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猞猁灰灰
刚被囚禁的野兽,对人类必定充满了强烈的恐惧、厌恶和憎恨。这三种情绪的持久是足以戕害最强大的生命的,所以,在动物园的一些笼子里置有类似小木屋的东西,为新囚禁的动物提供一个避开人类的“洞穴”。
囚禁依依的栅笼里也有这样一个小木屋。这个小木屋挂在笼壁高处,在一截倾斜的树干的顶端。这很合依依的胃口。猞猁是喜欢住在高处的洞穴里的。
依依所在的这一排栅笼面对着一个不算小的池塘。池塘对面是一个小树林。一条光滑的、弯曲的小径穿过林子。白天,花花绿绿的游客在小径上走来走去,没个完。栅笼和池塘之间也有一条光滑的路,路上长着几棵歪来倒去的老树。有几个横枝伸进栅笼来,就像是老树多情的手臂。
白天,依依用大量的时间趴在高高的“洞口”消磨时间,打一会儿盹,眺望一会儿远方。
这一天,下着迷蒙的细雨,依依又在洞口打盹了。在似睡非睡的混沌状态中,它的眼前居然浮现出了九间房小镇外的那一带莽莽苍苍的山林……
大约一个月前,林家在赔偿了特种养殖场丢鸡的损失之后,将依依放归了山林。那天,林东父子俩把依依装在一个铁丝笼里,抬着翻过一个山头,然后打开笼门放出了依依。这是在森林里的一条小溪边。
林东说:“依依啊,你走吧,回去吧,去找你的同伴吧。”
依依听不懂人话,但它还是约略明白了林东的意图。它看着林东的眼睛,不知该怎么办。
林东的父亲说:“去吧,你现在不叫依依了,你是小猞猁,走吧,走吧。”
依依走近去让林东摸摸背,然后沿着小溪走。走了一段路,它站住,回头望望林家父子,舔了舔嘴角,消失在林子里。
过了几天,依依回到了林家。它饿得不行了,身上还带着伤。一进院子,它就去皂荚树下找它的食盆。那儿没有它的食盆了。它呜呜叫喊着,很委屈的。
过了几天,林家父子又把它放回山林。这一次放得更远了。可是,没过几天,它又精疲力竭地回来了。它已经失去了在山林里生存的能力。它充其量只会乘着夜色去偷吃家养的鸡鸭。没办法,林家只好把它送进了动物园。
……
一激灵,依依从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莽莽苍苍的山林幻影立即消失了。
打扰依依的是两个像林东那样年龄的男孩子。一个穿着红色的羊毛衫,另一个穿着黄色的夹克。两个孩子隔着栅栏冲着依依怪叫,希望猞猁从高处的小木屋走下来。
依依抬了抬头,又将下巴搁在了前爪上。它倦,打不起精神。它从小与人相处,比较快地适应了这儿的生活。它知道栅栏的作用,知道可以对栅栏外的一切不加理睬。
为了逗引猞猁,男孩子张扬着往栅栏里投进了一块面包。依依还是趴着没动弹。自从尝到了鸡的鲜活的血肉,它对这些寡淡乏味的东西没什么兴趣。
男孩挺扫兴,转而来逗引右旁栅笼里的动物。这个栅笼里囚着一对浣熊,它们这时正在水槽边睡觉呢。这笼子里有一条水泥的水槽,整天流着水,是为浣熊洗东西备着的。每次吃东西前,浣熊一定要把食物在水中洗一洗才放心。它们名字中的“浣”就是这么来的。
发现男孩手里有面包,两只浣熊兴奋起来,颠儿颠儿地走近来讨吃。浣熊其实没什么熊样,看上去倒像戴着佐罗式眼罩的、需要减肥的狐狸。
浣熊得到了面包,赶紧去水槽里浣洗。面包哪是可以洗的?一着水就烂了,化了。两只浣熊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打捞,把两个男孩逗得哈哈大笑。他们还想再来,可手里已经没有面包了,就到依依这边来想把刚才扔在里头的面包捡回。因为够不着面包,男孩就用手里的橙汁瓶子来拨拉。
依依是认得这种橙汁的,它到林家吃到的第一件食品就是这种甜甜的水。依依“嗖”一下就到了男孩面前,把男孩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慌忙间将橙汁瓶子留在了笼子里。依依不客气,叼起瓶子退到一隅,就想喝瓶子里的甜水。这是一个透明的硬塑料瓶子,依依不知道瓶盖是拧上去的,又咬不破瓶子,鼓捣了老半天也没法喝到橙汁。它干着急的样子把两个男孩逗得很开心。
这边正乐着呢,右边笼子里却传出了浣熊惨烈的叫喊。原来是母浣熊遭到了游人的暗算。三个青年游客中的一个用金属的伞尖刺中了母浣熊的尾骨根部。这一刺的力量很大,可能伤及了脊髓神经,虽然没见多少血,但母浣熊的两条后腿却立刻不听使唤了。母浣熊哀号着,用两个前爪拼命地爬,以避免再一次的挨打。公浣熊冲着凶手愤怒地吼叫,又不敢过分靠近。浣熊太弱小,囚笼里的浣熊更如鸡那样毫无反抗能力。母浣熊拖着两条麻木的后腿爬到笼子深处几块石头后面趴着,痛苦地低声呻吟。公浣熊爬到石头上号叫着,除了愤怒,嚎叫声里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在动物园,这种游戏性质的袭击是常常发生的,可见以伤害动物来取乐的人不在少数。
浣熊的惨剧把依依吓得要命。它丢下橙汁瓶子,逃进它的小木屋久久不敢出来。
雨,下个没完。
就在这个下雨的傍晚,又有一头猞猁被送进动物园来。这是动物园特地从另一个城市的动物园用一头豹猫调换来的。
这头年轻的公猞猁叫灰灰。
调灰灰来是为了和母猞猁依依配对的,但管理员遵院长之命,没有把灰灰直接放进依依的笼子,而是暂时安置在左邻的一个空笼子里面。
灰灰一进笼子就闻到了依依的气味——哦?这不是同类的气味吗!灰灰被埋伏在水里的兽夹咬伤了左前爪,至今走起路来还有点瘸。灰灰踉跄着,低吠着,激动地四下寻觅——同类在哪里呢?
依依也闻到了同类的气味,从高处的小木屋里探出头来——啊,果真是同类呢!
冰冷的铁栅栏拦不住它们的热切目光,两只猞猁久久地对视,耳尖的灵毛都在微微战栗。它们素不相识,却都在内心里升腾起久别重逢时才有的那种亲切和欣慰。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它们都猛地记起了和家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些快乐的时光好像已经离去很久很久了……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它们都猛然得到了一个提醒:你是一头猞猁!你的家在山林里!
提醒它们的是它们的老祖先。
它们都被对方感动了,内心除了暖暖的亲切,还有一种凉凉的哀伤。
相对无言,亦无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