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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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国破山河在 7

一家人在津浦铁路宾馆整修一天,洗去一路风尘,又挤上南下的火车。众人抵达蚌埠时,只见市面繁华,并没有战时的迹象。虽然报纸上一片喧腾说上海战事已起,但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如常。大家去繁华的二马路上寻一家最洁净时尚的旅馆住下,一番盥洗后,齐承耀拉着母亲和湄筠去觅食。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嘴里能淡出鸟来!

盛夏的午后三点,地上像下了火,城市像被烧透了的砖窑,刚洗过的肌肤很快又蒙上一层细汗。齐承耀抬头看一眼白炽的烈日,他只想一头扎进头顶有吊扇转动的餐厅,喝一杯清凉解暑的茶饮。湛蓝的天空中有两个黑点迅速接近那炽日,黑点逐渐变大,越变越大,大到隐约可以看清它们的形状。齐承耀以为自己花了眼,他定睛细瞧,等他听到那轰隆的声音时,便也看清了它们上面的标识。齐承耀一跃而起,将走在前面的母亲和湄筠推到在地,自己扑身到湄筠身上。

紧接着,他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闻到刺鼻的火药味,感受到大地的震动。

三个人慢慢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周遭,不远处烟气缭绕,尘土慢慢在空中落下,哭喊声此起彼伏。三个人再看看彼此,齐承耀和湄筠在一起,女孩儿靠在他怀里。“母亲......”齐承耀松开女孩儿到母亲身边,羞愧难当,刚才他想都没想便扑到湄筠身上,遮住她,那是他最本能的反应。

“你不用内疚,承耀,我并不介意。”齐母笑笑,早在九年前的那一晚她便看穿了这一点,“承耀最爱的人是你,湄筠。很正常,我最多陪伴他几十年,而你要陪伴他一辈子!”齐母心里凄凉,若是曾有人肯如承耀待湄筠一般待她,她一生又何憾!

他们从沦陷的北平逃出来,海陆辗转上千公里,一路上都没有遭遇战事,却在临近首都之地险些丧身于炮火之下!齐承耀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他们身经丧乱的开始。

蚌埠首次遇袭后,市面虽未有大的破坏,民众却骚动起来。一家人无心停留,于第三天一早继续乘火车南下。傍晚火车停靠津浦线的终点——南京浦口。

前日,日军16架战机空袭南京,疯狂投弹,雨花台军区被炸成废墟。一家人下车后马不停蹄直奔江边,意欲渡过长江继续前行。岂料南下的难民潮水般涌至浦口,轮渡码头边人人蜂拥争渡;兼之日机经常飞临长江上空威胁,进而投弹、扫射,人心惶惶,场面十分凄惨混乱。齐承耀看着前面摩肩接踵、从码头漫到大堤再到马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思量一家人今日恐怕连码头都挤不上去,遑论渡江,便说不如找个饭店休息一晚,明日再来。

第二天一家人绝早起来,饭也不吃,径直赶到江边,齐承耀发现自己又失算了:前面还是乌泱泱的望不到边的人群,敢情难民们晚上就没有离开过!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过江,齐承耀跟母亲和湄筠说,再迁延下去,难民们会只增不减,危难之时,谦谦君子风范就不要讲了!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在前面横冲直撞地开路,叫湄筠和母亲攥住他的衣角紧紧跟上。被他冲撞了的人无论如何骂他,他都不予理睬,一心向前。

老天倒是不辜负他,在人群中各种推搡和被推搡了三个多小时后,齐承耀终于携着两个女人挤上码头,结果却发现最难的不是挤上码头,而是如何挤上船。每一艘渡轮靠上码头时,众人都蜂拥而上,各凭体力,全不顾老弱妇孺,为了上船不惜上演一出“全武行”。母亲裹脚,湄筠文弱,全不是壮年男子和生猛女人们的敌手。

每一艘渡轮离岸时,江面上都留下挤掉了的鞋子、帽子、行李、甚至活人。渡轮不大,载客量小,间隔时间长,好像完全没有人调度。齐承耀旁听消息灵通的人们抱怨说因为战事大的船只都被征用运载军需物资,只余下小船来渡人。这些人抱怨政府时都是同仇敌忾的战友,及到抢着上船时便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

连接渡轮和码头的狭窄跳板成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比武场,渡轮的每一次靠岸,跳板前都要展开殊死搏斗。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了,日头西斜,一家人还滞留在码头上。

这一次,齐承耀刚刚拼着命把母亲护送上跳板,转身要去接湄筠时,母亲就被随后冲上跳板的壮汉挤落水中。齐承耀红了眼,若不是他急于救人,纵身跳入水中,那壮汉只有被砸躺的份了。

湄筠央求众人协力把母子俩拽上来。母亲叹一口气,她浑身湿透了,从头到脚滴着水。“我们一定能过去!”湄筠帮着母亲绞尽衣角和裤管上的水,“肯定能!您放心!”

下一次,齐承耀终于瞅准一个机会,把湄筠推上跳板。他心里不敢放松,护着湄筠一起走到渡船上。等他逆着人流从渡船上撞回到码头上时,母亲早已被他人推挤到远离跳板的地方。齐承耀使出神鬼之力排开人群呼喊寻找母亲,当他终于攥住母亲的手时,隔着人群,他看见渡轮缓缓离开码头。

湄筠站在船舷边拼命向齐承耀招手,她刚才想要下船,却被涌上渡轮的人流推挤着动弹不得。

“在那边等着我!别走开,湄筠!”齐承耀嘶吼,他心里怕得要命,他怕从此两人便天涯永隔、永不能相见!

齐承耀无论如何没法带着母亲挤上后来的两班渡船,即使拼尽全力。再后来,夜幕降临,渡船停航。齐承耀要泅水过去找湄筠,被母亲死死拦住。“你疯了吗,承耀?这江上来来往往都是船,你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撞到!”

若是湄筠不见了,他真的会疯的!“湄筠走了怎么办?母亲!”

“湄筠哪儿都不会去,她肯定在那边等你!她孤身一个女孩儿,兵荒马乱的,能去哪儿?怎么敢自己走?”

“要是别人拐走她呢?”

“湄筠聪明伶俐,不会被拐走!”

“可是,要是有人强行带走湄筠呢?”女孩子漂亮得惹眼,肯定有人打主意!

“码头上都是人,湄筠喊救命,大家都会帮忙,没人敢用强!”

齐承耀叹一口气,携着母亲从码头挤回到大堤上。“母亲,明天早晨你先在这边等我,我去那边把湄筠带回来。过去很难,过来容易,母亲,过来的船都是空着的。”

“那我们不要过江了吗,承耀?”

“母亲,我们沿着长江往西走,走得远远的,总能找到船过去。母亲,你要是肯成全我,就在这里别动,哪儿也别去!”他很担心,“你很年轻,不到五十岁,腿脚麻利,你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母亲,不要让我对湄筠的爱里夹着对你的愧疚!”

“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你!孩子!”

齐承耀忽地撒手母亲,拔开腿就往堤边跑。“承耀,承耀!”齐母惊叫,忙不迭地追上去。齐承耀眨眼到了水边,他把身上的包袱扯下来,迎面抛给母亲,“母亲,看好包裹!”他开足马力跑进水里。之前没把包袱取下来是怕母亲忙着追他,顾不上包裹丢了家当。

“孩子,小心哪!小心!”齐母在江边呼喊。承耀越去越远,已经游了起来,她不会水。刚才承耀一番话使她放松了警惕。

齐承耀一边踩水一边扒下身上的短打裤褂和背心、鞋子,只余内裤。夜晚,江面上的船少了些,他相信自己的能力。

岸上的灯火映照在水面上,恍惚迷离、飘忽不定,仿佛她前半辈子变幻无常的人生。那个人饥寒交迫流落街头时被她遇见,她怜悯他,让他到吴家帮佣。他是个读书人,谈吐举止胜过店里与她青梅竹马的伙计。

“他跟你不是一路人,你们过不到一起去。他不喜欢你,你求不来!你会遭报应的!”传奎临走时说。堂堂男人诅咒女人,太小家子气!

传奎赌气出去,投奔别的店,慢慢熬成掌柜,娶了店主的女儿。所以传奎当初也并不是真心对她好,不过是谋划了一局棋。承耀长得七分像她,她的相貌到了男人脸上却很合适。

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是她的丈夫。

“这样很好,一了百了,我谢谢你!”那女人临死前说。

她愣了。

“你不是恶人,我知道,是他逼得你......你以后一旦想起我,不用自责,我不怨你......我本来就不该来这里......我父母双亡,没有钱安葬......我插草卖身......碰到了他。”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委,齐母红了眼圈。

“你不用替我难过......我就要见到他了......见到父母兄妹......”她笑笑,“我很开心......”

齐母落下泪来。

“我知道是你害了韫娴,你以为没有韫娴我就会喜欢你?你做梦!我跟谁在一起也不会跟你在一起!我上谁的床都不会再上你的床!我碰谁都不会碰你!因为你是个杀人犯,你杀了我唯一爱的人!我恶心你!你这个下贱女人!恶毒的贱货!”那个人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话骂她。

齐母皱紧眉头。

渡船停航时,谢湄筠心里的希望破灭。

这些年她一直在齐承耀的呵护中过日子,可是他终于厌倦了。他把钱款分开让三个人拿着时,大概预料到了会有彼此失散的这一刻,他预料到自己会顾不上她。从来都是这样,紧要关头他永远都站在别人那一边!不是的,日本人扔炸弹时,他是护着她的!她不要钱,她自己有积蓄,薪水她都攒着呢,加上自己的嫁资、伯母每年给她的压岁钱,共两千七百元,不算少,养得活自己。可是这个人没了,齐承耀没了!他不在身边......她的心疼得要裂开,疼得她能感觉到那淋漓的血!他们还能不能再相见?

那一年,英气勃勃的十八岁青年男子从院子外面走进来,春日的暖阳照亮他的脸,他站在堂前向谢雍行礼,意态从容,她一看就喜欢。母亲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与她过日子的人一定要她喜欢才好,母亲安排她呆在厅堂旁的书房里。青年行礼后抬起头,她立刻就向后退去,她怕青年看见窗子后藏着的她。如果齐承耀彼时看见了她,还会有那个戏子吗?“不会的!”她的心说。“会的!”她的脑子在冷笑。新婚之夜,齐承耀掀起她的盖头看见了她的模样;后来闹房时,齐承耀就在她身边。可他还是先去那个人的房间。所以他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九年了,湄筠,你一定要磨折我吗?”他说,“我为什么要救你?我为什么要守着你九年?”

可是,齐承耀,九年和十一年哪一个更长久?她的泪奔涌而出,她伤心得难以自持。他跟她谁将更长情?当他从妻子手中接过茶时大概会想起她;他教孩子写字时应该也会想起她;他在某个夜深人静时可能会醒来,希望枕边人是她......可是她的余生都将是他,没有别人!齐承耀,她一生所爱!

“湄筠,你就这么恨我吗?”他说。齐承耀没看见她后来的痛哭,哭得哥哥不知所措。她哭齐承耀的脸,哭他们之间的分手。哥哥终于看明白了,“要是他还来找你,你就跟他在一起吧,我不拦着。”是她自己的主意要跟齐承耀离婚,可是等到真正分开后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舍!

那饭馆叫“琅玕居”,她隐隐约约觉着跟齐承耀有关,跟自己有关,开在东北大学门口,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所以她一直不肯走进去。文鸾张罗着大伙一起去吃饭时,她就明白了齐承耀想见她,她也想看看他的脸。她鼓足勇气跟着大家走进去,故作镇定地与人说笑、点菜,可是当听到那人声音时,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长长的紫红色疤痕蜷曲在齐承耀左脸上,损坏了他的相貌,他却对她一如既往地温和。

一如既往的温和?若是果真一如既往,便没有新婚时的伤痛了。新婚夜,她坐了一夜。她想她爱的那个人是想象中的齐承耀,不是真实的新婚夜在妾室房里留宿的男子。

第二天早晨,她想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的伤心,可那妇人、她的婆婆关于齐承耀的去向一句话也没有。午饭时,那戏子的丫鬟来禀告说“少爷和姚姨娘在自己屋里吃饭”,那妇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一声“好”。她的泪逆流成河,在心中。

“湄筠,五年了,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你都看在眼里,你该明白我深爱你。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你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吗?”他说,“只因为那个人、那一个月,你便耿耿于怀,始终不肯原谅我!”那个戏子、他们的情事如跗骨之蛆般纠缠着她,使她夜阑梦回时不能入睡,一直坐到天亮。

如果她可以少爱一点,就不用那么在意。他们订婚后的那两年里,逢年过节齐承耀都要来问候母亲和谢雍,她躲在厅堂旁哥哥的书房里看他。为着他要来,她甚至在书房里守候一天,只为能看他一眼。她喜欢齐承耀的声音,浑厚亮堂,有成年人的沉稳,没有少年人的莽撞。他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应答自如,遣词既不文绉也不粗俗。他离开时,她便站在窗前看他雄健的身材、充满朝气的步伐。两年,她把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身形举止和着自己的爱编织成绮梦。母亲过世后最难过的日子里是齐承耀在陪着她,他一直在她身边,在心中!

她盼着齐承耀去女子师范看望她,可他从来没有,他自然不会去,他的心思都在那戏子身上!

近乎于赤身裸体的男子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齐承耀在人群里拼了命地寻找湄筠,老天,老天,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和湄筠在一起!灯火昏暗,一如他灰暗的心,绝望从心头渐渐升起,攥住整个心房。他忽地看见女孩儿靠坐在柱子旁,蜷着身子,红红的眼圈和鼻头,哭得梨花带雨。“湄筠!湄筠!”他推开身边的人跑过去。正在哭泣的女孩儿听见熟悉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齐承耀已到眼前。女孩儿立刻扑进他的怀里,“我以为你不管我了!”

“不会,永远不会!湄筠,永远不会!”这几个小时的煎熬使他明白什么样的磨折都好过他们俩的分离。她不愿意和他做夫妻,他便守着她也很好!他箍着女孩儿,揉搓女孩儿的头发,吻她的额头。他忽地从胸前推开女孩儿的头,去吻女孩儿的嘴,吻得激烈缠绵。他差点失去了她!

“你怕了吗,湄筠?”

“嗯。”女孩攀着他的脖子,“我一直守在码头,盯着每一个下船的人,总不见你们。”她真是傻!他为了她竟然不顾死活地游过长江,她是世上最受眷顾宠爱的女子,她有什么可怕的?!

“母亲从前裹脚,抢不过那些人,我带着母亲挤不上船。你快把自己哭成一只花狸猫了。”齐承耀怜爱地在女孩鼻子上刮一下。

女孩羞涩地笑。“哎呀,忘了......”她从身上解下包裹,拿出毛巾来替齐承耀擦拭头上、身上的水。“赤身露体有伤风化,看待会儿警察来抓你!还笑我!你累不累?”

“这点距离,小意思!你忘了我以前在运动会上的表现?”

因为逃难,除了身上穿的,她不过再带了两身衣裤换洗,女孩把上衣都拿出来,一件给齐承耀围在腰际,一件给他披到身上。

“湄筠,你冷吗?”八月下旬的晚上还是有些凉。

“嗯。”她不冷。在江水里浸了很久,他肯定冷。

可惜他前胸是裸着的,不好与湄筠在众目睽睽下一直相拥,齐承耀环住女孩儿的肩。女孩儿却主动把自己整个贴进他怀里,一改往昔对他的排斥,不管不顾别人的瞩目。齐承耀心头大震,“你不怕别人看吗?”

“不怕!”他身上的气息真好,有江水的清新。

“宝贝,你靠着我好好睡!”他圈紧女孩儿柔声说。

这一夜,女孩儿就睡在他怀里,小猫一般用手轻轻按在他胸前。齐承耀这一夜睡睡醒醒,难得湄筠这般依恋他,他舍不得睡。

第二天早晨在回去的路上,齐承耀一直揽着女孩儿的腰,他几乎始终用双手把女孩儿护在怀里,直到母亲面前他才松开手。女孩儿乖巧得很,紧贴着他,再没有从前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