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比较文学·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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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著名的误读

认识博物学和博物志观念中所体现出的中西认知体系之间的差异可以从一次颇具盛名的误读入手,这次颇有意味的误读恰可作为中西博物学观念差异之极端缩影。福柯所著的《词与物》一书的开头引用了博尔赫斯书中关于中国的一段引文:

博尔赫斯作品的一个段落,是本书的诞生地。本书诞生于阅读这个段落时发出的笑声,这种笑声动摇了我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所熟悉的东西,这种思想具有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地理的特征。这种笑声动摇了我们习惯于用来控制种种事物的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所有的平面,并且将长时间地动摇并让我们担忧我们关于同与异的上千年的作法。[3]

福柯的笑声背后是对这种异质分类方式表示了彻底的不理解。福柯接着引用了博尔赫斯转抄的某部中国古书中关于“中国某部百科全书”的分类:

这部百科全书写道:动物可以分为:一、属皇帝所有的;二、有芬芳香味的;三、驯顺的;四、乳猪;五、鳗蟋;六、传说中的;七、自由行走的狗;八、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九、发疯似的烦躁不安的;十、数不清的;十一、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十二、等等;十三、刚刚打破水罐的;十四、远看像苍蝇的。[4]

当然,福柯不懂中文,他所引用的这段文字并非直接引自中国古籍,而是出自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一文,在任何一个接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人看来,这都是一部令人惊叹的百科全书,因为其分类方式与现代人所熟悉的逻辑格格不入。

回到博尔赫斯的作品之中来看,在博尔赫斯的笔下,约翰·威尔金斯的构想代表着西方思想的主导倾向,一种在语言和事物之间建立联系的理性方法。“他把万物分成四十大类或种类,然后下分中类,再下分为小类。每大类以两个字母的单音节命名,每个中类为一个辅音字母,每个小类为一个元音字母……”威尔金斯的设想,意味着依靠人造的语言来给整个世界赋予秩序的努力。博尔赫斯本人对这一做法表现出深刻的怀疑,后面这段关于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引用,正是作为异质性的材料而提出的。[5]在博尔赫斯看来,人类为自然分类的行为本质上都是徒劳,他以此强调西方之外认知秩序的合法性。据考证,博尔赫斯此处所引的乃是西晋张华所著《博物志》。《博物志》一书由西晋张华所撰,是一个民间知识分子的自由创作。据说张华嗜书博学,所谓“天下奇秘,世所稀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而这部书的性质也与众不同,在古代的分类体系中,它的分类也并不确定,比如《晋书》、《隋书》将其列入杂家类,而《唐书》则进入小说家类,至《宋史》复归于杂家类,清修《四库全书》又移于小说家琐语之属,今人又将其称为“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集”。[6]因此,其中的内容,从中国知识分类体系中来看,应该属于典型的博物志。有趣的是,当笔者试图从今本《博物志》中找到这一对应的章节和分类法时,却陷入迷茫之中。博尔赫斯要引用的究竟是什么书?他的这种创造性的误读从何而来?究竟是博尔赫斯引错了书还是有意如此?

这一问题还必须从博尔赫斯那里去找答案。如果置于博尔赫斯对中国的整体想象之中来看,他多次模糊指涉的“中国百科全书”显然带有隐喻的色彩,甚至是一种带有象征性的原型。对于博尔赫斯这样一个富有想象力又一直工作在分类严明的图书馆的作家来说,他在这种丰富和异质性面前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比如“中国百科全书”意象在小说《代表大会》中再次出现:“我记得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抚摩一套绢面的中国百科全书,那些笔力遒劲的版印文字比豹皮的花纹更神秘。”[7]《代表大会》描述的是人类希望从混乱中创造秩序的努力,然而最终还是归于失败。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也出现了一部中国百科全书:“我认出几部用黄绢装订成的手抄书,那是明朝第三代皇帝下令编纂的失传的百科全书,从来没有印刷过。”[8]西方“百科全书”的发明体现了启蒙主义试图建立与宇宙一样庞大理性世界的愿望。然而百科全书的野心恰恰显示了人类思想的丰富和局限,即便是今天瞬间更新、不断增殖的维基百科这样的动态知识库也有自身局限。在博尔赫斯看来,百科全书犹如文字的迷宫,因此中国百科全书与中国迷宫是一种一体的想象,博尔赫斯试图用强烈的异质性来暗示人类理性的普遍困境,同时也表明了博尔赫斯对中国这个遥远国度的臆想性认识:模糊、不规则而丰富。[9]博尔赫斯曾写道:“在欧洲人眼里,世界就是个宇宙,万物在其中各得其所,各司其职;在阿根廷人眼里,世界是一片混乱。”但他对这种秩序和混乱的叙述却超出了科学理性的范畴。他认为如果说“长城”是“中国”绵延于空间的一种表征,那么“书”就是“中国”绵延于时间的表征。在博尔赫斯的中国叙述中,基于自身的阅读和想象,“一方面,他试图将中国表现为可以用西方思维去理解,有相同的特质;另一方面又因为他对神秘主义的偏好而将中国的神异性夸大,塑造了‘非我’的形象。”博尔赫斯对于“中国百科全书”中动物分类方法的描写将他者区别于自我的西方认知结构,是对于启蒙时代“百科全书”概念的反讽。因而,回到博尔赫斯所创造的文学迷宫之中来看,《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像迷宫一样未完成的小说、《皇宫的寓言》中复杂的迷宫似的宫殿——通过这些不为西方人熟知的中国形象,博尔赫斯试图完成他对西方理性传统的解构。博尔赫斯充满想象力和误解的阐释其实是想表明:中国特有的体系性知识的建构,与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之间存在巨大分歧。

从这一点来看,福柯对于博尔赫斯的引用可谓歪打正着,但仍是西方文化谱系中东方想象的一部分,因而这种几经转手的引用本身就掺入了接受者本身的前理解和想象,因而与原本语境中的内涵相距甚远。如果我们相信博尔赫斯原本引用的是《博物志》,那么此类文本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究竟出于什么样的位置?中国的古人如何分类、命名、如何在意义和符号之间建立关系,并且在看似客观的叙事中表达背后的观念体系?站在今人的立场上,借助文化人类学的视野重审这种认知体系,对于修复我们与历史的关系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