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提格:一则旧金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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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转眼到了星期一,吃过早饭后,麦克提格看了看他在挂在窗户对面的预约板。他的字写得特别大,圆润又笨拙,字母l和h带着大大的弯钩。板上记着,退休的裁缝贝克小姐预约了一点钟看诊。贝克小姐是个老处女,她的房间就在走廊过去几扇门的地方,和老格兰尼斯的房间挨在一起。

这段时间,公寓里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贝克小姐和老格兰尼斯都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房客们都说他们暗恋着对方。奇怪的是,他们根本不熟,甚至从来没有说过话。时不时地,他们会在楼梯上碰见;他去他的小狗医院,而她刚从街上买了些东西回来。在这种时候,他们总是窘迫地避开对方的目光,两人都像小孩一样,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某个地方,气氛非常尴尬。然后,他继续走自己的路,一副若有所思、心神不宁的样子。她匆忙进到自己的小房间,因为太激动,小假发卷颤抖着,干瘪的脸颊上闪过一丝红晕。每次这样相遇后,一整天两个人各自都都心神不宁。

这是他们的初恋吗?在老格兰尼斯年轻时,有没有一副面孔——就像英格兰古老大教堂里经常见到的那些浅发姑娘——让他铭记至今呢?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抽屉里,或者什么盒子里,贝克小姐是否珍藏着一些褪色的银版照片,或是某个卷发男人古怪的老式相片呢?这很难说。

这件事是玛丽亚·马卡帕传出去的,她是个墨西哥女人,负责打扫公寓。经过她的口,谣言从这间房传到那间房,从楼下传到楼上。最近,公寓里的女人们又铆足了劲儿,因为玛丽亚有了一个重大发现。格兰尼斯老头儿每天下午四点钟下班回家,四点到六点这段时间,贝克小姐就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双手懒洋洋地放在膝盖上,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老格兰尼斯也把他的扶手椅拉到墙边,他知道贝克小姐在墙的另一头,也许知道她正在想着他;他们俩整个下午都在那儿坐着,好像都在倾听和等待着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依然靠得很近,只有薄薄的隔板隔在中间。他们已经了解了彼此的习惯。老格兰尼斯知道,贝克小姐的油炉就摆在书桌和窗户之间的架子上,五点一刻她会在上面沏茶。老格兰尼斯从柜子的第二层取下装订工具时,贝克小姐也能马上感受到。老格兰尼斯喜欢装订过期杂志,尽管他几乎从来不看。

麦克提格在诊所开始了本周的工作。他瞥了一眼放着松质金的玻璃碟子,发现用来补牙的小球已经用完,就准备着手做一些。他记得贝克小姐第一次来检查牙齿的时候,有颗门牙上有个洞,贝克小姐说要用金子补上。麦克提格现在想起来,那就是近端龋齿,牙洞太小填不了金子。他想了一下,应该用牙垫来补。他用无粘结金带做了几十个这样小块小块的牙垫,可以沿着牙齿的边缘插入,把牙齿包裹起来固定。做完牙垫后,他继续做一些其他类型的黄金填充物,这些东西他这星期会用到。牙块用来补大的近端牙洞,将金带折叠数次之后,再用牙钳定型即可;牙柱用于前期填补,他将金带绕在一种叫做拉刀的针上,然后切成不同的长度。他缓慢而机械地转动着手上的金带,看到他工作的样子,不禁让人感叹蠢笨的人也会有灵巧的时候。他干活时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也不会像别人那样吹嘘自己的工作。镀金笼子里的金丝雀啾啾的颤叫着,欢快的声音更是反衬出了他的沉默。鸟儿叽叽喳喳地晨浴,不停拍打水面,那声音任谁听了都会感到烦躁,但麦克提格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没有声音入耳。

做完填充物后,他又用一点琴钢丝做了一个钩形拉刀,旧的那个找不着了。转眼到了吃饭时间,他从汽车售票员的咖啡馆吃完饭回来时,发现贝克小姐已经在等着自己了。

只要有人听,退休裁缝贝克小姐就老是跟人谈起老格兰尼斯,完全没有意识到公寓里的流言蜚语。麦克提格看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就感觉有些不寻常。这是因为她发现老格兰尼斯房间里的墙纸和自己房间里的一模一样。

“麦克提格医生,这让我想到,”她一面大声说,一面摇晃着她的假卷发。“我的房间那么小,墙纸也一样。墙纸的图案一直延续到他的房间里,我觉得,以前肯定是一间房。你想想,是不是?这基本相当于我们在共用一个房间。我也不知道,说真的……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跟房东太太谈一下这件事?他昨晚装订杂志一直忙到九点半。他们说他是准男爵的小儿子;他的继父对他很苛刻,所以他不能继承爵位。”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把老格兰尼斯跟这种神秘事件强行联系在一起,完全是无稽之谈。是贝克小姐自己虚构了这个故事,凭借少女时代的一些模糊记忆,她编造出这个故事和一个不公平的继父。

她坐在手术椅上,麦克提格开始给她补牙。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麦克提格不能一边工作一边说话。

打磨贝克小姐牙齿上的最后一块牙垫时,诊所的门开了。他在门上挂了个铃铛,虽然完全多余。麦克提格转过身,一只脚踩在钻牙机的踏板上,打磨盘还在他的手上旋转。

进来的是马库斯,他领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

“嗨,麦克,”马库斯大声说,“忙吗?我带我表妹来看牙。”

麦克提格严肃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他说。

马库斯和他的表妹特里娜在钢雕版画下面的硬椅子上坐下来。他们开始低声说话。女孩环顾房间,看到了石头哈巴狗、步枪制造商的日历、镀金鸟笼和金丝雀,还有卧室里靠墙摆放的床,毯子搭在上面,快要垂落的样子。马库斯跟她说起麦克提格。“我们是哥们儿,”他说,声音放大了一些。“没错,麦克人很好。特里娜,他是不是你见过的最强壮的人?他用手指就能拔掉你的牙齿,是不是很厉害?真的,我跟你说,他真的厉害。总之,你看他那体型。麦克很不错!”

玛丽亚在他说话的时候走了进来,开始整理麦克提格的床。马库斯低声对特里娜说:“现在我们可有点乐子了。你看那个打扫的女人,她是个墨西哥婆娘,脑子有问题。不过她不经常发疯,我也不太清楚,古怪得很。你听她说话,她说她父母以前有一套纯金的餐具什么的。你去问她的名字,看看她怎么说。”特里娜缩了回去,有点害怕。

“不,你问,”她低声说。

“问吧,怕什么?”马库斯催促着。特里娜使劲地摇摇头,抿着双唇。

“好吧,看着,”马库斯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然后提高了嗓门说:

“你好啊,玛丽亚?”玛丽亚正弯着腰在卧室里收拾,向他点了点头。

“玛丽亚,干活很辛苦啊?”

“可不是吗。”

“不过,既然是用金盘子吃饭,那不就得拼命干活吗?”玛丽亚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下巴,闭上眼睛,那样子好像是在说,这事说来话长。马库斯千方百计把她引到这个话题上来,但她不开口,只是晃晃头作为回应。

马库斯只好跟特里娜说:“有时候她就是不肯说。”。

“要是你问她名字,她会怎么说?”

“哦,等着,”马库斯刚才忘记了。“说吧,玛丽亚,你叫什么名字?”

“啊?”玛丽亚直起身子,双手叉腰。

“跟我们说一下你的名字,”马库斯重复道。

“我的名字是玛丽亚·米兰达·玛卡帕。”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有只松鼠,让它给跑了。”仿佛是刚刚才想到这个。

玛丽亚总是这样回答。她并不是时时都在说那些金盘子的故事,但是关于她名字的问题总是引出一句奇怪的话。她总是快速地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叫玛丽亚·米兰达·玛卡帕。”然后,好像突然又想起什么,“有只松鼠,让它给跑了。”

为什么玛丽亚会把这只神秘的松鼠跟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得而知。关于玛丽亚,公寓里的人除了知道她是拉丁裔之外,其他什么也不了解。贝克小姐是在公寓里住得最久的房客。然而,她来时玛丽亚就已经在这里帮工了。公寓里有一个关于玛丽亚的传奇故事,据说在中美洲时,她家曾经非常富有。

玛丽亚又继续工作了,特里娜和马库斯好奇地看着她,房间里一片寂静。麦克提格的钻牙机一直发出单调的嗡嗡声,金丝雀偶尔鸣叫两声。房间里很暖和,五个人在狭窄的房间里呼吸着,空气变得有些闷。下面的邮局不时飘来一股刺鼻的墨水味。

玛丽亚打扫完,准备离开。走近马库斯和他的表妹时,她停了下来,偷偷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蓝色的彩票。“买彩票吗?”她看着特里娜问道。“只要一美元。”

“不买不买,玛丽亚,”马库斯说,他的口袋里只有三毛钱。“快走,你这是违法的。”

“买一张吧,”玛丽亚催促着,把那叠彩票塞给特里娜。“试试运气。隔壁街区的肉店老板上次中了二十美元。”

特里娜局促不安,为了摆脱她,只好买了一张。玛丽亚走了。

“真讨厌,”马库斯咕哝着。他尴尬不安,因为他没有出钱给特里娜买这张彩票。

这时,房间里突然有了动静,麦克提格和贝克小姐开始说话。

“你下次注意看,”贝克小姐低声对牙医说,“他下午总是把门微微开着。”她出去后,马库斯带着特里娜走过来。

“嘿,麦克,这是我的表妹特里娜·西佩。”两人默默地握了握手,麦克提格顶着一头蓬乱的黄发,缓慢地点着硕大的脑袋。特里娜个子小小的,长得很俊俏。圆圆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又长又窄,像一个小婴儿的眼睛一样半睁着;嘴唇和小小的耳朵乃至耳垂都是苍白的,有点像得了贫血症;鼻梁上长着一小片可爱的雀斑。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秀发。蓝黑色发圈绑着好几条辫子,黑黝黝的发辫盘在头上,就像一顶皇冠,一顶名副其实的黑发皇冠,结实、浓密、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生机活力似乎都被这奇妙的头发给吸收了。这个小布尔乔亚[4]女人梳着女王一样的发型。因为头发太重,她的头不得不微微向后倾斜,这个姿势使得她的下巴稍微抬起,露出一种迷人的姿态,天真、自信,甚至有点孩子气。

她穿着一身黑衣服,非常端庄朴素。苍白的脸和黑衣服对比鲜明,几乎像是刚从修道院出来一样。

“好吧,”马库斯这时说道,“我得走了,回去工作。麦克,别给她弄得太疼了。待会儿见,特里娜。”

说完,他留下了麦克提格和特里娜两个人。麦克提格开始感到局促不安,年轻姑娘总是让他心神不宁。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对一切女性有一种本能而执拗的反感,他不喜欢她们。而特里娜呢,她倒是完全放松下来了。大概是因为她身体里的女性本能还没有萌芽。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她还没有性别。她几乎就像一个男孩,坦率、直白、毫无保留。

她坐在手术椅上,面对着麦克提格,跟他说了来龙去脉。昨天下午,她从秋千上摔了下来,一颗牙被磕掉了,另一颗磕松了。

麦克提格听着她说话,偶尔迟钝地点点头。他一开始对于女人的强烈反感开始减弱了。他觉得特里娜相当漂亮,那么娇小可爱,善良又率真,他甚至有点喜欢她了。

“我看一下吧,”他拿起口腔镜,说道。“你最好把帽子摘了。”于是她向后靠在手术椅上,张开嘴,露出一排排又圆又小的牙齿,像新鲜玉米棒上的玉米粒一样白,但是上面有一个难看的缺口。

麦克提格把口腔镜放进她的嘴里,用牙挖器的手柄碰了碰她的牙齿。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把镜子上的水汽擦在衣袖上。

“唉,医生,”特里娜焦急地说,“跟毁容差不多,是不是?”然后又问,“现在要怎么办呢?”

“嗯,”麦克提格呆呆地看着房间的地板,慢慢说,“坏掉的牙根还在牙龈里,必须把它拔出来,这颗小臼齿看来得拔掉了,我再看一下。”“没错,”他盯着口腔镜看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觉得必须要拔了。”那颗牙已经松动变色,牙根显然已经坏死了。“真是奇怪,”麦克提格接着说。“我以前没见过这样坏死的牙齿,这种情况很少见。肯定要拔出来。”

他们开始讨论这颗牙。特里娜坐在椅子上,膝盖上放着帽子;麦克提格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窗框,眼神在地板上飘来飘去。特里娜不想把那颗牙齿拔掉,缺一颗牙已经够难看了,缺两颗——啊,不,简直不敢想。

麦克提格跟她讲道理,想让她明白,牙根和牙龈之间没有血管连接,但是她不听。特里娜是一个盲目而固执的人,一个下定决心的姑娘就是这样执着。

麦克提格越来越喜欢她了。争论了一会儿,他开始觉得,要是这么一副漂亮的牙给毁了,那就太可惜了。他打起精神思考,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做个牙冠或者牙桥什么的。“我再看一下,”他说着,拿起口腔镜,非常仔细地研究她的牙,他真的很想帮她把牙补好。

磕掉的那颗牙是第一颗小臼齿,第二个小臼齿(松动的那颗)拔了以后还会有部分牙根在里面,但他知道那个牙根肯定支撑不了牙冠。他突然固执起来,决心用尽全部力量克服一切困难,解决这个问题。他反复在脑海中为这颗牙思考各种技术细节。不,那个牙根显然不够结实,支撑不了一个牙冠;除此之外,它还有点不规则地插在牙龈上。不过,还好缝隙两边的牙齿都有牙洞,一颗是大臼齿,一颗是腭齿;那是不是可以在大臼齿和断齿的剩余牙根和牙槽骨上钻一个洞,然后部分通过桥接,部分通过加冠来填补这个缺口呢?他下定决心要做成这件事。

麦克提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他的大多数病人,他只要拔掉他们松动的牙齿和折断的牙根就行了。而对特里娜,他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险?他也说不上。

这是他做过的最困难的手术。尽管整个过程他笨手笨脚,但最后还是成功了。他用带刺刀的牙钳拔掉了松动的牙齿,在断掉的牙根上钻了一个洞,把一根扁平的铂丝插进去做定位销,就像补牙那样。这只是个开始,这个手术要持续两个星期。特里娜几乎每隔一天来一次诊所,每次都要在椅子上坐两三个小时。

麦克提格最初的尴尬和反感渐渐消失了,两人成了好朋友。麦克提格甚至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和她说话——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也就是那时,麦克提格才第一次和特里娜这个年纪的姑娘熟识起来。波克街的年轻女孩们,不管是女店员、卖汽水的柜员还是廉价餐厅的女服务员,都更喜欢另一个牙医。那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喜欢装腔作势,穿着光鲜的马甲骑着自行车在城里闲逛,在灰狗比赛上赌钱。特里娜是麦克提格的第一个女性朋友。认识她以后,女孩子突然进入了他的小世界。他看到和感觉到的不仅仅是她,而似乎是所有的女人、整个另一半性别、全然不同的另一半世界,这个世界陌生而诱人。他怎么会忽视她们这么久呢?她们鲜艳夺目、秀色可餐,有着难以言表的迷人魅力。他从前狭隘的视野变得宽阔、甚至头晕目眩了。他突然发现,生活中除了六角手风琴和生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一切都得重新来过,他对生活的粗糙看法必须改变了。男性阳刚的欲望在他身上慢慢觉醒,强烈而残忍唤醒了他。这种欲望不可抵抗,未经训练,在爆发的一瞬间是无法控制的。

渐渐地,渐渐地,连他自己也几乎没有察觉到,他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想着特里娜。他发现自己开始整天想起她;每时每刻,她苍白小巧的圆脸、乳蓝色的窄眼睛、突出的小下巴、浓密厚重的黑发头冠总是浮现在他眼前。到了晚上,他在卧室里盖着厚厚的毯子,一躺就是好几个钟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暗的房间,一想到她就痛苦不堪。他陷入了一个纤弱而微妙的困境,感到十分恼怒。每天上午,当他忙于工作时,会突然想起她。他在屏风后的角落里,在脸盆架上制作煅石膏模具时,他的脑海就会开始反复回忆他们的相识,回想上一次说过的话。他给她拔下来的那颗半颗牙,他拿报纸仔细包着,放在背心口袋里,常常拿出来,放在自己又粗又硬的大手掌里观摩,心里生出一种强烈又奇怪的感情。这时,他便摇着头,深深地叹气。多么荒唐呀!

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下午两点,特里娜都会来诊所,端坐在手术椅上。麦克提格给她看牙时,不得不一直弯着腰靠近她。他的手靠着她的头、脸颊、可爱的小下巴,手指紧紧贴着她的嘴唇。她呼出的热气不断地在他的前额和眼睑上飘过,她的头发散发出的一种女性迷人的香味,不断钻入他的鼻孔,甜美、浓重、慵懒,这些香味让他的身体感到一阵刺激和振奋。麦克提格高大又冷漠,长着巨大的骨架和健壮的肌肉,如今却有一种真实又模糊的感觉裹挟着他,身不由己。有时,他的鼻子会短促地吸一口气,下巴突然像老虎钳一样紧紧地咬住。

虽然这种发作很奇怪,很让人恼火,但这只是偶尔发生,几乎立刻就平息了。麦克提格和特里娜待在一起时,大多时候心情都是平静的,只单纯享受这种陪伴的乐趣,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觉得高兴。这个可怜的粗鲁牙医,愚蠢、无知、粗俗,勉强受过点教育,品味庸俗,唯一的消遣就是吃饭、喝啤酒、弹手风琴。而现在他正在经历他的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浪漫史,真是令人神采飞扬。他和特里娜在诊所里单独相处了很长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器械碰撞的声音和钻牙机发出的嗡嗡声。在那乌烟瘴气的诊所里,小火炉把里面烤得暖烘烘的,空气中充满了乙醚、木馏油和难闻的床铺气味,这一切都让人有种在月下幽会的感觉。

补牙手术进展顺利。那天,麦克提格补上最后的填充物,当天的修补就完成了,特里娜让他检查一下她其它的牙齿。都很完美,只是门牙侧面有一小片白色的龋齿。麦克提格在里面填上金子,用硬钻头和牙挖器把牙洞钻开,然后把半圆锥形的钻头伸进去。牙洞很深,特里娜开始龇牙咧嘴。看到特里娜痛苦,对麦克提格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煎熬,可是他又不得这么做。他总是把她弄疼。他汗流浃背、痛心不已;让自己喜欢的人痛苦,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

“疼吗?”他焦急地问道。

特里娜用手捂住紧闭的嘴唇,皱着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麦克提格在她的牙齿上喷了一层甘油,但是没用。他不想让她感到痛苦,只能用麻醉剂了,尽管他从不喜欢麻醉剂。在这种情况下,一氧化二氮太危险了,他只能像平时一样用乙醚。

他把沾有乙醚的海绵放在特里娜的脸上,来回六次,紧张不已,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特里娜的呼吸开始变得短促而紊乱,肌肉轻微地抽搐着。看到她的手轻轻握着,他拿开了海绵。她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呼了口气,很快就没有意识了。

麦克提格直起身子,把海绵放在身后的架子上,眼睛盯着特里娜的脸。她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孤立无助,看起来美极了。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而她却毫无防备。

突然,麦克提格体内有一头怪物开始活动,渐渐苏醒过来;他体内的邪恶本能大声嘶吼着,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就在一瞬间,一场较量开始了,一场他完全没有准备的较量。不知道为何,麦克提格体内的抵抗本能也冒出来,开始拼命地与怪物抗争。在他的身体里,好像还有一个更好的自我,和那头怪物一起苏醒过来;两者都一样强壮。接着,他们扭打在一起。就在这个廉价破旧的诊所里,这场可怕的较量开始了。这是一种古老的较量,从这个世界存在之初就已经存在,世界上每个角落都在上演。突然,怪物张开大嘴跳起来,露出獠牙、面目狰狞,强大的力量让人难以抵抗。这时,那个更好的自我也焕发出潜能,对怪物大喊“趴下,趴下”,不知为何就这样镇住了它,他扼着怪物的喉咙,把它往下压、往后推。

麦克提格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晕头转向。他转过身,不知所措地望着四周。这种挣扎让他痛苦万分,他紧紧咬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耳朵里甚至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像打结的绳子一样拧着。麦克提格像一头暴怒的公牛,内心狂风暴雨。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控制自己,摇晃着大脑袋,喃喃地说:

“不,上帝啊,不行!”

他内心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如果现在向自己的本能投降,他以后就再也不能接近特里娜了。对他来说,她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她,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容光焕发、甜美可爱;她的吸引力会瞬间消失。如此,在她苍白小巧的额头上,在她皇冠似的头发的阴影下,一定会留下一个污点,留下那怪物的脚印。这是亵渎,是可憎的。他退缩了,竭尽全力克制自己。

“不,上帝啊,不行!”

麦克提格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想在工作中寻求慰藉。但是,当他再次走近昏迷不醒的特里娜时,她天真无邪、孤立无助的样子又一次吸引了他,他的决心遭到了最后的冲击。突然,他迅速地俯下身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这种冲动发生得那么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结束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意识到身体里那股欲望有多强大。他惊恐不安、灰心丧气,又一次强迫自己去工作。把橡胶片固定在特里娜的牙齿上后,他发现自己可以控制那股力量了。想到那场较量让他如此痛苦,他仍然颤抖不安、胆战心惊。现在,至少是这次,他击倒了怪物,又掌握了主动权。

尽管如此,那头怪物还是在他体内。从前,它长期休眠,现在终于活过来,彻底苏醒了。从现在开始,他会不断地感受到怪物的存在;会感觉到它拉紧了链条,伺机而动。太可恨了!为什么他就不能一直纯洁地爱着她呢?这种生长在他体内、顽固又邪恶、一直缠绕着他的冲动是什么呢?

在麦克提格善良的外表下,流淌着世世代代的邪恶暗流,像散发着恶臭的阴沟。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从家族的第三代、第四代一直到第五百代犯下的罪孽,给他留下了邪恶的遗风。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整个家族的罪恶。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愿意这样。这是他的错吗?

但是他无法理解。他早晚要面对这个问题,所有人都要面对,但是他还是理解不了,以他的能力无法解释这种冲动。他只好本能地负隅顽抗,盲目又无可奈何。

麦克提格继续他的工作。他用木槌敲着牙块和牙柱,这时,特里娜长长地呼了口气,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她还有些头晕,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躺在手术椅上,房间里只有硬木槌不均匀的敲击声。过了一会儿,她牙上固定着橡胶片,甜甜地笑了笑,说:“我刚刚没有知觉了。”麦克提格转向她,一只手拿着锤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松质金做成的小球。突然,他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又直率地说:“西佩小姐,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嫁给我吧,你觉得呢?”

特里娜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从他身边退开,惴惴不安、不知所措。

“你愿意吗?愿意吗?”麦克提格问。“西佩小姐,你说,你愿意吗?”

“你在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她慌乱地喊道,嘴里还包着橡胶皮,说话模糊不清。

“你愿意嫁给我吗?”麦克提格重复道。

“不,不,”她大声说,未加思索就拒绝了。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恐惧,一种女人对男人本能上的恐惧。麦克提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特里娜越来越害怕,怕他那双巨大的手,那双从前矿车工人的手,怕他硕大的方脑袋和无穷的蛮力。她坐在手术椅上,嘴里包着橡胶皮,喊道:“不,不,”她抬着手,拼命地摇头。麦克提格走近她,重复着同样的问题。“不,不,”她惊恐地叫道。这时,她突然大叫,“哦,我好难受,”接着一阵呕吐。特里娜太过恐惧和紧张,刚刚吸入的乙醚产生了副作用。麦克提格停下来,往量杯里倒了一些溴化钾,抬在她的唇边。

“来,把这个喝了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