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乔世瑛正在慢条斯理地炖一只鸡,红泥砌成的小火炉,火苗正好。
他们终于有大房子住了,很好的房子,不用担心漏雨。因为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和军队。他们也终于可以放开胃口吃鸡吃鸭,因为城中已无百姓,鸡鸭不吃,难道留给日本兵?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崔兆麟把她赶出家门,她回去后就交了一个月的房租,桂林的冬天湿冷难熬,她不能露宿街头。她去市场捡没人要的菜叶,一边捡一边把泪从咽喉处咽下去。把烂掉的部分去掉,这些菜叶可以煮一锅汤,配点米饭,就可以混过一天。
一块豆腐赫然出现在面前,她直起腰。“放一块豆腐,加几片肉,肯定是一锅好汤。”拎着豆腐的男子笑着说。他说得很慢,怕她听不懂广西话。
男人肤色较深,低颧骨、鼻翼大、眼裂大,是典型的广西人长相。他身体精壮,个子在广西人中算是高的,但是比北方人差了不少。
“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一个女人……冬天需要吃点好东西。你要是愿意,我请客。我知道你不是……”他看见乔世瑛犹豫,赶紧说,“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你等我一下!”男子匆匆走去肉摊,他一边叫摊主切一块肉,一边回头看着乔世瑛,好像生怕她离开。他在走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了一把青菜。
“给!”他把肉、豆腐和青菜都递给女人。他看见女人红了眼圈,随后便泪落如雨。
素未平生的人好过她身边的人。姨妈总是皱着眉头,让她感觉自己是个累赘,必须紧巴巴地过日子;崔兆麟不吝惜钱,可是他吝惜感情;李维钧、卢崇峻、周有德,他们不只贪图她的身体,还贪图她的钱。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待她。
男人默默地看着她哭,等她快哭完时,他再开口,“我叫沈莹,民团队长,你要是……”他想说“过不下去了”,女人面浅,他把这话吞了,“你要是有困难,就来找我吧。”他把自己的名字在手心里写给她看。
广西民团,中国最凶猛的准军事组织,他们的骁勇剽悍远近闻名。沈莹?堂堂男人起个女人的名字,她忍不住笑一下,收了泪。
吴国的丹阳太守就叫沈莹,他只率领五百丹阳精兵,头绑青巾持大锤,攻破了晋军的坚固防线。他姓沈,所以就叫沈莹了。后来,他们在一起后,男人跟她说的。
沈莹是桂林民团常备队乙级队队长,甲级队队员年龄必须在30岁以下,乔世瑛遇见他时,他刚好31岁,跟崔兆麟一般年龄。他并不富裕,闲时种几亩薄田,在江上打鱼。
男人娶过妻子,妻子早逝,没留下孩子。
那个冬天,她终究没能熬下去,她去民团找他,一提沈莹,人人都晓得。她借住在男人家里,男人的祖屋也在桂林郊外、漓江边上。独身男子过不好日子,她去了以后,祖屋就亮堂起来。除了雨天,她要在屋里放上几个盆接水,一切都安好。
他们常常烧一锅汤,汤里放上骨头、豆腐、米粉、青菜,热乎乎地吃起来。整个冬天,他们都相安无事。两人的关系在惊蛰那一天拉近,自然而然地。惊蛰,阳气上升,万物萌发生机。
沈莹对她很温和,但是不提嫁娶,所有的男人都不与她谈婚姻。
沈莹常常不在。有时被征调修建湘桂铁路;有时为前线的军队运送弹药粮食,后撤伤员;有时去广东敌后打击日军。他每次离开前,都给她留足钱粮,使她能安稳度日。
9月8日,国民政府发布强制疏散命令,桂林所有的居民都要离开。沈莹把身上全部的钱都交给她,让她走。身为民团队员断无临阵脱逃的理,他誓与桂林共存亡。
她去火车站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没有沈莹,她挤不上火车;即使挤上火车,她身上的钱也支撑不了多久,她不想在异乡流浪,这些年,她流浪够了!没有沈莹,天地之大没有她安身的地方。她依附于他多年,从经济上到精神上。
她离开江边的小屋,走去火车站,一路走一路流泪,心慌慌的;她从火车站走回来,脸上的泪慢慢收住。当她看见江边那小屋时,她心里就安定了。
没什么可怕的,她不走!她的母亲就是干革命的,她算是女承母业!
沈莹不在屋里,她去桂林街头找他。他在路口修建防御工事,她站在街对面默默地看着他。是的,她爱他!成年人的爱没那么热烈,但是深远绵长。她爱他,素日爱之一点一滴汇成涓涓细流,再汇成河海。是的,她爱他,她将与他同生共死!
她看了一会儿,就去抓鸡鸭。这些被舍弃的、无主的鸡鸭将成为民团战士们的美食。
“我不会被日本兵抓到,我知道该怎么做。”她送饭到工事时,与男人如此说。
“我现在照顾不到你,你该知道。”
“我知道!”
日军集结了7个师团、15万兵力、300多辆坦克、30多架飞机,气势汹汹而来。而桂林守军只有桂军第一三一师12000余人,所幸从各地自发进入桂林城的广西民团有7000余人。广西民团和桂军部分士兵手持的都是土枪,他们没有坦克飞机,所有的只是22门火炮。
守军把所有的房子都修成碉堡,在所有的路口修筑工事,给所有的水井下毒。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与日寇打巷战,与桂林共存亡。
10月28日,桂林保卫战开始。
乔世瑛从水东门内望出去,城外的民居几成废墟,昔日美丽的漓江上漂满尸体。他们已经抵抗了七日,屏风山、猫儿山、月牙山、普陀山等阵地相继失守,驻守在城外的桂军已全军覆没。
日军的登陆艇轰隆轰隆地从对岸开过来,架在船头的机枪疯狂扫射。桂军以精准的火力将日寇大半射杀在江面上,民团队员们身上绑着手榴弹,划着竹排前仆后继地去炸毁日军的登陆艇。
乔世瑛眨一下眼睛。她已经完全不怕了,从一开始听见爆炸声就卧倒,至如今从容镇定地抢救伤员,收集弹药。生死有命,牺牲不过在此时或是在彼时,反正他们最后都要死的。
水上激烈鏖战的同时,城区巷战也始终处于白热化。城中到处都是枪声,到处都是地雷,全城都在肉搏。日军已26次冲入GL市中心,都因陷入巷战的泥潭、损失惨重而不得不撤出。
当乔世瑛再一次从牺牲了的战士身边收集了弹药回到工事时,看到沈莹正在往身上绑手榴弹。
“我去炸坦克。”他们是雄于天下的广西狼兵,陷阵之志,有死无生!“你别怕!”这是最爱自己的女人,可惜自己没有好好地去爱她、珍惜她。
“你对我笑一笑,我就不怕了。”数千人的民团敢死队员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去炸毁日军的坦克和登陆艇,她早就预料到了他们的分离。“我爱你!”她从前没说过,在成年人的感情世界里,“爱”字不轻易出口。
男人笑笑,跳出工事。
她不看,看了她会受不了!惊天动天的爆炸声后,坦克碾过地面的吱吱嘎嘎声戛然而止。他成功了。
乔世瑛惊讶于自己在枪林弹雨中又挺过三日,而且毫发无伤。整整11日,她目睹了桂林保卫战的惨烈,许多阵地战至最后一人。城里的人越来越少,战死的守军越来越多。她在废墟上游走,收集弹药,替牺牲的人合上眼睛,安抚濒临死亡的人,他们已经没有医药可以救治伤员。
辛辣的气味在身边弥漫,她开始流泪、咳嗽、头痛,以至于呼吸困难。工事里的战士们莫名其妙地倒下,一片一片地。毒气!别无它法,她帮不了他们,只有逃离。
刺激的气味纠缠着她,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掉。她终于倒下去,看见鬼魅一般带着防毒面罩的日军渐渐逼近。在丧失知觉前,她从腰间抽出刀,被她磨得很锋利的刀。
血从颈间汩汩而出,男人搓着手在火炉边坐下,接过热气腾腾的一碗汤,冬日里的汤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