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的淡化|蔡测海
一九二九年。上海。秋天或者冬天。教堂的钟声应和着洋场的西语,宣讲着欧洲的文明。那个时候,在大都市的一间小屋子里,一个温和而倔强的乡下青年,固执地玩着他的游戏。他游戏得痴迷。他放过了“妇女问题”“民族问题”“阶级问题”等等时代重大主题,他没有自己的《娜拉》《祝福》《包身工》《阿Q正传》和《子夜》,他因而被二十世纪文学史及文学批评非常合理地误解了:他是文体家,而非思想家;他是乡土的,而非时代的;他是少数民族的,而非人类的。乡下青年对上述二项对立、轻重扬抑毫无觉察,继续着他的游戏。在那年的秋天或者冬天,他完成了短篇小说《龙朱》。
首先,我们把《龙朱》读成爱情小说,它抑或是一篇爱情童话。求偶者主人公龙朱不是因为贫穷和残缺而是因为富有和完美才陷入爱的孤独中。龙朱有财资,有智慧,有容貌,有美德,而且健如雄狮,他无疑是一个种族中的优良品种,一个民族如果缺乏对人的鉴赏能力和对优秀分子的热爱,缺乏对美的渴慕,这个民族将毫无希望。一个民族首先需要的,不是至善至美的典范,而是鉴赏能力。龙朱的族人不缺乏这样的鉴赏能力,要不,他这样一个典范就不存在。然而,龙朱的周围确实有一种惰性,这种惰性使人们连仰望典范的勇气都没有,他们甘愿求其次。升华与沉沦,谁与我同在?高山流水,知音在哪儿?
龙朱二十一岁,孤寂与骚动,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希望有不怕狮子的犊在,尽管所有的女子宁可降价出售也不敢囤货在闺房,希望总在。结果,在其貌不扬却有几分机智几分顽劣的矮奴的穿凿附会下,以歌为媒,这位寂寞的白马王子与黄牛寨的公主结合了。那位黄牛寨的公主竟是何等模样?她爱别人不敢爱、不能爱的龙朱,便可见她也必定是鹤立鸡群,必定娇好妩媚,必定聪慧贤能。
这是个美丽而又美丽的爱情童话。它未必有,也未必无。
我们可以把主人公当成一个爱的歌者,把《龙朱》当成爱情的白皮书。作者所言:“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爱成为做人的准则,成为“必须”,无爱的生命是孤寂难耐的,这也同时道出了爱的属性,它是生命的一部分,是自然的自在的事物。
既然情爱是一个自然事物,那么情爱中的男女呢?女的是“在新棉絮里做梦的”,“甜得像枇杷”,“香得像大兴场的狗肉”,“美得像三羊溪的鳜鱼”,在龙朱的心中,同甜酒、狗肉一样引起欲望。至于男人,则是这些比喻后面隐藏的一个比喻。“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好的美的女人应当归谁?”
玩味之后,我们离开别的情爱小说的蓝本,发现了一个野花野草乡人野语配制的情爱故事。
如是欣赏了《龙朱》之后,其次,我们还可以把它读成一篇风俗小说,写乡土、地域风情的小说。小说提供了一些人类学、民俗学方面的知识,比如同是南方苗族,却分成花帕、长脚、郎家等许多支系,他们的语言不尽相同,歌唱却能沟通各族人的思想和情感。歌唱是娱乐也是塑造民族灵魂一种仪式,这是一个没有宗教却浪漫、热爱和平的民族,所有的矛盾冲突仿佛被歌唱融蚀了。
其三,我们亦可以把《龙朱》读成一篇文化小说,它兼有《诗经》的原生态的品质和《楚辞》的行云流水般的浪漫,我们借以读出了楚文化的渊源,而小说结构和语言的民间文学基调更强化了它作为一篇文化小说的特色。
我们还似乎从小说中找到了更为重大的主题,它是一部人类寓言,给现代都市人营造一处风景,使人的性情有个栖身之地,给人类的遗失以某种补偿。
等等。也许,这诸多的主题意义分析纯属误解。或许作者有那么一段时间,读了唯美的王尔德的许多作品或者是夏多布里昂那些美得让人心痛与哀伤的作品,勾起了年轻的乡下人的某种情绪,即写出了一篇追求美的极致的小说来?我们这样猜想的唯一理由是,小说是作者的精神活动的一部分,所谓纯客观的小说分析是没有说服力的,小说的本体批评及手段近乎数学游戏。
我们最终感觉到的,是这样的野花野草的奏鸣曲,文字演奏的是韵律,而不是主题,主题甚至细节,连同流动着的场景全被作者音乐化了。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氛围和一种意味,小说主题遗留在了文学史教科书里。有如花开,不一定就包含着春天的主题,花可以开在秋天或冬天。
我们试着进入小说的意味和氛围,进入小说的“场”。但障碍是多重的。二十世纪的批评界想造一座通往小说场的桥,这事业有几分悲壮。因为文化基因,个人的精神因素,心理因素,人生阅历等等,我与你,如此千差万别,孤独是无可逃遁的。你能品出“狗肉比女人”的味道吗?这很离奇,也很“孤独”。
带着我们的缺陷和优势,去一厢情愿地认同世界上的某一件事物,这就是我们。我个人对小说艺术及《龙朱》这一篇小说,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