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现在和儿子睡卧室，老婆带着女儿睡客厅，我们已经分居了

杨07是重庆长寿人，45岁左右。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是如何成为我的深度访谈对象的了。不过，当我打开当年访谈的录音，杨07独特的沙哑嗓音传出来，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他那忠厚的面容。我们的访谈结束后，录音仍持续了将近6分钟，那是杨07招呼家人和我们再见、送我们出门并为我们按电梯、陪我们等电梯的时间。

一般来说，公租房由于面积较小，大部分租户会尽量充分利用家里的空间摆放家具、堆放物品，因此家里往往显得局促、压抑。而当我们进入杨07的家时，我们发现他家非常敞亮、整洁。一进门，我就发现客厅摆了一张高低床。下铺有被褥，叠得很整齐。上铺放了几个大箱子，也不显得杂乱。电视的对面，靠墙搭了一张简易床，代替了沙发，与高低床呈一条直线。可能是由于家里没有餐桌（应该是可折叠收放的）、沙发、茶几这些家具，女主人又把房间打扫得比较干净，再加上一个大窗户正对着客厅，使整个房间显得格外干净整洁。杨07将我让在简易床上坐下，自己不知从哪里抬出了一张没有靠背的圆凳坐下了。杨07的老婆斜着身子倚靠着高低床，一边听我们谈话，一边看着他们的女儿。我们的访谈就这样在杨07家的客厅开始了。

杨07告诉我，他很早就从老家出来了。以前是自己做一点生意，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就出来打打工。杨07一直没告诉我他过去做什么生意，但我从他的朋友圈看出，应该是手表、饰品方面的生意。他会经常晒出一些瑞士名表（估计是高仿品）的照片，并回答别人的问询。杨07的老婆过去在餐厅当服务员，自从生了小女儿（2岁零1个月）后，就全职在家带孩子。当我正惊奇他的孩子年龄这么小的时候，杨07继续介绍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已经17岁了，目前在家待业。我问他为什么他儿子这么早就不上学了。杨07说他儿子不喜欢上学，初中毕业后就不去了。我心里默算了一下，他儿子应该已经辍学2年了。我问他儿子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杨07说：“他能做什么？耍撒。以前还出去上过半年班，然后就不想去了，现在在家整天耍手机。我的话费都不够他玩的。”我问杨07怎么没有想过送儿子去学一门手艺。杨07郁闷地说，他也想让他儿子学点手艺，但他儿子没有任何爱好和兴趣，也就算了。杨07的老婆在一旁也帮腔道：“多说他两句，他就嫌你烦。”

我对杨07说，现在全家4口人，全靠他一人打工挣钱，经济压力应该比较大吧。杨07给我算起了经济账。杨07每月收入3000多元，房租500元，水电气费及物业费200多元，一个月固定支出就有800元。再加上一些迎来送往、人情支出，杨07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够用，只好动用以前做生意的积蓄。他打算等女儿再大一些，老婆就可以出去工作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会改善一些。我对他说他儿子应该会更早挣钱养家。他说：“儿子指望不上，就是将来出去打工挣了钱，也就只能养活自己，搞不好还要向 ‘妈老汉儿’（重庆话，‘妈妈爸爸’的意思）拿。”从杨07的穿着、家里的陈设来看，他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像他说得那么差。如果不是他对我们隐瞒了他的真实收入，应该就是过去有一定的积蓄。访谈调查后不到1年，我就从他的朋友圈了解到，他购置了一辆长安轿车，并且经常在饭店吃饭。

我问杨07，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却没能在主城区购买一套商品房？杨07说他在长寿老家修了房子，200多平方米。除了逢年过节他们回去住一下，平时他们全家都住主城区，房子空置的。他爸妈偶尔过去看一下，打扫下卫生。我问他，既然没人住为什么还要建？用建房子的钱在城里买商品房不好吗？杨07直言：“这个算不到（无法预见）！算不到！当年在老家修房子还是花了十几万元的。当时城里的商品房也就是十几万元一套。现在城里面的房子都涨到几十万元一套了，我在老家建的房子租又租不出去，卖也卖不脱。真的算不到啊！”杨07说这番话时悔恨之情溢于言表。他告诉我，现在就希望老家的土地和房子能被政府征用了，虽然价格不会高，但好歹会补偿一些。

我指着我坐的简易床和杨07开玩笑：“你2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不去住，却在这里睡床板。”杨07笑着说，他这套公租房是一室一厅，只有40多平方米。他们一家4口只有将就睡。现在杨07和他儿子睡卧室，他老婆带着女儿睡客厅高低床的下铺。搭的这张简易床平时当沙发，丈母娘偶尔会过来看外孙女，晚上就睡简易床。我看到卧室的床并不大，再加上杨07沙哑、快速的长寿话，我没有听到他把自己安排到了哪张床上。杨07向我解释，他和儿子在卧室的床上挤着睡。因为他不想让儿子一个人住一个房间，那样儿子玩起手机来更没有节制了。我问杨07为什么不让老婆和女儿睡卧室？杨07无奈地说，本来是应该让老婆和女儿睡卧室的，但客厅高低床的下铺睡不下他和儿子，而上铺又要放东西。再加上如果丈母娘来过夜，也十分不方便，因此只有暂时这样将就睡了。这时，杨07的老婆在一旁笑道：“我们已经分居了！”大家哈哈大笑，不过我听得出笑声中的无奈。杨07接着说，他老婆一直说要买个沙发，他没有同意，因为家里实在没有地方摆。

既然居住面积这么狭小，为什么不考虑换租呢？我又把问题抛了出来。杨07告诉我，2015年他们就曾申请换租两室一厅，而且通过了，不过他们没有“接房”。我问他原因，他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向我解释：“主要是户型不好。我们申请到的那套两室一厅是两套三室一厅夹在中间的。如果是单独在角落里的，我们也就接了。再加上那套房子在八组团，位置太偏。所以就没有接房。”我对他的解释听得并不是很明白，不过知道他是不满意户型才没有换租的。

杨07的这套一室一厅的公租房没有出现漏水之类大的质量问题。不过杨07还是觉得这个房子质量差，表现就是墙壁很多地方都已经翘起、墙皮脱落。我表示在重庆这种潮湿的气候下，这应该属于正常现象。杨07也表示认同，不过还是认为房屋质量不够好，现在就是将就住，将来有能力买房子，还是希望到外面去买房子，毕竟他还要考虑儿子将来结婚的需要。不过，面对重庆快速上涨的房价，杨07也不确定能不能实现他这个想法。他告诉我，过去茶园的房子卖6000多元一平方米的时候，他就有过买房的想法，但是没有下手。现在茶园的房子已经涨到将近10000元一平方米，他已经不敢想买房的事了。看得出，杨07是典型的“夹心层”。以前做生意有了一些积蓄，但错过了买房的最佳时机，导致现在基本失去了购买商品房的能力。

从杨07的家里出来，他一直将我们送到电梯口，并心有不甘地向我们求证：“你说公租房国家得不得卖（会不会卖）? ”我只能据实相告：“过去重庆市领导确实说过公租房租住满5年可以购买。不过现在已经有不少公租房社区使用满5年了，我们仍没有看到政府出台相关政策，应该短期内是不会卖了。”杨07有些失望地说：“本来国家如果允许我们买，我还是打算买下这套公租房。至少以后我和老伴有个长期住的地方。至于说儿子，以后就看他的发展了。我们最多就是在他买房的时候给予一定的支持。”我问他如果允许他买下这套公租房，什么价格比较合适？他告诉我，一平方米三四千元，总价十来万元，他就能够接受。如果再贵了，他也就买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