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篮佳话
步行团到达昆明。富于经验的黄团长和已经在昆明城的学校方面作了一个安排,使这次旅途的结束成了一个胜利的会师。余树森说:
到了最后一站是大坂桥,快到昆明了。其实,当天我们走到昆明是可以的。但要休整一下,要大家整理一下。第二天我们走到昆明,正好是上午10点左右进城。我们入拓东路,状元楼进来,绕进楼,然后从正义路、华山西路,到圆通公园。我们一到东站的时候,我们两个校长,蒋先生跟梅先生,还有我们先头从海上来的同学,蒋夫人还有梅贻琦的夫人,还有其他的一些学生老师,他们从海路来的,欢迎我们。前面还给我们一个花篮,很大的。前面的人抬着旗子,绕昆明,从拓东路,到圆通公园,那举行了很大的欢迎仪式。
有一张照片,是黄师岳团长带队入城时,与前来迎接的梅贻琦常委紧紧握手。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当时点完了名还有移交花名册的手续。学子教员,一个不少。
黄团长还点了一下名,把学生交给当时的负责人。那个学校改称西南联大了,交给我们联大的当局。我们安全到达了,他也总算是卸掉团长的职务了。后来我们整队,到昆华农校,我们一队人马就到农校,安插在农校。
在这组步行团的照片中,有一张风情别异,暗含花好月圆之意:在昆明郊区的背景之下,安放着一个硕大的花篮。旁边站着几位如花的少女。花篮是教授夫人们为欢迎步行团准备的,由潘光旦夫人等人用鲜花做成。几位身着花色旗袍的少女,正在翘首以望,期待着那些将要接受花篮的人们到来。少女们仪态大方,都有些书香气。这些等待着献花的都是教授们的女儿。
学校的事情,夫人和子女如此热情地参与,也在其中扮演一种角色,这在战前的北平,应不是常规。然而战争与流亡改变了人们,家庭与学校融为了一体。梅贻琦和常委们所期盼的步行团平安地到达昆明,这件事也自然地成为夫人与子女们投入的热点。从此大家哀乐与共,患难八年。
这样一张照片,使人们感受到,师生们之间,荡漾起一种家园与亲情的氛围。同时,也反映出一种终于稳定下来的安然。
这照片伏下了一个浪漫的插曲,步行团的小队长后来娶了送花篮的小姑娘。
在这张照片里,最前面的那个单独站着的穿格子旗袍的女孩,是赵元任的二女儿赵新那。而后面高挑的较成熟的一位,则是她的大姐赵如兰。
很多年后,步入晚年的赵新那回到昆明,意外地看见这张照片,她兴奋地指着说:“这是我!”那时她尚年少,一切听大人们的安排。而相伴在她身边的丈夫黄培云同样兴奋,他当年是步行团的小队长。
2001年4月末,清华校庆六十周年。校友盈门。清华甲所里,熙来攘往,那些资深的远道而来的老校友们一个个着装典雅,面露喜色。时常在不宽敞的门厅里,听见那些久别重逢的快乐的惊呼。过去的时光,因为他们深情的返校,也一起回来了。他们日程紧迫,积攒了太多的约会,人到晚境,情意弥重。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甲所我与赵元任的三个女儿相逢了。
抗战时期,赵元任一家曾经在昆明住过短暂的时光。女儿们那时还小,都记得昆明被日本人飞机来轰炸的时候。夜里所有的屋子都灭了灯火,一片漆黑。这时候,赵元任就教女儿们唱童谣,每个人唱一个声部,在静夜里非常好听。她们说,听着自己的歌声,也就忘记了害怕。什么时候日机轰炸完了,走了,灯火又可以亮起来了。所以歌声是她们战胜恐怖的法宝。
抗战早期,美军飞虎队还没有来到昆明。这座不设防的城市曾经饱受日本飞机的屠杀与欺凌。
赵新那对我说,她们都非常喜欢昆明,因为正在进入青春期,也喜欢那里的大学氛围,有很多熟悉的人们,仿佛是另外一个北平。但父亲很快就带着家人去了美国。
赵新那与先生黄培云,是在美国留学时候认识的。婚后多年,都没有想到两个人早在昆明就暗伏了缘分。赵新那说,因为总是牵挂着抗战中的祖国,觉得熟悉的人们都在那里坚持,自己也应该回来。所以很快她和先生就回国了。
大姐赵如兰也是那张献花的照片中的佳人。她后来一直在美国,从事音乐研究,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三姐妹唱旧时歌曲,都是赵如兰指挥和领唱。赵如兰的丈夫卞学璜,也是西南联大学子。
那天晚上,赵新那对黄培云讲:“你们到昆明的时候,大姐跟我,我们四个人献花篮,你那时候认识不认识我?你什么时候知道那里头有我?”
黄培云说:“那还是后来了。”
夫人又问:“你看了那献花篮的四个人,印象是什么?”
先生道:“非常漂亮。”
历经山路崎岖与蛮荒的青年学子,突然眼前一亮,在昆明郊野出现这么美丽的花篮和少女,有一种青春的感觉、到家的感觉。重返都市繁华,一洗风尘仆仆。这种亮堂的风光,真是对步行团的最好欢迎仪式了。这一幕出自教授夫人们的创意,因为这里面有一种女性的细腻和风韵。
下一张照片,在昆明的街道上,一边是典雅的楼房,一边是浓密的林荫,接受了花篮的先头部队,又接过了学校为他们准备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慰劳湘黔滇旅行团”的标语,列队进城了。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旗号就这样首次被步行团打出来了。
正式的成立是在当年8月。学校不再称“临时”,表明人们已经认识到抗战的长期性。三校也做好了长期联合的准备。
人有的时候离历史非常近。
1981年夏天,我还在校读书。一天,忽然校办来人来通知,要我速去未名湖畔临湖轩,陪几位客人。那天大家都知道是王光美和赵元任先生来学校。
我当时在球场运动,等我到了那里,人去楼空。赵元任先生我是想见他的,那一首《教我如何不想她》,我母亲喜欢唱。她一唱起来,声音总是那么年轻,纯净,是30年代的自然的吟唱式。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刘半农的白话诗,才情随意,有东方意境美。赵元任的曲轻轻淡淡,缠绵旖旎,格调实在高。真正的爱情,永远是年轻的。没有那些复杂和恨意。
母亲对我说:歌里的这个“她”,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它”。这一诠释,又别有洞天,更加合乎人生与人性。人活着,总得有些放不下的念想。佛家叫“孽”。但看“孽”这个字,却也有生命之果的意思。
母亲说,这首歌是当年她在昆明市女中上学的时候,由那些南下的学生带来的。
近来见有文章,争议当年赵元任去国的原因。我其实替赵先生遗憾。在一个民族热情高涨的时刻,在一个艺术家最应该汲取营养的时候,在一个充满了丰富文化与激情的后方边城,一位造诣深厚,名动中国的音乐家却走了。
倘若当年他继续留在昆明这块抗日热土上,他一定还会创作出中华民族的好歌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