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宋本《纬略》的版本面貌与内容特点
宋本虽已亡佚,但从杨守敬对日本抄本的著录,叶德辉关于宋本的两篇跋文与抄补内容,杨氏旧藏日抄本书影以及日本江户初写本等材料中,可以大致了解其版本面貌与内容特点。
(一)杨守敬旧藏日本抄本(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此即晚清杨守敬东瀛访书所得之本。六册十二卷,为日本江户末明治初间抄本[1]。据台北“故宫博物院”善本古籍资料库的著录,此本包角线装,无界栏行格。书中有“朱师辙观”“宜都杨氏藏书记”“飞青阁藏书印”“星吾七十岁小像”“杨守敬印”等收藏印,扉页有杨守敬七十岁小像。杨氏《留真谱》卷六收录此本卷端书影[2]。
杨氏《日本访书志》卷七著录此本作“影宋本”:
影宋本前有嘉定乙亥似孙自序。首题“纬略卷几”,次行“高似孙续古集”,每卷有总目。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二字。此书著录家无宋本,守山阁所刻,据明沈士龙本。据士龙跋,称以胡元瑞、曹能始、项稺玉、李贯之诸家参互考订,始付之梓。篇首缺自序一篇,其第十二卷“笔橐”“金刚石经赞”“汉令甲”三条有目无书,其末又有“竹宫”“甲观画堂”“八阵图”“风马牛”四条则并目录无之。又沈本各条中注“阙”者,此本皆不缺。[3]其低一行别写之处,此本皆紧接上文双行小字。是书传流既少,《四库》著录亦据沈本。沈本夺误之处不胜举,非重刊不能还似孙之旧。今仅附自序一篇及所脱七条于后。[4]
叙录后所附“自序一篇及所脱七条”,与叶德辉据宋本抄补内容相校,颇多错讹。以“汉令甲”条为例,正文325字中,凡五处“關于”皆误作“開于”,“率更”误作“卒更”,“戍边”误作“成边”,“出算”误作“出等”,“占租”误作“占祖”,“城旦”误作“城且”,“吏道”误作“夫道”,“失官”误作“矢官”,“马役”误作“马復”,“出牡”误作“出牝”,“之間”误作“之問”,皆为形近误字。这些错讹,虽不能完全排除杨氏抄录之误,但更有可能是原本如此。据台湾“故宫博物院”善本古籍资料库所附一张书影,此本卷首高氏自序中“墮”误作“隨”。由此可见,此本虽存宋版旧式,然多有错讹,并非如杨氏所称为“影宋本”。
据上述资料库所附书影,高氏自序末有朱笔题字“丙辰六月用旧写本传校毕。江安傅增湘”。此本文中及天头所出朱笔校正,或亦出傅氏之手。丙辰即1916年,傅增湘据此本校勘旧写本,于错讹脱阙之处多有校正、校补。傅校本四册十二卷,今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
(二)叶德辉所见之宋本(已佚)
清宣统三年四月,叶德辉在上海获见宋本,然疑为明仿宋本而非真宋刻,留观一宿,抄录明清本原无的卷首高似孙自序以及卷十二末原阙二条(“金刚石经赞”“汉令甲”)、原无四条(“竹宫”“甲观画堂”“八阵图”“风马牛”)的内容。当年六月,叶氏在其所藏的两部《纬略》——清初影写明刻本和清白鹿山房活字本卷后,撰有跋文记述此事,并将抄录内容分别附于二本。
叶氏所藏清白鹿山房活字本跋:
旧藏宋高似孙《纬略》,惟此白鹿山房活字印本。光绪癸卯,获张姓旧书中有影写明沈士龙刻本。以活字本源出于此,遂并贮之。今年四月客上海,有吴姓书友持旧刻十二行、行二十二字本见示,矜为宋本,索值百金。余审视似是明仿宋本,非真宋刻,留观一宿。适行笥携有沈本,不及细校,而彼卷首多似孙自序一篇,十二卷末所阙之“金刚石经赞”“汉令甲”两条全文具在,且多出“竹宫”“甲观画堂”“八阵图”“风马牛”四条,余悉抄录。还湘,写二分,一附此本后,一附沈本后,于是两本皆成完书矣。宣统三年辛亥夏六月伏暑叶德辉记。
叶氏所藏清初影写明刻本跋[5]:
辛亥四月,回江苏洞庭原籍,道出上海,有吴姓书估持明仿宋本,诧为宋刻,索价百金,时余以赍斧不继,嫌其价昂,遂未还减,留一宿去。……偶检宜都杨守敬《日本访书志》中载有宋本,云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二字,与余所见明仿宋本行格相同。又检杨刻《留真谱》中摹宋本一叶,似即余所见者,或杨误以明刻为宋本,抑余所见果宋本非明仿欤?惜非余书,当时不得细校耳。考杨《志》于似孙序及多出之四条、原阙之二条全附叙录之后,惟多颠倒讹脱之文,不可为据。又复载未阙之“笔橐”一条,使后人未见原书者以不阙为阙,是亦疏于考订矣。宣统三年辛亥夏六月初伏叶德辉记。
叶氏所见之本,其行款以及多出明清本的内容与杨守敬所得日抄本可互相印证,可知确为宋本,而非“明仿宋本”。所谓“明仿宋本”从未见诸记载,且如真有此本,明代各家抄本以及明沈士龙刻本亦不至有如此多的讹阙之处。
叶德辉从宋本抄录的高氏自序及六条内容,因附于其藏书中,向未见刊行,鲜为人知。高氏自序已见前文引录,今将其所录卷十二末的六条内容附于文后,以复宋本之旧,亦不辜负叶氏抄录之功。
(三)日本江户初写本(今藏于日本公文书馆)
今存一册五卷,即《纬略》前五卷。据《内阁文库汉籍分类目录》著录,此本为江户初写本,野间三竹(1608—1676)旧藏,原藏于昌平坂学问所[6]。线装,无界栏行格,文中及天头间有朱墨笔批点、校语。书中钤有“白云书库”(野间三竹藏书印)、“昌平坂学问所”“文化壬申”“浅草文库”“内阁文库”等印记。
此本抄写时间早于杨守敬旧藏日抄本。二本相比较,行款特征相同。卷首高似孙自序,遇“先公”“尊训”另行顶格,“似孙”作小字。正文遇“徽宗”“太宗”等另行顶格。每卷有总目,首题“纬略卷几”,次行“高似孙续古集”,尾题“纬略卷几”。二本文字面貌比较接近,其中有的文字讹误相同或相近。如叶氏所抄自序中的“装褾”,此本与杨氏所录皆误作“装標”;卷一首页中,“逸”字,二本皆作“”;“欸”字,此本作“”、杨氏藏本作“”。亦有此本不误而杨氏藏本有误之例,如高氏自序中,此本“墮”字不誤,杨氏藏本误作“隨”。书中偶见脱文,其中有将脱字补抄在行末之例,后有学者以朱笔、墨笔将行末脱字补入上文。如卷一“汉唐诏”条,其中“载于传者惟舍对偶之近高古者乃可著于篇大抵史文”一行,于“之”下补“文”字,末字加朱点旁出“上”字;“洗玉池铭”条,其中“洗玉池而所谓玉者凡一十六双琥三鹿卢带钩琫珌[7]”一行,于“琥”下补“”字,末字加朱点旁出“上”字。而傅校本“汉唐诏”条中,则于“史”下补“文”,可知傅氏所据杨氏藏本与此本原抄文字相同。从这两种日本抄本的相似性中可以推知,二本具有同源性,属于同一个抄本系统。
此本存在个别阙文,如卷一“刘伯刍水品”条中“按蒲元”三字阙。讹误则多涉形近或音近之字,如卷一“洗玉池铭”条中“予为”误作“弔为”,“宁馨”条中“吴人”误作“吾人”,“遗母鲊”条中“不從”误作“不徒”等。而有的文字则保存宋本旧貌,可据以校正明清本中的错讹。如卷五“《太玄经》”条中,明刻本“以象数也”之“数”字,此本作“岁”,与《永乐大典》卷四九四〇所引相同;核诸此条内容所出的《嬾真子》卷四,确作“岁”字。
综合上述材料,可知宋本《纬略》版本面貌与内容特点之大概。宋本十二卷,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二字。每卷首题“纬略卷几”,次行“高似孙续古集”,尾题“纬略卷几”。每卷有总目,一行三目;明刻本则卷首有十二卷总目,各卷无总目。与明清诸本相较,卷首多嘉定乙亥似孙自序,遇“先公”“尊训”另行顶格,“似孙”则小字;正文遇“徽宗”“太宗”等另行顶格;卷十二末,明清本中有目无文的“金刚石经赞”“汉令甲”两条内容完具,且多出“竹宫”“甲观画堂”“八阵图”“风马牛”四条;明清本中的阙文,宋本皆不缺;明清本中另行低一格的文字,宋本中作双行小字。而两种日本抄本面貌相近,虽非影宋抄本,文字有所错讹,但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宋本旧式,在《纬略》一书的整理校勘与研究方面仍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价值。
目前学界尚无对《纬略》版本的系统梳理和考察。黄慧鸣在《高似孙的生平及其著作》中称“有关《纬略》的版本,有《墨海金壶》本(嘉庆本、景嘉庆本)、《守山阁丛书》本(道光本、鸿文书局景道光本、博古斋景道光本),以及前已述及的《四库全书》本、叶德辉访得明仿宋本和《丛书集成初编》本”,所举仅为后世通行本,且所称“叶德辉访得明仿宋本”明显有误。《高似孙〈纬略〉校注》一书《前言》中“《纬略》版本及相关情况”的内容与黄慧鸣论文相同,其书以《丛书集成初编》本为底本,参校清文渊阁《四库全书》[8]。本文集中对宋本《纬略》的相关问题加以考述,笔者还将在此基础上继续对《纬略》存世诸本进行调查和研究,以进一步揭示出各种版本的特点与价值及其相互之间的源流关系。
【附】叶德辉据宋本《纬略》抄补明清本的六条内容:
金刚石经赞
唐梁肃非唯文章严壮,而于佛理高妙。曾作《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石幢赞》,有曰:“二十五有之内,根尘相磨,生灭相荡,斡流旋集作自转,往复无际。如来悯之,于是开智慧门,示诸法如义,俾夫即动而寂,即寂而照,假文字以筌意,一色空而观妙。然离一切相,得无住心,二乘远而不见,十住见而不辨,如是信解乎难哉!”又曰:“倾沙界以施,而施有穷;等山河之大,而大有终。唯金刚空印,永不坏灭。”读《金刚》之法,尽在是矣。又有《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像赞》曰:“不形之形无形,神人之形也。当法王御世,有元圣曰观音,以感通之妙用,运溥博之弘应,协赞无上,弼成玄功,神行无方,形亦丕变。故此像设,施于群生,此其至矣夫。”此数语亦妙。隋尉迟乙僧画千手千眼观音,笔力之妙,赞叹不尽。若以梁赞较之,犹欠笔力千钧也。
汉令甲
汉有“令甲”“令乙”者,律令之次序也。且如汉律,其关于军政者,曰传民、曰率更、曰戍边、曰军司空;关于民事者,曰出算、曰群饮、曰占租、曰大逆、曰斗伤为城旦、曰不行亲丧不得选举;关于吏道者,曰官奉、曰盗金、曰边尉、曰左官、曰皈宁、曰失官称士伍、曰都水治堤渠水门、曰司空主水及罪隶;关于国事者,曰大乐、曰传置、曰朝请、曰伪金、曰为酒、曰租铢、曰平贾、曰弛商贾、曰小学试吏、曰兵器钱毋出关。令之关于军政者,曰马役、曰出牡、曰若卢弩射、曰天下给边;关于民事者,曰棰、曰椟皈死者、曰毋陈赦前事、曰毋捕妇女老幼、曰七岁斗杀死;关于吏道者,曰功、曰秩禄、曰卖爵、曰貤爵、曰任子、曰保同产、曰监临受财、曰特封吴芮;关于政事者,曰祠、曰宫卫、曰犯跸、曰议宗庙、曰行驰道、曰金布、曰告缗、曰盗铸、曰鬻盐、曰养老、曰禁擿巢。以汉之律令整整如此,而班固志《刑法》略不该载,往往见于传注之间,余因辑而汇之,亦足以见汉之律令犹为宽简也。
竹宫竹殿
《汉书·郊祀志》曰:武帝祠泰畤竹宫,望拜神光。注:宫阙名曰长安甘泉宫,有竹宫。杜甫诗:“竹宫时望拜,桂馆或来[9]仙。”韦应物诗:“尝陪夕月竹宫斋,每返温泉灞陵醉。”此竹宫也。而又有所谓竹殿焉。《洛阳宫殿簿》曰:“洛阳南宫有竹殿。”《魏略》曰:“青龙三年起太极殿,内有竹殿。”梁任昉《静思堂秋竹应诏》曰:“竹宫丰丽于甘泉之右,竹殿弘敞于神嘉之旁。”卢思[10]道诗:“竹殿遥闻凤管声,虹桥别有羊车路。”张晖诗:“隮险入幽林,翠微含竹殿。”是也。
甲观画堂
《成帝纪》曰:“帝生甲观画堂。”应劭曰:“甲观在太子宫甲地,主用乳生也。画堂,画九子母。”如淳曰:“甲观,观名。画堂,堂名。”《三辅黄图》曰:“太子宫有甲观。”师古曰[11]:“甲者,甲、乙、丙、丁之次也。《元后传》曰‘见于丙殿’,此其例也。应劭以为在宫之甲地,谬矣。画室但画饰耳,岂必九子母乎?霍光‘止画室中’,是则宫殿中通有彩画之堂室。”唐温庭筠《生禖屏风歌》:“玉墀暗接昆仑井,井上无人金索冷。画壁阴森九子堂,阶前细月铺花影。绣屏银鸭香蓊濛,天上梦皈花绕丛。宜男漫作后庭草,不似樱桃千子红。”如庭筠歌,则堂画九子故有其事。然观唐周昉辈所画帏幛,多作宫禁间嫔御小儿,往往极其工致,盖取“则百斯男”之义,故殿曰百子殿,池曰百子池。钱起诗:“腊雪新明百子殿,春风欲上万年枝。”王维诗:“春池百子外,芳树万年余。”杜牧诗:“百子池头一曲春,君恩和泪湿红尘。”是也。
八阵图
盛弘之《荆州记》曰:“鱼复盐井以西,石碛平旷,骋望四远。诸葛孔明积细石为垒,方可数百步。垒西又聚石为八行,相去二丈许,谓之八阵图。……桓宣武伐蜀经之,以为常山蛇势。”《孙子》曰:“善用兵者,辟如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腹则首尾俱至。”东坡梦杜子美曰:“世人误会《八阵图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以为先主、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灭吴,非也。我意本为蜀、吴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能取蜀,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
风马牛
《左氏传》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服虔曰:“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尚书》曰“马牛其风”。《左氏》所谓“风马牛”,以马牛风逸,牝牡相逐。孔颖达曰:“盖是末界之微事,言此事不相及,故以取喻不相干也。”洪龟父诗乃曰:“鸿雁书远空,马牛风寒草。”
[1] 《“国立故宫博物院”善本旧籍总目》,台北:故宫博物院,1983年,下册第845页。
[2] (清)杨守敬《留真谱》卷六,《珍稀古籍书影丛刊》之五,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上册第599-600页。
[3] 杨氏所据为《守山阁丛书》本,虽源出明刻本,然与明本有异。明刻本卷十二末“金刚石经赞”“汉令甲”二条原阙,有目无文,而《守山阁丛书》本于此之外又缺了载有“笔橐”条的一页,故杨氏误以为明刻本中“笔橐”条亦阙文。此外,明刻本于原阙文处作空格或墨钉,《守山阁丛书》本则注“阙”字。
[4] (清)杨守敬《日本访书志》,《海王邨古籍书目题跋丛刊》第八册,北京:中国书店,2008年,第291-293页。
[5] 此跋又见于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五“《纬略》十二卷(影写明沈士龙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2-243页。
[6] 《(改订)内阁文库汉籍分类目录》,东京:内阁文库,1971年,第265页。
[7] 此为误字,当作“璩”。
[8] 左洪涛校注《高似孙〈纬略〉校注》,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
[9] “来”,《日本访书志》卷七作“求”。
[10] “思”字原阙,今据《日本访书志》卷七补。
[11] “太子宫有甲观师古曰”九字原脱,今据《日本访书志》卷七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