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肩住经验的重负
当“70后”这个群体被整体命名将近二十年后,如今的我们,似乎依然是一群打开藩篱便将各自奋蹄的马儿,甚至,圈在一起,也咀嚼着不同的草料、憧憬着别样的远方。我们的命运与道路迥异,终将向着自己的终点而去。我们之间的差异从来就没有被“70后”这个藩篱有效地整合过,甚至,我越来越怀疑,我们还有可能是个体之间区别最大的一代。不是吗,我们遇到了一个断崖式骤变的时代,那道悬崖正是在我们肉体的生命阶段拦腰折叠。我们有幸承受了这一切,饲料的来源空前复杂,有旧味,有新滋,各吃各的,于是奇形怪状,格外地有了自己的模样。分歧由之不可避免,有人循着老路,有人另辟蹊径,也许这都能令人走上康庄大道,但更多的,终将在歧途之中踽踽独行。那大而化之的“遮蔽说”“夹缝说”,也越来越像是戏言和掩饰无力的托词。
那么,如何对这一代写作者“锚定”与“塑性”?如何找到我们之间最大的那个公约数,展开一些具有“共性”的讨论?也许,对于“经验”的打量与思考,可以成为一项议题。即便我们千差万别,即便我们各有主张,但在这个议题之下,大家或可都被笼罩其间,进行共同的反思——那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们这代作家,从事创作已经有了一些时日,各自必定都已积攒了一笔不菲的“经验”,这些“经验”当然难以划一,但“经验”的获得与存蓄,却已经无可置疑。更简单地说——我们生物年龄一致,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和唯一的共同点。
人到中年,大约都成了识途的老马,而那“识途”的本钱,不就是一笔一笔的经验吗?“经验”之于我们,曾经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正面盼望。我们想要学会“怎么写”,想要懂得“写什么”,想要积攒财富一般地积攒出将“要写的”“写好”的能力。为此,我们努力要求自己耳聪目明,要求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敏感地捕捉那“要写的”,它们可能是社会热点,可能是文化现象,甚至可能是刊物与市场的口味。当然,最好的,这“要写的”是我们心灵的内在冲动。配合着不同的诉求,我们呕心沥血地训练自己将之“写好”,向着“热点”去的,估计翻看朋友圈已经搞坏了眼睛;向着“口味”去的,大约订阅了十多年的选刊;而向着“心灵”去的,可能也已经厌倦于再将博尔赫斯挂在嘴边。经年累月,这些,都构成了我们的经验。造化各异,我们今天因着这些经验的获取与兑现,有的成了主席,有的成了宠儿,于是便更加地信任和依赖自己的经验;那没有获得掌声的,可能会同样变得更加固执,浸泡在一己的经验里,仿佛更加有了愤世嫉俗的本钱——怎么说,熬了这么多年,我也算是个有经验的,得敝帚自珍,得冥顽不化。
还有更加沉重、如同泥垢一般板结在我们身上的活着本身给予我们的那些难以形容的生命经验。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差不多该晓得了四处握手言和,晓得了彼此互理皮毛,晓得了人云亦云和点赞的重要性。我们具备了去过这样一种“文学生活”的能力,经验令我们整齐划一地下意识就选择出“正确”的姿势,可能大多数都忘记了曾经反对过什么,盼望过什么。
二十年后,披挂在我们身上的“经验”的铠甲,就是这般地越来越沉重,它曾经是我们希冀拥有的翅膀,如今,也许已经成为拘囿我们的枷锁。同样,以经验视之——这条道路上,鲜见因为经验的不足而离场的,反倒是有太多的同行者被沉重的经验所压垮,最终倒在了尘土飞扬的路边。这就是一群“有经验者”的风险,就是一群行至中年的“70后”所要共同面对的困局。
多么疲惫啊,无论那台上的还是那台下的,无论那发言的还是倾听的还是玩着手机的。
但“经验”无从抹去,就好比年轮无可倒转,它毕竟不是泥垢,在池子里泡上一天便会涤尽。我们只能肩住经验的重负。为此,我们得努力令自己警觉,努力回想自己曾经提笔上路时的样子并且有勇气再去加添新的更加不堪重负的经验;我们得抵抗住疲惫与厌倦,抵抗住麻木和试探,抵抗住那轻而易举便能将我们劫掠而去的本能一般的贪欢之念,抵抗陈规和新的陈规,从已经浑浊的眼睛中打量到一个澄明的世界。
此次鲁院将我们召回,以一个共同的名义将我们再次集合起来,我们以我们的经验谈论,加增着新的经验,我们谈论了“先锋”,谈论了“灵魂”,谈论了“责任”,谈论了“现实”,我以我的经验出发,唯愿将这些议题谈论得文学一些。
继续上路吧,我们这些识途的老马!但我们应当牢记一个事实——老马们凭借经验所识别的道路,一定都是归途,是倒退,是驴蒙住眼睛推磨一般的原地打转。
2016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