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金銮殿上奏冤屈事,息大事为宁殿上人
九公主在三屯营耽搁了三日,这三日来,李劭卿从没有来见过她,不仅不见,甚至有点刻意回避的意思。
她在傅博彦的协助下,将三屯营所有接触过那封战报的人盘查了一遍,所有人都能证明清白,也都能为她证明清白。
那个负责传递战报的传信兵是杭子茂的心腹,上路时拿了两份信封,真的紧贴皮肤存放,存在匣子里的,反倒是一张白纸。九公主审问他的时候,那人面目坚毅地说:“在将战报交给通政司前,属下敢用项上人头担保,战报都是真的。”
她提起笔,在“通政司”这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通政司,掌内外奏章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杭子茂曾经告诉她,曹德彰正是起家于通政司。
如今已经是第七日,这七日之内,她拿到了冯行受命于人、私毁战报的口供,却没有切实的证据明确指出授命的人;三屯营大部分战将都曾经看到过那封战报,都可以为她证明清白,然而因为此时三屯营正被杭远山所掌,如果硬说她串通诸将作伪证,也不是行不通,搞不好还能把杭远山也给牵扯进去。
曹德彰给她布下了一个必死的局,看似简单拙劣,却完全没有突破口,傅博彦说得没错,唯一能帮她的,只有李劭卿。
九公主在她客居的住所里捏着眉心走来走去,心里纠结成一锅粥,要脸还是要命,这的确是个严峻的问题。
而那边的李劭卿正亲自写好了两封信,交给郑之平:“这一封给陛下,这一封给曹首辅,万万不可弄混了,尤其是陛下的那一封,一定要亲手、原样交到陛下手里。”
郑之平接过来,将呈给陛下的那封信放进刀鞘里,犹豫了一下:“公主知道吗?”
李劭卿摇摇头:“我今日下午启程返回总督府,这件事,不必让她知道。”
郑之平皱皱眉,搓了搓下巴:“我觉得还是让她知道比较好,你也知道九公主目前对你误会比较深,能打消一点是一点。”
李劭卿握笔的手顿了顿,眉间浮现出犹豫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终摇摇头:“她的性子,不知道更好,估计子茂也没有告诉她,那我还搅什么局,算了,就这样吧。”
郑之平目露同情地看着他:“你放心,回头你去长安参加九公主的婚礼,我不会介意让你靠着我的肩膀哭一会儿的。”
李劭卿捏了捏拳头:“他想得美!”
郑之平又搓了搓下巴:“说来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傅博彦,摸着良心说,陛下和皇后娘娘挑女婿的眼光真是一等一地棒,那风华气度容貌性情,啧啧,真是和九公主天造地设啊。”
李劭卿隔着一张桌子阴着脸看他,右手已经摸到了剑柄上。
郑之平恍若未见:“哎,你说九公主大婚的时候我该送点啥?毕竟公主殿下她也当过咱的顶头上司,咱在沃谷那边还有地呢,我本来打算请天下名匠为她打一柄好剑,但人家结婚咱送兵器,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大婚送兵器吉利不吉利我不知道,但现在送兵器,必然是吉利的。”李劭卿说着,身子忽然拔地而起,撑着桌子跃了过去,右手将长剑拔了出来,照着郑之平的喉结就比过去。
郑之平向后仰倒,退了几步卸去他的攻势:“哎哎哎,就跟你商量一下,你不爱听大不了我去找公瑾说嘛,这么暴躁是要怎样啊!”
李劭卿一击未得手,脚下几个错位追了上去,下手更狠:“实话说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么着!”
你都想打我了我还能怎么着,郑之平“呵呵”了两声,身子一侧,夺路而逃。
李劭卿离开三屯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九公主,也没让人送行,他牵着自己的马和杭远山交代了两句,上马就走了,九公主一直到晚间才得知李劭卿已经回辽州总督府,心里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松了口气。
好了,现在再也不用纠结要脸还是要命了,她笑了笑,对杭远山道:“舅父,我也该回长安了。”
陈科曾给她飞鸽传书,说在他奉命看管冯行的六天里,共计遭到了七次刺杀,而且每一次刺杀方式都有所不同,从下毒药到放毒气到发暗器再到真刀真枪上场,让人大开眼界。为了给九公主提供证物支持,他把能搜集到的凶器全部收集了起来,反倒有了个惊人的发现,根据禁卫的兄弟们权威验证,其中一次收集到的四支箭矢虽然没有徽记,却是锦衣卫统一装备的,天底下绝无二号的制式。
锦衣卫自从被创立以来,一直肩负着护卫皇族出行安全,并且给最高统治者提供各种小道消息的任务,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按理说是除了皇帝的命令谁都不会听。
但世上偏偏有那么多不按理的事情,这一任的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好巧不巧的,正是经过曹德彰大力推荐的,孙知良老家侄子。
这个消息虽然不能起什么决定性作用,但是能泼孙、曹二人一身脏水,她还是很乐意做的。
于是九公主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陈科,大大表扬了他一番,把陈科夸得小脸通红。
杭贵妃的禁足令还没有解除,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皇后什么都没做,一门心思地盯着被禁足的两个人,看管得异常紧密,就连所有服侍起居的宫女,都是中宫亲自挑选的,严格做到了全天十二个时辰盯梢从不断人,九公主明白皇后此举的用意,去中宫请安时便带着感激之意。
“你不必感谢本宫什么,本宫只是避免在这十日之期内,有人偷天换日,再做什么小动作罢了。”皇后高居椒房殿主座上,端庄如旧,“你从三屯营带来的人,都安排在何处了?”
九公主恭恭敬敬地回答:“在驿馆。”
皇后又问:“你打算何时面见陛下?”
九公主道:“跟您请过安,这就过去。”
皇后却摇头:“你的公主朝服已经打理仔细,交给湛卢了,明日早朝时,带着蓟州的将军们去上朝吧。”
九公主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那些证据和证人呈上去,逼迫皇帝当庭承认她无罪,就算曹德彰再想使坏,也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做手脚。
她又拜下去,接受了皇后的建议。
皇后笑了一下,又道:“这件事,太子已经知道了。”
九公主没听懂这句话的用意,但也不好再问,请过安便退了出去,横竖天色还早,打算再去东宫一趟。
然而送她出殿的含霜却道:“殿下还是回宫吧,明日朝会后再面见太子殿下不迟。”
九公主犹豫了一下,向含霜道了谢,乖乖回自己殿里去了。
她的所有打算,估计傅博彦已经都告诉太子了吧。
朝臣待漏五更寒。五更时皇帝整装上朝,大臣们在四更的时候便已经在宫外阁楼里等候,九公主换上朝服,在湛卢和承钧的服侍下上了大妆,端雅庄严。来自蓟州的将军们已经在宫外等候召见,她紧紧握着自己的袖子,心跳如擂鼓,掌中满是冷汗。
赤霄给她捧了一杯提神醒脑的薄荷茶,九公主接过来,一口饮毕,在呼吸的时候口鼻里全是清凉的薄荷味道,刺激得大脑更加清醒,她定定神,又将身边的证物检查了一遍。
五更至,朝钟敲了起来,沉沉钟声在尚暗的天光中传出老远,九公主听到钟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藏在广袖里的手瑟瑟发抖,赤霄过来扶她上辇驾的时候,她只觉得手脚发软,连一步都迈不开。
赤霄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九公主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低声问她:“刚才那样的薄荷茶,还有吗?”
赤霄点点头,向身后的湛卢使了个眼色,湛卢便一路小跑着又捧了一杯新的薄荷茶过来,呈给九公主,公主端着瓷杯,喝几口便要喘口气,小小一杯茶,竟然分了四次才喝完。
她站在殿门前,放眼看了看轮廓模糊的重重深宫,薄荷茶镇静了紧张的情绪,她定了定神,抬步迈上了轿辇。
所有能为她作证的人正在太极殿两侧的朝房里等她,见到她的仪驾过来,纷纷欠身请安。九公主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些许跃跃欲试的神色,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走上这条通向太极殿的路,第一次得以面见圣颜。她对他们挑起唇角,无声地微笑。
今日此行,若不成功,便下地狱。
太极殿里此时响起了孙知良尖厉悠长的声音:“今日早朝,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九公主深深吸了口气,率先提步向太极殿的殿门走去,她停在最中间的那一扇门前,用丹田之力高喊:“臣有本奏!”
金阶之上的皇帝眯了眯眼睛,看到她,脸上浮现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对旁边的孙知良示意了一下,孙知良便高声道:“准文誉公主奏。”
九公主缓缓迈步进殿,曳地的拖尾在身后迤逦成一路图腾,她今日上了正式的大妆,眉眼间坠着沉甸甸的威压之感,行礼跪拜的动作沉重晦涩,连带着整个朝堂都压抑起来。
皇帝皱着眉向后仰了一下,仿佛是不能承受这样的气氛,顿了一下才开口:“文誉今日当朝奏事,可是能为自己证明清白?”
九公主从袖袋中取出冯行的那份口供,恭敬地呈到眉前:“兵部职方司郎中冯行,已亲口承认宫里有人唆使他毁去父皇看过的那封战报。”
皇帝皱了皱眉,示意孙知良将那份供词拿过来,孙知良下了阶,没有取战报,却跪在了金阶之前。
皇帝疑惑道:“孙知良,你这是做什么?”
孙知良一个头磕下去,“咚”的一声:“陛下请为老奴做主!”
皇帝没有说话。
孙知良又道:“文誉殿下方才说,是宫中有人指使他,毁去战报。而宫中能参与陛下政务的,只有老奴,陛下明鉴。老奴与文誉殿下无冤无仇,何苦如此陷害她!”
九公主等他哭诉完,赶在皇帝开口之前道:“孙公公未免太自觉地对号入座了,宫里能接触到父皇政务的,可不是只有孙公公一位。”
孙知良愣了一下,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
九公主又道:“儿臣曾向冯行反复询问那人的真实身份,然而冯行却只说他身份低微,没有资格得知这位贵人究竟是谁,就连猜测都不敢。所以儿臣也不敢妄自揣测,只好将他的话如实记录下来,躬待父皇圣裁。”她说着,又将那供词往上举了举,“吴公公,请将这封证词呈给父皇。”
吴卫小心地看了一眼皇帝,然而皇帝只是皱着眉,点点头算是默许,吴卫走下金阶,从九公主手中取走那份证词。
皇帝展开来,快速看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紧接着便换上一脸怒容,将供词猛地拍到桌子上,大喝一声:“放肆!”
九公主立刻道:“儿臣在职方司遍寻不见那封战报,一时急怒攻心,就以渎职之罪将冯大人下了狱,然而毕竟兹事体大,单凭一份供词自然无法证明儿臣清白,所以儿臣特意再赴三屯营,将当日见过那封战报的诸位将军请到了长安。”她说着,又欠身下去,“请父皇允准诸将上殿。”
皇帝一手摁在龙案上,眉头紧锁:“宣。”
吴卫立刻道:“宣蓟州守将郑之平、许英等上殿!”
卸去盔甲兵刃的将军兵卒们依次入殿,对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齐声道:“末将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抬了抬手:“诸将平身。”
九公主向一侧让了让,抬手对许英示意了一下:“这位从军文书许英,乃是蓟、辽总督李劭卿还在蓟州任职时的专职文书,蓟州所有的战报公文,皆出自他手,儿臣在通化战役后的战报,也是由他所写。”
许英上前一步,对皇帝行臣礼:“微臣许英叩见万岁,启禀万岁,文誉殿下所言不虚,那封战报的确是微臣所书,并且按照文誉殿下的意思,明确指出了此役乃是李总督主导,文誉殿下从旁协助。”
皇帝没有说话。
九公主又指了指郑之平,道:“这位是李总督力荐的蓟州副总兵郑之平将军,是亲眼见过那封战报,并且是他亲手将战报封存,安排通信兵送往长安的。”
郑之平也上前一步,行军礼:“末将郑之平叩见万岁,启禀万岁,末将可为殿下与许文书作证,文誉殿下并未抢夺通化战役的战功。”
皇帝的面色愈发严峻,沉声道:“也就是说,的确有人在战报递来的途中做了手脚。”
九公主又把手指向许英身侧的一位灰衣兵卒:“父皇,这位就是郑之平将军派出的,向长安传递战报的信使钱辞。”
钱辞双膝下跪,对皇帝叩首:“标下钱辞,叩见万岁,回万岁,标下可以标下及老母项上人头担保,从郑将军将战报以火漆封好交给标下,到标下送至长安,呈给通政司的大人的过程中,战报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九公主又对皇帝拜了下去:“父皇,通政司掌管内外奏事,儿臣不敢因私事而打扰通政司的公务,况且……儿臣查到的这些信息,已经足以为儿臣洗刷冤屈,横竖那封假的战报已经毁掉,真正出自三屯营的战报,自然也已经被毁掉了吧。”她顿了顿,又道,“先贤言得饶人处且饶人,儿臣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便不想刨根问底,将人逼上绝境。”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对曹德彰道:“曹首辅,这是怎么回事?”
曹德彰欠身道:“臣知罪,朝后必彻查此事。”
九公主没料到他居然这样容易就服软,一时间有些惊讶,然而此刻显然不宜再穷追猛打——不想将人逼上绝境的话都已经放出来了,这时候再说什么,反而落了下风。
她打定了主意,眉间阴郁一扫而空,甚至染上几分喜色,盈盈下拜:“多谢父皇为儿臣雪冤。”
皇帝揉了揉额头,看着这个女儿,缓声道:“你退下吧,是父皇误会你了,朝中还另有要事,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九公主心里一动,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吗?
她心里一急,直起身子就喊了出来:“父皇!”
皇帝皱起眉:“九娘,退下吧。”
她动作一顿,听见许英在她身后低声咳了咳,仿佛在暗示什么。
于是九公主慢慢理平了自己的气,欠身行礼:“儿臣告退。”
她身后的将军们跟着行大礼,同声道:“臣等告退。”
他们一行人退出太极殿的时候,旭日东升,漫天云霞,折出万千色彩,为重重深宫镀上新衣。按照宫规,外臣不得长时间在宫中逗留,九公主急着去后宫面见皇后,将他们送到宫门便相互告别,约定此间事了,便出宫去驿馆寻他们。
郑之平摆摆手,道:“我等还要尽快赶回蓟州,杭大人对铁勒有所动作,缺不得人。”
许英续道:“殿下,刚刚臣在太极殿里阻止您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曹德彰已经有意示弱,您不适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起冲突。”
九公主虽然已经脱离困境,可表情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凄惶之意。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父皇有意息事宁人。”
许英叹了口气:“殿下,那人在陛下身边已将近二十年了,这些年里,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处,陛下需要他就像需要自己的左右手,您不要以为,这区区一件小事,就可以让陛下心甘情愿地废去自己的手臂。”
九公主闭了闭眼,低声道:“我该怎么做呢?”
许英道:“后宫里的那位迟宝林,如果她真的如您所说,是毫无征兆地忽然陷害你,必然是幕后有人主使,那么她骤然获宠,也是另有隐情,您不妨留着她,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忠于您,却也未必会忠于她背后的人。”
九公主方才在朝堂上没有提及仍被皇后羁押在后宫里的迟宝林,毕竟这是后宫的事情,不适合在朝堂上说,而且迟宝林好端端地忽然陷害她,正巧又赶在真假战报事发的时候,如许英所言,必是有人指使。
于是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许英对她一揖到底:“我等告退,殿下,保重。”
九公主送了他们两步,忽然又问:“舅父在对铁勒打什么主意?你们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
许英和郑之平对视了一眼,郑之平道:“杭大人在边境留兵,专门抢劫来往铁勒运输物资的军队,铁勒已经多次扰边,预计不久就会大举犯边。”
九公主皱着眉想了想:“有多大的把握?”
郑之平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语气里有几分崇拜:“十分,此战必胜。”
九公主松了口气,微微笑了起来:“那就好。”
他们在含元门前告别,走出宫门的时候,许英抬头看了看天色,松了口气,对身边的郑之平笑道:“你还别说,初次面圣,还真是紧张得要命。”
郑之平叹了口气:“公瑾,你不会真的以为,曹德彰这次是良心发现,有意息事宁人的吧?”
许英瞅着他,神色莫名:“他出手了?”
郑之平点点头:“昨天公主入宫之后,我去见了两个人。”
许英问道:“内阁与李侯?”
郑之平笑了一下:“内阁不会允许我有机会单独面见圣上,有封信,还是李侯转交才更加安全。”
许英沉默了一会儿,嘀咕道:“你说这是何苦呢?看这情形,九公主应该快要大婚了吧。”
郑之平耸了耸肩,“嘿嘿”坏笑:“反正长安的官道我们也摸熟了,大不了到时候再过来,当一回强抢民女的山大王!”
许英顿时额头汗下:“老郑,你和他交情这么好,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九公主求见皇后的时候,皇后刚刚起身,换过寝衣,正在梳妆。九公主知趣地在外殿等候,不一会儿含霜便走出来,对她欠身行礼:“娘娘传召,请殿下移步内殿。”
九公主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起身,跟她进去。皇后坐在镜前,两名宫婢在她背后为她侍弄长发,公主向她行礼问安,她的朝服还没有换去,这时才猛然觉得,满头珠翠压得人脖颈酸痛。
皇后在镜子里看着她,慈蔼地一笑:“下朝了?”
九公主点点头:“儿臣并没有查出幕后主使,但父皇有意息事宁人,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皇后仿佛早已预料到似的,很随意地点了点头:“那,迟宝林这边,你打算怎么办呢?”
九公主顿了顿才道:“如果有可能的话,请您留她一命吧。”
皇后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瞟过来:“不会是因为公主宅心仁厚吧?”
九公主惶恐地欠身:“母后说笑了,儿臣只是觉得……”
“好了。”皇后并没有让她说下去,只道,“你既然这样说了,那本宫就如你所愿。”
为皇后盘发的宫女簪上最后一支钗,扶着她起身,上早茶,皇后在圆桌边落座,指了指身边的位子:“坐吧,别那么拘着,等陛下下了早朝,本宫就将所有后宫嫔妃都请来,审审迟宝林那件事。”
九公主犹豫了一下,道:“待父皇下朝,儿臣还另有要事要奏。”
皇后挑了挑眉:“嗯?”
九公主道:“母后,儿臣想以此事为契机,将……”
“好了。”皇后又打断她,“前朝之事,你自己决定便是了,不必事事告与本宫所知。”
九公主带着一肚子疑问应了下来,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后抿了口茶,又道:“前几日本宫与杭贵妃商议你的婚事,贵妃的意思是等此事了结,再议后续。今日本宫便来问问你的意思,毕竟你也及笄了,不能总拖着,本宫打算今年年终前择吉日办了你的及笄礼,明后年就可以筹备喜事了。”
九公主双颊一热,低下头去不说话,皇后看了看她的表情,微微一笑:“本来婚姻大事,只听父母之命就好了,可是我们九娘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母后特意来问一问你的意思,毕竟是婚姻大事,马虎不得。”
九公主讷讷道:“母后如此厚待儿臣,是儿臣的福分,将来必结草衔环报答母后。”
皇后笑意又深了深:“你乖乖地早点出阁,不让母后操那么多心,才是报答母后呢。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且问你,让你嫁给傅博彦,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九公主抿着嘴唇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母后……”
皇后在她沉默的时候便知道她的想法,此时也不过无奈地笑一笑:“阿九,你这样总是耽搁在深宫,可不是一件好事,倘若没有议婚也就罢了,偏偏婚事都定下来,还这样左推右挡,傅家已经催了两次婚,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好好想想。”
九公主叹了口气,面上的红晕逐渐退去,显露出苍白憔悴的面色,自从真假战报事发后,这十日,她没有一晚能安枕。
该答应吗?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傅博彦的脸,总是含着温文尔雅的笑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慌不忙,不知是慢性子还是因为总是成竹在胸。
然而这张脸却慢慢淡掉,换成另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庞,那张脸的鼻唇都模糊,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里面盛满了年少骄狂之意。
如果傅博彦是脉脉静流的深水,那他便是声势浩大的瀑布,恣肆而随心所欲,不管是高山还是深水,全凭一时心意。
九公主抬起手摁住自己的额头,无声地叹了口气。白衣胜雪,激情万丈,那又怎么样呢?既不能当饭耐饥,也不能当衣蔽体。
她的表情一时寂静一时怅然,犹如摇摆不定的心绪,沉默了很久,才被皇后将茶盏放回桌面的动静惊醒。
“想好了吗?”
九公主慢慢点头,道:“母后,我没有同母兄弟,我母妃也没有问鼎凤位的野心,我的舅父和表兄所求的荣耀,也是凭借一刀一剑在生死场上挣得,而不是别人所给予。”
皇后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又快速展开,问道:“你想说什么呢?”
九公主抬起头,正眼看着她:“纵然杭氏在本朝凋落,但来日江山易主,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机,对吗?”
皇后的眼神陡然一变,凌厉慑人,直直看进九公主的眼睛里去。江山易主,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九公主被拢在她的目光之下,只觉得腰背都僵住了,浑身冰冷,好像被一只猎食的狼盯住一样。在她的印象里,中宫皇后一向都是一脸漠然的表情,她不介意皇帝纳了多少新妃,宠幸了哪个宫女,也不介意本朝后宫里繁多的皇嗣,只是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她驭下的手段并没有多么高明,却偏偏制住了整个后宫,以致近三十年来一直都平安无事。
然而皇后又很快垂下眼睛,又换回那一副表面亲切实际漠然的表情,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盏,道:“是。”
九公主还沉浸在刚刚那一眼里回不过神来,上身僵直,皇后看了她一眼,亲自续了一杯茶,塞到她手里,又问了一遍:“你想说什么呢?”
九公主哆嗦了一下,定了定神,才道:“儿臣是想说……咳……就算我最终没有嫁给傅博彦……也不会有什么……太不好的事情发生吧……”
皇后眼角挂上些许笑意,发自内心的表情连带着整张脸都活了起来:“我先前一直担心你母妃宠你宠得太过了,宠得这丫头心思浅得很,今日看来,也并非如此嘛。”
九公主很惶恐地表示没听懂这句话。
皇后舒了口气,在她手上拍了拍:“你非足月而生,一直到七八岁了,身子都弱得很,见风着凉见日中暑,杭贵妃整日整日看着你,唯恐哪一日没看好,你就早早夭折了。那会儿你舅父旧疾复发,险些命丧沙场,回来便上了奏折要求告老,我跟陛下说,杭总督年龄也不大,既然没有办法再上沙场,不如就调回长安,教太子习武。”
九公主自有记忆以来,还真是头一次见到皇后表现出如此浓的谈兴,她刚刚被皇后吓着了,这会儿正惊魂未定,一边平着心绪一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皇后又笑了笑:“杭贵妃听说了这件事,就来求我,说阿九身体太弱了,问我能不能与太子一同习武,学一点强身健体的本事。那会儿你还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子,腿脚软得很,走路都走不稳,杭贵妃把你抱到我跟前,教你喊我母后,给我请安,你喊得口齿不清,刚弯了弯膝盖,就一下坐地上了,你那会儿脑子反应不过来,先把请安的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摔了,哭出声来。”
她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九公主:“现在生龙活虎的,还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当初弱弱的模样了。”
九公主凑了凑脸皮,“呵呵”笑了一下:“全赖于母后当时成全儿臣。”
皇后点点头,又道:“当时你母亲正当盛宠,在后宫之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我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她想要你去跟杭远山习武,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陛下焉有不准之理,其实用不着来求我的。”
九公主这才明白皇后说这些话的用意,不由竖起耳朵,皇后瞅着她微笑,慢慢道:“你母亲是个有大智慧的,也很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
“阿九,虽然后宫从古到今都不乏阴谋争斗,但我与你母亲却是诚心交好,我承认交好的前提是因为你母亲膝下没有儿子,不会对太子构成威胁,但是对于你,我的确是真的,当作我的亲生女儿来养的。”
九公主机灵地起身,跪在皇后身边:“阿九也的确是将您做亲母看的,不然如何有这样的胆子,跟您说那些话呢。”
皇后点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你我都不要兜圈子了,你老实回答我,这个傅博彦,你是愿意嫁,还是不愿意嫁?”
九公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面色,鼓起勇气道:“不愿意……”
皇后忽然撕开了冷静淡漠的外衣,一下子柳眉倒竖,抬手就往她身上招呼了:“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现在又要反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你十三岁的时候我就给你定了这门亲,现在你眼见就十六了,你让我怎么去跟傅家退婚!”
九公主又被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说来说去还是不能退啊,那您还绕这么多弯干吗……”
皇后叹了口气:“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当初我就不该同意让你去跟哥哥们混在一起,不然现在还是那副娇弱弱的样子,说嫁给谁就乖乖嫁了,怎么可能敢生出来退婚的心。”
九公主在皇后宫里软磨硬泡了一会儿,含霜进殿来,对皇后和九公主欠了欠身:“娘娘,殿下,陛下快要下朝了。”
皇后点点头,转过脸来对九公主微笑:“你现在过去吧,如果到御书房的时候陛下还没有下朝,你就在门口等他。”
九公主起身告退,她的侍女在椒房殿门口等她,手中捧了一个白布蒙起来的托盘,九公主在那托盘前顿住脚步,手覆在上面,摸了摸那几支箭矢。
“陛下如何处置的孙知良?”
赤霄低声道:“只是让孙公公闭门思过了十日。”
虽然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个基本算不上处置的结果仍然让人免不了心寒,九公主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吧。”
皇帝已经换过了朝服,在麒麟殿里耽搁了一会儿才到御书房,看到候在殿门外的九公主,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文誉可有事要奏?”
九公主被他淡漠的语调惊了一下,原本就犹豫要不要奏的事情,当下变得更加犹豫:“儿臣……儿臣还有一件事,不便在朝堂上奏。”
皇帝叹了口气:“进来吧。”
跟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已经从孙知良换成了吴卫,皇帝进殿后,她看了吴卫一眼,吴卫轻轻点了下头。
她一下子像吃了定心丸,提步便跟了进去,待皇帝在金座上坐定,又问了她一遍,九公主这才恍然惊醒,慌慌张张地下拜:“回禀父皇,儿臣刚刚自母后中宫而来,母后询问儿臣意欲如何处置迟宝林,儿臣……儿臣想来听听父皇的意思。”
皇帝轻轻咳了一下,饮了口茶:“按辈分,她是你的庶母,这次又的确行为不端,冒犯了你,既然皇后让你做主,你就做主处置了吧。”
嘴上说是让她做主,可上来就点出迟宝林是她的庶母,大央向来以孝治国,这个帽子扣下来,她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虽然已经决定留迟宝林一命,可听见皇帝这样轻巧地揭过,还是觉得一阵凉意刺骨,她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曾经须臾不得离的宠妃所诞,如今年华已老,他身边也有了更加年轻娆人的宠妃,所以她,连带着那个盛宠一时的女人,都变得扰人耳目了吗?
九公主打起精神,道:“儿臣觉得,迟宝林她毕竟年少,许是受了谁的蒙蔽也说不准……”
皇帝点点头:“的确如此,那你想如何处置她呢?”
九公主艰难道:“儿臣想……就罚她禁足一月,抄十遍《女则》吧。”
皇帝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朕的公主果然宅心仁厚。”
九公主对他行了一礼,心不在焉道:“父皇谬赞。”
皇帝“嗯”了一声:“让皇后颁口谕惩治她就可以了,朕听说皇后将宝林身边的婢女都调了出去,既然此案已经了结,就让她们回去继续侍奉吧。”
九公主慢慢点头:“好,儿臣遵旨。”
皇帝的脸色又好看了一点:“你这么早就等在殿外,是不是还有别的要事啊?”
九公主满腹心事,犹犹豫豫地说:“嗯……应该……没了吧……”
皇帝却道:“那朕倒是有一件大事,想要和我们的韫玉公主商议一下。”
九公主拢了一半心思过来,凝神听他说话:“父皇请讲。”
皇帝微笑着对九公主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父皇想今年为你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再留朕这个长大的小女儿一年,待明年春日,便让钦天监择吉日,送你出阁。”
九公主口中胡乱“嗯”了两声作答,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表情肃穆,仿佛刚刚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对皇帝行了个三跪九叩大礼:“父皇,儿臣还有要事启奏。”
皇帝看到她的表情,吃了一惊,挑了挑眉:“说吧。”
九公主从赤霄手中捧过装着箭矢的木盘,高高举过头顶:“父皇,在儿臣羁押冯行的这几日中,冯行遭受了七次刺杀,这是负责羁押冯行的禁卫收集到的箭矢,请父皇过目!”
皇帝眉心皱了一下,对吴卫抬了抬下巴:“呈上来。”
吴卫下阶,小心翼翼地捧过托盘,递到了皇帝案上。
皇帝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掀开托盘上面的白帛,反而问道:“这箭矢,有什么不对吗?”
九公主伏在地上,道:“请父皇看一看那箭矢,是否觉得眼熟。”
皇帝又皱了皱眉,伸手掀开了那块白帛。里面整齐地放着四支箭矢,做得中规中矩,是寻常行军箭的形制,却没有徽记,看不出是哪家所制。皇帝拿起其中一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到箭上羽翎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支箭……”他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将箭递给吴卫,“你也来看看。”
吴卫弓着腰接过那支箭,凝神看了一眼,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迟疑道:“这……”
皇帝沉声道:“认出来了?”
吴卫捧着箭“扑通”跪下,声音有点发抖:“回陛下,老奴……老奴看出来了。”
皇帝道:“哪一家的?”
吴卫没有说话。
皇帝有点不悦:“说,恕你无罪。”
吴卫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回陛下,这箭……好像是锦衣卫所用的……”
皇帝重重咳了一声:“你能确定吗?”
吴卫直起身来,向皇帝膝行了两步,将那支箭举给他看:“从外观上看,这箭的确是和普通箭矢没什么区别,但是制作这支箭的木料,却是锦衣卫一家独有的白蜡杆木。”
皇帝将那支箭接过来,看了两眼,又放回托盘里,对九公主道:“你怀疑刺杀冯行的人,是朕?”
那语气幽凉,好像面前这个女孩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九公主在他身边长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见过皇帝这副模样。
她立刻叩头下去,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开口道:“父皇明鉴,儿臣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猜测。”
皇帝的语气软了一点,又道:“天下皆知,锦衣卫是直接听命于朕的,你今日拿了四支锦衣卫所用的箭矢来见朕,又是何意呢?”
九公主道:“父皇,儿臣并没有说这一定是锦衣卫所用的箭矢。”
皇帝皱起眉,沉吟了一下:“派出这批杀手的主使,或者就是锦衣卫,或者是与锦衣卫有牵扯的人。”
九公主立刻道:“父皇所言甚是。”
皇帝的面容又阴了下来,有些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孙知良。”
九公主抬了抬头,又和吴卫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帝沉默了一阵,忽然道:“朕如何得知,你说的都是真的?”
九公主直起身子道:“父皇,儿臣安排给冯大人的护卫,是负责护卫兵部职方司的羽林卫陈科。”
皇帝揉了揉额角,忽然问了一句:“那你想怎么样呢?”
九公主愣了愣:“父皇,儿臣不敢……”
皇帝疲惫地摆摆手:“文誉,你今日上奏这个似是而非的事情,是希望朕怎么办呢?将孙知良羁押起来吗?”
九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皇帝又叹了口气:“你下去吧,这件事,朕自然会查。”
九公主跪在地上没有动。
皇帝已经将那托盘递给了吴卫,翻开了一封奏折,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便又抬头看了九公主一眼,脸上浮起明显的不耐之色:“九娘,退下吧,父皇还有很多折子要批。”
吴卫捧着托盘站在皇帝身后,又对九公主使了个眼色,出声道:“殿下请回吧,陛下自然会彻查这支箭的来历,给殿下一个答复。”
九公主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极大的怒气,连藏在长袖里的手都气得抖了起来,她死死盯着上座的皇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冲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拜了下去:“请父皇允许儿臣亲自调查此事。”
皇帝明显不悦:“九娘,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后宫的公主,前朝政事,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九公主急声回道:“父皇,儿臣对前朝政事并没有兴趣,儿臣只是想自保而已,倘若那支箭射中了冯大人,让冯大人死在了儿臣手上,那么儿臣残害朝臣的罪名立刻会被坐实,那时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父皇,您难道看不出吗,有人嫌儿臣命长了!”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你想太多了,执掌锦衣卫的人是朕,率领锦衣卫的是朕的近臣,你说有人要置你于死地,那你觉得这个人是朕,还是朕的近臣!”
九公主如遭雷击,僵在地上,皇帝身后的吴卫按捺不住,走过来伸手扶起九公主:“殿下请回吧。”
九公主觉得眼眶发酸,狠狠眨了一下,扶着吴卫的手站起来:“儿臣……遵旨……”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正是旭日当空,万里无云,她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这样的强光,反射性地闭了闭眼,一滴眼泪便顺势滑了下来,她立刻抬起手,借着挡光的动作抹掉了那滴泪。
赤霄在她身后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
九公主点点头:“没事,走吧,回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