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干贝高丽菜
凌晨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梦见棉被掩盖了阿双的头脸,她无力挣脱,呼吸困难地一直挣扎,涨红了脸,却哭不出声音……我惊醒,赶紧跑进她的房间,她睡得正香甜。谢天谢地,只是一场梦。
有时候我正专心工作,她忽然哭起来,虽然有人照料她,我还是会慌乱得站起来,像断了线的风筝,忘记刚才在想什么。推敲一个字吗,还是思维正闪过某个念头?
拿施托姆《茵梦湖》和《三色紫罗兰》两篇小说给阿珊读,她露出喜悦的神色;我读到她的喜悦,比读到任何一本充满智慧的书更欢喜。阿珊今天在音乐课学了两首歌:《阳光和小雨》和《爱的真谛》。她很欢喜,觉得这两首歌的歌词很美,旋律也动听;她在浴室唱歌,我仿佛听见天使的歌声。
下雨天,阿珊背不动沉重的书包,只好一手撑伞,一手抱书包。她问:“背这么厚重的书包会不会影响身高?”我觉得奇怪,书包用抱的竟比用背的轻松?
阿珊在体育课上练习跳箱,大概太紧张了,虽然勉强跳了过去,脚却抽筋,回家还余悸犹存。我想起初中时的经历,确是有点可怕的运动。
放学时,她和铭如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位不认识的学姐问:“你们走右边的路吗?”于是故作热络状,搭着她们的肩一起走了一段路,模样好像有了什么麻烦,怕不安全,找个伴同行。将来阿珊若遭遇类似的麻烦,会不会随机应变?
阿珊很爱《茵梦湖》,说同样是美丽凄凉的爱情故事,就是无法忍受时下流行的言情“轻小说”,说那些书幼稚浅薄,几乎都重复着同一句话。阿珊很纯真,思想却相对早熟,才初中一年级,品位就远胜过一般的高中生。秀丽说自己到了高中,还爱读琼瑶的小说。
两个女儿都在客厅活动。阿双在吃奶;阿珊为了减肥,正在认真跳绳。我清楚听见她的喘气声。
阿珊上了中学好像忽然开窍了,或者说忽然知道如何考试,除了数学较弱,其他科目都越来越强。不知是否在乡下成长的缘故。阿珊小学时成绩很差,有一次考完试,老师发考卷,全班最低分都得70分以上,只有她最特别:45分。
其实快乐就好,问题是成绩不好可能会不快乐。阿珊冰雪聪明,糟糕的是时下的考试制度又常出一些智障题目。记得她曾经疑惑地问我一道是非题:“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她答错;她说,因为除了太阳,还有云、月亮、飞机、鸟……
秀丽销假上班,出门前犹担心,前两天休假在家,她都亲自哺乳,阿双恐怕已经不习惯奶瓶了。她的担忧果然应验。阿双上午睡醒,我在书房里一直听到Kohlifah哄阿双喝奶:“怎么不喝了?还剩很多呢!”接着就边笑边跟阿双说:“我不是妈妈,我没有奶奶啊。”
阿珊获选为历史小老师,心情似乎不错,她欢喜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前院的福木、桂树、黑板树。明道小学旁那排栾树似一夜间长出嫩绿的新叶。
春天来了。
上了初中,几乎天天都有考试,压力沉重。阿珊最近说了好几次讨厌数学和生物,可能是她一直在这两科遭遇挫折。我希望她能勇敢面对困难,各科均衡发展,千万不要像我从小就放弃数学、物理、化学。阿珊在学科方面好像渐入佳境,今天又获选为地理小老师,不过她以力有未逮为由向老师“请辞”了。
读了一本刚出版的科普书,德国作家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Hans Magnus Enzensberger)的《数学小精灵》,趣味地介绍一些数学观念。我将书放在阿珊的书桌上,希望她会喜欢。
秀丽抱着阿双自言自语:“一个妈妈的手如果没有抱着她的小孩,是多么空虚啊!”“抱着阿双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其他的就不必计较了。”我望着她,忽然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她仿佛在作诗。上次她作诗是20年前。
阿珊可能内分泌失调,晚上忽然伏在秀丽身上流泪,还忧心地问:“妈妈,我会不会疯掉?”她正处于青春期,不会这样靠着我的肩膀,亲密而依赖地对我吐露心事,我只能暗中心疼她的不快乐。我想到她一生要这样独自对付固定来袭的沮丧感,每个月这样辛苦地过一次,想着想着不禁垂下泪来。
在书房捡到一只小袜子,我谨慎将它放在书桌上观赏。这只袜子这么迷人,究竟是因为它本身就很可爱,还是因为它属于阿双?
盈君伸手抱阿双,她大哭。阿双已经会认人了,对她来讲,不常回来的小姑姑显然是陌生人。
阿珊说地理老师很风趣,同学问她做的海报字怎么歪歪斜斜的?老师说是边看电视边写字。那这张呢,怎么歪得这样厉害?“这张是看《超级星期天》写的。”
“今天的语文课笑声不断,林老师说以前住娘家时,有一个阿婆每天凌晨五点就用麦克风唱《十八姑娘一朵花》,把全村的人吵醒。”我不知道要笑哪里,不过看阿珊边笑边叙述,就觉得非常快乐。
同学们都觉得阿珊文笔好,应当代表班上参加作文比赛,可她自觉很心虚,像上次作文比赛的题目《大家一起来反毒》,她就不会写。
阿双直到半夜一点一刻才睡。我在书房听到她自言自语,偶尔不高兴地仿佛哭两声,我推门看,Kholifah竟睡得很沉。我拉开蚊帐,阿双开心地对我笑,两脚用力蹬,早已踢开了被,满脸想玩的表情。
我拿一片苹果放在她嘴前,她的小手抓住我拿苹果的手,很专注地吸吮,好像恨不能立刻长出牙齿来啃。我吃着沾满她口水的苹果,她静静地凝视着我,口水流了下来,令我越吃越不安,觉得仿佛侵占了她的食物。
阿双又便秘好几天了。
Kholifah抱着阿双坐在沙发上,手上慢慢翻着彩色绘本。阿双专注地看书,秀丽惊讶地说:“这孩子好爱书啊!”我不知道当妈妈的是否都如此夸张?或她分不清楚好奇与喜爱的区别。
清晨起了浓雾,阿珊上学时心情很好,她喜欢让鸟声和雾陪她上学。上自习课时,学校给各班填问卷调查,问卷内容大致是家人有无吸毒、抽烟、吃槟榔、喝酒。她想到我在家请客都会喝酒,到了法国、意大利这些产酒国也会带葡萄酒回来,恐怕也属于不良嗜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双大便了。”秀丽接到阿珊的电话,立刻告诉我全家都很高兴。
“多不多?”秀丽问阿珊,意思是大便的量。
“我怎么知道多不多。有便就好了。”阿珊对妹妹排泄的事,显然不如大人的兴致高。
阿珊考数学——加减消元法。她觉得很简单,一下子就演算完,也初次觉得数学不那么讨人厌。“奇怪,同一张考卷,用代入法竟困难得多”;另外,她也疑惑,好像遗传了我对人文的兴趣,为何没遗传到秀丽的数学才能?她担任历史小老师,得帮老师抄黑板,她发现抄写黑板竟会累到流汗。
半夜的窗外微微有雨,有雨微微飘在后院的树木草地上。一道闪光照亮了窗外的树影,雨势渐大。雷声追逐着闪电响了起来。这是春雷,要来唤醒酣睡的万物。
为阿双穿戴整齐,将小棉被铺在婴儿车上,推着阿双出去散步,绕着明道小学外围走一圈。她坐在婴儿车上,好像坐的是头等舱,我推得很慢,希望降低震荡感。这两天气温稍低,天空略显灰暗。
阿双的指甲长了,靠近时她的小手可能会顺势抓下来,我常常听到秀丽和阿珊痛得哇哇叫。今天,还差点把我的眼镜抓下来,她似乎很高兴,我也很高兴,高兴她越来越有力气。
阿珊的语文老师穿了一身红,班上男生口没遮拦:“老师,你今天穿得好像红包袋。”
“你已经两次伤了我纯洁的心灵,我要扣你十分。”语文老师说,这身红衣服是很久以前她妈妈送的结婚礼物。
秀丽将她拍的一沓阿双的照片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拍得很差,糟蹋了阿双的美貌。我快速看了一遍就收起来,再看下去会很想念她,上班会不专心。
阿双不知怎么了,这几天常常抓头发,不知不觉已经抓了一把,可以看出头颅右边的头发比较稀疏。我只好请Kholifah密切注意,阻止她继续抓头发。
妈妈坐在摇椅上看电视,Kholifah在烧晚饭,阿珊读书准备明天的考试,阿双哭了。阿珊只好抱起她,放在书桌旁伴读。隔了一会,她又作势要哭,阿珊拿着书朗诵给她听,她却抓着书要吃。我们接到阿珊的求救电话,仓皇下班。
报载教育主管部门宣布,明年起以“初中基本学力测验”取代高中联招,统一命题测验定于3月31日、4月1日及6月9日、10日举行。我觉得表面上取消了联考,其实是从考一次变成考三次。教育主管部门设计的多元入学方案有三种:推荐甄选、申请、登记分发。推甄主要是以在校成绩为入学门槛,但仍要再笔试、口试;申请入学是以在校成绩和具体特殊表现为主,不必参酌基本学力成绩;登记分发则以基本学力测验成绩为唯一依据。
这是教育系统的全台版,台北市教育局另有台北版。台北市教育局主导的初中生“学科基本能力测验”在4月间举行。又是一大堆考试,不管内容或形式,都跟传统联考很接近,都是统一命题、统一施测。也就是说,台北市的初中毕业生要考三次联考;取消传统联考,联考却越来越多。想到两年后阿珊就要面对三次高中联考,就不免生气。我自己的求学史,是被迫考一辈子的试,数十年后,我的女儿还要考试过一生。
阿珊这次期中考:生物100分,地理100分,英文93分,历史92分,数学96分,语文91分。上乡土课时,她制作了一个冰激凌香包。
对面的违章建筑住了一个疯女人,常坐在路上吼叫,不清楚她究竟在骂什么。我怀疑她吸食强力胶。阿珊觉得她很可怜,经过时又心生畏惧。
阿双的皮肤显得干燥,不知何故?她不吃奶嘴,独处时,她常吸吮自己的手指,塞奶嘴给她,总是很快就吐掉,是奶嘴和奶头的温度不同?还是三者之中,手指真的比奶嘴美味?如果让我选择,我多么愿意亲吻她的小手,却不可能去亲吻奶嘴。
带阿双到陈启章的诊所做健康筛检,我停好车走进去时,她正在秀丽的怀里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显然已经做好检查。我抱起她,听到陈启章说她太胖了,必须减肥,我听了有点不悦。
阿双现在的身高65.5厘米,又退回50百分位;体重9千克,在97百分位。好像真的应该减肥了。
在来来饭店参加第二届台湾文学奖的颁奖酒会,出门时阿双还在睡觉,一整天,脑海里始终浮现她的形容。晚上回到家,Kholifah就说阿双大概很想念爸爸妈妈,下午六点就开始张望门口,好像在等我们回家。
阿珊哭了。她的课业压力太重了,一天到晚考试,“每次小考我都考前三名,大考就会考差了。”临睡前,我搂着她安慰,说成绩好坏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自己真的很在乎,就勇敢去面对它,不要怕。既然这种压力会一直存在,不妨把它当作一种练习,一种纾解压力的练习。
倒好茶,正要走出系办公室,接到秀丽电话。
“阿双醒来了,在找爸爸喔。”她说阿双一早睡醒,就对着书房张望,仿佛在找我。本来以为只是身体的偶然反射动作,Kholifah问:“爸爸在哪里?”阿双即开始转头张望,抱她上楼,她的身体即一直歪向书房,要进去找爸爸的样子。
秀丽将电话放在阿双耳畔,要我叫唤阿双。
“她以为爸爸躲在电话里,一直侧着头要看听筒。”
洪惟助教授正在吃早点,笑问我女儿是不是还很小?
“大女儿初中一年级,小女儿五个多月。”
“生女儿好!将来拐两个男生回家。”
洪教授很有眼光,然而将来可能拐男生回家这件事似乎不重要。
带女儿去外婆家,阿珊出生后在这里住了5年,特别有感情,每次回来,她都欢喜沿着田园散步,走到社子小学,迎面吹来的风,仿佛令她心情开阔。
去看鱼藤坪断桥和胜兴车站,并在车站旁的铁路餐厅吃午餐。胜兴原名十六份,是台湾纵贯铁路最高点。鱼藤坪桥是纵贯铁路山线胜兴站到泰安站之间的一座桥梁,1935年在大地震中断毁,留下十座残缺的红砖桥墩。鱼藤坪桥被誉为“台湾铁路艺术极品”,从这些造型宏伟、流畅的桥墩,可见昔日的壮观和美丽。
走在废弃的纵贯线铁桥上,看桥下的溪流和旁边的鱼藤坪断桥,边走边想,如果带着阿珊和阿双走在鱼藤坪新桥上,想象废弃前的铁路山线,各种火车来往繁忙,想象更久的从前,父母背着自己的孩子,深夜奔跑在这条铁道上,奔到后里求医……
这次月考,阿珊似乎考得不错,看到她的笑容,日子美好得好像一盘甘甜的高丽菜。高丽菜所含的硼,能促进雌激素作用,并增强维生素D的作用,可抑制体内钙质的流失。既然高丽菜能增进泌乳量,我今天就炒干贝高丽菜:
干干贝冲洗后,泡温热水至软化,撕开成丝状。高丽菜洗净,撕小片。油锅爆香蒜片,加入干贝丝,煸炒出香味;先炒高丽菜梗,续炒较软的菜叶,起锅前加盐调味。
有时我也炒酸辣高丽菜:先用水果酒、醋、糖、盐、XO酱制作调味酱。高丽菜洗净,撕小片,胡萝卜切薄片,葱切碎。辣椒、大蒜切片,略炒以激荡出香气;加入高丽菜、胡萝卜和调味酱,大火炒快熟时,加入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