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舜之虞
如果我们将8000年以来的中华文明大体分为前后两段,那么就容易看出,新石器时代与金属时代恰好平分秋色。在其中间,尧、舜、禹承前启后,是中国文明演进中的里程碑式人物。他们是华夏民族最早的共主,是中国古代优秀文明的开创者。学术界普遍认为,尧、舜、禹之间的联系紧密,三人相继禅让的故事,真实反映了转折时期精神文明的高度发展。
从文化史的整体视野看,我们可以从新石器时代的“三皇五帝”中选出三个代表:炎帝、黄帝、舜帝。以物质建设为主要内涵的炎帝时代,制耒耜种五谷、作陶器保健康、治麻布缝衣裳、削木弓保安全、立市廛促交换、结琴弦能逸乐。以制度文化为主要内涵的黄帝时代,创造文字、制衣冠、建舟车、造指南车、定算数、制音律、创医学等。以忠孝道德为主要内涵的舜帝时代,《史记》云:“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与炎、黄二帝相比,舜帝对于中国文明的贡献主要在于精神层面而非物质,以今天的话说,就是以人为本,以德为先。就此而言,舜帝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开创者,是人类由野蛮走向文明的代表性人物。儒家将舜视为理想人物,是仁孝的典范。《国语·鲁语上》:“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
相传舜年轻时就闻名遐迩,可是并非具有什么特别的力量或技能,而是因为能对虐待他的父母坚守孝道。当尧向四方酋长们征询自己的继任人选时,舜自然得到大力举荐。为了考察舜的品行,尧将两个女儿嫁给他。舜不但使全家和睦相处,而且在社会活动中表现出卓越才干。据《管子·版法解》记载:“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不取其利,以教百姓,百姓举利之,此所谓能以所不利利人者也。”《史记·五帝本纪》云:“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在他躬身耕渔的地方,便兴起谦逊礼让的风尚;他制作器物,就能带动周围人精益求精;他到哪里,追随者都会越来越多。以当代话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就是和谐社会的实现。
除了和谐社会的德行之外,舜的深远智慧似乎隐而不彰,但对于中国文明的影响可能更大。这就是“虞”——防微杜渐,悉心消除人类发展与自然之间产生的矛盾,最终达到和谐共存。“有虞氏”是舜所在远古部落的称谓,因而可以相信舜的智慧其源有自。舜成为首领后,受尧帝禅让,登帝位,国号有虞,后世因之虞舜连称。有虞国建都于蒲坂(今山西永济一带),正是中原文明的核心地区。
和谐自然的思想和行动,是中原文明得以始终如一可持续发展的基本要素。在世界文明史上,这是无与伦比的硕果仅存。当人类发展的可持续性于今受到严重挑战之际,中原远古的经验太值得我们注意了。在嵩山南北的中原核心区,和谐自然的思想和行动的演进脉络特别清晰。从8000多年前的裴李岗文化,经过仰韶文化、河南龙山文化、二里头夏文化、二里岗和殷墟商文化迄至东周以降,其间从未中断。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有关治国的方略众说纷纭,但除了急功近利的兵家和法家以外,各家在和谐自然方面的认识庶几相近。
“虞”之本义在于考问、忖度。《尚书·商书·西伯戡黎》:“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左传》:“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史记·货殖列传》:“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虞”之引申义即为深谋远虑、未雨绸缪。《易·中孚》:“虞吉,有它不燕。”《诗·大雅·抑》:“质尔人民,谨尔侯度,用戒不虞。”《孙子·谋攻》:“以虞待不虞者胜。”
“虞”也是古祭名,既葬而祭,有安定神灵之意。自古以来,困惑人类最大的问题之一是:我从哪里来?有鉴于此,华夏先民慎重地办理父母丧事,虔诚地祭祀祖先。《论语·学而》:“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虞祭中的礼乐称虞歌(或虞殡),虞祭时所立的神主称虞主。《左传》:“有司以几筵舍奠于墓左,反,日中而虞。”
由于受到长期的正面评价,“虞”的含义转化为乐趣或快乐。《吕氏春秋·慎人》:“故许由虞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国语·周语》:“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逸周书·丰谋》:“三虞。”注:“虞,乐也。”《广雅》:“虞,安也。”
在辅佐帝王治国的众臣中,善“虞”之人十分重要,舜帝时就设置有“虞”或“虞人”这一职官。《尚书·舜典》:“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国语·晋语四》:“(文王)询于八虞,咨于二虢,度于闳夭而谋取于南宫。”当时虞官的职责似乎与后来的谏官相似,谏官为春秋初年时齐桓公所设,他们被要求直言规劝君主的过失。稍晚晋国的中大夫、赵国的左右司过、楚国的左徒,都属于谏官一类。虞官与谏官之间的差别则在于:谏官通常务虚,虞官则有明确而具体的分工,主要是促进山林水泽资源的可持续使用,使其开发活动被控制在特定时间和数量之内。《周礼·地官·司徒》:山虞掌山林之政令,泽虞掌水泽之禁令。《礼记·月令》:“(季夏之月)树木方盛,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斩伐。”《国语·周语中》:“司寇诘奸,虞人入材,甸人积薪。”《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子曰:薮之薪蒸,虞候守之。”与此同时,在收获自然资源时,相关用具也以“虞”命名。如虞人汇集获取物时所用的旗帜谓之虞旌,虞人为了捕获禽鸟所张设的网罗谓之虞罗。
管子和孔子都生于春秋末年,一在齐一在鲁比邻而居,前者太过实用以致逾制非礼,曾受到后者的严厉批评,但管子有关和谐自然的思想高度却丝毫不逊于孔子。管子总结前人经验,在自然资源的利用以及宫室建设等方面作出十分细致的安排,对后世学人特别是儒家影响很大。《管子·八观》:“故曰,山林虽广,草木虽美,宫室必有度,禁发必有时,是何也?曰:大木不可独伐也,大木不可独举也,大木不可独运也,大木不可加之薄墙之上。故曰,山林虽广,草木虽美,禁发必有时;国虽充盈,金玉虽多,宫室必有度;江海虽广,池泽虽博,鱼鳖虽多,罔罟必有正,船网不可一财而成也。非私草木爱鱼鳖也,恶废民于生谷也。”
孟子和荀子都是孔子之后的儒学大家,二者在“人性善”与“人性恶”之争中各执己见,但在和谐自然方面的思考却别无二致。《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荀子·王制》:“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鳝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
追溯历史,先秦朝野中有关可持续发展的意识极其明确,因而大大促进了中国环保事业的早熟。可以肯定,这就是中国古代主流思想得以产生的摇篮,也是中国传统社会得以绵延不绝的坚实基石。站在今天的立场看,正因为诸子百家中的很多人具有超越时空的科学眼光,他们才能在2500年前的古代世界中达到人类智慧的高峰。不幸的是,在秦汉以降的中国心路历程中,环境保护以求可持续发展的意识渐行渐远。迄至明清,和谐自然的伟大思想仅仅一息尚存,它们或以乡规民约的狭义姿态出现,或以风水堪舆等混沌迷信的方式流行。
在西方世界,有关可持续发展的意识出现得很晚。行商与海盗出身的欧洲人,不屑于环境保护;作为地道的暴发户,他们相信自然和他人都是可以被征服的。直到文艺复兴时期,英、法等民族国家才得以最终形成。随后出现的工业革命,使欧洲成了列强的摇篮。数百年来,意外的快速致富以及淋漓畅快的战争胜利,使技术科学成了无坚不摧的全球迷信。直到1962年,美国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出版《寂静的春天》,书中阐释了农药杀虫剂滴滴涕对环境的污染和破坏作用。此后,美国政府开始对剧毒杀虫剂问题进行调查,并于1970年成立了环境保护局,各州也相继通过禁止生产和使用剧毒杀虫剂的法律。1972年联合国召开“第一届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提出了著名的《人类环境宣言》,环境保护事业正式引起世界各国政府的重视。
1956年,在中国全国人大会议上,秉志等生物学家呈交提案《请政府在全国各省(区)划定天然林禁伐区,保护自然植被以供科学研究的需要》。同年10月,林业部制定了《关于天然森林禁伐区(自然保护区)划定草案》,在全国15个省划定40余处禁伐区。对水、土地、森林、草场、矿产、水产渔业、生物物种、旅游等重点资源,实施强制性保护,在地下水严重超采区和生态系统脆弱地区划定禁采区、禁垦区和禁伐区。1988年全国人大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国家对珍贵、濒危的野生动物实行重点保护。为保护野生动物资源,建立禁猎区,在规定的禁猎区期限内不准进行狩猎活动。1995年开始在黄海、东海,1999年开始在南海实行伏季休渔制度,旨在缓解过度捕捞对渔业资源造成破坏。1973年,中国政府在国家建委下设环境保护办公室,各省相继成立了环境保护局,随后正式禁止在全国范围内生产和使用滴滴涕。2008年,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部。
然而中国的环境和资源现状并不乐观,空气、土壤和水体等自然资源的污染,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动植物品种灭绝等问题远未得到解决。从国家兴亡的大处着眼,近几十年来黄河断流的时间越来越长,长江则在上游长期的水土流失中成为更大的“黄”河。先哲实际上早已向我们提出了触目惊心的警示,《国语·周语上》:“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然而时至今日,很多人依旧无动于衷。我们经常可以在身边看到,竭泽而渔毁损资源大有人在,他们在河湖之中,或以电击、或施炸药、或使用眼孔极小的渔网去狂轰滥捕。与此相比,2000多年前一则君王从善如流的故事令今人羞愧不已。《国语·鲁语上》:“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水虞于是乎讲罛罶,取名鱼,登川禽,而尝之寝庙,行诸国人,助宣气也。鸟兽孕,水虫成,兽虞于是乎禁罝罗,矠鱼鳖以为夏槁,助生阜也。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罝罜,设阱鄂,以实庙庖,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蘖,泽不伐夭,鱼禁鲲鲕,兽长麑麌,鸟翼鷇卵,虫舍蚔蝝,蕃庶物也,古之训也。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无忘谂。师存侍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