久助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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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谎言(1)

久助君得了腮腺炎,在家休了五天病假,没去上学。

第六天早上,虽然觉得让大家看到自己肿胀的脸很难为情,可他还是去上学了。到学校时,大家已经开始上课了。

教室里,和久助君预料的一样,大家齐刷刷地扭头去看他。久助君在大家的目光下匆忙起身,走到讲台交请假条,再走回自己的座位。这一路上,两三个同学挂在课桌旁边的帽子都被他碰掉了。然后他坐下来,打开了课本。

邻桌的加市君指着课本,告诉他现在已经讲到第十课了。已经到第十课了啊。久助君在学第八课《雨中的养老[1]》的时候,总觉得左脸重重的,于是就从那天开始请假休息了。

久助君一想到,自己在家躺着的时候,大家就已经把第八课剩下的部分和第九课都学完了,就觉得即使现在和大家一起打开书,一起听老师讲课,也还是有一种疏离感。

就在这时,老师让坐在前面的人来读课文。

“第十课,《稻丛之火》[2]。这可是大不了的事啊,五兵卫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家里跑来……”

咦,真奇怪。久助君想,这声音从未听过呀,这个读书的人到底是谁呢?于是他抬起头,看见南边窗下的座位上,一个皮肤白皙、穿着漂亮的哔叽洋装的少年正侧对着他,朗读着课文。那个少年,久助君并不认识。

久助君看着那个少年的侧脸,渐渐有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到别的学校来了。嗯,这里确实不是他上的岩滑小学的五年级教室。他也不认识正在读书的少年。这么说起来,那个老师的确看起来和班主任山口老师有些像,可感觉却是另一个人。至于其他的同学们,和他那些岩滑的好朋友也有些相像,可怎么看也还是别的学校里不认识的同学。休息了五天,连自己的学校都忘了,跑到别的学校来了。自己这真是干了件太荒唐的事,久助君这样想着。然后他转念一想,发觉这里果然还是自己原本的学校,便放下心来。

下课时,久助君去问森医院家的德一君。

“那个人是谁啊?”

南边窗下的白皙少年好像还没交到朋友,独自在那儿削铅笔。

“那个啊?”德一君答道,“那个人叫太郎左卫门噢,说是从横滨来的。”

“太郎左卫门?”

久助君笑了,“好像比我们大一些啊。”

德一君说,那个转校生的本名是太郎左卫门,不过前天他妈妈带他来学校的时候跟老师交待说,那样叫起来显得太年长了,感觉挺可怜的,所以他家人在家就叫他太郎,希望在学校里也被同学们这么称呼。原来如此,听到这里,久助君想,大人们想得真周到啊。

太郎左卫门就这样,走进了久助君的世界。

岩滑的学校毕竟是乡下的学校,散发着都会气质的少年因而格外引人注目。久助君一开始也不由自主地为太郎左卫门所吸引,只是一直没有好时机去亲近。其他成绩好的小伙伴——像德一君、加市君和音次郎君也一样,而且大家互相都明白,所以谁也没有出手破局。后来,久助君发现,自己会在课堂上不知不觉地开始静静注视着太郎左卫门。

太郎左卫门的座位比久助君靠前,挨着南面的窗户。因此从久助君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他大大的右眼,和被闪闪发亮的头发包围的发旋。太郎左卫门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教科书,许久,又慢慢地将视线移向老师,听着讲解。时常在课上“嗯”地一声,轻轻舒一口气,稍稍放松一下坐姿,又马上热切地望向讲课的老师。仅仅如此,久助君就明白太郎左卫门和自己不一样,他不是在马路上的灰尘和草丛中长大的人。即使自己很喜欢太郎左卫门,心中还是有一些悲伤的感觉。

有一回,久助君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那个漂亮的少年。真是一位漂亮的少年啊,这漂亮的少年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久助君想,接着又立刻在嘴里嘀咕着,什么呀,不就是叫太郎左卫门吗。

久助君突然想起,久助君突然想起,之前在杂志上读过一本人物传记,讲的是一个名叫江川太郎左卫门[3]的人。。虽然记不太清,但那人应该是江户时代的炮术家,在伊豆的韭山修建了一种叫反射炉的东西,用那东西铸造了当时日本罕有的大炮。紧接着,久助君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砖头堆砌出的反射炉的图像,和眼睛大得惊人、梳着发髻的江川太郎左卫门的肖像。

这个少年和那个江户时代的炮术家的名字,都是太郎左卫门。既然是一样的名字,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但这不可能:首先,在江户时代就是个大人的太郎左卫门不可能到现在却变成了小孩子。如果是这样,事情发展的顺序就颠倒了。

久助君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可尽管如此,在久助君心中看来,这个叫太郎左卫门的少年和那个江户时代的炮术家还是同一个人。他在江户时代便是大人的炮术家,渐渐变得年轻,到现在已经变成一位少年了——在各种各样的人之中,也许还是有一两个人会像这样,拥有特别的生长方式吧。这个叫太郎左卫门的少年,不是和那个炮术家一样眼珠特别大吗?久助君知道,自己若是说出这样的想法,别人一定会一笑置之,所以只是一个人胡思乱想而已。

这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久助君走在太郎左卫门的身后,大概隔着三米的距离。当然,久助君一边跟着走,一边在心里辩解道,他并不是想要跟在太郎左卫门身后,只是两人的回家方向和走路速度碰巧一致,才会变成这样的。

经过一片空地时,太郎左卫门突然回过头问久助君,“那里的花,你知道是什么花吗?”声音略微沙哑,但听起来还算流畅。久助君顺着被指的方向一看,那像是自家旧屋前的一小片花圃,现在冷冷清清地长着两三株红黑色的小花儿。

久助君不知道那小花儿的名字,于是没有吭声。

“是鼠尾草哟。”

太郎左卫门说罢便迈步向前走。既然对方已经向自己开口说话了,那自己和对方搭话也没有关系吧,久助君这样想,胸口怦怦跳着。

“你从横滨来的噢?”

久助君问道。太郎左卫门是从横滨来的这件事,久助君已经从德一君那里知道了,所以现在没有什么问的必要,只是他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说,就这样问出口了。问完,久助君便害羞得连冷汗都冒了出来,因为“来的噢?”之类的说法完全不是岩滑这边用的。若用岩滑的说法来问,应该是“来的啊”或是“来哒”。可是在久助君看来,对这位文雅的少年使用这种大家平时用惯了的语言,实在是有些庸俗。虽说如此,久助君也不可能知道岩滑以外的地方的语言用法,于是便说出了“来的噢?”这种不算方言的模糊不清的句子。如果这样的句子被德一君、加市君和兵太郎君那些平日的小伙伴听到了,久助君大概会被他们拍着后背,大加嘲讽一番。幸好这句话只有太郎左卫门听到了。而且他对岩滑还不是很了解,大概会以为岩滑这边是有这种说法的,就不会特别介意了。

“啊。”

他回答道,然后又转头看向那些红色的小花儿,说道,“我的哥哥,很喜欢那种花。他是个画家噢。”

久助君大体能猜到画家就是画画儿的人,却没有见过真正的画家,听到这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我哥哥在去年秋天啊,吃佛罗那[4]自杀了。”

自杀就是自己让自己死掉,这虽然连久助君也知道,但他之前从未听过任何一个小伙伴用这样的词,这一下就几乎是不知所措了。

太郎左卫门在街角拐了弯,往自家门口的方向去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去找久助君。

“给你吧,是好东西,快伸手。”

他说道。久助君扭扭捏捏地伸出手,太郎左卫门拿出一支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的东西在他手上晃动。接着,只见一颗小小的丸子蹦到了久助君的手心上。太郎左卫门也倒了一颗在自己的手心上,然后把它扔进嘴里,走向了自家门口。一开始,久助君以为那是气枪用的小炮弹,但手心上却感受不到小炮弹那种令人愉悦的重量,所以觉得应该是别的东西。然后他学着太郎左卫门的样子,把它放进了嘴里。

他用舌尖转了转那颗小丸子,不一会儿就尝到了苦得难咽的汁水的味道。这是什么玩意啊,就和感冒时吃的顿服药丸一样,久助君想着,把它吐了出来。一吐出来,嘴里的苦就变成了清凉的甜,口中顿感清爽,久助君便一个人哧哧地笑出声来。啊,原来是这玩意,是薄荷的原料之类的东西啊。然而,久助君马上又感觉到舌尖有了苦味儿,不由得皱起脸来。可是他又想到,也许过一阵又会变成凉凉的甜味儿,便释怀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舌尖真的变得凉凉甜甜的了。就这样,久助君弄清了这颗丸子的变化规律,是一会儿变苦一会儿变甜,交互转换的。这时,在舌尖第三次变苦时,久助君已经有些厌倦了,便把丸子吐了出来。丸子已经溶化,只剩下茶色的唾沫。吐出丸子之后张嘴吸一口气,这又是十分清爽的感觉啊!就像是凉爽的秋天早晨完完全全地进入了久助君的口中。久助君为了饱尝这份清爽的味道,把嘴长得大大地,“哈”地大口呼吸,一路回到了家。

“阿久,你怎么了,好像有一股仁丹的味道?”

久助君的妈妈问道。这时,久助君才解开了小丸子之谜,然后就觉得无聊了。仁丹,久助君完全知道这玩意,不过吃仁丹的话,这倒是头一回。

为什么久助君又会把仁丹这种常见的玩意看作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并深信不疑呢?他愈想愈觉得奇怪,因为对于久助君而言,太郎左卫门是个奇妙的少年。

从大路往里走九、十米,就能看见太郎左卫门的家。正门比光莲寺的大门略小,拉手之类的金属有些生锈,是一扇古旧的门。旁边有一扇小偏门,太郎左卫门就是从那里进进出出的,而那门总是紧闭着。

久助君和太郎左卫门一起走到他家门口,太郎左卫门说完“再见”或是“明天见”,就迅速地钻进了那扇偏门,然后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每当此时,久助君就会稍微想想,太郎左卫门到底在这扇门后面做些什么呢,用大人的话来说,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但是,他却没怎么想过要进门去看一看。

总之,这门后面太过安静了。久助君不喜欢这种古旧而寂静的地方。

有一回,久助君跟着太郎左卫门钻进了那扇门。

院子格外狭小,但却一直吸引着久助君的目光。正方形的深深水池里,绿色而混浊的水沉淀在池底。方形的石砌围栏上布满了苔藓,一点儿也看不见石头本来的颜色。可以说,这个和木升子形状一样的水池里,满满地都是绿色。而且水里好像还养着鲤鱼。水池的绿色里,这儿那儿出现隐隐约约的红色或白色,确是有鲤鱼。久助君盯着看了一会儿,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不仅如此,而且整个水池都好像有一种和小孩儿非常疏远的感觉,久助君便马上从池边走开了。

久助君被叫去了紫藤花盛开的走廊。走廊与客厅之间用纸拉门隔开了,纸拉门是太郎左卫门从房里出来时就一直开着的,久助君便能从中瞧见房里头的模样。

久助君看见房间里有一位系着黄色腰带的少女。那一定是太郎左卫门的姐姐吧。脸色如茶碗一般苍白,瘦瘦的。她从客厅后的一个暗暗的房间出来,一手拿着一个灯罩如金鱼缸一般的煤油灯,另一只手抚着隔扇[5],摸索到客厅一角的桌子,把煤油灯放了上去。虽然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要用手来摸索方向,这是睁眼瞎吧。无论怎么看都是奇怪的情景,久助君倒吸一口气,惊呆了。

接着,少女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然后她坐到桌前,明明谁都不在,却像是桌子另一边有人一样,说道,“父亲说,这是他初次航海去法国马赛时,在当地港口后的巷子里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的煤油灯。据说,多半是路易十六时期的东西哟。”久助君不由得害怕起来,连身子也动不了了。这少女不仅是睁眼瞎,脑子也有问题吧。

“姐姐这个笨蛋!”太郎左卫门笑道,解释了一番。哎呀,原来是这样啊,久助君恍然大悟。原来,太郎左卫门的姐姐是在练习女子学校文艺会的表演。不过这怎么看也像是那种,在暴风雨夜,家中两姐妹正在学习时突然停了电,所以把旧煤油灯拿出来。然后一点亮,死去的弟弟啊、以前丢失的线球啊、雨夜里走失的小狗啊什么的,全都回到了两姐妹的身边之类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蠢蠢的剧情。

久助君虽然明白,坐在那里的白皙少女既不是睁眼瞎也不是脑子有问题,但总觉得有些吓人,不自觉地朝少女那边看着、听着。

她继续对着桌子另一边看不见也不回话的那个人说道,“秋少爷啊,他已经去世了。在五、六年前的一个雪夜走的。”

对方好像在回话。虽然久助君听不到,但那少女却是一副听得到的样子,侧耳倾听着。然后她又说,“那孩子,还不知道死是件什么事儿呢。他还说,死就是像捉迷藏一样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人一直一直等着都不出来呢。”

看不见身影的那人又像在说些什么。然后,她就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回答一样,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然后这笑声好像不能让她满意似的,她又反复笑了几遍。一会儿“哧哧”地笑,一会儿又“嘿嘿”地笑着。

久助君没法再呆下去,便立刻回家了。

在这之后的一段日子,久助君每每经过太郎左卫门家门口时都一定会想起,在紫藤花盛开的晴朗白天里却点着煤油灯,练习文艺会表演的皮肤白皙却令人害怕的少女。

太郎左卫门渐渐和大家熟悉起来。最开始,大家都很尊敬太郎左卫门,觉得直呼其名有些叫不出口,便叫他作“太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