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样子的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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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关于酷评

近两年来,有一个挺时髦的词,在一些谈文学批评的文章中频频亮相,这就是“酷评”。您别费劲,辞典里找不到它的;也别瞎猜,以为“酷”乃一种让人惊煞羡煞的潇洒派头,因此,“酷评”也就是一种“酷毙了”或“帅呆了”的批评。这种猜想实在与一般人对“酷评”的看法相去甚远,也与有些“特稿”撰写者的理解全然不同:在他们看来,“酷评”似乎比不知羞耻地巴结“领导”还可耻,比丧心病狂地搞腐败还可恶,因为“酷评家”的动机全在“自炒”,而其动作亦纯为“袭击”。总之,“酷评”二字,几乎就意味着严重的人格缺陷和道德弱点。

那么,“酷评”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一下子就流行起来呢?按照毛里斯·克兰斯顿在《论自由》一书中的说法,界定术语有两种方法,一是设定性的(stipulative),二是词典性的(lexicographical)。“酷评”的词典性定义是没有的,而设定性的解释似乎也较少见到;它的模模糊糊的被普遍接受的内涵似乎是指一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动机不纯、效果不好的批评。而目前的趋势甚至是,人们往往倾向于把所有尖锐地指出问题和剖析问题的否定性批评,一概不加区别地称之为“酷评”。这种倾向是有害的,因为它不仅会误导读者,而且很容易挫伤那些有个性、负责任的批评家的自尊心和积极性,很不利于形成健康的批评风气。

至于“酷评”这个词为什么作为一种“恶谥”被广泛使用,我想至少有这样两个原因:一是现在确实有些人在展开批评的时候,连起码的历史感都没有,对批评对象任意贬损,深文周纳,如酷吏断刑,让人心寒发指。如有人给二十世纪文学所写的“悼词”,又如有人以极其侮慢的态度丑诋鲁迅,皆属此类。准确地说,这些“批评”压根儿就不能叫“文学批评”,而只能叫“武学批评”,但这种批评造成的影响极坏,引致了人们对文学批评的不信任感,甚至是反感。另一个原因是社会心理方面的,那就是中国人的糊里糊涂“成人之美”的坏习惯,是中国人普遍喜欢讲客套、看面子、讲关系的庸俗习气,是相互恭维、一团和气、各得其所、各行其便的江湖做派。长此以往,中国人的瞒和骗的功夫便是全球第一,对欺骗和虚假的承受能力和适应能力也是举世无双,与此同时,他们对一切真的东西,就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怯心理和拒斥态度。见了人便点头哈腰说好听话的“没有用的烂忠厚”,在中国是一种美德,而总是盯着人家的问题、残缺不放,在中国人看来,不是别有用心居心不良,就是人品不纯人格不好。到此境地,只要见到意在揭示缺失的说真话的批评,便斥为“酷评”,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了。

说实在的,中国的文学批评之所以不发达,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缺乏展开批评的健康的心理环境和良好的社会氛围。事实上,文学的发展固然需要适当的称赞与鼓励,但是更需要“攻击”与批评,因为,不自满是上进的车轮,而指出不足和问题的鞭策,正是促人上进的动力。这样,我们就不能笼而统之地把一切尖锐的批评称为“酷评”或“骂派批评”,更不要急于扑灭这种风格的批评,否则,就会像鲁迅先生所讲的那样:“漫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糊糊地扑灭‘漫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漫骂》)而比较起来,说好听话的“捧”比所谓的“骂”更为有害:“现在被骂杀的少,被捧杀的多。”(《骂杀与捧杀》)鲁迅所说的“现在”,并没有过时,它就是现在。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想做批评家,就得有不怕人误解甚至诬蔑的气概,要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而且,还要明白,你所选择的本来就不是那种让人笑容灿烂地拍双手欢迎的职业。别说在中国这样的国家,批评会遭到误解,就是在一个世纪前文化空前灿烂辉煌的俄罗斯,像别林斯基这样的批评家也没有摆脱同样的遭遇:据屠格涅夫说,这个文学批评家的伟大的典范,也曾被他的一些同胞称为“酷评家”和“冷评家”[13]。在屠格涅夫看来,别林斯基是“我国少见的一个真正热情和真正诚恳的人,在爱憎方面没有一点私心”[14],不仅如此,“他的美学鉴别力几乎毫无差错,他的见解深刻入微,而且从来也不含糊。别林斯基不会被表面现象和外界事物所迷惑,不为任何影响和潮流所左右;他一下子就认出了美和丑、真和伪,然后以毫无忌惮的勇气说出他的判断——全盘地、不折不扣地、热情有力地、信心坚定地说出来”[15]。但是关于他的语言和对于他的攻击,却像黄昏时候彼得堡上空的蝙蝠,在暧昧而诡秘的天空中飞来飞去:“许多人,甚至青年当中的许多人,却指责他,认为他过于冒昧,不知分寸;涅瓦河畔的读者对莫斯科的这颗新的巨星本来已经不敢信任,彼得堡和莫斯科之间的夙怨更加深了他们的猜疑。”[16]

那些被误解甚至被中伤的批评家可以释然了,你看看,连别林斯基都被谥为“酷评家”,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你该觉得高兴和骄傲才是:这证明你至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家,而不是某些伪“大师”的轿夫或假“天才”的“宣传部长”。事实上,每一个想做真正的批评家的人,都应该向别林斯基学习,像他那样拍拍那些“自命为天才人物”的作家的脑袋,让他们清醒一些,或者踢踢那些东倒西歪地走路的“先锋派”浪子的屁股,让他们把路走正相一些。

勃洛克在《作家的灵魂》一文中说:“看一个作家是不是偶然的、暂时的现象,首要和主要的特征是看他是否具有‘道路’感。这一真理,耳熟能详的真理,应该时时提起,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17]批评家也应该有自己的“道路”感。他们的“道路”更加坎坷、崎岖,但每一块路碑上都镌刻着“无畏”“正直”“怀疑”和“说真话”的字样。在他们的“道路”的起点和终点,都矗立着伟大的别林斯基的不朽形象。在这样的“道路”上,“酷评”之类的恶谥,是一丛低矮的蒺藜,不用费力就可以跨过去,因此,你完全可以无视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