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温泉通信》里说：“正月里投掷石子尚不能打落下来的山茶花，四月间已不堪风吹。”这是在说花的命运，也是在暗喻自然界的盛衰更迭。

人到中年，重读这句话，别有一种滋味在心头。年轻时，看见母亲的鬓角星星点点地染上白霜，觉得头发白了这样的事遥远得像个梦，如今，自己的白发比当年母亲头上的还要多。年轻时，喜欢听人夸自己的文字老成，现在年过不惑，心境沉寂，却十分留恋当年书桌前的冲动——什么书都敢打开，什么选题都想一试。

看到身边的书买多读少，起了头的文章迟迟没有续写，读书已经习惯在书上写写画画，得用电脑摘录文句以备遗忘……当这些时候越来越多时，我终于把一个由来已久的愿望重新拾了起来：为自己出一本书。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因着各种机缘，现在我把这本书献给自己，献给那些曾经的困顿与迷乱的生活，献给这么多年沉静而宽博的阅读与写作。是阅读形塑了我，拯救了我。

辑录在这本书里的，大部分是我近年所写的书评书话和文化评论文章，都是心性之作，听从内心的声音“手写我心”之作。我把这些文章分为四辑，所有篇什均在《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中国图书评论》等各级各类报刊发表过，记载着我进入大学以来读、学、思的历程。

在近20万字的篇幅里，书评书话占据了相当的分量，这与我的兴趣密不可分。从小时候父亲出差为我买回第一本书《小灵通漫游未来》开始，一直与书结缘，书海探游。但是，真正意义上的畅快阅读，要从考取大学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开始。摆脱繁重的学业和升学压力，进入相对自由的大学生活和文化生活丰富的城市，一个新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20多年过去了，当年畅读的情景依然记忆清晰：用省下的零花钱购买那时流行的杂志，成为校门外路边报摊的“铁粉”；课间休息时间以及没有课的下午，一头钻进学校图书馆的过刊阅览室，饕餮一番又一番，常常在管理员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从南门外邮局取出稿费，即奔向淮海路上的新知书店，左挑右选，精心合计金额，只想多买两本新书……

留校工作后，更是将收入的相当部分投入买书。买了新房后，首先考虑的是将一间朝南的大房间作为自己的书房，花费心思地设计书架、书桌，和木工师傅一起斟酌细节，短短一年时间，就将一面墙的书架填满。近年，网购盛行，更是“大手笔”地购入了一批大部头，《资治通鉴》《二十四史》、大家的全集……不仅家里，办公室也是书山堆叠，美其名曰“坐拥书城”。多年来，书已经成为我生活、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也养成了一个习惯，身边要能随手取到书，得闲时，或摩挲，或浏览，或深读，或只闻书香。现在，我终于要出一本我自己写的书，放在随手可得的地方，这是我能想到的延续书缘书情的最好方式。

《我读故我在》一辑，均为记录自己阅读的心得、体悟之作，兼及对图书出版现象的评述。读是常态，是生活方式，是灵魂对话与自我成长。读也是春夜绵长的细雨，是天空了无痕迹而鸟儿已经飞过的经历，我把这些落雨和飞行中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感受记录下来，权当雨声与翅膀在天空划过的印迹。

工作以来，陆续撰写了一批书评，或评说书的意旨短长，或集合该主题的著作做综述，或笔墨跳荡开去，言书之未尽言，这些篇什在报纸副刊尚且繁华的时期，绝大部分都公开发表了。我把这部分作品做了拣选，收入《夜阑书正香》辑。

《歌吹是扬州》一辑，收录了评述扬州文化的几篇文章，从来扬州读大学至今，已在扬州居留25年，一生最好的年华与这座风雅的城市厮守，如同一棵青葱的蔬果，被浸入老酱缸，慢慢地变成了“三和四美”般的扬州味道。本科读的是历史专业，但我发现真正爱上历史，是在毕业工作后。我以为，爱上历史的最佳绝机缘是在扬州。我在《梅花岭畔仰千秋》一文的开头说过：“于中国历史而言，扬州可算是一个标本式的存在：自吴王开挖邗沟以来，扬州建城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盛与衰、荣与辱，繁华与破落、鲜亮与幽暗，如影随形，扬州一直穿行在这样明灭相间的历史隧道里，如同一处缩微版的中国通史。”扬州的现代城市架构也是新旧分明，老城区像锦面宣纸的线装书，新城区则是华丽光鲜的胶订书。在扬州问学，左手历史，右手文化，两相交汇融合，处处惊心。相比“通史版”的扬州，我的观察与体悟还只是一鳞半爪，不成体系，但我愿意一直写下去，假以时日集成一部《读城记》。

对阅读维持热度，与潮流保持距离。近二十年里，各种社会文化现象波涌浪迭，纷繁缭乱，作为读与思的一部分，我也试着把读的对象从书页移到现实生活，凭海临风，观潮听涛，面对喧哗与骚动，做了一些自己的观察与思考，内容涉及文学、影视剧、媒介传播、网络现象、消费文化等，部分篇什也曾引起过一定程度的社会关注。我把他们编入本书的第四辑《凭海观文澜》。

商务印书馆是中国首家现代出版机构，1897年创立于上海，2017年正是该馆创立120周年。近年来，书馆的出版选题于坚守中有新的拓展，擦亮传统品牌的同时，注重刷新面貌，追求内外兼修，图书品种不断丰富，出版质量稳中有升。无论是思路和理念，都不泥古、不拘守，敢突破，善进取，勇于守正出新，百年出版重镇不断踏出时代感极强的轻盈步伐。

我是商务印书馆忠实而虔诚的读者，家中收藏了数百册商务版学术和文化著作，书馆对文化传承的自觉担当与严谨精微的行事风格，素来令我钦佩和敬重。我在个人微博账号“贩读者言”上，与书馆有过诸多未曾谋面的互动，无论是推介新书、品读内容，还是评点装帧、指正勘误，彼此之间气息相通、心弦应和，这样的感觉真正是妙不可言。

拙著能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是我莫大的荣幸。这让我想起一句讲课时常常提起的俄罗斯谚语：“朝着星星瞄准，总比朝着树梢瞄准打得高和远。”心气高傲的我曾经多次拒绝了名目繁杂的结集出书机会，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期望自己的文字能有更高的礼遇。现在，我终于打中了一颗亮丽璀璨的“星星”，于我亦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虽然雄心未竟，但信心未泯，依然行走在阅进修为的路上，希望自己能写出更多元气沛然的文字，也能多打中几次高亮的“星星”。

是为序。

2017年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