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下班以后,多年以前
一
厚重的云层覆盖在城市上空,遮挡住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夜幕比以往更早地笼罩了大地。
一辆银色的高尔夫轿车转入平安大街,汇入滚滚车流。车内,童昕表情僵硬地握着方向盘,身体仍在不停地颤抖。这种体质与生俱来,每当他激动、愤怒或兴奋的时候,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前方路口亮起了红灯,他将车慢慢停下,身后很快排起了长队。
他随手打开收音机。主持人欢快的声音飘荡在车厢内,逐渐舒缓了他的情绪。他放下车窗,凉爽的空气涌进车里,带来秋天的气息。他喜欢秋天,喜欢漫天的落叶。只是随着工作压力的增加,他的注意力聚焦在日渐烦琐的事务中,渐渐忽略了季节的魅力。
五年前的秋天,他满怀憧憬地踏入外贸公司,开启了一段全新的生活。而二十分钟前,他辞去了工作。
转折点都在秋天。
“生活中充满了巧合。”童昕心想。绿灯亮起,他继续前行。
当他行驶到官园桥时,电台开始插播新闻:“接下来我们为您搜索国内国际方面的最新资讯:中国国家计算机病毒应急处理中心今天发布一周内将要定期发作的计算机病毒。其中病毒程序‘门徒之泪’将于本月27日发作……”
又是病毒,童昕摇摇头,觉得病毒名称听起来有些熟悉。
他将车停在桥下等待左转。突然,他感到一阵头痛,没有任何征兆,紧接着,一种朦胧的意识笼罩住他,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定格。
他把头歪向左边,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一辆车的后座,怀抱硕大的毛绒玩具,睁大眼睛透过车窗盯着他;他又看向右侧,一辆底盘升高的改装车里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司机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跟随音乐节奏快速敲打着。
过滤掉尖锐的刹车声、引擎的轰鸣声、街上的喧闹声,童昕分辨出改装车上播放的是贝多芬的《暴风雨》。这是他第一次在嘈杂的大街上听到古典音乐,来自一辆更适合摇滚风格的改装车。但是,这真的是第一次吗?他开始怀疑自己。
来往的行人、忙碌的交通协管员、立交桥上明亮的摄像头、“门徒之泪”、怀抱玩具的小女孩、改装车、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古典音乐……为什么这一切如此熟悉?
似乎一只无形的手触动了时间遥控器,将过去某个时刻的画面与声波凝固在空气中,此时此刻进行回放。
随着又一阵头痛,这种似曾相识又无法确定是否经历过的感觉愈发强烈。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但这次持续的时间最长。
“嘀—”后车响起了急促的鸣笛声。童昕抬起头,看到左转灯早已亮起,急忙驶出平安大街,转入了二环辅路。
两分钟后,他到了月坛桥上。头痛再次发作,剧烈的疼痛从左侧脖颈一直延伸到前额,似乎一群虫子在脑壳内疯狂跳动,每跳一下都让他痛苦难忍。他用右手拇指挤压太阳穴,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他按下收音机的“静音”键,从牛仔裤的口袋内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童昕,在哪儿呢?”一阵刺耳的嘈杂声过后,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清亮的声音,这是他的朋友顾逸明。无论何时通话,顾逸明的第一句总是习惯地询问对方所在地。
“二环上,马上到家了。”童昕的声音有些疲惫。
“怎么了?有气无力的。”
童昕开启了手机免提功能:“我辞职了。”
“你不是刚接了个标书吗,怎么就辞职了?”顾逸明的语气充满震惊,“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了?”
童昕不置可否:“找我什么事儿?”
顾逸明停顿了片刻:“夏宁单位新来一女孩儿,人不错,哪天约个时间给你介绍介绍?”
“你倒什么都想着我。”童昕笑了笑,“我哪天都有空,你们定吧。对了,你晚上要是没事儿,叫上夏宁,一起吃个饭吧。”
“去哪儿吃?”顾逸明问。
“我头疼又犯了,还是你们来我家吧。”童昕说,“我为你们下厨。”
“你总是遇到挫折才请我吃饭。”顾逸明笑着说,“夏宁有课去不了,这样吧,一会儿我自己过去,开导开导你。”
顾逸明说话的同时,手机信号似乎再次受到干扰,杂音不断,但童昕还是听清了他的意思,对着电话大声说:“好,我在家等你。”
几个月来,童昕为了工作废寝忘食,严重不足的睡眠使他体力透支,精神恍惚,头疼也更加频繁。这种间断性的偏头疼多年来一直折磨着他,疼痛难忍时还伴有恶心与呕吐。医生说这种症状一般由睡眠不足或精神紧张引起,童昕二者全部具备。
辞职后至少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轻咬着嘴唇,驶入小区的地下车库。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将他从疼痛之中拉出来,童昕急忙踩下制动踏板。车子在一个转弯处停下来,车头距离一辆刚刚停稳的出租车只有几厘米。
由于出租车速度过快且逆行,两辆车险些相撞。童昕望向出租车,司机正一脸震惊地盯着他。
见后方没车,童昕倒车,轻打方向盘从出租车旁边开了过去。出租车司机似乎慌了神,车始终停在原地,直至消失在童昕的后视镜里。
童昕停车入位,从后备厢取出两个纸袋,走向电梯间。工作五年的全部家当,竟没能装满两个袋子,童昕心想:“希望生活会有一个新的起点吧。”
“等一下。”他刚迈出电梯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忙转身按住电梯。邻居王阿姨小跑过来,惊讶地看着他,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说:“童昕啊,这么快就从单位回来啦。”
童昕无奈地笑了笑:“是啊,今天下班早。”几个月来他每天都深夜到家,已经很久没看到王阿姨了。
他刚想再说句客套话,电梯门关上了。
面对青灰色的电梯门,童昕吁了口气,转身走向房门。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借助昏暗的灯光,他打开防盗门,开灯,放下纸袋,向卧室走去。
影影绰绰的光亮由前方传来,童昕加快了步伐。当卧室灯点亮的瞬间,他瞪大了眼睛。眼前的场景骤然定格:桌上的茶杯掉落在地,碎成几片,隔夜的茶水流向门口;光亮来自开启的电脑,热带鱼的屏保程序正在运行;枕头歪斜在床边。
他呆立在原地。这一切那么熟悉,甚至杯子碎片散落的形状都历历在目,仿佛很久以前就经历过,又像刚刚发生在几分钟前。
“不,这不可能!”他记得早晨关闭了电脑。这些天浑浑噩噩的状态令他经常早上醒来才关闭电脑。
不过,为什么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杯子破碎的形状还印象深刻?是不是匆忙出门前碰碎了杯子,而糟糕的精神状态吞噬了部分记忆?
他走进卧室,身体瘫软地靠在墙上,大脑像处于爆炸前的临界状态,疼痛、扭曲、膨胀。他无力分辨现实与幻象之间的区别,闭上了眼睛,期望再次睁开后,一切会恢复正常。
正当他感到天旋地转的时候,刺耳的电话铃声由客厅传来。童昕睁开双眼,依然看到满地的碎片。他走到客厅拿起听筒,耳边响起略带沙哑的中年男声:“童昕,你手机信号不太好。头疼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想到顾教授都知道了我身体欠佳?”他暗自想,赶紧回复,“没事儿,老毛病了,吃点药睡一觉就好。”
“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的话,等你好点了再来找我,最近我加班,可以直接来单位找我。一定要注意休息……”
一番叮嘱过后,顾浩然挂断了电话。他是顾逸明的父亲,即使已年过半百,依然是个精力旺盛、充满活力的人。作为科学家,顾浩然在多个领域颇具建树。
顾逸明与童昕自中学起就是朋友,顾浩然对童昕也一直是既像长辈又像朋友,特别是童昕父母过世后,顾浩然对他格外关照。
放下电话,童昕回到卧室。他这才想起上午确实给顾教授打过电话,当时一个俄罗斯客户发来邮件,部分技术参数由俄语标注。顾教授懂俄文,童昕想请他帮忙翻译,便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他,但接电话的同事说顾教授正在上课。
“也许顾教授的同事后来告诉他,我曾打过电话找他?”看来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但顾教授怎么知道我的头疼又犯了呢?”童昕心里琢磨,“一定是顾逸明刚和他通过电话,顺便说了我头疼的事情。那为什么顾教授说我手机信号不好呢?也许他先拨打了我的手机,发现有噪音或者无法接通,才拨打了座机?”
童昕头疼得厉害,不想再深究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走到床边,将枕头重新摆好,仰面躺了下来。他深深吸气,再用力吐出,希望把一天的遭遇—愤怒、疼痛与眩晕一吐而净。
二
移位的枕头、打碎的茶杯、开启的电脑……
童昕腾地一下坐起来,现在他最该做的是确认家里有没有少东西,很可能窃贼刚刚光顾过。可是他记得进门的时候,防盗门明显是锁好的。
难道窃贼逃走前会把门锁好?可他是怎么打开房门的?或者真的有万能钥匙?难道……小偷还躲藏在房间里?
童昕不再迟疑,警觉地环顾四周,忽然想到床下有一把从未使用的球棒锁—这种锁形似棒球棒,用来锁住汽车方向盘,有着坚硬的金属外壳。他把手伸到床下,摸出球棒锁,轻手轻脚地踱出卧室。
他的额头渗出汗珠,双手紧握球棒锁柔软的橡胶部分。由于高度紧张,他的身体又开始颤抖。
顾不上头疼,谨慎地穿过客厅,童昕慢慢挪动到书房门口,警惕地向里望了望,随即打开灯。书房内除了靠墙放置的书柜和一套简单的桌椅外,别无他物。他很快查遍了所有剩余角落,卫生间内不见任何人影,阳台也未见异常。他甚至走到窗前,瞥了眼空调室外机,虽然这是二十七层。
放下球棒锁,童昕抹掉额头的汗珠,开始查看家里的物品。他没有金银首饰、字画古玩等贵重物品,家里也没有放置现金。最有可能被盗的单反相机,也还在原地。
“既然不见窃贼影踪,也没有财物丢失,难道真的是我忘了什么吗?”他回到卧室,坐到桌前盯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他随手晃了下鼠标,屏幕保护程序终止,电脑桌面依然是熟悉的风景图片。但他立刻注意到,屏幕下方的任务栏上有一个“最小化”的程序窗口,那是一个图片查看软件,童昕迅速点开软件,一张照片铺满屏幕。
照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童昕,他坐在学校的草地上,旁边是水花四溅的喷泉,背景是耸立的教学楼。他记得这张照片还是大学毕业前用胶卷相机拍摄的,此后被扫描进了电脑,清晰度不高,边缘也有些模糊。
面对学生时代的照片,他再次产生了熟悉的感觉。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没有将他的记忆带回校园—他并不是对照片上的校园和学生时代的自己感到熟悉。他熟悉的是:他坐在那里,盯着电脑屏幕,盯着毕业前的自己;他的右侧是略显凌乱的床铺,脚下是打碎的茶杯,茶叶和水一直延伸到卧室门口;电脑风扇转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一种“现在正在做的事似乎曾经发生过”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昨晚真的看过照片,过度的头痛损害了记忆,让我遗忘了某些片段?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电脑是打开的,屏幕下方还有一张我的照片呢?难道真的有人潜入了房间,仅仅为了电脑里的信息?”
童昕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个人电脑里没有值得窃取的文件,商业信息全部保存在公司电脑中。即使有人误以为他的电脑里存有商业机密,也没有理由查看他的照片。
他忽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其中有个情节:一名神通广大的窃贼每次偷盗之前都要面对被盗者的照片忏悔一番,以平息心中的罪恶感。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笑,这毕竟是个荒唐的故事,现实中不会有这样的窃贼。既然感觉到了似曾相识,也许真的是记忆出现了问题。他的头越来越痛,开始感到阵阵恶心,不愿再和这些琐碎的问题纠缠下去。
从床边的抽屉里取出一瓶药,童昕倒出一片吞了下去,随后关闭电脑,清扫了碎片,躺倒在床上。
“似曾相识,”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场幻象。”
三
“让我出去!你们让我出去!”少年的脸上挂着泪水,蜷缩在漆黑的角落,眼神中充满恐惧,无助地望着面前唯一一丝光亮。
急促的门铃声忽然响彻脑海,童昕惊醒过来,吸顶灯苍白的光线令他眩晕。
又是这个梦。他眯起眼睛,扭过头看看时间,只睡了半个多小时。他睡眼惺忪地爬下床,由于速效药的作用,头疼已有所缓解,但布满血丝的双眼与左右摇晃的身体仍透露出他的疲惫。
他步出客厅,打开房门,顾逸明满脸阳光地出现在他面前。
两个人仿佛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春意盎然,一个死气沉沉。
“双眼通红,脸色蜡黄。”顾逸明站在门口打量着童昕,“看来你病得不轻。”
“也许吧。”童昕无奈地点点头,表情阴郁,“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将顾逸明让进屋,转身向卫生间走去。
“不就是辞职吗?再加上头疼,两件小事能把你打击得魂不守舍?”
“如果有第三件呢?”童昕拧开水龙头,捧了一把凉水泼在僵硬的脸上。
顾逸明微微蹙眉,走向童昕,“还有第三件?”
“我怀疑我精神出现了问题,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实。”他又泼了把凉水在脸上,希望能借此清醒,“刚才回来的路上恍恍惚惚,地库里差点儿撞车,进了家门,又感觉家里进了小偷。”
“小偷?丢东西了吗?”顾逸明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关切地盯着童昕,“你报警了吗?”
“没丢东西,所以没报警。”童昕擦干脸走出卫生间,“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有贼进来,只是很奇怪,家里东西和早上出门前不太一样。茶杯碎了,电脑开着。我好像记得碰碎了茶杯,着急上班没有清理,但似乎又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
“依我看,所有问题都是头疼引起的。”顾逸明渐渐淡去严肃表情,只留下关切,“偏头疼一旦严重起来,会导致眩晕甚至短暂遗忘,你应该去我们医院看看。反正你辞职了,明天就可以去。”
“再说吧。”童昕皱皱眉,忽然看到门口的食品袋,“这是什么?”
“买了只烤鸭,省得你做饭了。”
“我正愁这事儿呢。”童昕笑了笑。
两个人围坐到餐桌前,房间里顿时弥漫起烤鸭的香气。
“别再想工作了,快吃!”即便做出严厉姿态,顾逸明仍给人一副与生俱来的斯文印象,“你外语不错,工作好找。”
童昕再次笑了笑,打开电视。法制频道正在播放新闻,他们边吃边看。
餐桌上很快便剩下空空的餐盒。童昕身体后仰靠着椅背,把纸巾揉成一团,投进空盒。这时,电视里传来主持人严肃的声音:“现在播报一则寻人启事。王静兰,女,27岁,身高1.65米,体形较瘦,披肩发,尖下颏,10月6日下午于复星医院走失……”
听到“复星医院”四个字,童昕和顾逸明同时把头转向电视。看着屏幕上一张清秀的脸庞,顾逸明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会在我们医院走失呢?”
“也许跟男朋友私奔了。”童昕盯着屏幕,不紧不慢地说,“也没准和我一样—短暂遗忘,暂时忘了回家的路。”
“你再发展下去就真回不了家了。”顾逸明说着,拿起纸巾擦擦嘴,“我劝你还是尽早去看医生。”
“你不是心理医生吗?”
“不是一回事儿,你的头疼根本不是心理问题。”
童昕沉默了片刻,身体前探,胳膊撑住餐桌边沿,问顾逸明:“为什么我以前没出现过短暂遗忘?”
“因为你头疼更严重了。”顾逸明回答。
童昕再次沉默,稍后又问道:“你有没有过,忽然觉得周围一切很熟悉,好像经历过,但事实上却没有?”
“你现在趴在残羹剩饭的桌上,瞪眼问我这种问题,我就感觉经历过。”顾逸明说完笑了起来,但很快,他收住笑容,“你说的这种现象,是既视现象。”
“什么意思?”童昕追问道。
“这种现象是既视现象,这种感觉叫既视感,也就是,你从未经历过的场景或事情,好像在某个场合、某个时间经历过的感觉。不只你有这种感觉,我也有过,很多人都有,很常见。”
“我上学时候有过这种感觉,工作后几乎没了,可现在又有了,而且一天好几次,还特别强烈,是不是不正常?”童昕盯着顾逸明,认真地问。
“没什么不正常的,你不用往心里去。”顾逸明眼镜背后闪动着一双睿智的眼睛,“这种现象青春期容易出现,情绪紊乱也容易出现。你上班以后千篇一律的工作,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肯定会削弱这种感觉,现在你一天出现几次,主要还是因为太疲劳,又刚辞职,情绪也不稳定。我看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既视感有时候出现也伴有短暂遗忘,要我说,你就是精神状态不好。”
童昕自嘲地笑了笑:“看来真是精神问题。我今天出现了三次,分不清是短暂遗忘还是什么既视感。”他稍加犹豫,又问,“这种现象只由疲劳引起吗?会不会是我曾经梦到过某些场景?”
“有可能啊,也许你梦到过,现实中又经历了。解释有很多,比如潜意识矛盾冲突的体现,知觉和记忆系统相互作用的结果,总之各有各的道理,但是至今没有一种解释令人完全信服。”
“你最相信哪种解释?”童昕看着顾逸明,又向前凑了凑。
顾逸明推了推眼镜,缓缓说道:“从童年开始,我们全部经历都会在大脑中留下记忆痕迹,包括我们没有特别留意,以为彻底忘记的经历。这些经历进入大脑后形成了无意识的记忆,当我们重复经历类似情景,无意识的记忆就会跳出来,投射到意识中,冲撞知觉,我们就会感觉似曾相识。”
“这说法……”童昕摇摇头,“我从没听到哪辆车里传出过古典音乐,但今天听到旁边车里大声播放贝多芬的钢琴曲,我感觉特别熟悉,就像刚刚经历过。我保证没有这个场景的记忆痕迹,从童年起就没有,还有其他解释吗?”
“我还比较相信另一种,大意是,你在进行记忆存储的时候犯了错误,把当前场景储存到了历史的记忆中,当你看着眼前场景时,又不得不把它从历史记忆中挖出来,所以感觉似曾相识。”
“这个还差不多,至少没说我经历过。”童昕点点头。
“解释还有很多,什么记忆神经时间之旅、时空错乱,甚至有人认为是灵魂转移。”顾逸明向后一仰,慢慢说道,“相对整个世界,人类对自身了解还少得可怜。我学了很多年心理学,见过各种各样的心理病人,可有时候我还在问自己,我对人的心理究竟了解多少?作为心理医生,首先我有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有吗?”童昕问道。
“没有。”顾逸明一撇嘴,“夏宁一瞪眼,我就心虚,心理防线瞬间沦陷!”
两人大笑起来,但童昕很快便收住笑容,以异样的目光斜视着书架。
那是什么?
四
被子被拉到脖颈处,童昕闭上了双眼。
顾逸明走后,他冲了个热水澡,头痛已经彻底停止,虽然身体仍然疲倦,但大脑却格外清醒。想到从明天起就不再上班,他还是感到阵阵失落;想到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他却难以入眠。
一个阶段的生活结束了,每天面对的不同面孔都将在记忆中慢慢褪色、模糊,直至彻底消融在时间中。他微微叹了口气,此刻没有任何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光线和噪音,在静谧的深夜,只有他的思维在高速运动。
他回忆自己走过的道路,每个阶段都会遇见不同的面孔,结交不同种类、层面、深度的朋友,但大部分只是匆匆过客,从某一点介入他的生活,又从另一点倏然离开。当然,有些会在更远的点再次相遇,但是种类、深度、层面已经偏离,有的更近,有的更远,所有都在不确定中若隐若现、或沉或浮。其中,只有顾逸明是个例外。
顾逸明与童昕的友情建立在中学时代,两人原是同班同学,多年来始终保持着稳固的关系。然而,每当想起他们成为朋友之前的往事,童昕都会愧疚不已。
曾经,每个班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就像食物链最底层的可怜虫,自卑、软弱、内向、孤立、任人欺辱,是所有“强者”发泄的工具。在童昕的班级,这个人曾是顾逸明。同样,还会有那么一个人,站在食物链的制高点,强横、邪恶、拉帮结派、欺负弱者,虎视眈眈地盯着人群,寻觅餐盘里的食物。充当这个角色的叫许世强,绰号“大强”。
对顾逸明而言,中学的初始阶段是他的黑暗年代,那时的他饱受欺辱却忍气吞声,与现在乐观开朗的性格判若两人。
那时候,童昕常和大强一起欺辱顾逸明。直到大强策划的一场恶作剧被班主任及时发现并加以制止,顾逸明才算从少年时代的噩梦中真正醒来。
那天下课后,班主任将童昕叫到办公室,这个二十多岁的女老师神色黯然,眼神中透露着焦虑与不安。她搬来椅子,让童昕坐在自己面前,然后,她用了几秒钟让自己平静下来,脸上慢慢恢复了镇定与自信,以至于童昕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我知道有人在欺负顾逸明,也知道有人正在计划要把他关在暖气管道的坑洞里。”班主任始终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你一定不会支持这个行为,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不会支持这个行为。”她的声音甜美却不失庄严。
年少的童昕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
“如果谁对我说,童昕是欺负弱者的人,我一定不信。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乐于助人,有正义感,将来会有所作为的人。”她停下来,走向窗口,伫立良久,回过头对童昕说,“没人能改变我对你的看法,抹杀我对你的希望,除非是你自己,但你不会这样做,对吗?”
谈话没有丝毫埋怨与批评,只有对童昕的肯定。这些话让童昕愧疚,触动了他心里的某种成分,让他决定弥补自己的过失。从那时起,童昕觉得班主任具有一种神奇的人格魅力,似乎能读懂人的心灵,这种魅力对他产生的影响直至多年后依然存在。
谈话过后的第二个星期,童昕当选副班长,班主任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让童昕帮助顾逸明摆脱阴影,投入到集体中去。没过多久,一个新的职位诞生了—管理支援委员,简称管支员。顾逸明直接被任命为管支员。消息公布的那一刻,全班一片哗然,包含各种成分的目光投向顾逸明,他原本就羞涩的脸颊染得通红。
从此,班里的各种活动主要由童昕、顾逸明还有担当文艺委员的一位女生共同组织。顾逸明的才能慢慢被大家发现,他的自信一天天建立起来,性格也一天比一天开朗。童昕与顾逸明的友情也逐渐稳固地发展起来。
虽然大强也被班主任单独召见过,可是收效甚微。除了放弃把顾逸明关进暖气坑洞外,他霸道的行为依然没有收敛。看到童昕背叛了自己,他开始威胁恐吓童昕,扬言要把他和顾逸明一起收拾。但此时非彼时,童昕的身边聚集了一些同学,顾逸明也逐渐融入了集体。
大强反而被渐渐孤立了,他愈发堕落。每个人都认为他前途惨淡,最终的归宿一定是派出所。大强的确进了派出所,不过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他的身份不是罪犯,而是警察。大强的转变是场喜剧,转变的过程却是悲剧性的。
那是深冬的一个傍晚,放学回家的大强在一条偏僻的胡同里遭遇了车祸,肇事司机逃逸。而顾逸明那天恰好骑车经过那条胡同,发现了倒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大强。他及时喊人报警,将大强送往了医院。
大强在医院足足躺了三个月,其间童昕和顾逸明多次去看望他。童昕清楚记得,至少前五次去医院的时候,大强见到顾逸明都是热泪盈眶。
出院后,大强对顾逸明“百般呵护、千般怜爱”,还积极参加他组织的活动,从此不再欺负弱者,他号称要退出江湖、一心求学,理想是除暴安良、惩恶扬善。
后来,每当想到大强的转变,童昕都会萌生一种邪恶的想法:撞得好!
大强的成功转型让班主任终于松了口气。她的“读心术”开始对大强发挥作用,但受“读心术”影响最深的还是顾逸明。从那时起,他立志要做一名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