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甲骨文鬼神名詞的構詞特點

林春香

提要 鬼神名詞在甲骨文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甲骨文鬼神名詞可分爲人鬼、自然神、帝及其臣屬三類。按照音節的多少，可分爲單音詞、複音詞。複音詞的構詞方式基本爲偏正式。甲骨文鬼神名詞書寫上的一些特點，反映了甲骨文文字系統的不穩定性。

關鍵詞 甲骨文　鬼神名詞　構詞方式　複音詞

鬼神名詞在甲骨文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禮記·表記》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所謂鬼神，即指已經去世了的人以及被神化了的自然物。目前，對甲骨文鬼神名詞的研究主要是歷史學和宗教學方面的，如對殷王世系的考證，對殷商時期親屬稱謂、祭祀特點、神靈崇拜的研究等。目前還沒有人對甲骨文鬼神名詞進行系統的語言學方面的研究。本文首先對甲骨文鬼神名詞作一個基本的概括描寫，然後重點考察其構詞和書寫上的特點，從而進一步反映甲骨文在詞彙和語法上的一些特徵。

一、甲骨文鬼神名詞概貌

結合前人的研究成果，我們將殷甲骨文中出現的鬼神名詞，概括分類如下：

（一）人鬼

1.先公

大乙之前的先公有夔、（契）、（相土）、王吳（曹圉）、季、王亥、王恒、上甲、報乙、報丙、報丁、示壬、示癸等。其他的，如、姬、娥等，也被商人隆重祭祀，地位重要，列爲先公。

“夔”、“王亥”以及自然神“河”在卜辭中又稱“高祖”，反映了這幾位祖先在殷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高祖神屬於先公，有些祖先神的名字前也有“高”字，如高祖乙、高妣己、高妣庚，但兩者的“高”字之性質並不相同。因此，我們不把他們歸入先公。

2.先臣

有黃尹、黃奭、黃示、伊尹、伊奭、伊示、亦伊（合3458正）、巫、伊工（合5625）、作“咸”（卜辭又稱作“咸”戊）、學戊、盡戊（合3515）等。

3.先王

大乙（唐、成）—大丁、卜丙、南壬（即仲壬）—大甲—虎祖丁（即沃丁）、大庚—小甲、雍己、大戊—仲丁（三祖丁）、卜壬、戔甲—祖乙（中宗祖乙、高祖乙）—祖辛、羌甲—祖丁（小丁、四祖丁）、南庚—虎甲（即陽甲）、盤庚（三祖庚）、小辛（二祖辛）、小乙（小祖乙、後祖乙）—武丁（後祖丁）—孝己（小王）、祖庚、祖甲—廩辛、康丁（康祖丁、康）—武乙（武祖乙）—文丁（文武、文武丁）—帝乙——帝辛。

4.先子

如子庚、子癸、中子、長子。

5.先妣

如妣癸、妣庚、妣己、妣辛、妣戊、中妣。

6.先母

如母庚、母丙、母壬、母辛、小母、中母。

7.先婦

如婦好、婦鼠。

（二）自然神

自然神是被神化了的自然物。劉青（2008）將自然神具體分爲如下幾類：太陽神、月神、星辰諸神、四方神、土神（即社神）、山水神、石神、動物神、植物神、血神。

（三）帝及其臣屬

帝、帝臣（合14223）、帝使風（合14226）、帝雲（合14227）、上子（泛指天上的神靈，如合14257）、帝五臣（合30391）等。

二、甲骨文鬼神名詞構詞特點

（一）詞與短語的討論

1.甲骨文有無複音詞

關於甲骨文有無複音詞（這裏指合成詞），語法學界有不同的看法。郭錫良（1997）認爲，甲骨文時代的語言可以說還是一種單音節語，只有單音節的詞，殷商時代語言的詞彙系統本質上是單音節的，少數複音結構應該是短語而不是詞，例如甲子、乙丑，都還是短語，而不宜看作複音詞。

另一種意見則認爲甲骨文中已經有複音詞。唐鈺明（2002）認爲“甲骨文的詞彙已出現複音化的萌芽”，但只產生了複音名詞，其中大部分是人名和地名，官名、時間和神名佔小部分。唐鈺明（2002）還總結出甲骨文開創的漢語構詞法中三種最基本的構詞方式，即偏正式、聯合式、動賓式。唐元發（2007）也做了相關的探討，認爲這些用作專有名稱的複音語言形式，“有特定的所指意義，表示具體的人或事物的名稱”，“與普通的單音節名詞在意義特徵和句法功能上沒有什麼不同，因而也都是詞”。

筆者贊同後一種看法，就指稱鬼神的形式來看，其中大部分雙音節形式應看作詞而不是短語，如大甲、小乙，少部分雙音節和所有多音節形式，從構詞和意義上來看，應把它們看作短語，如父庚、兄丁、高祖河、高祖王亥、高妣庚、多高妣等。

這裏我們參考程湘清（2003）區別詞和短語的方法，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判斷：

（1）從語法結構上看，兩個音節結合緊密，不能拆開或隨意展的是詞。如上甲、小甲、大甲、羌甲、大丁、盤庚、王亥、雍己、仲丁、孝己、南庚等。

（2）從詞彙意義上看，凡結構上結合緊密、意義上共同代表一個概念的是詞；結構上結合鬆散、意義上表示兩個概念的則是短語。如高祖河、後祖乙、小妣己、三妣庚，它們除了表示河、祖乙等鬼神名外，還表示各自的身份或位次，因此是短語。

（3）從出現頻率上看，詞的出現頻率一般要高於短語。如“祖乙”、“妣辛”、“父庚”、“母辛”、“兄丁”、“子庚”，雖然都爲“親屬稱謂+天干”形式，如果按字面意義劃分，應該都爲短語，因爲它們既表示輩分，又用天干（祭祀某位祖先而選定的日子）來指稱。但從使用頻率來看，“祖乙”、“妣辛”明顯要高於其他形式，因此其詞化程度也更高。

根據以上標準，我們可以知道甲骨文鬼神名詞已經具備複音詞形式，並且都爲雙音節，甲骨文鬼神名詞還沒有出現三個或三個以上音節的複音詞。

2.合文、同素逆序與複音詞的關係

（1）合文。

合文，是指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漢字合併爲一個漢字方塊單元來書寫。卜辭常見的合文有“上甲、報乙、報丙、報丁”等。可以看作合文的一個前提是，合併的兩個或幾個字在同時代必須有不合文的例子。雖然“上甲、報乙、報丙、報丁”卜辭始終以合文的形式出現，但“上”、“匚”、“甲”、“乙”、“丙”、“丁”在甲骨文中已經是一個獨立的字了。如：

（1）丙申卜：三匚二示?（合32392）

“三匚”就是報乙、報丙、報丁。

“上甲”在卜辭中最早寫作，裏面的“十”即古甲字，與“田”有別（“田”字中間的“十”與四旁相接，而字與四旁不接或直筆不接）。後來，爲了區別於“田”字，加一短橫或一撇於上，寫作、；也有加一豎筆於右側，寫作；或加“”字，寫作。據陳夢家（1988：406）統計，不同時期的“上甲”字形見下：

報乙、報丙、報丁卜辭寫作、、叵，沒有變化（“□”或以爲正面所見盛主之器，“匚”爲側面所見盛主之器）。

根據上甲的諸多書寫形式，我們似可作如下推斷：最早的字形，聯繫報乙、報丙、報丁的合文，我們也可以把它稱爲報甲，只是後來爲了與“田”相區別，才有、、、等字形。那麼，“”、“”則應爲“上”和“報甲”的合文，全稱應爲“上報甲”。如果這樣，“”、“”就是三個字的合文了。

其他的合文還有：

，“小乙”的合文；，“小丁”的合文；，“妣庚”的合文。三者合文可見《合》27330。

，祖甲的合文，如《合》27334。

，“報二示”的合文，如：

（2）貞：勿自上甲［三］?（合1161）

，“父庚庸”的合文，如：

（3）惠父庚庸奏，王永?

惠祖丁庸奏?（合27310）

例（3）前條卜辭的“父庚庸”，甲骨文就作。“庸”的上部分因與“父庚”的“庚”相同而合寫。“庸”爲大鐘的意思。

雖然大多數合文都爲複音詞，但兩者屬於不同的概念範疇。合文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漢字合併爲一個漢字，意義不變，它屬於文字現象。而複音詞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音節構成，屬於詞的層面，是語言現象。

上甲、報乙、報丙、報丁是研究者根據其字形以及殷王的世系，用現在的語言來命名的。像、、、、、叵，如果這幾個字在當時並不表示兩個字的結合，那麼它們就不是合文。但由於可以從甲骨文中找到單用的“上”、“匚”、“乙”、“丙”、“丁”，據此我們可以斷定、、、、叵爲合文。至於，由於“□”無法找到單用的例子，是否爲合文，只能存疑。而“祖甲、妣庚”等，因爲可以明確“祖”、“妣”、“甲”、“庚”各爲一個字，並且有分書的共時形式，它們共同書寫於一個漢字方塊內，則爲合文無疑。以上所舉合文形式，都爲複音詞。但“報二示”的合文以及“父庚庸”中“庚”與“庸”的合文，則與複音詞無關，這純粹是書寫問題。

（2）同素逆序。

同素逆序，即兩個字書寫時順序顛倒，如“妣庚”寫作“庚妣”（合22136），“祖庚”又作“庚祖”（合12980）。此外還有辛母（合1784）、己妣（合22213）、戊大（合32165）、示丁（合22289）等。

同素逆序現象不僅表現在複音詞中，在短語中也有反映。如“多后”作“后多”（合27042反），“多子”作“子多”（合27643），“高祖夔”作“夔高祖”（合30399）。

同素逆序是構詞法問題，但甲骨文中的“同素逆序”與書寫有很大關係。在諸多構詞法中，除聯合式有兩個字順序不固定的現象外，其他構詞法很少有這種情況。以上同素逆序詞基本屬於偏正式。雖然古漢語中有正偏式結構，如“中心”，但這種結構的定型要到《詩經》時代了。此外，從卜辭的書寫來看，寫作“庚妣”和“妣庚”具有很大的隨意性。因此，甲骨文的同素逆序現象還只是一種萌芽形式，與書寫有很大關係，是甲骨文文字系統不穩定的表現之一。

（二）單音詞

單音節鬼神名詞見於人鬼及自然神中，如夔、季、唐、咸、、娥、河、嶽、雲、風、東、西等，此外還有天神“帝”。單音節的人鬼名詞，一般都是地位比較高並且離後世較遠的祖先。人鬼名詞中還有一類單稱天干或單稱祖、妣、父、母等親屬稱謂的單音詞。單稱天干的如：

（4）貞：勿于乙?（合7311）

（5）丙寅卜，賓貞：翌丁卯于丁?（合339）

董作賓先生（1936：125）認爲“殷人常有對最切近之人，僅舉忌日，不加稱謂者”，並舉上引《合》339爲例，“載祭丁之辭十三，皆但稱丁，不加祖或父之稱謂。同版有祖乙之祀，若祖乙爲小乙，則此丁即父丁，武丁了。此版皆武丁時舊史，或系祖庚時之卜辭”。董說可從。

單稱祖、妣、父、母等親屬稱謂的，如：

（6）丁丑［卜］，□貞：告［于］妣?（合2513）

（7）惠母歲先?（合2596）

有些卜辭中的單音節鬼神名詞具有明顯的省略意味，如：

（8）貞：告于祖乙?七月。

勿告于祖?（合938正）

下條卜辭的“祖”顯然是“祖乙”的省略，這與純粹的單音詞不同，應該看作複音詞的省略形式。

（三）複音詞

1.構詞方式

甲骨文鬼神名詞複音詞的構詞方式基本爲偏正式，其次還有附加式。偏正式具體有如下幾種表現形式：

（1）X+天干。

X爲親屬稱謂或表身份的名詞，如祖辛、妣辛、父庚、母庚、兄丁、子庚、婦好、王亥。

X爲具有區別作用或修飾限制作用的形容詞或名詞，如大甲、小甲、小乙、下乙。

（2）X+示。

X多爲形容詞，如元示、大示、小示、黃示。

（3）私名+官職名。

如黃奭、黃尹、伊尹。

（4）帝+天干。

“帝”是一種尊稱，由“帝”的至上神意義引申出來。卜辭稱“帝”的都是已經去世了的商王，如帝甲、帝丁。

其他神名，如出日、入日、東母、西母、中子、長子等，也屬於偏正式。

附加式爲“+親屬稱謂”，如妣（合03167正）、祖（合04421）。“”後來寫作“有”，爲詞綴，起臨時加足音節的作用。

2.複音詞中的合用現象

我們在單音詞部分已經提到，單稱天干或親屬稱謂的詞，有些應該看作複音詞的省略。此外還有一種省略，即合用，指兩個相臨的詞，由於有一個共同的語素，爲了節省篇幅和人力，這個語素只書寫一次。

這種形式的省略，或者合用同一親屬稱謂，如“父庚辛”（合2159、合7862），或者合用同一尊稱，如“帝甲丁”（合27438），或者合用同一天干，如“母妣甲”（合22775）等。

短語中也有這種合用，如“高妣己妣庚”（合279），“妣己、妣庚”合用表地位的“高”。此外，還有鬼神名詞與時間名詞共用一字的，如：

（1）癸卯貞：酒升歲于大甲辰五牢?茲用。（屯南2953）

（2）乙亥卜：又十牢十伐大甲申?（合32201）

“大甲辰”即“大甲甲辰”，“大甲申”即“大甲甲申”。

三、結語

根據以上對甲骨文鬼神名詞構詞和書寫特點的考察，可以得出以下結論：甲骨文時期已經出現了複音詞，其中的鬼神名詞以偏正式爲主，同時還出現了前加“（有）”的附加式；甲骨文鬼神名詞書寫上的一些特點，如合文、同素逆序、合用等，反映了甲骨文時期文字系統的不穩定性。

參考文獻

［1］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

［2］程湘清：《漢語史專書複音詞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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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唐元發：《先秦複音詞的產生與發展》，《浙江工業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

［8］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考》，《觀堂集林》（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