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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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敬则

朱敬则(635—709),字少连,亳州永城(今属河南)人。早以辞学知名,为人志尚恢博,重节义然诺。咸亨中,高宗召见,与语奇之,欲加大用,为李敬玄所毁,授洹水令。则天长寿中,累除右补阙。时罗织告密之风颇盛,将相大臣至有牵涉见诛者,敬则上书谏之,以为宜绝罗织告密之徒,则天善之。后历正谏大夫、同鸾阁平章事及成均祭酒、冬官侍郎、郑州刺史等职。景龙三年卒,年七十五。两《唐书》有传。尝撰《十代兴亡论》十卷及《五等论》,前者已佚。《全唐文》编其文两卷。

陈后主论[1]

长城公器识古人[2],承平嗣主。观其求忠谠之士,禁左道之人、淫祀妖书、镂薄假物[3],即古明哲,何以加焉?但强寇临边,南国斯蹙[4]。礼义不举,苛刻日滋[5]。邻好不敦[6],骄傲是务。嬖妾五十,尽有珥貂之容;丽服一千,咸取夭桃之色[7]。加以贵妃夹坐,狎客承筵[8]。玉貌绛唇,咀嚼宫徵;花笺彩笔,吟咏烟霞。长夜不疲,略无醒日[9]。于时也,隋德甫隆,南被江汉。厚待间谍[10],羊叔子之倾敌人[11];不伐有丧[12],楚恭王之结邻好[13]。加以贺若谋勇[14],应变如神;擒虎雄风[15],临机若电。莫不迎刃自裂,听鼓争奔。斩张悌之守迷[16],降薛莹之知命[17]。紫殿正色,不用袁宪之言[18];白刃交前,但为无社之计[19]。嗟乎!龙盘虎踞之地,露草沾衣[20];千门双阙之间,风烟歇绝。临江离别之感,赴洛呜咽之悲[21]。五百里之俘囚,累累不绝[22];三百年之王气,寂寂长空[23]。一国为一人兴,前贤以后愚灭,其来尚矣[24]

或问曰:“安乐公刘禅[25]、归命侯孙晧[26]、温国公高纬[27]、长城公陈叔宝,并称域中之大[28],据天下之尊。或衔璧送降[29],或逃窜就系[30],必不得已,何者为先?”君子曰:“客所问者,具在方册[31],请为吾子陈之,任自择焉。若乃投井求生,横奔畏死,面缚请罪,膝行待刑,是其谋也。马上唱无愁之歌[32],侍宴索达摩之曲[33],刘禅不思陇蜀[34],叔宝绝无心肝[35],对贾充以不忠之词[36],和晋帝以邻国之咏[37],是其才也。纵黄皓[38],嬖岑昏[39],宠高瓌[40],狎江总[41],是其任也。剥面凿眼,孙皓之刑[42];弃亲即雠,高纬之志[43]。其馀细故[44],不可殚论[45]。听吾子之悬衡[46],任夫人之明镜[47]。”客曰:“入井,下策也。”

《全唐文》卷一七一


[1] 陈后主是南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位沉溺于诗酒饮宴,终致国亡被擒,成为亡国之君。文中作者写陈后主的荒唐与昏庸,虽着墨不多,但却揭露深刻。特别是后半部分,作者将陈后主与历史上几位末代亡国之主合并论列,语杂嘲谑,尤为精妙。

[2] 长城公:隋给后主陈叔宝的封号。据《陈书·后主本纪》,陈亡后,后主陈叔宝为隋军所执,入长安。隋仁寿四年(604)十一月,陈叔宝死于洛阳,追赠大将军,封长城县公。

[3] “观其”数句:《陈书·后主本纪》载,陈太建十四年正月丁巳,后主即位。三月癸亥,下诏曰:“……朕以寡薄,嗣膺景祚,虽哀疚在躬,情虑惽舛,而宗社任重,黎庶务殷,无由自安拱默,敢忘康济,思所以登显髦彦,式备周行。但空劳宵梦,屡勤史卜,五就莫来,八能不至。是用申旦凝虑,景夜损怀。岂以食玉炊桂,无因自达?将怀宝迷邦,咸思独善?应内外众官九品已上,可各荐一人,以会汇征之旨……”又诏曰:“……内外卿士文武众司,若有智周政术,心练治体,救民俗之疾苦,辩禁网之疏密者,各进忠谠,无所隐讳。朕将虚己听受,择善而行,庶深鉴物情,匡我王度……”四月庚子,又下诏曰:“朕临御区宇,抚育黔黎,方欲康济浇薄,蠲省繁费,奢僭乖衷,实宜防断。应镂金银薄及庶物化生土木人彩花之属,及布帛幅尺短狭轻疏者,并伤财废业,尤成蠹患。又僧尼道士,挟邪左道,不依经律,民间淫祀祅书诸珍怪事,详为条制,并皆禁绝。”数句所云即谓此。忠谠,忠诚正直。左道,邪门旁道。多指非正统的巫蛊、方术等。淫祀,不应设置而设置的祠庙。镂薄假物,指雕镂的金银器以及各种装饰物。

[4] 南国:指陈朝。蹙,困窘,窘迫。

[5] 苛刻日滋:《南史·陈后主本纪》载:“(后主)盛修宫室,无时休止,税江税市,征取百端。刑罚酷滥,牢狱常满。”滋,增长,增加。

[6] 邻:指隋朝。敦,亲睦。

[7] “嬖妾”四句:《南史·陈后主本纪》:“(后主)不虞外难,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馀人。”嬖妾,谓受宠的奸伪小人。嬖,宠爱。珥貂之容,汉代常侍、侍中等官在冠旁插貂鼠尾为饰,珥貂因成为高官的标志。这里指陈叔宝宠重其爱妾。珥,插。夭桃之色,形容女子的美貌犹如盛开的桃花之色。《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毛传:“桃有华之盛者,夭夭其少壮也。灼灼,华之盛也。”

[8] “加以”二句:《南史·陈后主本纪》:“(后主)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

[9] “玉貌”数句:《南史·陈后主本纪》:“(后主)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而盛修宫室,无时休止。”

[10] 厚待间谍:指隋文帝礼遣陈朝间谍事。《南史·陈后主本纪》:“(陈)每遣间谍,隋文帝皆给衣马,礼遣以归。”

[11] “羊叔子”句:羊叔子,即羊祜。祜(221—278)字叔子,泰山南城(今山东费县西南)人,魏晋间政治家。晋泰始五年(269),晋武帝以祜为都督荆州诸军事,祜在任对吴取怀柔之策。《晋书·羊祜传》载:“(祜)与吴人开布大信,降者欲去皆听之。……每与吴人交兵,剋日方战,不为掩袭之计。人有略吴二儿为俘者,祜遣送还其家。后吴将夏详、邵等来降,二儿之父亦率其属与俱。吴将陈尚、潘景来寇,祜追斩之,美其死节而厚加殡殓。景、尚子弟迎丧,祜以礼遣还。吴将邓香掠夏口,祜募生缚香,既至,宥之。香感其恩甚,率部曲而降。祜出军行吴境,刈谷为粮,皆计所侵,送绢偿之。每会众江沔游猎,常止晋地。若禽兽先为吴人所伤而为晋兵所得者,皆封还之。于是吴人翕然悦服,称为羊公,不之名也。”

[12] 不伐有丧:指隋文帝在陈宣帝死后,暂停攻陈。《隋书·高颎传》:“开皇二年,长孙览、元景山等伐陈,令颎节度诸军。会陈宣帝薨,颎以礼不伐丧,奏请班师。”

[13] “楚恭王”句:《左传·襄公四年》:“三月,陈成公卒。楚人将伐陈,闻丧乃止。”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鲁襄公四年,即楚共王审二十四年。按,恭同共。楚恭王事指此。

[14] 贺若:即贺若弼(544—607),隋将。字辅伯,河阳洛阳(今河南洛阳)人。隋高祖受禅,阴有并吞江南之志,访可任者,时高颎以为文武才干无若贺若弼者,高祖因拜弼为吴州总管,委以平陈之事。开皇九年伐陈,以弼为行军总管。见《隋书·贺若弼传》。

[15] 擒虎:即韩擒虎(538—592),隋将。原名豹,字子道,河南东垣(今河南新安东)人。隋高祖有吞并江南之志,擒虎有文武才,因拜为庐州总管,委以平陈之任。及伐陈,以擒虎为先锋。见《隋书·韩擒传》(唐讳虎,省称韩擒。文中称擒虎,或为后人所改)。

[16] “斩张悌”句:张悌,吴丞相。《三国志·吴书·三嗣主(晧)传》裴松之注引《襄阳记》:悌字巨先,襄阳人。晋来伐,吴晧使悌督沈莹、诸葛靓帅众三万,渡江逆之。吴军大败,诸葛靓与五六百人退走,使过迎悌,悌不肯去,靓自往牵之,悌涕泣曰:今日是我死日也。靓流涕放之,去百馀步,已见为晋军所杀。

[17] “降薛莹”句:薛莹,字道言。吴薛综之子,官至光禄勋。《三国志·吴书·薛综传》载,吴天纪四年,晋军征晧,晧奉书请降,其文即薛莹所造。

[18] “紫殿”二句:指隋兵攻入陈宫城时,陈后主不听袁宪劝告而惶遽逃匿事。《陈书·袁宪传》载,宪后主时官尚书仆射,隋军贺若弼进烧宫城北掖门,后主遑遽将避匿。宪正色曰:北兵之人,必无所犯,大事如此,陛下安之?臣愿陛下正衣冠,御前殿,依梁武见侯景故事。后主不从,因下榻驰去。宪从后堂景阳殿入,后主投下井中,宪拜哭而出。

[19] “白刃”二句:指陈后主在隋军攻入后入井逃避事。无社,即还无社,萧大夫。《左传·宣公十二年》载,十二年冬,楚伐萧,萧被围后,萧大夫还无社因与楚大夫司马卯、申叔展有旧,遂通过司马卯呼申叔展。叔展示意还无社入水逃出,还无社答云:“目于眢井,而拯之。”意思是自己将藏于枯井,让叔展视于井而拯出之。所谓“无社之计”即指此。这里喻指后主在隋军攻破宫城后逃避井中的事。

[20] “龙盘”二句:龙盘虎踞,指金陵。《太平御览·州郡部一》引《吴录》:“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叹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也。”露草沾衣,指荒凉的样子。《汉书·伍被传》载:淮南王欲谋反,伍被数微谏。后召伍被与计事,被曰:“王安得亡国之言乎?昔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今臣亦将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

[21] “临江”二句:临江别离之感,用汉临江闵王荣事。《汉书·景十三王传》载:“临江闵王荣……坐侵庙壖地为宫,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既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赴洛呜咽之悲,用三国吴末帝孙晧事。《三国志·吴书·三嗣主(晧)传》载:吴亡,“晧举家西迁,以太康元年五月丁亥集于京邑。”裴注引干宝《晋纪》曰:“王濬治船于蜀,吾彦取其流柹以呈孙晧,曰:‘晋必有攻吴之计,宜增建平兵。建平不下,终不敢渡江。’晧弗从。陆抗之克步阐,晧意张大,乃使尚广筮并天下,遇《同人》之《颐》,对曰:‘吉。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故晧不修其政,而恒有窥上国之志。是岁也实在庚子。”这里暗用二事,喻指陈后主的被俘北上。

[22] “五百里”二句:《南史·陈后主本纪》:“(陈祯明三年)三月己巳,后主与王公百司,同发自建邺,之长安。隋文帝权分京城人宅以俟,内外修整,遣使迎劳之,陈人讴咏,忘其亡焉。使还奏言:‘自后主以下,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绝。’”

[23] “三百年”二句:谓随着陈的灭亡,江左所谓的王气归于寂灭。王气,古望气者所谓的帝王气运。自孙权称帝,江左历东晋、宋、齐、梁、陈,前后三百馀年,故云。

[24] 尚:久,远。

[25] 安乐公刘禅:刘禅降魏后,至洛阳,册命为安乐县公。

[26] 归命侯孙:吴亡后孙晧出降,举家西迁入洛,赐号归命侯。

[27] 温国公高纬:北齐后主高纬为周所擒,送至长安,封温国公。

[28] 域中之大:犹言寰宇中最重要者。语出《老子》。

[29] 衔璧送降:指刘禅、孙晧之降。二者皆在亡国后主动请降,故云。

[30] 逃窜就系:指高纬、陈叔宝。高纬在逃亡途中为周所获,陈叔宝则在隋军攻入宫城逃匿于井。

[31] 方册:典籍。

[32] “马上”句:《北齐书·帝纪第八》:“(后主)盛为无愁之曲。帝自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人间谓之无愁天子。”又,《隋书·音乐中》:“后主亦自能度曲,亲执乐器,悦玩无倦,倚弦而歌。别采新声,为《无愁曲》……虽行幸道路,或时马上奏之,乐往哀来,竟以亡国。”当为所本。

[33] “侍宴”句:达摩之曲,《乐府诗集》卷八〇《近代曲辞二》于温庭筠《达摩支》下引《乐府杂录》曰:“《达摩支》,健舞也。”而温庭筠《达摩支》有句云:“君不见无愁高纬花漫漫,漳浦宴馀清露寒。”则《达摩支》亦当是高纬宴会所奏曲。

[34] “刘禅”句:《三国志·蜀书·后主传》裴注引《汉晋春秋》曰:“司马文王与禅宴,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他日,王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

[35] “叔宝”句:《南史·陈后主本纪》:后主入隋,“隋文帝给赐甚厚,数得引见,班同三品。每预宴,恐致伤心,为不奏吴音。后监守者奏言:叔宝云:‘既无秩位,每预朝集,愿得一官号。’隋文帝曰:‘叔宝全无心肝。’”

[36] “对贾充”句:《资治通鉴·晋纪三》:“(太康元年)庚寅,帝临轩……贾充谓晧曰:‘闻君在南方凿人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也?’晧曰:‘人臣有弑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胡三省注:“斥充世受魏恩而奸回附晋,弑高贵乡公也。”

[37] “和晋帝”句:《世说新语·排调》:“晋武帝问孙晧:‘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晧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万寿春。’帝悔之。”

[38] 黄皓:后主刘禅所宠幸的宦官。《三国志·蜀书·董允传》载:陈祇代允为侍中,与黄皓互相表里。祇死后,皓从黄门令为中常侍奉车都尉,操弄威柄,终致亡国。

[39] 岑昏:孙晧所宠用的奸臣。《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载,岑昏险谀贵幸,致位九列。天纪四年三月,殿中亲近数百人,叩头请晧杀岑昏,晧惶愦从之。

[40] 高瓌:即高阿那肱。北齐后主高纬所宠厚的倖臣,致位宰辅,后降北周。《北齐书·恩倖传》载,“天保中,显祖自晋阳还邺,阳愚僧阿秃师于路中大叫,呼显祖姓名云:‘阿那瓌终破你国。’是时茹茹主阿那瓌在塞北强盛,显祖尤忌之,所以每岁讨击,后亡齐者遂属阿那肱云。虽作‘肱’字,世人皆称为‘瓌’音。”

[41] 江总:陈后主的狎臣。《南史·陈后主本纪》载,后主荒于酒色,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预宴,号曰狎客。

[42] “剥面凿眼”句:《三国志·吴书·三嗣主(晧)传》载,宫人有不合意者,晧辄杀流之,或剥人之面,或凿人之眼。

[43] “弃亲”二句:指北齐后主诛杀诸王宰相事。《北齐书·帝纪第八》载,后主天统五年正月,杀博陵王济。二月,杀赵郡王睿。武平二年九月,杀琅邪王俨。三年七月,诛丞相咸阳王斛律光。四年五月,杀兰陵王长恭。

[44] 细故:细小之事。

[45] 殚:尽。

[46] 悬衡:天平。这里即权衡、比较的意思。

[47] 明镜:犹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