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离我们究竟有多远
9月,我带了一个新高一。开学一周后的一天下午,讲鲁迅的《范爱农》(北京版教材)。课堂上,我问了一个问题:与鲁迅在故乡重逢时的范爱农,此时的境况如何?问完之后,全班哑然。几个同学先后做了回答,在文章中找的位置都不对。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因为鲁迅在文中写得十分明白:
(见面之后)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可是,这段文字在同学的眼中“晃来荡去”,就是入不了他们的意识之内。我一下子警觉过来,每年这个时候,每次教高一的时候,都会发现我们的同学与文字竟是那般地隔膜与疏离。人间的悲欢离合、心底的辗转沉浮,只要一变成铅字,放在课堂上、书本里,竟与他们是如此“遥远”。他们是在揣测鲁迅先生深刻的思想吗?他们是在揣测老师高深莫测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吗?他们是在思量依照以往的课堂经验,究竟应该如何回答老师吗?他们是在尽力地捕捉文中的“微言大义”吗?
看到课堂如此沉闷尴尬,我立刻掉转了“枪口”。我对同学说,现在我给大家讲一个开学一周之后,一位同学对咱们班的感受。她放学回家,对她的妈妈说:
(我在班里)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有时觉得很气闷……
班里立刻哗然,笑声一片,学生立刻兴奋起来。一位同学站起来说:“这个同学如果果真如此,那情况可太严重了,太悲惨了。我要是她妈妈,听到她说‘受到轻蔑’,我的心会咯噔一下子,再听说进而还受到‘排挤’,我的心又会咯噔一下,我快承受不住了。如果接下来听到还受到‘迫害’,那我的心几乎就要碎了,在班里受到‘迫害’,这是怎样可怕的情景呀!那同学和老师简直就不把她当人看。直至最后听到‘几乎无地可容,有时觉得很气闷’,作为母亲我已然彻底崩溃,我会歇斯底里地喊——让我们转学!”
他的话,又引发了全班的笑声。同学开始会心地点头,品到了这几句话的“分量”。
“接下来,如果一个同学在开学一周后,他给班主任老师写了这样一封信,”我接着这位同学的话继续说:
亲爱的老师:
(我在班里)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有时觉得很气闷……
话未讲完,同学笑声大作。
看到时机已经成熟,我对同学说:同学们之所以笑声大作,是因为你们的学校生活是如此幸福与完美,与我讲的这个境况悲惨的同学截然相反。如果我们真的处于如此不堪的境地,那恐怕谁也笑不起来了。说到此,同学们都敛起笑容,表情凝重起来。我接着说,伟大的作家,将他们宏大幽曲的心灵世界深掩在文字的背后,我们应该透过文字捕捉感受世间万象,感受他们笔下人物心灵的风暴。我刚才引述的两段话,其实都是鲁迅写范爱农的。时光流逝,国事蹉跎,岁月将它的落寞与风尘尽显于两人身上,昔日青年已经不复存在,几多梦想随风而逝,彼此相见,都已显出颓唐老迈、憔悴不堪之态。“嘲笑”“悲哀”写尽老友重逢百般复杂的心态。鲁迅之笔貌似冷静客观,实则暗潮汹涌。“只这几年”“几缕白发”不难想见相离之后范爱农处境的百般艰难。“寒素”是鲁迅对别后的范爱农之概括,是鲁迅精心的择语,写出别后的爱农凄凉的处境。“寒素”像深夜凄清寂寥的月光,皎然一道,如水冰凉;“寒素”像深秋凝地的寒霜,寥廓的冷白凄凄在地。“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这是重重的字眼,字字千钧,一笔一笔犹如重炮,将范爱农炸为碎片;一笔一笔犹如层层恶浪,一浪肆虐过一浪,范爱农生命的小舟于风海浪尖中几尽倾覆;一笔一笔犹如道道严霜,一霜严酷过一霜,范爱农在彻地的凄寒中苦苦挣扎。这样的环境怎不让人“气闷”?
最后我总结道:同学们,不要再隔膜、疏离文字了。在作家的每一份真诚的倾吐与表达里,都包蕴着他们至纯至真的生命感受,都包蕴着同我们自身一样、同我们身边的同学一样,真正的、真实的、有呼吸的“人”。
全班,一片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