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魏晋:中国文学思想的发展期
第一节 曹丕、曹植
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之子。建安十六年(211)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二十二年(217)立为魏太子。二十五年(220)曹操卒,袭位为魏王、丞相,同年代汉自立。在位七年,谥文帝。曹丕爱好文学,所写的乐府诗形式多样,《燕歌行》二首在七言诗的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建安后期,曹丕、曹植兄弟与陈琳、王粲等人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按席”,“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1)。后人辑有《魏文帝集》。他的爱好与创作,促进了建安文坛的繁荣。文学观念主要见于《典论·论文》以及一些书信之中。
《典论》是曹丕精心结撰之作,据《三国志·魏志·文帝传》裴松之注引胡冲《吴历》云:“帝以素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2)《魏志》载:明帝太和四年二月戊子,曾“以文帝《典论》刻石立于庙门之外”及太学,可见曹丕对这部书的珍视。但全书已佚,现存的完整篇章仅其中的《论文》与《自叙》。
《典论·论文》虽然篇幅不足千字,但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此前虽然也有文学专论,但都是对具体作品或文体的论述,如《诗大序》《离骚序》《楚辞章句序》,等等。《典论·论文》则是一篇综论文学价值、特征以及不同的文体、作家的论文,具有重要的影响。
首先,文学的价值:“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从尚用的角度论述了文学的价值和作用,他将文章(曹丕所说的文章指诗赋、散文等)与事功等同,将文学的作用和意义提到了前人从未企及的高度。就整个社会和国家而言,文学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就个人的人生价值而言:“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3)曹丕在《与王朗书》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雕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4)值得注意的是,在儒家文献被奉为经典的时代,尊经论学,以实现人生价值是古代儒士们常见的人生进路,汉代今古文经学之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生利益之争,文学常常不被人们重视。但曹丕则不然,他将诗赋与自己所撰的《典论》并提,都是可以“全其寿”的因素。曹丕将最切己的人生寿夭乃至何以“不朽”的方法与文学实践结合起来,足见曹丕对文学价值的认同之高。作为一国之君的曹丕,他的认识对于文学发展的推动作用自不待言。
其次,文学的特质之一:“文以气为主”。在《典论·论文》中,曹丕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论断,他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5)“气”是中国古代重要的哲学范畴,如《管子·心术下》云:“气者,身之充也。”(6)《孟子》也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7)《荀子·修身》则提出了“治气养心”说:“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8)荀子将气与人的性情结合起来进行考察,说明性情与气具有内在联系。汉魏时期元气论盛行,元气是一种本体性范畴。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之下,曹丕将气运用于文学理论之中。曹丕所论的文中之气具有什么涵义呢?此之气与人,亦即作者有关,这从其“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中得到了证明。他在《典论·论文》中另有两处论及“气”:“徐干时有齐气”,“孔融体气高妙”。(9)这两处论气都是指人所秉有的气。虽然“齐气”是指齐地民风所具的舒缓之气,但也是通过作家徐干体现出来的。除此,在《又与吴质书》中,曹丕还说过:“公干(刘祯)有逸气,但未遒耳。”(10)是指刘祯体现出的性情与风格。由此可见,曹丕所说的“文以气为主”,主要是指受作者性情影响的体现于作品中的整体风格。气之清浊,是指作家才性的不同类型,“清”大约是指俊逸超迈的才性,“浊”似指凝重沉郁的个性。事实上,曹丕在品评作家时,也是秉守着“以气为主”的认识,分判作家不同的才性以及作品中不同的风格。如“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徐干“时有齐气”,孔融“体气高妙”,等等。曹丕“文以气为主”的观念深入到了文学作品本体,并将其与作家的个性特征综合起来考察,深化了对作品风格成因的认识。此前的文论在论及作家的个性情感时,强调要“发乎情,止乎礼义”。在论及作品风格时也多以社会因素进行诠释,以外在的规约来解释和限制风格的差异,即所谓“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等等。这些认识虽然具有合理的因素,但不能解释同一时期不同作家的风格差异。同时,因为“气”具有流注不拘的特性,因此,文气说实际上也冲决了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束缚,并对建安文坛产生了直接影响。刘勰说建安文坛“慷慨以任气”,实乃允评。由此可见,当文学不再背负着过多的政治教化功能,而依循自身的规律发展时,文坛必然会走向缤纷多彩。
再次,文学体裁的区别:“文本同而末异。”魏晋之前的文论不涉及文体的区分和差异。自曹丕的《典论·论文》之后,陆机、挚虞、刘勰详论文体,将中国古代文论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而首论文体的当推曹丕。《典论·论文》中有这样简要的论述: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11)
曹丕从本末的关系,将文体分为四类八科,奏议、书论,晋以后人称其为无韵之笔;铭诔、诗赋则是有韵之文。曹丕判分文体虽然尚不十分细密,但肇始之功不可磨灭。曹丕还对不同的文体提出了具体的要求,他分别以一字精要地状其特点:“雅”“理”“实”“丽”。曹丕所论颇具针对性,如铭诔是东汉以后兴起的一种文章样式,诚如宋人胡寅所说:“东汉而后,贤士大夫多由铭诔以传。国朝官至卿监,即附史立传,史之体略而直,志铭之义婉而详。”(12)铭诔多有虚谀之辞。据记载,蔡邕为郭泰撰碑文时说:“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13)可见谀墓之辞是普遍现象。桓范在《世要论·铭诔》中更是痛斥了汉末公卿牧守“所在宰莅,无清惠之政,而有饕餮之害。为臣无忠诚之行,而有奸欺之罪。背正向邪,附下罔下”。(14)但是,对这些本应加诸绳墨的罪人,门生故吏往往“合集财货,刊石纪功,称述勋德”。“势重者称美,财富者文丽。”其流弊乃至于“欺曜当时,疑误后世”(15)。在此背景之下,曹丕提出“铭诔尚实”,既是文体发展的需要,也是针砭时弊之论。对于“诗赋欲丽”,明人皇甫汸在《解颐新语》中说:“《典论》诗赋欲丽,建安以前之体也;《文赋》缘情绮靡,泰始以后之体也。”(16)皇甫氏所言甚是,从《典论》到《文赋》对辞赋的不同论述,可以大致窥见辞赋的发展脉络。值得注意的是,时人尤重辞赋的讽谕劝诫功能,而曹丕则纯粹从审美的角度求“丽”,显示了其论文迥异于儒家正统的新取向。
曹丕认为,文体各具特点,作家也“鲜能备善”,又说:“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而“通才”十分罕见。曹丕所见的“今之文人”,其中卓荦者“王粲长于辞赋”,“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陈琳、阮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17)。“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18)都有一偏之胜。他所称颂的“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的七子,虽然“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19),但即使这样的卓荦者,也无一是众体备善的通才。这从一个侧面佐证了文人秉气清浊有别的文气说的合理性。
最后,文学批评者之戒:“贵远贱今,向声背实”,“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在《典论·论文》与《与吴质书》等著述中,曹丕称扬的都是当代的文人,尤其是以建安七子为主,且都不是众体兼备的通才。据此,他对文学批评时两种不良风气提出了批评。其一,“贵远贱近,向声背实”。曹丕以及魏晋文人在品鉴作家、作品时明显有别于两汉的倾向是弱化了崇古风气。这与魏晋时期文化相对多元,子学有所复兴,经学相对弱化的思想背景有关。据史载:“自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纪纲既衰,儒道尤甚。”(20)他们在阐论文学观念,评论文学历史时,往往不必宗经复古。这一时期文的自觉表现之一就是作家对自身文学价值的肯认与尊重。曹丕陶醉于与七子们游处的情形之中:“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21)他看到的是一时才隽怀文抱质,各展风华的现实情景。同时,曹丕将文学视为经国的大业,必然是当代文人经当代之国,而作为“不朽之盛事”,古圣昔贤之作已垂诸历史,不朽之业的逻辑承绪者则是代代文人不断“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的努力。克服常人“贵远贱近,向声前实”之弊,是曹丕对当时文坛发出的忠告,同时,也是文学自觉时代的一个重要标志。其二,“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曹丕作《典论·论文》,某种程度上是因这种文人旧习而发。他认为文人才性各有偏胜,以气论文都与矫除这一旧习有关。他还分析了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一方面,“人善于自见”,即俚语所说“家有弊帚,享之千金”,善于看到自己的优点;另一方面,又“闇于自见,谓己为贤”,亦即不能看到自己的缺点,结果是“各以所长,相轻所短”。曹丕提出的解决办法是,认识到才性有别,“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审己以度人”,这样才能“免于斯累乃作论文”(22)。这既是他的自警,也是对文学批评家提出的箴言。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之弟。封陈王,谥思,世称陈思王。曹植才思敏捷,文学成就为“三曹”之冠,是建安、曹魏时期著名的作家。后人编有《曹子建集》。
曹植的文学成就卓异,被称为“建安之杰”,其文学观既有与曹丕相通之处,亦有独得之见,在《与杨德祖书》中表现得最为集中。
首先,创作与批评互动的重要性。曹植与曹丕相似,认为人非全才,鲜有备善。他举例说:“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虚不成反为狗者也。”作者往往“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自视甚高,而看不到自己的弱点。他又说: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云:“卿何所疑难乎?文之佳丽,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23)
曹植在《与吴季重书》中亦云:“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亦病诸。”(24)因此,作品需要改进是正常的。他的态度是,“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虚心纳言。他以丁敬礼(丁廙,字敬礼)为例,说明了作家具有诚挚的态度,才能使批评者言者无忌。同时,他认为批评者的素质直接影响批评的效果,“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批评了“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曹植注重批评者的文学修养固然不无道理,但批评与创作各有自身的特点,胶执于批评家的创作成就必然会限制批评的自由。曹植此论似有偏颇,与其称颂丁敬礼之言为“达言”也有乖舛。曹植还有一些关于创作与批评关系的论述,他在《与杨祖德书》中说:
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五伯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刘季绪)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人各有所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之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英》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25)
如同作家“能之者偏也”一样,从批评者的角度而言,虽然也有“众人之所好”,“众人所共乐”,但对于各种文体、各种风格批评者的喜好也略有不同,因此,作家对此也需要有选择与思考的过程。同样,作者也有不同的审美情趣,创作风格,他说:“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沈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26)批评家也应认识到作家的特点,谨慎准确地提出批评。他自己就是这样力行的:“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敢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27)曹植从诸方面分析了创作与批评的关系,将批评之于创作的意义论述得更加全面公允。
其次,对辞赋等文学价值的认识。与曹丕稍有不同,曹植对文学价值的认识似乎没有曹丕高,他在《与杨德祖书》中说:
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颂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同好,此要之白首,岂可以今日论乎!(28)
曹植要实现的人生价值首先在于“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而不仅仅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建文学之业,只是“志未果”的无奈选择。对此,鲁迅有这样的评述:“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个人大概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他的文章已经做得好,于是他便敢说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动的目标在于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遂说文章是无用了。”(29)鲁迅结合曹植的经历对《与杨德祖书》进行了合乎情理的解读。当然,“辞赋小道”观念形成的确切原因仍有值得讨论的余地,这首先需要了解这封信写于何时。《与杨德祖书》中云:“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曹植生于初平二年(191),建安二十一年(216)时二十五岁,当时太子之位尚未确立,曹植深受曹操的宠爱。因此,“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既是曹植对其心腹杨修的真心表白和对其实现理想有所助益的期冀,同时,也是向曹操表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以翰墨为功绩”,而是志存高远,有经世治国理想的有为之士。总之,以辞章翰墨为胜场的曹植竟有“辞赋小道”一说,似含有复杂的政治因素,这从曹植的文学实践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当其“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而难遂时,还是“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薤露行》)。文学是伴其一生的事业。因此,了解曹植的文学观,尚需结合其生平、创作实践等因素进行综合分析。如,在《与杨德祖书》中,曹植从观政的角度,肯定了民间文学的价值,云:“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曹氏父子正是从乐府诗中获取了丰富的营养,为建安文坛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最后,“洋洋皓皓”,“雅好慷慨”的审美理想。曹植的诗文既有风骨又是藻彩,受到了历代学者的推崇。他主张作品要“文义相扶”(《答明帝诏表》),质文相洽,体现时代精神。曹植曾选编自己的作品为《前录》,在其序文中云:
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泛乎洋洋,光乎,与《雅》《颂》争流可也。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30)
曹植认为,好的作品当具有如高山般的庄严,云彩般郁勃的气象。内容如秋蓬般素朴纯粹,辞采如春葩般绚丽多姿。气象宏大,洁白明亮。其审美理想在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曹植自谓“雅好慷慨”。这既是曹植个人的审美取向,也是建安文坛的时代特征。其后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论建安文学时即引此为特质,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31)此之“慷慨”,即曹植所昭示的俨若高山的风骨,“泛乎洋洋,光乎皓皓”的气象。明人胡应麟称赞曹植的诗歌“词藻宏富,而气骨苍然”(32),即指其作品中体现出了具有时代特征的审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