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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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2

崔兆麟在紧张焦急中度过三天,他胆色再壮也不愿去记者的寓所冒险探看。下午,临近下班时,来了个陌生人找他。

“花溪散人困桑中,”来人冲他点头,“我......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哦,他知道对方是《大公报》的人了,他在《大公报》上连载的小说《山河盟重》最近一篇引用了南北朝谢庄《月赋》里的名句,述两地分离的男女恋人间的情思绵邈、怨遥伤远之意。

“他......”他问记者的下落。

来人微微摇头,两人都无言,倭人秘密逮捕的人很多都永远失踪了。

“出去坐坐?”来人邀请他。

两人出门寻一处门面冷清的饭馆,在雅间里坐定,待跑堂的铺排上饭菜后,来人开口说正事。“我带了吴先生的亲笔信去找少帅,少帅在天津时,吴先生与他多有交集。”他说的是吴鼎昌,天津盐业银行总经理,曾任北洋政府财政次长,现今总理盐业、金城、中南、大陆四行储蓄业务,是金融巨子。1926年吴鼎昌盘购《大公报》,自任社长。“少帅起先态度挺好,等听说这件事后,就三言两语打发了我。”

风头无两的少帅竟救不出贼寇手里的一个人,崔兆麟苦笑。

“我问了几个报界朋友,都说没得救。”来人一脸沉郁,“我没法子,找了街上玩耍的小孩去他家里看看,孩子回来时身后有人尾随。幸好我藏了心眼,没在说好的地方等孩子。”

想想也是,落在扶桑人手里,怎么能救出来?他们现在对《大公报》恨之入骨,怕是来一个抓一个,这人肯冒着风险出关,算是勇者。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送稿子,走到巷子口看见日本军车,后来看见他被人绑走,塞进车。”

“我来找你不只为逸夫的事,”来人端起杯子喝一口茶,“嗯......不知道你对记者这个职业是否感兴趣。”

不,绝不感兴趣!崔兆麟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怎么能?!记者前脚出事,他们后脚就拿自己填补,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扔啊!崔兆麟冷脸看着对方不言语。

“我知道这个当口跟你说这事,不好......”来人干咳一声。

相当不好!

“可是,逸夫出事,我们在东北的消息来源就断了。新闻发布要有真实性和权威性,我们需要一个人传递消息、写通讯。”他们的特派记者被抓了,以往的特邀访员们会多有顾忌,不可能继续供稿,报馆只有设法找人秘密写通迅。

与他有关吗?缺人就再派人来!

“东北局势敏感......”

是他妈的敏感,《大公报》的派驻记者被严密监视、非法逮捕!

“是新闻报道的重头,你年少有为,文笔了得,还有胆色......是最佳的人选。你怎么想?”

所以他是来策反他的!

“你为我们工作是有报酬的。”

绝对没有他在邮政管理局的工资高!谁都知道新闻记者的经济收入跟职业声望之间存在巨大落差。

“读书人要有济世情怀,”眼前年轻人长久的沉默让他无所适从,“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天,这话说的,没脑子!年轻人本就吓怕了胆。

话是没错,可是,有今天没明日的活,他妈的,你自己来干啊!

“我看了你的小说,无论哪一部都颇具家国情怀......”来人稍稍转变话题,打算迂回曲折地实现自己的目的。

“你怎么不来?”别绕弯子了!

来人一愣,“来什么?”

“来沈阳做派驻记者!”

“我没有你的便利条件。”

“什么便利条件?”

“我没有你的身份掩护啊!你是邮袋管理组组长,消息灵通,还有种种方便。”

操!这人说了半天竟没说到点子上,他们并不要他做明面上的特派记者,而是秘密通讯员!嗯,是自己猪脑子,正大光明地上任,两天就被抓走了,报社的人不是傻子。这个......

这两天,他心里很难受。他因母亲的缘故,跟父亲不亲近,记者对他亲厚,两人志趣相投,相处甚欢,记者于他有父辈的感觉。他不敢想象前辈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倭人没有人性,人所共知!有一股悲愤之情在他胸膛里冲撞,郁结难舒。

他在邮局工作,独得方便之门,只要他处事谨慎,神鬼不知......不对,《大公报》的人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身份泄漏,不仅自己性命堪忧,还会连累家人,他一时委决不下。

“你的小说起名‘山河盟重’,听逸夫说你的寓意是既述恋人间的情深,又指志士仁人对国家山河的承诺,吴先生跟我们都很有感触,大好河山岂容他人染指?倭寇对东北的觊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在东北的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大公报》因为报道东北问题,警醒国人,才招致倭人的报复。你......”

道理他懂,畏惧是人之常情。若是他孤身一人没有家累,来去无牵挂,倒可凭血勇挺身赴险。

来人见他脸色稍有舒缓,知道此事并非没有可能,事关重大,年青人需要时间考虑。“你考虑考虑,我在这家旅馆落脚,205室,”他递给崔兆麟一张名片,“来找我吧。要是我碰巧出去,你给前台留言,我来找你。我先走了。”

饭,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吃。

崔兆麟在“中华旅社”门前站定,旅社在两条街的交叉口,占地不大,两层楼高,看样子像是由私立学校改建的,不过十几间客房。旅社的门脸亦不宽阔,崔兆麟推门进去,迎面便是前台。这种旅社逊于西式饭店和中西合璧的新式旅馆,好于低等的客栈,符合报人的消费水平。

“205室范先生在吗?”他问前台的服务生。做人要有始有终,他虽然不肯答应,但要给人家个回话,免得对方等候。他特意在三天后来,以示他有认真考虑过对方的提议。

“范先生一早出去了,你要不要给他留个话?”

一整天没回来,现在是傍晚。“好,麻烦你。”崔兆麟接过服务生递来的便笺,从胸前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正要落笔,有人推门进来,“范先生......”

“我找到他了......”

“在哪儿?”崔兆麟欣喜。

“你跟我来。”他从服务生手里接过钥匙,转身上楼。

对方肃穆的脸使崔兆麟心里生出恐惧来,那恐惧随着对方沉重的脚步踏在楼梯上,一点一点地放大。

范先生打开房门进去,崔兆麟跟着进入,关上门。不大的一个房间,几样简单的家具。

“我今天把逸夫葬在郊外,”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身上都是伤,我不忍看......脸上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声音沙哑。

“你......怎么知道是林先生?”

“逸夫常年写稿,中指上有一个茧子。他是呼兰人,少年在雪地里冻坏一个脚趾,切去了,所以我知道是他。”

这事他知道,前辈跟他说过。他预料到了结局,当这结局摆在眼前时,他不能面对!“先生......你怎么找到前辈的?”

“我有个朋友知道倭人抛尸的地方,今天凌晨领着我去找......不少人在那里翻找,很多遗体......”

狂怒的风暴席卷崔兆麟的胸膛。

先生经济拮据,因为他有一家子人要养,母亲、妻子、几个孩子。家人留在呼兰,他每月寄钱回去。“大城市里消费高,小地方还好。我也许该做个流行小说家,学张恨水,”他笑着说,“可惜,文笔尚可,才思不够。”

先生出门的衣服一季就一身,在寓所里则穿着短打,因常年伏案,肘部磨破了,先生并不避讳他。“我该托人在政府里谋个差事,嗐,读书人学不来那算计、倾轧,‘铁肩担道义’,我喜欢这职业。”

崔兆麟泪在眼里。

“前辈埋在哪里,你领我去看看,四时八节我去祭扫他。”

明月夜,短松冈。

他敬爱的父辈长眠于地下。崔兆麟买了些酒肉。前辈喜欢吃酱牛肉,舍不得买,偶尔开一次荤。赶上他来了,并不吝啬,大方地捧出来与他一起享用。所以,后来他每次去送稿子时都带着酒肉,两人把酒言欢,快意得很。

他点一支烟搁在坟头上。先生烟抽得很凶,他说有烟才有文思,他抽最劣质的烟。他去的时候,先生就把窗户打开,用手在他面前赶一赶,挥散烟雾。“我明天找人给前辈立一块碑,上面刻什么好?”

“我回去跟同仁们商量一下,发电报给你,好吗?”

“好。你说的事情我想过了,就这么定!”

白山黑水作证,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崔兆麟成为《大公报》在沈阳的秘密通讯员。

他打定主意,这秘密身份跟谁都不能说,乔世瑛更不能。乔世瑛那张嘴!他常常纳闷,何以接受现代教育的女子会像乡下妇人般东家长西家短。按说,叶家是大家庭,普晴与兄嫂在同一屋檐下,姑嫂最容易生隙,他没听见普晴说过一嘴嫂子的不是。

他也不能跟父亲说。他的父亲在教育厅里任职,按理该是开明的,可父亲偏偏对新闻记者这一行当极不认可,所以起初他给报馆写稿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东窗事发”后,父亲旗帜鲜明地反对,崔兆麟并不收敛。好在无论是《大公报》,抑或《东三省民报》、《新民晚报》都是影响力颇大的正规报纸,父亲拗不过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嗯,很不错,就是有‘掉书袋’之嫌。”父亲看完他发表的文字后说。

“我故意的!”‘白话文运动’把中国的古典文学批得一无是处,“现在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欣赏诗词曲赋的精妙,我帮他们普及普及常识!”

“年少轻狂!”父亲微笑。

从春至夏,他已为《大公报》撰写了数量众多的通讯,篇篇精彩,颇受报社高层的赞扬。不少通讯发表在《大公报》的要闻版上,一经刊出,立刻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他很得意。他秘密行事,特别小心,出于安全考虑,稿子不能署名“南柯太守”,他把欣喜埋在心中,不与人分享。也许,多年以后,他会说与他人听,说给谁听呢?......南窗下那个女孩,有新雪和老树映入室内......

崔兆麟从范先生处要来前辈家人的通讯地址,《大公报》付给他的稿酬,他都电汇给他们。尽一份绵薄之力,愿先生在九泉之下安心。

门卫说有人找他,崔兆麟下楼。待看到来人时,寒意攫住他的心脏,一年前,在咖啡馆,那本小册子。

“花溪散人困桑中。”来人悠悠地说。

崔兆麟感到彻骨的寒冷。

“一起喝杯茶?”来人看着崔兆麟放大的瞳孔,他心里有猫戏弄老鼠的快感。

崔兆麟一声不响地跟着对方出门,他不想去茶馆,他想去一处僻静地掐死眼前的人。他并非外表上的那般书卷气,他跟齐承耀偶尔联手出去打架时,战无不胜!

来人与他在街面上走,一路无话。后来,那人领着他拐进巷子,正合他的意思!

“你的通讯写得很精彩!我指《大公报》上的。”来人再次开口。

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他们无孔不入,无所不能!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未必打得过我,况且我不是一个人。”

崔兆麟明白他们是一伙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掐死他是自己在气头上的想法。至少目前他不会出卖自己,这混蛋是来与他做交易的。

“是我们的人领着范先生找到林先生,帮着范先生安葬了他。”

崔兆麟心头的怒意稍缓。

“大家都跟日本人不共戴天!”

“你想说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只要你行个方便,抬抬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我指什么。”

崔兆麟忽地明白他指什么了,他的一个组员平日抽查信件时常有怠惰的行为,哦,那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好感,但这不妨碍我们合作。我们消息灵通,有什么危险可以提前给你通个气。”

“我知道了。”崔兆麟转身离开,他不愿意跟此人有太多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