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波尔托斯·杜·瓦隆·德·布拉西欧·德·彼埃尔丰先生
达达尼安本来知道波尔托斯姓杜·瓦隆,根据从阿拉密斯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又知道他按自己的领地的地名又叫德·布拉西欧,而且知道他由于布拉西欧这块领地,正与诺荣的主教在打官司。
因此应该去诺荣附近找这块领地,也就是要去法兰西岛和毕卡底交界的地方去找。
他的旅行路线很快确定下来了:先去马尔丹。马尔丹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苏瓦松,另一条通往贡比涅。他到那里打听布拉西欧领地的位置,再决定是继续一直往前走,还是朝左拐。
卜朗舍对待在他脱逃的那个地方还是不放心,所以宣称,不管是笔直走还是朝左拐,他都要跟着达达尼安一直到天涯海角。他只是央求老主人晚上动身,因为黑夜里安全一些。达达尼安建议通知他妻子,至少可以使她对他的命运不总是牵肠挂肚。可是,卜朗舍非常聪明地回答说,他可以肯定,他妻子不会因为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而担心死的;相反,他知道妻子爱多嘴多舌,如果让她知道了,他反而会担心得要死。
达达尼安觉得卜朗舍的话合情合理,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当晚八点钟光景,街上的雾气渐浓起来,他便离开了小山羊旅店,身后跟着卜朗舍,从圣德尼门出了巴黎。
午夜时分,两个旅人到了马尔丹。
这个时候要打听情况为时太晚,十字天鹅客店的店家早已就寝,达达尼安只好等明天再说。
第二天,他把店家叫来。这是一个奸诈的诺曼底人,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因为他总认为如果直截了当回答别人的问题,自己会受到牵连。听到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达达尼安觉得好像是应该笔直走,便重新上路,早上九点钟到达南特伊,这才停下来吃早饭。
这回的店家是个爽快而热心肠的毕卡底人,知道卜朗舍是他的同乡后,便毫不迟疑地把卜朗舍想了解的情况告诉了他:布拉西欧领地位于距维莱-科特雷几法里的地方。
维莱-科特雷这地方达达尼安熟悉,过去曾随王室去过两三回,因为那时国王的行宫在维莱-科特雷。于是他便奔这座城市而去,到了那里照例住进金太子旅店。
在这儿打听到的情况最令人满意。他了解到布拉西欧领地距本城四法里,但是不应该去那里找波尔托斯。波尔托斯的确与诺荣的主教有纠纷,是因为彼埃尔丰领地,这块领地与他的领地存在划定界线的问题。他对法律方面的这类纠缠一窍不通,不胜其烦,为了一了百了,便干脆买下了彼埃尔丰。这样一来,他又把这个新名字加到他原有的姓氏上,现在他的姓为杜·瓦隆·德·布拉西欧·德·彼埃尔丰。目前他居留在自己的新领地。波尔托斯没有别的名声可图,所追求的显然是卡拉巴侯爵的殊荣。
还得等到明天,因为他们的马这天已走了十法里,全都疲劳不堪了。倒是可以另外租两匹马,但是途中要穿过一片广袤的森林,读者想必还记得,卜朗舍不喜欢夜间穿过森林。
还有一件事卜朗舍不喜欢,就是空着肚子上路,所以早晨达达尼安一醒来,就发现早餐预备好了。对这样的勤快当然没什么可抱怨的,达达尼安便坐下来用早餐。不消说,卜朗舍在恢复其职务的同时,也恢复了其卑贱地位,不以吃达达尼安吃剩的饭菜为耻,就像莫特维尔夫人和法尔齐夫人不以吃奥地利安娜的残食为耻一样。
他们直到将近八点钟才动身。这回错不了,沿着从维莱-科特雷到贡比涅的大路走,出了森林往右拐。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鸟儿在参天古木间啁啾鸣唱,大束大束的阳光倾泻到林间空地上,宛若层层金色的纱幕。
在另一些地方,树叶非常繁茂,阳光难以穿透,老橡树的树干根部隐没在黑暗之中。灵活的小松鼠见到有人经过,纷纷蹿过去。在早晨的大自然中,各种花草树叶都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达达尼安早就厌倦了巴黎的恶浊气味,这时心里想,一个人有三处连在一起的赋予自己姓氏的领地,生活在这样一个天堂里,该是很幸福了。然后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波尔托斯,达达尼安来向我提我即将向波尔托斯提的建议,我心里很清楚我该怎样回答达达尼安。”
至于卜朗舍,他什么也没想,而在消化所吃的早餐。
走出森林,达达尼安看见了别人告诉他的那条路,路的尽头耸立着一座庞大的封建城堡的几座角塔。
“啊!啊!”他低声说,“我觉得这座城堡是属于奥尔良家族的旧旁系的,莫非波尔托斯与隆格维尔公爵有交易。”
“说真的,先生,”卜朗舍说,“瞧这些土地伺弄得真好。如果这些是波尔托斯先生的,我真该恭喜他。”
“该死的!”达达尼安说,“你可别叫他波尔托斯,甚至不要叫他杜·瓦隆,而应该叫他德·布拉西欧或德·彼埃尔丰,否则你会坏了我的事。”
那座起初吸引他的目光的城堡,渐渐走近之后,达达尼安明白,他的朋友根本不可能住在里头。那些塔虽然坚固,好像是昨天才建的,却都裂开了,洞张着口,仿佛是什么巨人用斧头劈开的。
走到道路尽头,达达尼安发现脚下是一条美丽的峡谷,深处躺着一个迷人的小湖,湖畔这里那里散落着几座小屋,都显得简陋,有的是瓦顶,有的则盖着茅草。而俨然被这些小屋奉为封建领主的,是亨利四世当政之初建的一座别致的古堡,顶上飘动着领主风信旗。
这回达达尼安不怀疑眼前就是波尔托斯的居所了。
道路一直通到这座别致的古堡。它是祖先遗传下来的山间古堡,恰如当甘公爵小集团的一位纨绔子弟,是由查理七世时代的铁甲骑士世传下来的一样。达达尼安让马儿沿着道路奔跑起来,卜朗舍按照主人的速度也调整自己的马的步伐。
十分钟后,达达尼安来到一条小径头上。小径两旁整齐地种着高大的杨树,通向一道铁栅栏门,铁栅栏的尖头和横杆都是镀金的。小径中间有一个老爷样的人物,身上穿的衣服像那栅栏门一样,是绿色和金色两种颜色的。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马上,左右两侧各立着一个仆人,衣服上都镶有饰带,面前聚集着一群乡下人,正毕恭毕敬地向他致意。
“啊!”达达尼安想,“那就是杜·瓦隆·德·布拉西欧·德·彼埃尔丰老爷吗?咳!上帝!自从他不叫波尔托斯之后,他缩了很多啊!”“这可能不是他,”卜朗舍回答达达尼安自言自语说的话,“波尔托斯先生有六尺高,这个人不超过五尺。”
“可是,”达达尼安说,“大家向他鞠躬鞠得那样深。”
说罢,达达尼安便驱马向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尊贵的老爷和仆人们奔去,越是走近,越觉得那面容似曾相识。
“耶稣上帝!”卜朗舍也觉得认出了那个人,“先生,难道这真是他吗?”
听到这声感叹,马背上的那个人高贵地慢慢转过头来,两个旅人只见他两只大眼睛目光炯炯,胖胖的脸上红光满面,浮现着木斯克东那非常动人的微笑。
果然是木斯克东,肥胖的木斯克东,体态很健康,只是生活优裕发了福。他认出了达达尼安,与虚情假意的巴赞相反,立刻滚鞍下马,摘下帽子,来到军官面前。这样就使得那些乡下人的敬意部分地分给了这个新升起的太阳,而使原来的太阳出现了日偏食。
“达达尼安先生,达达尼安先生,”木斯克东连连喊道,胖胖的面颊因高兴而汗涔涔的,“达达尼安先生,啊!我家主人杜·瓦隆·德·布拉西欧·德·彼埃尔丰老爷会多么高兴!”
“老实的木斯克东!这么说你家主人在这里?”
“你正在他的领地上啊。”
“瞧你现在多精神,多肥胖,多容光焕发啊!”达达尼安不知疲倦地列举着好运气给原来的这个饿鬼带来的变化。
“啊,是的,感谢上帝,”木斯克东说,“先生,我的身体是相当棒。”
“可是,你不对你的朋友卜朗舍说点什么吗?”
“我的朋友卜朗舍!卜朗舍,这真是你吗?”木斯克东叫着张开双臂,两眼泪汪汪的。
“就是我啊,”卜朗舍说,但仍然显得谨慎,“我刚才还想你是否变得目中无人了哩!”
“对一个老朋友变得目中无人?绝对不会,卜朗舍。你没有这样想,不然你就是不了解我木斯克东。”
“好极了!”卜朗舍说着下了马,也向木斯克东伸出双臂,“你不像巴赞那个浑小子,他把我撂在一个厂棚里待了两个钟头,还装作没认出我来。”
卜朗舍和木斯克东热烈拥抱,那种真情的流露在场的人都十分感动。他们还以为卜朗舍是一个乔装打扮的老爷,因为在他们心目中,木斯克东的地位已经让他们非常仰慕了。
“现在,先生,”木斯克东说着挣脱卜朗舍的搂抱,卜朗舍想将搂住他的双手在他背后合拢而合不上。“现在,先生,请允许我离开你,因为我不想让我的主人不是从我嘴里而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你光临的消息。这件事让别人抢了先,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这么说这位亲爱的朋友他还没有忘记我!”达达尼安说,避免用原姓和新姓称呼波尔托斯。
“他会忘记你?”木斯克东嚷起来,“应该说,先生,没有一天我们不盼望获悉你被封了元帅,或者接替了加西翁先生的职位,不然就是接替了巴松彼埃尔先生的职位。”
达达尼安让自己嘴唇上浮现一丝平时少见的伤感的微笑;在年轻时代的幻想破灭后,这微笑一直留存在他心底。
“而你们这些乡巴佬,”木斯克东接着说,“待在达达尼安男爵先生身边,小心伺候着,我去通知老爷男爵先生到了。”
他由两个好心人扶上他那匹健壮的马,卜朗舍更矫捷,不需要人扶就跨上了马背。木斯克东踏着小径的草皮,一路小跑而去,从那速度,似乎他爱护坐骑的背胜于爱护坐骑的四条腿。
“啊!这,这开头不错嘛!”达达尼安说,“在这里没有神秘气氛,没有遮遮掩掩,没有算计手腕;在这里,笑得开怀,高兴得落泪,所见的人个个笑逐颜开。实际上,我觉得这里的大自然仿佛正在欢庆节日,树上不是长着叶子和花朵,而是披着五彩缤纷的彩带。”
“而我呢,”卜朗舍说,“我似乎在这里就闻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看到许多厨师学徒夹道欢迎我们呢。啊,先生!彼埃尔丰先生该有一位手艺超群的厨师吧,他还是叫波尔托斯先生的时候,就那样讲究吃了!”
“别说了!”达达尼安道,“你说得我倒担心起来啦。如果实际情况与我们所看到的一样,那么我就白来啦。一个如此幸福的人是绝不肯离开幸福的窝儿的,从他这里我就将像从阿拉密斯那里一样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