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世界的孤儿
一 春天的熊
纷繁的鹿蹄声仿佛夏日里倏然飘落的硕大雨滴敲打灌木丛的声音,一种由细切的沙沙声汇合而成的声势浩大的洪流,像潮水般涌上沙滩,打破了春夜森林里荒凉海岸般的寂寥。
归来的鹿群踩踏着林地间被经年的枯叶覆盖的松软土层,向营地跑来。
偶尔,在这如同上万只龙虾一起打起响指的整齐划一的沙沙声中,会夹杂着一声清脆的炸响,那是不知哪一头鹿踩断了一根脱落已久的枯干的树枝。
炉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
柳霞从床上爬起来,披上棉衣,俯身蹲在火炉前,打开炉门。炉膛里,整整燃烧了一夜的炉火只剩下浮灰下几块暗红的炭。她将昨夜放在炉边此时已经被烤得又干又脆的松萝[注]和细树枝填入炉子,然后又小心地压上松木柈子[注]。
当鹿群跑进营地时,炉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干透的松木发出随着纹理爆裂的噼啪声,从炉门缝隙里透出的明亮火光照亮了帐篷。
柳霞弯腰掀开门口的篷布,走出帐篷。
外面的空气与帐篷里滞重温暖的气息决然不同,林地清新的晨风中,飘散着松树甜馨的芳香。昨夜满天璀璨的星河已经沉落,只剩下一颗明亮的孤星,一动不动地高悬在黎明将近的深蓝色的夜空中。
在依稀的晨光中,已经回到营地的鹿群的侧影像浓墨泼染而出的松散写意轮廓,静静地伫立着。一阵疯狂的奔跑之后,它们正在粗重地喘息,喷出了一团团厚重的白汽,氤氲的白汽笼罩了整个鹿群。
柳霞轻轻地呼唤着它们的名字,有几头靠在近前的鹿从那朦胧蒸腾的白汽中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柳霞抬手摸上去,感觉到它们的毛上还挂着冰冷的夜露。它们仍然在剧烈地喘息,肚腹急速地一收一缩。
一头鹿抬起头,湿润冰冷的鼻头触碰到柳霞的手,温暖的舌头在她的手指间细致地搜索着,像温暖的流水在她的指间流淌。它在舔食她手上出汗时那少得可怜的盐分,春天里,驯鹿[注]的身体里太渴盐了。
这时,柳霞搭在鹿背上的另一只手突然感受到有温暖黏稠的液体黏附在上面,那是与冰冷的露水迥然不同的东西。她打了一个冷战,收回手,晨光暗淡,她看不清楚。一种暗褐的颜色,但是,那种铁锈般的气味她是熟悉的,是血。
吃过早饭之后,柳霞背上枪,带着狗循着鹿群留下的蹄印向森林深处走去。
天亮时,柳霞清点了鹿群。柳霞可以分辨出鹿群里所有的鹿,每一头鹿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除了那些离开营地久久在外游荡不愿再进入营地的鹿,营地附近的鹿几乎都回来了。查过之后,柳霞发现少了三头鹿,一头两岁的小公鹿,一头刚刚生产不久的母鹿和它的小鹿。
鹿群里有四头鹿的身上带着被锋利的尖刀划过般的可怕伤痕,柳霞把这四头鹿套住之后小心地为它们清理、缝合了伤口。还好,这四头鹿很幸运,它们受的只是轻伤。
柳霞越过了两条还结着冰的山间溪流,在她下到一道遍生着枯草的谷地时,两只花尾榛鸡[注]呼啸着飞起,在清晨的阳光下舞动着斑斓的翅膀,落在枝头,却并不飞走,只是在枝端抖动着高傲的头,高高地俯视着下面的柳霞。已经训练过的狗尽管在本能的驱使下试图冲过去,但还是颤抖地控制着这种捕猎的冲动。
这么近的距离,柳霞只要举起枪,两只花尾榛鸡中的一只应该就会出现在晚餐的汤锅里。但她此时没有这样的心情,她急着去寻找自己的鹿。
终于,在山林中走了两个小时之后,柳霞找到了那片屠戮的场地。那是一片林间空地,附近的地面被慌乱的鹿群践踏得一片狼藉。
在空地的中央,柳霞看到了那头两岁的小公鹿,或者说是那头两岁的小公鹿的一部分,它的两条后腿和腹腔里的内脏已经被吞吃干净了。一切处理得很干净,地上几乎没有太多的血迹。
小公鹿还半睁着眼睛,但目光已经蒙眬不清了。
是熊。春天,刚刚从冬眠中醒来的饥肠辘辘的熊。
两只狗在空地上嗅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被某种遥远的记忆所俘获,蓦然间伫立不动,身体僵硬地绷紧,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压力在悄然迫近。它们抬起头对着远方深邃的青色丛林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到了坐在倒木上的柳霞身边,卧在她的脚下瑟瑟地发抖。
它们还只是不到一岁的小狗,没有机会进入更深的丛林,但即使如此,它们也非常清楚,刚才它们通过鼻子感触到的气味来自这森林中最可怕的主宰者。营地里最后的一头老狗在去年秋天被一头暴怒的犴[注]踢碎了头。
柳霞试着合上小公鹿的眼帘,但它的眼睛经过昨夜的霜冻,似乎与眼帘结在一起了。所有的一切,连带着鹿群的纷乱与恐惧,已经被封存在随晨光的到来而消散的黑暗之中了。此时,午后的林地静寂无声,散淡的春日阳光穿过树枝,在缓慢消融的雪地留下蛛网一样隐秘的图案。柳霞坐在倒木上,静静地看着这只被掏空的小公鹿。这曾经是一头经历难产的小鹿,是柳霞在母鹿的体内找到它的两只前蹄,才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柳霞给它取了名字叫孙悟空,它太调皮了,经常重重地将人撞倒之后一溜烟地逃开。
不知在倒木上坐了多久,柳霞感到身上的汗正在变冷,她打着哆嗦,站了起来,两只狗紧紧地贴在她的腿边。她可以感觉到它们的颤抖,那是恐惧,是对未知山野的恐惧。这种真实的恐惧,是它们从未感受过的。
柳霞想要寻找那头带着小鹿的母鹿。
在被鹿群的蹄子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转了一圈,她看到那硕大的掌印,这再一次印证了她的判断,果然是熊。从掌印上看起来这是一头大得可怕的熊,柳霞试着用自己的鞋比对着熊的掌印,根本无法覆盖那留在泥地上的深深的印记。好大的熊啊,这样的庞然大物已经不多见了。此时,这头饱食之后昏昏欲睡的熊大概正在林子深处的哪棵大树下晒着太阳消化着肚子里的食物吧。
一只狗好奇地凑过去,低头嗅了嗅那巨大的掌印。尽管早有准备,却仍然像被火烫了鼻子一样,猛地跳到一边,躲到了柳霞的身后。在这个掌印里,那种荒野的气息太强烈了,狗被吓坏了。
转到第二圈的时候,柳霞找到了那头逃开的母鹿的蹄印,在母鹿步幅很大的蹄印间,还点缀着小鹿细小如笋尖样的轻轻的蹄印。
大概是被熊追得急了,母鹿带着小鹿离开了鹿群,逃向了与营地相反的方向。那正是熊所希望的,只要将它们分出鹿群,一切就都在它的掌握之中了。
柳霞跟随着若隐若现的蹄印一直走到一条小溪的边上,蹄印在这里消失了。
她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了。不能指望那两只狗了,它们亦步亦趋,紧紧地跟在柳霞的身后,好像粘在了她的腿上,让她几乎迈不动步子。但柳霞并没有呵斥它们,要想了解并且适应这片广袤无边的林地世界,在其中来去自如,它们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吧。
柳霞从腰上取下皮盐袋,摇晃起来。盐袋上面那些皮绳缀着的一片片犴蹄片敲打着盐袋,发出骤雨落地般的哗哗声。
这种摇晃盐袋的声音对驯鹿具有致命的诱惑力,它们只要在附近,就会像风一样撞开灌木丛向柳霞跑来。柳霞喜欢看着驯鹿分开林间灌木跑来的样子,它们跑得专注而柔畅,像没有刀尖却锋利的钝刀,切开林地间那种淡蓝色的空气——柳霞一直相信林地间的空气是有质地的。
每次,那些驯鹿都贪婪地集聚在柳霞的身边,仰起头从她的手中取食盐粒,细小的牙齿轻轻地啃啮着她的手,湿润的嘴唇像温暖的水珠滑过她的手臂。
但是,周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柳霞又在附近摇动着盐袋转了一会儿,母鹿和它的小鹿还是没有出现,山林间只有她的脚落在枯枝落叶上的沙沙声。
啪,一根细枝折断的声音。
这细微的声音在此时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柳霞几乎立刻就丢掉了盐袋,肩上的枪像一条落入水中的鱼顺着肩膀滑下,端在手中。一只狗大概是被这声音吓坏了,猛地向后躲过来,撞在了柳霞的腿上。柳霞差一点儿被它撞倒,她踉跄着重新寻找到重心,还好,她的枪还是指向那片灌木丛。她来不及斥责这只没头没脑的狗,即使仅仅是因为恐惧,它也缺少将来成为一头猎犬的基本能力。在猎物出现时,它这种不知所措的举动会让猎人失去最佳的射击机会,也可能会触动猎人的枪栓走火而误伤到自己。
柳霞紧紧地端着枪,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出汗了。
她慢慢地向那片浓密的灌木丛靠近。随着渐渐地接近,她放松下来,终于,在灌木丛的后面呈现出一团晨雾般的青灰色轮廓。
是那头母鹿。
柳霞分开了灌木丛,果然是那头母鹿。此时,它的头似乎变得沉重了很多,低垂着,听到柳霞的声音,也只是微微地试着抬了抬头,但又迅速地垂了下去,而且垂得更低了。
柳霞在它的身上看到了与那几头受伤的鹿一样的伤口,只是这些伤口更深一些。其中一条清晰的伤口像是用锋利的刀整齐地切出来的,横贯母鹿的整个腹侧,从脖子直到后腿,翻开的胀裂的伤口里露出白色的脂肪和皮下组织,伤口边的皮毛,因为浸透了血又慢慢干涸,像刚刚收割只剩下短茬的麦地,又黑又硬。
“还好,还好。”柳霞轻声地说,像是在安慰着母鹿。她收起了枪,伸出了手,抚摸着母鹿。母鹿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在母鹿的身后,露出了一只细弱如小羊一样的小东西,一头纯白色的小鹿。刚刚降生不久的小东西,浑身洁白,像极了一团初降的雪,此时正睁着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柳霞。真亮啊,灾难般的遭遇似乎并未在这只小鹿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迹。
柳霞绕过母鹿,抚摸着小鹿,这可怜的小东西竟然还伸出舌头舔舐着柳霞的手。
这时,柳霞才看到母鹿身体的另一侧。母鹿不知做了什么,惹得那头刚刚结束冬眠的熊如此地暴怒。它这一侧的身体几乎被撕烂扯碎了,像一块揉烂的皮子,那上面点缀着显然深及内脏的伤口。
也许是为了保护小鹿吧。这种刚刚降生不久的小鹿总是熊捕食的首选目标,在穷凶极恶的熊扑向小鹿时,母鹿一边带着小鹿奔逃,一边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熊的进攻。最后,熊终于还是放弃,选择了那头两岁的小公鹿。
柳霞回到刚才扔下盐袋的地方取回了盐袋,她倒出一些盐粒在手心里,将手伸到母鹿的嘴边,但母鹿毫无反应。它像是累坏了,头垂得更低了。要是往常,它会疯了一样急迫地从柳霞的手中舔食盐粒的。
小鹿轻轻地凑了过来,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从柳霞的手中舔食着盐粒。随着它的每一个小心的动作,它的头轻轻地颤抖着。柳霞抚摸着它柔软光滑的皮毛,在它毛色洁白的身体上,没有一点伤痕。母鹿把它保护得很好。
惨白色的太阳正渐渐地西沉,应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柳霞站起了身,抖掉了手中残剩的盐粒。
她呼唤着母鹿,尽管她知道这样做也许毫无意义,但她还是试着带上它一起走。
母鹿也并非没有一点儿反应。它听到了柳霞的呼唤,甚至还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抬起头来,但一种正慢慢袭来的疲倦正在侵蚀着它的一切。
它终于还是没有移动。
柳霞放弃了。她取出带来的鹿套,套在小鹿的头颈上。那头熊可能就在附近消化着腹中的食物,刚刚熬过一个严酷寒冬的熊拥有可怕的食量,它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鹿当然不想离开母鹿,试着挣扎了几下,但因为昨夜的奔逃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很快就不再打算挣断鹿套了。
牵着小鹿穿过灌木丛时,柳霞回头看了一眼。母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身青色的皮毛像春日里河流中的冰凌,正在慢慢地融化在暮色之中,只有那干涸的血的颜色在林地宁静的色彩中显得异常醒目。
母鹿的鼻子已经快要抵到地上了,但它的四条细长的腿还在支撑着,整个身体像是一个完整的斗形。柳霞回头走向林地深处时,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来自草地的蒙古族的谚语,“好马一站斗大个地方”。
柳霞在落日将尽时回到营地。正在营地的石炉前烤制列巴[注]的老人玛丽亚·索抬起头扫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是熊?”
“是熊。”柳霞回答。
玛丽亚·索再没有问什么,熊在春日里出现应该算是非常平常的事吧。一只不甘寂寞的红色松雀[注]正在她的身边蹦跳着寻找食物,此时大胆地顺着老人的手臂攀缘而上,直到站在老人的肩头,才颇为惊奇地发现老人与它以前所栖息那些树不同的地方。它的喙轻轻抚过老人的耳垂。玛丽亚·索从手上剥下一小块干结的面粉,还没有等她举到肩头,这只松雀已经翩然飞落在老人的手上,叼起那块面粉又飞回到老人的肩头享受去了。
整个冬天,这些松雀都在营地附近出没,直到暮春时才悄然离开。
柳霞将小鹿拴在帐篷边的一根倒木上,取下肩上的枪,放在帐篷的角落里,然后拿了一只搪瓷杯子走出帐篷。
哺乳季节刚过不久,一些母鹿仍然在产奶。这一段时间,玛丽亚·索在打列巴时仍然会挤一些鹿奶和在面里。
今天,母鹿的奶量并不多,柳霞挤了四头鹿,才装满搪瓷杯子。
当柳霞端着这杯尚还温热的奶汁向小鹿走过去时,它显然已经从气味上辨别出这是什么,急切地抻紧了鹿套,紧紧地盯着柳霞。
在经历了昨夜舍命奔逃之后,惊魂未定的小鹿一直没有吃到什么。在此之前,它一直以为离开了母亲温暖的身体之后,它来到的这个干爽的地方也是一个天堂般的世界,每天就是与那些比自己稍大的小鹿互相追逐游戏,直到淡淡的疲惫像悲愁一样浮现时,才回到母鹿的身边吮食甜美醇香的乳汁,然后卧在母鹿的身边发呆、昏睡。但在昨天夜里,当那头昏暗的巨兽出现时,美丽的世界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了,在鹿群杂乱的蹄声中,它跟着母鹿拼命地奔跑。它用尽全力地奔跑,跑得蹄子开裂般地疼痛。它被吓坏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天堂一样的乐园。
柳霞将杯子里的鹿乳放在小鹿的面前。被这种熟悉的气味所刺激,它急急忙忙地想从杯子里取食鹿乳,但却显然不得要领,差一点儿碰倒了杯子。它还不会直接从容器里舔食液体。
柳霞拿起了杯子,坐在倒木上,用一根手指蘸着浓稠的鹿乳送到小鹿的面前。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它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乳头,而这个带着指甲的“乳头”确实是在散发出它熟悉的乳汁的气息。饥饿不费吹灰之力击败了犹疑,它开始从柳霞的手指上舔食乳汁。急切而贪婪地吮吸,这柔软的舌头像温热的水流拂过柳霞的手指,痒痒的感觉如同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在柳霞的身上。
柳霞眯着眼睛感受着这种令她浑身发酥的舔舐。她想起在遥远南方的孩子雨果,他在一个她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上学,那是终年没有一朵雪花降下的地方。
柳霞不能想象,一个冬天没有雪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小鹿咬痛了柳霞的手,她有些不情愿地回到营地的世界里。小鹿在舔净了她手上的鹿乳之后,急切地想再得到更多的乳汁,它天真地以为这手指也像母鹿的乳头一样,用力地吮吸就会有乳汁泌出。它过于焦急了,加重了一点儿力量,细小的牙齿咬痛了柳霞的手。
柳霞微笑着再次将手指浸入杯子的鹿乳中,重新取出沾满乳汁的手指。
小鹿再次开始舔食。
当小鹿舔净了杯子里所有鹿乳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林地的黄昏总是来得太早,对面的山坡被沉落的夕阳染得一片殷红,像一道未知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新鲜的血就这样覆盖在对面的整片山地之上。
小鹿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景象,它有些呆了,静静地注视着这片燃烧般的山地。
林地静寂无声,那是寂静的声音吗?
鹿群在营地附近三三两两地结成小群休息。一段时间里,它们不会离开营地太远。直到被熊追逐的恐惧消退之后,它们才会再次进入丛林,寻找可口的苔藓和蘑菇。
在度过初春这段食物匮乏的日子之后,熊就不会再侵害鹿群了。
柳霞呻吟着从倒木上站了起来,在林地里长久地跋涉让她的腿有些吃不消了。那是来自遥远童年的记忆,在荡秋千时她荡得太高了,那是飞翔一样畅快的感觉。她确实飞得太高了,落下来的时候摔坏了自己的腿。
遥远的伤痛让她的腿在山林中每一次天气的变化和长久地蹲坐之后,都会麻木得似乎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柳霞进帐篷去做饭。
两天以后,柳霞再次去了那块林间空地。
那头被熊猎杀的小公鹿已经被吃光了,空剩一副灰白色的骨架,颅骨上曾经是眼睛的部位露出黑色的空洞,仰望着林地晴朗高远的天空。只有在经历了几个季节的风霜雨雪之后,这副骨架才会呈现出古木般的枯白。在空地上,除了熊的掌印,柳霞还发现一些其他小动物的爪印,它们也来享用熊饕餮之后的这副残骸,在林地里,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浪费的。
柳霞走到那片灌木丛前时,满以为会看到那头母鹿同样被啃食一空的骨架。但让她感到惊讶的是母鹿并不在那里,灌木丛后面空空如也。
柳霞仔细地查看了周围的痕迹,没有野兽来过的足印。母鹿不是被熊或其他的掠食动物拖走了。
显然,那天柳霞离开之后,母鹿体力不支地在地上趴卧过,也许短暂的休息让它恢复了一些体力,后来它又站了起来,独自离开了。它走向了与营地截然相反的方向,那个方向是汗马自然保护区[注]的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它会在那里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卧下之后会永远温暖地睡去吧。
受重伤或垂暮的驯鹿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到尽头时,就会离开鹿群,远离温暖的营地,独自走向谁也找不到的森林的深处。在那里找到躺卧的地方,倒下之后,就再也不会起来了。
那样的地方,也许可以被称为鹿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