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每天的清晨像被按下了复制键。江周醒来、刷牙、吃早饭、上班,到了晚上,又在不知不觉中把这一天丢进了回收站。日复一日,生活像没有标点的长句,令人窒息。但偶尔,总有些人或事,像冒出水面的灯塔,短暂却清晰地点亮了记忆的坐标。
那年,江周大学刚毕业,被榕州银行录用,算得上运气不错。半年考核期结束,江周被分到榕州分行客户部,成了一名公司客户经理。那个年代,这一职位象征着“体面”,递出名片的那一刻,你就是别人眼中的金融白领、未来可期。
榕州市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城市,紧凑而秩序井然。法桐路横贯东西,沿街的法国梧桐夏天遮天蔽日,冬天只剩骨架。交叉于法桐路的,是静静流淌的京杭大运河。在那条交汇口上,矗立着一栋33层的现代化大楼——榕州分行的总部,也是江周每天出入的地方。
江周所在的部门只有四人:主管林子浩,同事顾澈、程思雨,还有江周。日常工作无非是处理公司与银行之间的业务合同,内容不复杂,却无比机械。兴奋感在入职后不到半年就被格式化得一干二净。
但江周记得那天的午后。
阳光很好,洒在办公室里每一份合同上,仿佛也在嘲笑它们的千篇一律。顾澈端着杯茶,带着惯有的吊儿郎当坐到江周旁边。
“晚上有个活动,要不要来?”
江周头也没抬,指了指桌上的合同:“加班。”
“别装了,”他笑着咕哝,“这事儿跟你有关。”
江周抬头,看见他嘴角的坏笑。他不肯多说,只让江周下班后在楼下见。
说实话,江周本不打算去,但人的好奇心总有些软肋。
顾澈出了办公室,顺手从程思雨那儿拿了部门车钥匙,开走了那辆尼桑。他电话打得飞快,脸上带着一副“掌控一切”的自信模样。
程思雨,是江周第一天上班就注意到的人。
她有一种大城市女孩特有的气质。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一件粉呢外套,配着米色高领羊毛衫。头发是浅棕色,从耳下开始微卷,如水波轻柔。她那双大眼睛,像沉静湖面忽然泛起的涟漪,令人一眼难忘。她的动作永远那么慢条斯理,尤其喜欢坐在办公桌前,一根一根地剪掉发尾分叉的地方,像是把所有不完美都从生命中剔除。
部门那辆旧尼桑,发动机声粗粝,车里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皮革混着冷却水,再夹杂点香水的残留。他开车很快,一边打电话一边眉飞色舞,仿佛车子前面就是人生下一场派对。
“今晚的新人彩排,你别嫌无聊。”他挂了电话,“说不定你未来的女朋友就在台上。”
江周侧头看他。他嘴角扬着,眼里是熟悉的打趣。江周不置可否,扭头看窗外。车窗外的法桐树快速后退,夕阳像一只收网的金手掌,把整座城市收入掌心。江周的心却静得出奇,像压在水底的石头,不动声色。
“你老这么闷不吭声,不累吗?”他忽然问。
“我就这性格,不会说话。”江周说。
“性格是借口。”他轻哼,“其实你就是怕人看穿你。”
江周没回话。他的话总是带着试探的锋芒,像拿着一根小刀轻轻刮你,却又不划破表皮。
到了排练厅,热闹扑面而来。演员在台上跑来跑去,导演的喊声震得人耳膜发麻。台下观众寥寥,三三两两的,像是随便凑数。江周本想走,但顾澈按住江周肩膀,笑道:
“你等等,机会是等出来的。”他眼神盯着舞台中央,一种耐人寻味的热度。两人开始闲聊,他提起程思雨。
“你说她是不是太理想化了?”他语气漫不经心,“傲气的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江周没应声。
“她爸是另一种人——现实得很,什么事都要换算成价值,活在自己的一套逻辑里。”
“你挺了解她。”江周终于开口。
“你懂的。”他笑,意味不明。
江周看着他,看不穿他到底在说真心话,还是借着闲聊打某种心理战。总感觉他对思雨的好感,早已悄悄藏在话里,又故意装作对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然后——灯光暗下,音乐响起。
那一刻,整个排练厅像变了一个空间。舞台上,现代舞《春之深》开场,一群女孩穿着玻西米亚长裙,如晨风中摇曳的花枝。她们的动作不似传统舞蹈那样整齐划一,而是流动着一种混合了自由、野性和柔美的张力。
最中央的那个女孩,一下子抓住了江周的目光。
她腰肢纤细,动作干净,眼神却带着某种野生的亮度。她跳舞时,不只是跳给别人看,更像在与什么东西抗争。她的每一个旋转都掀起心头的涟漪,她的每一个跳跃都带来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一种久违的,甚至让江周怀疑是不是前世见过的感觉。
直到灯光慢慢落下,她消失在舞台尽头,江周才猛然回神。
“你心动了?”顾澈凑过来,一脸坏笑。
江周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像早有预料,递过来一张纸,指着上面一个名字说:“她叫伊小玥,《春之深》的领舞。”
江周低头看那名字,不知为何,心口竟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