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

时间回到二十年前。

三月，B城。红花岗剧场。后台一派兵荒马乱。

一长排梳妆镜前，一溜年轻姑娘在化妆，其中就有林紫苏——时年十八岁的林紫苏被当地公关协会选中参加“时装表演”。

那天的时装秀，简直就是林紫苏的个人秀。她不属于20世纪，不属于B城，她属于唐诗宋词，属于《红楼梦》，属于《洛神赋》，她又具体又抽象，既活色生香，又缥缈迷幻，她在台上款款走着，观众们痴迷了，沸腾了。

台下，颜玺和慕白等人也看得心襟荡漾，神思恍惚。她那样高贵、妩媚、美艳不可方物，慕白竟微微有些瑟缩了，他感觉到哀怆、卑微，也嗅到了危险。但紫苏是他的美人儿！他又被幸福膨胀得不能呼吸。

更加自卑的是颜玺。那时的颜玺还不会也不屑于打扮，穿着宽大的格子衬衫、牛仔裤，一头短发乱糟糟的。此刻在林紫苏的映衬下，她第一次为自己的粗陋而自卑。台上的林紫苏宛如童话里的白天鹅，相比之下，自己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颜玺侧脸看看身边的慕白，这家伙激动得面部肌肉痉挛，颜玺心中又是痛楚又似有一种模糊的解脱。她想，自己真的不必再挣扎了。这之前，她还隐隐有些不甘，觉得还有争取慕白的机会。现在，她彻底折服，彻底俯首称臣。绝望的泪水静悄悄地从颜玺的眼里涌出来，幸好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失态里。

剧场的后侧还有几个人也和台上的林紫苏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张天明胳膊一挥，就像一个将军在解读着作战计划，遥指着台上的林紫苏，说：“这个姑娘钉不钉[1]？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大嫂！”

几个小喽啰笑得轻浮又轻蔑：“哈哈哈，大嫂？大哥，你是在说梦话吗？”

“嘁！不相信？老子情书都给她写过好多封了！老子……就快要得手了！”

“哈哈，大哥你这么酸吗？还情书，那些字你认得全不？”这帮龟儿子依然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相信张天明的痴人说梦。

“你不懂！哄姑娘嘛！姑娘就喜欢这套！情书，老子不会写还不会抄啊？”

看到众弟兄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张天明心一横，说：“老子给你们说，一哈哈散了场，老子就带你们去见大嫂！”

“真……真的？大哥你，真的认得她？”

“嘁！蒸的煮的？过一哈哈你们就晓得了！”众喽啰敬畏地望着张天明，这眼神让张天明甚是受用。张天明善于享受众人的崇拜，这说明他有做大事的潜力。他粗声大气地说：“学着点儿！臭小子们！”

“是是是！”众喽啰点头哈腰。张天明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台上有美人儿投怀送抱——虽然只是他的臆想，台下有众兄弟追随。

时装表演结束后，颜玺和慕白及几个同学去后台迎了林紫苏往外走。林紫苏抱着花，看上去俨然是一个大明星。颜玺仍迈着她吊儿郎当的步子，懒洋洋的，脸也垮着。甜蜜的是林紫苏和慕白。俩人并肩在前面走着，不断看向对方，目光碰到一起，便没来由地笑，两只手竟悄悄地握在了一起，青春的脸庞在月光下泛着光。

远处，张天明一伙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一幕。看到林紫苏与慕白这般勾勾搭搭，傻子也看出来关系不一般。有人打趣张天明：“哥，你不是说带我们见嫂子噻？怎么嫂子和那小子牵在一起了？哈哈哈……”

张天明脸一下子黑了。他本来想让喽啰们和紫苏碰一面，打个招呼，证明他们确实认识，也就有了面子。谁想慕白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敢拉着紫苏的手！这下子人丢大了！

张天明叼着一根烟，抱着双臂，一副又漠然又冷酷的表情，这是他从港台剧里学来的，但任他的样子摆得再像，也抵不住喽啰们的嘲笑：“算啰！姑娘都是人家的媳妇儿啰！你看看人家，长得好像黎明，姑娘都喜欢噻！……”

一股恶气从张天明的胸膛里蹿出来。张天明把烟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呸！老子的人也敢惹！找他算账！”

这帮半大小子正是无事也想生非的年纪，当下簇拥着张天明浩浩荡荡地朝慕白等人冲过去。

见到张天明一伙挡在面前，慕白等人一愣，看这伙人气势汹汹，不像善类。慕白开口了：“张天明，你们想搞啷个？”

张天明说：“慕白，你龟儿拉着林紫苏搞啷个？”

慕白一听，有点心慌，本能地把紫苏的手松开。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又重新拉住，说：“我拉不拉，关你啷个事？”

“你不晓得吗？林紫苏是老子的人！老子都给她写了好多情书，颜玺都帮老子送过信嘞。林紫苏你说是不是？”

慕白惊愕地望望颜玺，又望望紫苏。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颜玺本该站出来说点什么，但她却像哑巴一样，不开口。

林紫苏急了。她不想让慕白有一丁点的误会。虽然张天明一伙气势汹汹，但在她看来，张天明只是一个喜欢她、追求她的男生。所有的漂亮姑娘天生就懂得欺负喜欢她的男生，尤其是对待自己不在乎的男生。

林紫苏瞥了张天明一眼，说：“你写的信，都扔了！一封没看！”

“为啷个？”

“因为——我可能不是天鹅，但是，你，不折不扣，确实是一只癞蛤蟆！”

“哈哈哈……”众喽啰全哄笑起来。这帮家伙是没有什么原则的，谁丢了脸他们都高兴。

张天明脸都气歪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慕白倒开口了：“张天明，林紫苏不会喜欢你，你不要再纠缠她了……”

话音未落，张天明的拳头已经挥了过去——他的拳头比脑子和嘴巴都快。慕白肩头挨了一记，本能地出手还击，俩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那帮小喽啰晓得他们是同学，都在一旁抱臂旁观。做惯了好学生的慕白哪里是张天明的对手，频频挨揍，嘴角也流血了。

颜玺看傻了，她没想到事态会演变成这样，张天明竟然会真的动手！林紫苏在一旁拼命尖叫，哭着说：“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别打了！”

张天明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他把这所有的仇恨凝聚到右臂上，用尽全力挥出去，这是要置人于死地的力量——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一阵剧痛从右手传来，张天明吃惊地看到，大拇指竟已扭曲成麻花——他用力过猛，竟然把自己的手打骨折了！

众喽啰见真惹了事，赶快四散奔逃。

慕白倒在地上，双眼紧闭，鲜血糊了满脸。林紫苏和颜玺扑到慕白身边，林紫苏尖厉地哭喊起来：“慕白，慕白，你怎么了……”

几个同学手忙脚乱扶着慕白，把他送往医院。颜玺扭头对张天明厉喝道：“慕白有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张天明失神地望着几人的背影，嘴里喃喃：“林紫苏是我的，总有一天，林紫苏会是我的，我的……”

注释

[1]钉：贵州小混混方言，极漂亮的姑娘叫“钉子”，一看就钉在眼睛里拔不出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