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建筑意匠
博大精深的中国古代文化,直到19世纪,一直保持着相当强的连续性。作为中国文化有机组成的一部分,中国建筑具有超前与早熟的设计意匠。林徽因在《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中说:“中国建筑为东方最显著的独立系统;渊源深远,而演进程序简纯,历代继承,线索不紊……即在世界东西各建筑派系中,相较起来,也是个极特殊的直贯系统……独有中国建筑经历极长久之时间,流布甚广大的地面,而在其最盛期中或在其后代繁衍期中,诸重要建筑物,均始终不脱其原始面目,保存其固有主要结构部分,及布置规模,虽则同时在艺术工程方面,又皆无可置议的进化至极高程度。”这种连续性,反映出中国传统建筑是一个成熟完善的体系,有着很强的生命力。但是从近代开始,中国受到西方炮舰和文化的同时入侵,在革新救国的时代诉求下,中国传统建筑无法逃脱被蔑视被不断摧残的命运。上世纪40年代,梁思成在《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中对传统建筑的状况深表担忧:“研究中国建筑可以说是逆时代的工作。近年来中国生活在剧烈的变化中趋向西化,社会对于中国固有的建筑及其附艺多加以普遍的摧残。虽然对于新输入之西方工艺的鉴别还没有标准,对于本国的旧工艺,已怀鄙弃厌恶心理。自‘西式楼房’盛行于通商大埠以来,豪富商贾及中户之家无不深爱新异,以中国原有建筑为陈腐。他们虽不是蓄意将中国建筑完全毁灭,而在事实上,国内原有很精美的建筑物多被拙劣幼稚的,所谓西式楼房,或门面,取而代之……近如去年甘肃某县为扩宽街道,‘整顿’市容,本不需拆除无数刻工精美的特殊市屋门楼,而负责者竟悉数加以摧毁……这与在战争炮火下被毁者同样令人伤心,国人多熟视无睹。盖这种破坏,三十余年来已成为习惯也。”今日古建筑破坏的情形已经大为好转,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传统建筑的价值,并逐渐予以保护。然而人们在对中国传统建筑的本质认识方面,特别是与欧洲建筑比较上,还有很多误区,有必要予以认真的辨析和讨论。
从物质层面上说,貌似简陋且难以持久的木建筑,似乎很难与壮丽而坚固的石头大教堂相提并论。这使很多中国人为传统建筑感到自卑,认为中国建筑不如西方,是没有价值的。然而从思想文化的深层次着眼,真相并非如此简单。建筑与绘画和雕塑的主要差别,就在于不能“以貌取人”。人们不大容易发现的是,中国传统建筑在物质层面上的简约,可能正是它在思想和意匠上超前和伟大的外在表现。
西方建筑与中国建筑相比之下的表面优势,与各自的文化特点密切相关。在西方,建筑是石头的史书。作为文化载体,建筑的功用强于文字,其它门类的艺术如绘画、雕刻等,往往都在为建筑服务。而在中国,文字才是历史的主要载体,建筑只是一种实用技艺,且从来未被推到高于其他技艺的地位。西方人将建筑看作是永久的纪念物,追求建筑在物质上的高大与恢弘;中国人不求实物之长存,建筑只求满足合理而适度的需要而已。儒家长期倡导的“卑宫室”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奢华的风气,限制了建筑的规模。单纯从物质表象去评价中国建筑和西方建筑的优劣,是有失公允的。
中国传统建筑采用梁柱的框架结构体系,较之西方的承重墙结构体系,即使以今人的眼光来看,也是高超和先进的。并不承重的中国墙体,只起围护和分隔作用(所谓墙倒屋不塌)。框架结构一旦确立,空间就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室内可以灵活地分隔布置。构件之间采用榫卯构造,具有很大的弹性,能消减瞬时的水平力,具有良好的抗震性能。榫卯连接的构件极易装配和拆卸,甚至可以做到整栋建筑物的拆卸搬迁。三国时孙权迁都建康,下诏拆运武昌旧宫的材料修缮新宫。经办的官员奏称:“武昌宫作已二十八年,恐不堪用,请别更置。”孙权回答:“大禹以卑宫为美,今军事未已,所在多赋,妨损农业。且建康宫乃朕从京来作府舍耳,材柱率细,年月久远,尝恐朽坏。今武昌木自在,且用缮之。”孙权拆旧建新的出发点是节俭,但是我们从中还可以看出,中国传统的木建筑早就有了“可循环”的优点。
构件之间的尺度用一定的标准统一起来,这就是建筑的模数制。宋代李诫在《营造法式》中提出了“以材为祖”的材分制度,“材”就相当于现在的基本模数单位,“材有八等,度屋之大小因而用之”,房屋因其规模等级的不同,采用不同等级的“材”。其它构件都以“材”作为基础而推算出来,使整个建筑不同的构件之间都有一种合理的内在联系。到了清代,“以材为祖”变成了以“斗口”为标准,尺度的基点变小,而模数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中国建筑很早就朝向标准化和规范化的方向发展,使得中国建筑的设计和建造都很容易。撇开土木和砖石两种材料在加工上的难易不同,我们还是可以说,中国建筑的施工期限比欧洲建筑要短得多。在中国,一座殿堂的建造很少超过十年;在欧洲,一座大教堂的建造往往需要百年。极端实例如科隆大教堂始建于1248年,直到1880才大体建成,经过了近7个世纪。这样的建筑是为神而不是为人服务的,如果没有强烈的献身态度,如果不是将人本精神压抑到极点,很难想象如此旷日持久的庞大建筑能得以完成。比较起来,中国建筑服务于人,因而建筑计划的理性、实用、适度是显而易见的。
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宗教支配一切的时代,宗教对建筑的影响绝非欧洲那样普遍而决定性的。然而礼制对建筑的影响不可忽视,建筑活动处处受到礼的规范。礼在中国古代是社会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规范,“周公制礼作乐”总结了夏商以来的国家制度和各种行为标准,形成比较完善的《周礼》。《周礼》本名《周官》,分为“天地春夏秋冬”六个部分,以天官冢宰居首,总理政和总御百官;地官司徒,掌征发徒役,田地耕作;春官宗伯,掌礼制、祭祀等事;夏官司马,掌军事;秋官司寇,掌刑狱。而“冬官”则是以大司空为长官,主管建筑工程。这种安排是合乎自然的,冬天农人处于闲暇之中,干爽的气候适宜土木建设,遂得其名。建筑的等级、布局、形制等,很早就被严格地规定了下来。
中国自古就很重视建筑和环境的关系。传统文化以农耕为主导,农耕受制于天时地利,顺应环境便显得十分重要。新石器时期人们便开始体察自然,选择适宜居住的地方,这一思想大约在3500年前的夏商之际基本成熟,以后历经完善,形成了一整套考虑周全的体系。汉代杂糅阴阳五行等神秘学说,形成了中国古代专门的学问:风水。古人非常重视建筑选址,风水师是专门的职业人士。由于同地理学的紧密联系,从事风水的人又称地理先生。风水观念集中体现了中国人顺应自然的态度,它极大地影响了建筑的选址、朝向、布局等。流传至今的风水学说极其复杂,其中不免某些迷信成分,但瑕不掩瑜,风水中蕴涵的合理性要素永远有其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