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尽的逃亡（三）

伊蕾妮确实等了很久很久。在哈特曼小姐所属的社会阶层里，有一种出自习惯的忠实，有一种源于行事得体的爱情，有一种因缺乏选择和过于讲究品位造成的贞洁。在伊蕾妮的父亲成为一个工厂主的那个时代，一个人的正直诚实是依照其产品信誉的百分比计算的，他失去自己的工厂以及伊蕾妮差一点献出自己的一生，都是源自同一类想法。他不可能作出使用劣质铅的决定，尽管消费者根本就不讲究。他对自己产品的质量有着一种神秘的令人感动的共存感，而产品的纯正反过来又对生产者的品行产生着作用。一种对产品的忠实，对于那些让自己的生存依赖于自己祖国的伟大、美丽和强盛的人来说，它基本上就等于爱国主义。这类工厂主有时与最低级别的办事员共同拥有这种爱国主义，就像王侯与军士共同拥有崇高的爱国主义一样。

在老先生所属的那个时代里，决定质量的是一种意志，人们挣钱时心里还装着伦理道德。他为战争提供军用品，但却没有真正的战时生活观念。因此他为我们在战场上的战士提供了数百万质量最优的铅笔，而这些铅笔对我们战士的帮助和其他军用品供货人的极劣质产品一样微乎其微。一个经理建议他降低对自己产品的要求，这位工厂主将他赶出了门。其他人都将好材料存储起来等待更好的时机。

和平到来时，老人手里只有价格已经跌落的劣质材料。他卖掉了那些材料，连同自己的工厂，退而隐居在一个乡村，有时还短距离地散散步，他最后一次长距离散步是前往中央墓园。

和大多数变穷了的工厂主的女儿一样，伊蕾妮留在了一个乡间寓所里，陪伴她的还有一条狗和一位贵夫人，这位夫人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真诚地为老人哀叹，不过原因不是她与逝者关系更亲近，而是因为还未来得及建立亲近的关系，老人就这么撒手去了。这一去便断了她从管家变为女主人的路。现在她掌握着那些不属于她的柜子的钥匙，并通过细细观察悲痛的伊蕾妮寻求自我安慰。

另外，这位贵夫人还曾是伊蕾妮与佟达订婚的间接原因。因为订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独立，订婚几乎就等于成年，一个上了战场的现役军官的未婚妻甚至就是事实上的成年。如果佟达真的回来了，那么在这一基础上生发的爱或许维系不到法定的成年，或许维系不到战争结束，或许维系不到革命爆发。可是失踪者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可以欺骗一个在身边的人，可以欺骗一个健康的人，也可以欺骗一个病人，甚或可以欺骗一个死者，然而人们会等一个谜一般的失踪者，能等多久就会等多久。

女人的爱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就连等待也是其中之一。女人喜欢让自己的渴望具有独特之处，喜欢让自己投入的时间具有巨大的份量。如果不爱自己等待的男人，大概任何一个女人都会鄙视自己。然而伊蕾妮为何等待？因为跟前的男人远远不如失踪的男人。

另外她品位很高。她属于不抱幻想、出身大资产阶级的那一代姑娘，战争已经毁掉了她们自然浪漫的天性。这一代姑娘是在战争期间上的中学、女子中学和所谓的女儿学校。在安宁平定的年代，这些地方本是各种幻想、理想和热恋的温床。

战争期间人们忽略了教育。所有社会等级的姑娘都得以牺牲抑扬格诗为代价，去学习伤员护理，去学习现实英雄精神和战事报道。这一代女性对人对事持怀疑态度，而一般来说只有在爱情方面有过非常经历的女性才会如此。她们觉得男人迟钝、浅薄、粗野的本性乏味无聊，男人求爱一成不变的笨拙方法，她们事先全都知道。

战争结束后，伊蕾妮接受了一个办事员的职位，因为那时人们已经开始为不工作感到羞愧。她属于那类素质较高的办事员，有事时老板常常亲自来叫，而不是通过秘书找。因此，那时人们以为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彻底实现了人人平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尊贵的十八区的那些工厂主的女儿必须对此作出回答才能穿上更好的袜子！这个时代“全乱了套”。

伊蕾妮（和成千上万的女性一样）每天早上、中午和傍晚都要等那个邮差。有时他会送来一封公证员无关紧要的信。在此期间她被那位贵夫人的唉声叹气紧紧围定，她的同情像是一种幸灾乐祸。

伊蕾妮与一个祖籍特里斯特[5]的家庭关系很好，常有来往。那是一个古老的家族，数十年来靠制作瓷砖壁炉和古典石膏像为生，站在桃花心木底座上扣着玻璃罩的掷铁饼者石膏像大都是这个家族的产品。这个特里斯特家族的一支——可能是出于生意方面的原因——信奉民族统一主义，将自己的商号统统迁往了米兰，与忠于哈布斯堡王朝的家族支脉分道扬镳，两个阵营间仅有婚礼电报来往。爱国主义竟能产生如此影响深刻的结果。

战争结束后家族之间逐渐恢复了联系。因为胜利方有表现出宽容大度的义务，所以家族的意大利支脉首先向奥地利支脉伸出了手。从米兰前来维也纳的是一个侄子——他便是伊蕾妮最终嫁的那个男人。

他通过献殷勤征服了她。在那些年岁里，在德意志男人身上很少能见到这一特性——今天还依然如此。他是个小人物，敏捷灵活，善做生意，已在挣钱，具有很强的交际能力，既吝啬抠门同时又会给一个女人送上珍贵而令人意外的礼物。他的个人爱好与他的职业情趣之间差异惊人，家里没有摆设一座自己生产的石膏像。

离开父亲留下的乡间寓所，同时也是十五岁之后第一次离开那个贵族夫人，伊蕾妮非常高兴。

因为那条狗也跟着夫妻俩离去，所以女管家接管了它的一项职责：恶声恶气地呵斥那个邮差。

伊蕾妮没有忘记佟达。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她违背自己的高品位给孩子取名为：弗兰齐丝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