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奚溪之心
暮色渐起,渲染了五月的天穹,几只归巢大山雀匆匆掠过日与夜的交界。
云霞下的斑驳建筑,旋即被触发了“开关”,投出万千条颜色各异的霓虹光棱,在沸腾过后的城市间,纵横交错。
借由落地窗外蔓延进来的些许光亮,奚溪躲在房子里,只开一盏节能台灯。
房子位于H市的繁华地段,在离开上海之前,她仅凭房产中介传来的几张照片,就倾尽大半积蓄,将其购买下来。这看似像心适意的举动,却是在万念俱灰、非走不可的情况下,做出的不理智、但尚可理解的选择。此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小区正门口,有一个公共汽车的站点,那是16路车的必停之站,她上网查过,乘坐此车抵达终点站,便是那空桑公墓——她竟如此粗糙地盘桓未来的生活。
房子的实用面积不大,六十来平米,房型结构也挺简单,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厅、卧室、开放式厨房、小阳台、卫生间,应有尽有。唯独缺了书房。于是客厅专门空出一隅之地,特意添置了复合木桌、办公椅和简易书架,姑且算作“书房”。
立夏刚过,天气就提前燥热起来。她半躺在黑得发亮的皮质办公椅上,穿一件鹅黄圆领雪纺短衫,混搭一条靛蓝薄棉热裤,两条腿露在外头,白皙颀长,尽情地享受夏日夜里难得一遇的清爽与舒适。
衣橱里倒是挂着两条崭新的夏季睡裙,一条酱紫吊带裙,一条蔚蓝抹胸连衣裙。但她不爱穿。
去年夏天,享誉全球的时装秀“梦幻睡衣”系列登陆上海,主办方给她丈夫寄来两张入场券,原本打算一道观看,后因丈夫临时有事,只好作罢。丈夫担心妻子生气,于是托人从秀场里高价购得当晚主打的两条睡裙,悄悄藏于家中。
时装秀结束后的第二天傍晚,她整理衣橱,瞧见一紫一蓝,喜出望外,于是心血来潮地立于全身镜面前,试穿起来。偏偏这个时候,门铃极不识趣地叮咚作响,音色中还夹杂着几分急促与焦躁。她来不及换装,身穿那条酱紫吊带裙,直接去开了门。
门外一位快递小哥,二十来岁,立于地面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牢她,表情傻乎乎,颇存遐想。她早听说过,绵阳有一位快递员,上门送货,恰巧碰上单身女住户,人长得漂亮,身上同样穿着性感而单薄的睡裙,结果就起了歹念,铸成了大错。她登时脸颊发烫,心里发毛。
整个签收过程中,快递小哥的目光从未游离,一直落在她那袒露的肩胛上,仿佛眼前是一份秀色腻人的甜点,条件反射般地拉扯喉结,狂咽唾沫。她没别的办法,唯有故意不看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像岩石一样冷冰冰的,不带任何表情和言语,倏地签字,待他接过单子,便一把带上了门。
从此以后,即便居家,她也不穿睡衣了,尤其是这种让男人想入非非的款式。殊不知那天生丽质的容貌和完美的身段,以及自发的妩媚,是怎样藏也藏不住的。好在如今又多了一层可以不穿的理由:物是人非,送裙之人,转而成了负心汉……
书桌上整洁有序。一盏台灯;一盆迷你多肉植物;一个木质相框,镶着她与母亲手拉手微笑并排而坐的照片;一台笔记本电脑,放着悲伤的老歌;几本杂志和心理类书籍;还有一杯葡萄酒,抿过几口,高脚杯口边缘,残留着淡淡的唇印。她抬起嫩白的脚丫,横空跷在桌面上,将剩余的空间霸占无遗,脚趾上涂了漂亮的指甲油,樱桃色,时而轻灵地晃动,时而温柔地蹬弹。
三十三岁的年纪了,她的素颜,看起来俨然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左手握着手机,右手将刚洗完还未干透的头发,向后轻轻撩起,只见潮潮的水迹,把后背和锁骨上的衣物渗透出简易而抽象的图案。这时,一阵淡淡的薰衣草香从微卷的长发间弥漫开来,五月,是薰衣草的花期,不知不觉便应了景。
一个月前,通常这样的画面,她准是在阅读,看电影,敷面膜,同时,孤零零地盼着某人回家。如今,取而代之的,却是肆无忌惮地打游戏。她不用再为谁彻夜等候,更无须顾忌自己的行为会影响到谁。这样看来,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孤零零而已。
现在,她专注在手机游戏里,一条条娱乐资讯,时不时弹跳出来。换作以前,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条,因此才会在各类平台上订阅这些信息。但是今天,她不想再看了,因为那个负心汉的名字就像地雷一样,埋在那里,稍不留神就会踩中,炸得粉身碎骨。
整整一个月,她的丈夫杳无音讯,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她有自知之明,这回面对的,不仅仅是单纯的冷战,更是实实在在的分居,甚至道尽涂穷。
她有时候满怀矛盾。一方面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另一方面又责怪自己过于冲动,在没有听到任何解释的情况下,就贸然拖上行李箱,离家出走。
在搬来H市的第一晚,她就沉在松松软软的枕头上,凝望犹在旋转的天花板,认认真真思考过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她想,面对小小的誓言,手游里的男主角尚可做到恪守不渝,永志不忘,甚至将别人看似微不足道的约定当作一种信仰,为何当初精挑细选的男人就不能?
对爱情和婚姻守约,有这么难吗?
或许,那个曾经认定厮守终生的男人,终究会沦为剪影般的过客,而那些曾经许诺的约定,也同样会变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她似乎在跟自己较劲,凭什么短短几年,一切都变了?
可她还是很想他。近来无论在睡梦中,还是晃神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响起他那充满磁性的嗓音,犹如朗朗上口的旋律,绕梁三日,挥之不去。
按每年清明的惯例,她都会回来H市扫墓,虽说一样没有丈夫作陪,但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通过手机收到丈夫对她的深情私语:“老婆,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个男人的嗓音温柔、低沉、哑哑的,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此时,那一条条烦人的资讯没完没了,游戏一度处于卡顿状态。她搁下双脚,不耐烦地用食指在屏幕上一条一条划开。她刻意放空脑袋,不去理会资讯里的内容,但有些事情,往往越是故意回避,反而越容易关注到它——其中一条预览的标题,终究没能躲过去。
“当红偶像武骏临出轨内幕……”
这几个字像匕首,刺入她的胸膛,兵不血刃,却痛彻心扉。那未被完全疗愈的伤痛之感,又一点一点被勾了回来……
那一天简直糟透了。铺天盖地的娱乐头条、八卦新闻,如同澳大利亚的短尾矮袋鼠,恶狠狠地朝她笑,她发现,那是一种讥诮的笑,使人六神无主,头皮发麻。
其实,武骏临的花边新闻从未休止过。自打结婚以来,绯闻一个比一个猛,八卦一个比一个恶心。当然,有的一眼就能瞧出来是空穴来风,有的却永远无法辨别真假。不同的是,丈夫每次都会第一时间澄清,所以她心中虽有不悦,但信任永远占据上风。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去计较。
然而这一次,丈夫不但没有主动澄清,反而关掉了手机,家不回,公司不在,经纪人也索性联系不上,简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惶惶不安,除了不断给武骏临关机的手机打电话以外,就是木然坐在电脑屏幕前,焦虑地搜索相关资讯。她甚至天真地以为,一定是黑帮将他绑了去,就像电影里演的,并琢磨着要不要去报警。直至三天后,一段令她崩溃的视频在网上疯传,这才恍然大悟。
视频中的背景建筑看起来像是欧洲,具体是哪个国家,无法确认,像法国的图卢兹,又像荷兰的阿姆斯特丹。
焦点是一辆停在街角隐蔽处的香槟色保时捷SUV。
六秒后,镜头对准车厢,隔着玻璃,缓缓拉近,一名男子光着上半身,用胳膊缠绕着一名短发女子。短发女子以背示人,同样光溜溜的半身。
很明显,他们是在激情拥吻,一刻春宵。
大概十几秒后,男子抬头面向镜头,那张熟悉的面容随即映入眼帘……
她的脸颊开始发烫,如火燎一般,红通通的,一直红到了耳根。她踌躇了许久,忽然听见心碎的声音……
负气离家不是她的本意,借题发挥才是。清明时节总要回来拜祭离世的母亲,反正每次都是独自一人,这次又何须介怀。或许这样做,还能给彼此腾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让各自冷静一下;抑或只是单纯想给自己一段时间,消消这难消的气。
至于为何要买下H市的房子,她并没有刻意去想,兴许是为了在两个城市之间来去自如,进而离母亲更近一些。总而言之,购房款与武俊临毫无干系,因为那是老屋拆迁的补偿金,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产,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爱怎样折腾,就怎样折腾。
在H市这段时间里,她把他们两人从相识到相知,热恋到步入婚姻殿堂的画面,在脑子里一帧、一帧地过。不得不承认,回味往昔的幸福是极为痛苦的,因为甜蜜时刻的点点滴滴只会让人更加留恋,特别是引诱你对未来产生更为升华的憧憬,一旦形成这样的憧憬,就开始患得患失,害怕曾经的美好即将烟消云散,害怕未来的幸福不再如期而至……于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举棋不定的境地,就好比害了人格分裂症——一面看破红尘,缘起缘灭;一面不计回报,生死相依。如何抉择,却无定论。
她想了很久,自以为想通了,所以故作坚强地把爱情观和原则性问题暂且丢到一边,尝试自我安慰:“真相,不一定是肉眼所见。”武骏临还是当初那个武骏临,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举首戴目,只要他打电话来真诚道歉,并向她解释这一切,就原谅他吧。
不过,说原谅就真的可以原谅吗?还是发生过的事情可以抹掉重来,权当没有发生过?难道婚姻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藏好彼此心中的芥蒂,浑浑噩噩地共度余生?
她愈想愈气。好在也并没有像言情小说里失恋的女主角那样自暴自弃,把失意惆怅转化为食欲,肆意摧残自己的身体;又或者像个怨妇,到处诉说衷肠,怨天尤人。
这种阶段,手机游戏确实是个好东西,让她转移了不少心绪。可以说,是虚拟世界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是虚拟“情人”陪她度过这一个月来的落寞时光……
现在,一曲毕,笔记本电脑里自动轮播下一首曲目,是一首熟悉的旋律,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仿佛句句歌词都唱进了心坎里。
她终究没忍住,点开了那条资讯。读到一半,愤恨激动,气得脚一蹬,趾头撞倒了高脚杯,桌面潋滟一汪红液。她急忙放下手机,光脚跑去厨房,拿来一块抹布,揩拭湿淋淋的桌面。
这时,铃声响起,桌面上的手机顺时针打转,像在跳舞。
来电显示闪烁着“老公”二字,同时跳出一张英俊帅气的照片。
她屏气慑息,呆呆瞪着眼前的“拒绝”和“接受”,仿佛这一红一绿是人生重启键,没思忖明白,不敢轻举妄动。
铃声不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响至第四遍的时候,她动了动鼠标,暂停了电脑上播放着如流水般泻入思绪的伤感之歌。
她深吸一口气,闭住一只眼睛,点了“接受”键,仿佛指尖将要触到仙人掌上的刺儿。
“喂……”
“……”只有吱吱的电流声,对方没有回应。
“无话可说是么?”奚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表现得极不耐烦,她决定,如果对方再不说话,就直接挂断。
“老……溪溪,回上海来吧……”是武骏临的嗓音,温柔、低沉、哑哑的;但好像缺少了什么,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她也想不明白,只是肤浅地发现,称呼变了。不过,当听到他让她回上海时,还是微微笑了一下,这一个月来心里堆积了太多话,有质问,有责怪,有生气,有委屈……正想喋喋不休,武骏临又开口了。
“等你回来……我们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离婚?这是奚溪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她没有回答,更不知如何回答。手机随着右手一同绝望地垂下,听筒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不知道对方又说了什么,只是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这一通翘首以盼的电话,却如同垂死时,又被毅然补了一枪。
电话挂断后,她愣了一会儿,随后又拿起手机心不在焉地继续打游戏……
窗外的霓虹渐渐褪去,感觉屋内又暗了一层。她坐在一圈光明的中心点,咬着下唇,一心想要忍住眼泪,可女人究竟是水做的,伤心时抑制着,远不如流泪来得解恨,于是梨花带雨般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