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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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海人遇到件难事情

春日的黄梅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石板古街上一个个的水旮。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个打着伞或披着雨衣的人经过,一不小心踏到那水旮中,或踏在那基脚已不实的青皮街石上,就会溅起一股浊水,把行人的鞋裤湿了黄黄的一大片,随即就会响起一串咒骂。

“这该死的天。”

“这该死的街。”

接着还会有第三者插话:“天是死的,街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怪该死的人。”

“怪谁?”

“谁知道怪谁?”

“怪你自己,水旮在那里,谁叫你去踏的。”

一个插曲结束了,留下了一声声的叹息。

守摊的黑皮,站在铁皮棚子临街一面,看着这种“西洋景”,无聊地痴笑,不时还会接着那些咒骂的人说几句风凉话。

“老张,你该倒霉。”

“老李,你昨夜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大多数人只是看他一眼,最多无奈地对他笑一下,也有正在火头上的人要对他骂上两句。

“你这个黑皮像这个倒霉的天那样在这里害人。”

“怎么,你昨夜没有睡得舒服,现在难过得发牢骚了?”

黑皮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说这些无聊的话,这时走来了一个会开玩笑的高人,同样的一曲戏又上演了,那人听到了这话后,可找到了开玩笑的机会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到铁皮棚子中,把黑皮强拉到雨中,拉到隔壁挂有“脚浴”牌子的店门口,推着他说:“进去啊!进去啊!”

黑皮急了,拼命地往棚子里缩:“不要寻开心,不要寻开心,别瞎说,人家才二十出头,是个正经人。”

这里“脚浴”店里有响声了。听到门内的声音后,打趣的人忙不迭地溜走了,只留下黑皮一人。

门打开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丫头,穿着睡衣站在了屋檐下。

“是黑爷爷啊!什么事啊?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淋雨啊!”

“我、我、我……”黑皮无话可说了。

“是不是淋了雨发烧了啊!”

“是、是、是,我发烧了。”为了圆谎,还自己摸了一下头,“至少三十度呢!”

“三十度,不会吧!那不是低温了,要不让我送你去医院。”

“不、不、不,这下雨天,一下雨,这温度就降下去了,不要紧的,不麻烦你了。”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一个外地的小丫头,人生地不熟地到这里混饭吃,全靠你帮忙啊!”

“不、不、不,你快关门睡觉吧!还早着呢!”

“你快进来,我拿两粒感冒药给你吃,是感冒了啊!你每天这样起早摸黑的,容易伤风啊!”小丫头走到雨中,就要把黑皮往里拉。

“不、不、不……”

“哎呀,快进来吧!你看,我俩身上都淋湿了。”

黑皮被丫头拉了进去,但又跑了出来。

小丫头无奈地说:“这样吧,我倒杯开水,送两粒药到你那棚子中去吧!”

“好、好、好。”

小丫头又回到屋中去了。

黑皮仍站在门口。

不一刻,小丫头把茶杯、药片送来了。

“你怎么不肯进屋,又不回铁皮棚子。”

“我怕你淋了雨啊!”

“你就不怕自己淋雨?”

“我老了啊,是个要死的人了啊!你这么年轻,还要做一番事呢!”

“看你说的……”小丫头忽然两眼泛出了泪水,一个急转身,回到了房中,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你怎么啦?”老黑皮无奈地站了一刻后,端着水杯,回到了铁皮棚子中。他低着头走着,一肚子的心思,嘴里不停地说着:“小丫头片子怎么哭了?”

早已坐在铁皮棚子中的上海人,忽然往黑皮面前一站。

黑皮吃了一惊。

“这么大早,你怎么上街来了。”

“有事。”

“什么事?办了没有?”

“就是来找你办事的。”

“找我?”

“是的,要请你帮个忙。”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说这些话,说吧!什么事?”

“请你去把周博士请来,我要和他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难住你啦?”

“我的确遇到难事了。上海的儿子没事做了,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我,使我痛苦得一夜没睡。想找个人解解闷,帮个忙,解我目前的难。”

“你准备找周博士,算你找对人了,找他最合适。”

“是的,这周博士把烧窑佬家的事解决了,我们这班老死死都信他了。”

“他既有学问,又知人知心,还和蔼可亲。走,我这就带你去。”

“不、不、不,我不想到人家家里去,我这一身猪粪臭,走不进人家的门,你难道不知道这几十年,我只进过你这个铁皮棚子,还有何书记家。何书记走了后,我就只到这铁皮棚子里来了。”

“也是,你也和我一样,是个人穷志不穷的人,一个人就应该这样活着。”他从凳上拿起上海人的雨衣往身上一披,对上海人说道,“帮我看一下摊,反正那几件货的价你都知道的。”

“晓得,快去快来啊!”

“好、好、好。”

黑皮走了。

上海人孤零零地站在街口,看着那飘个不停的雨丝,他自语了一句:“难啊,儿子做点什么呢?哪来的资金呢?”

上海人看见披着雨披的黑皮和撑着一把黑雨伞的周博士朝铁皮棚子走来了。

黑皮脱下了雨衣,抖了抖水,搭在了上海人的三轮车上。

周博士收起了伞,放到了洗脚店的西山墙脚下。

这两人走到还沉浸在回忆中的上海人身旁。

“上海朋友,找我有什么事?”

周博士这一问,上海人才完全从沉思中走了出来。

“是、是、是,是有件事。真不好意思,这下雨天还把你从家中请来。”

“不要紧的,雨不太大,你在这雨天来找我,一定有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上海人愕了一下,“没有,没有,只是请你来看一封信。”

“看一封信?你不识字?”

“上海人好文采,出口成章。他的学问不浅呢!”老黑皮替他答了。

“既然你有文化,这雨天为什么还要专门跑到街上来找我?”周博士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刹住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信中一定是有件要紧的事要与我商量,是不是?”

“不、不、不。”

“那又是什么呢?”

“这、这、这……”巧嘴滑舌的上海人忽然感到无话可说了,他想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但自己一时又说不清,想了一想,便直奔主题了,“周博士,你先看信,看了信,我再慢慢地和你说,这样才说得清。”

“上海朋友今天怎么了?好、好、好,我先看信,看了后再说。”

上海人从穿在里边的衬衫的口袋中把一个信封掏了出来,递给周博士。

周博士接信时,随便地问了一句:“谁的信?”

“儿子写来的。”

“是家信,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是的,没有什么大事,根本就没有事。”

“那——先别说了,待我看了再说吧!”

周博士从信封中把一叠信纸抽了出来,打开,移到棚子边光线好一点的地方去看。

上海人也随着周博士走到了棚子边上。

黑皮坐下来喝茶,随口问道:“你那儿子也是读书人吧!这许多读书人的话都是废话。包括你儿子,你不要多去想什么。我说这话你可不要动气啊!”

黑皮的话上海人似乎没有听到,他两只眼睛专心地看着周博士,一时间,棚子里只听到雨落到铁皮棚子顶上的声音,还有那被微风吹进铁皮棚子,飘到人脸上的雨丝。

铁皮棚子顶上的啪啪啪的响声越来越紧了。

飘进棚子中的雨丝越来越密了。

看信的周博士脸色越来越沉重了。

上海人焦急的样子越来越明显了。

正在看信的周博士突然抬起头看了上海人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继续专心看信。

上海人认为周博士要说点什么,见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失望了,还是只能继续无所适从地搓手。

周博士终于把信看完了,两手拿着信,抬起了头,看着上海人,看了好久,才问道:“就为这封信,要和我探讨?”

“是的。”

“探讨什么?”

“探讨,探讨……”上海人似乎难以开口。

“你既然在这雨天,冒雨来找我,说明你心中的话已堆满了,说吧!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把我当外人。”

“说,说,我是要说。”

上海人还是没有说。周博士也没有催他,只是两眼看定他。

很久很久后,上海人叹了一口气,才吐出了一句话。

“周博士,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太对不起儿子了啊?”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话。”周博士已读出了上海人这句话中的深意,但还没有看透他的内心,他还需引导他多说一点,就故意这样说道。

“这就是我心中要对你说的话。”

“是真话?”

“是真话。”

周博士没有放下信,就用拿着信的手抓住了上海人的双手说道:“好啊!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儿子目前的这种窘迫,你是有责任的。”周博士叹了一口气后,语气改变了,“但也不能完全怪你,本来嘛,儿子长大了,应该自力更生了,但你这个儿子的情况有点特殊,你是有责任去帮助他的。”

“‘醒’过来了?”上海人愕了一刻,很快就明白了,呼应道,“是儿子的这封信使我感到责任的……”

周博士没有打断他的话。

上海人两眼看着周博士,又重复了一句:“是儿子的这封信使我感到‘责任’的。”

周博士还是没有接话。

“是儿子的信让我想到了我这一辈子,到如今,妻离子散,孤苦一人,连猪都不让我养了。你说,我的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

早已来到了他们身旁的黑皮,插嘴问了:“怎么又不让你养猪了?”

“昨天,镇上通知我的,说我的猪场影响卫生,不环保,让我歇业,或者移到深山里去。你说,不让我养猪了,啥人来养我?再加现在儿子又没事做了……”

上海人说到伤心处,两只眼中的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别伤心,别伤心。谁一辈子没经过伤心的事,你还没过七十,还好做一番事业呢!你儿子说得很对,和儿子一起到上海,或一起到乡下来创业,还是有希望的啊!”

“什么有希望没希望啊?”撑着雨伞跨入铁皮棚子的刘老师,听到了他们的最后一句话,好奇地问道。但他没有等到他们的回答,就把他来的主题说了:“周老兄,春雨不愁人自愁,我在家闲着没事,到你家去找你谈心,你夫人说你被一个又痴又癫的老人接走了,我就奔这里来了。”

“怎么说我又痴又癫了啊!”黑皮有意见了。

“你没有看到你到我家中时的那样子呢!我夫人不熟悉你的脾气,就说你半痴半癫了。”

“痴也好,癫也好,不说了,大家坐下,喝茶聊天。今天我把周博士送我的大红袍带来了。大家尝尝,这是周博士对我这个又痴又癫的人的奖赏啊!”

“陈师傅,几袋茶叶,小事一桩,何来奖赏?”

“不说了,不说了,快坐下喝茶。”

一个个地坐了下来。

黑皮忙着泡茶。

“陈金生找你做什么啊?”刘老师问周博士。

“我让黑皮去请周博士的。”上海人说。

“你有事找周博士,周博士劝了你,说你有希望,是不是?”

“是的,是的。”

“你现在不是很有希望的嘛!”

“我现在有什么希望?妻离子散,孤身一人,一事无成,现在连猪也养不成了,饭都没得吃了,还有什么希望!”

“是这样的,”周博士细说了,“他儿子失业了,他母亲早已改嫁和他脱离了关系,媳妇又和儿子离了婚,儿子在无路可走时,向父亲写了一封长信,使我们这位上海朋友想起了他的一生,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感到太对不起儿子,所以一大早就冒雨找我来诉苦。”周博士介绍完,头转向上海人问道:“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的,刘老师。你说我今后的这日子该怎么过?”

“别急,别急,日子总是慢慢熬过来的。”刘老师感动了,也为他焦虑了。

“我劝了他一阵,现在既然养不成猪了,儿子又没工作了,这父子俩只能告别过去的一切,重新创业了。”周博士说道。

“周老兄,现在创业已很难了啊!”刘老师说。

“是的,是困难的,但总得活下去啊!我们大家为这父子俩想一点办法吧!”

“什么东西要想办法啊?”吴会计闯了进来,“这下雨天我困在家中两天了,再不出来我都闷死了,看到雨小了一点,我雨披也没披,就赶来了,哪知在路上雨又下大了,看身上的衣服都淋湿了。”吴会计用两手抹了一把脸上头上的雨水后,又问道,“你们为什么人在想办法啊?”

“为了我啊!儿子没工作了,也离婚了。我也没有其他生计了,你这个大名鼎鼎的吴会计,得助小弟一把啊!”

“你的事,大家都会帮的。比如说,你想办个小工厂什么的,我倒可以帮得上忙。”吴会计想一下后,心中有了个底后,大大咧咧地说道,“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来办。”

“真的?”

“我铁算盘什么时候骗过人的,你一百个放心,一万个宽心。”

“那就先谢谢你了。”上海人说完认真地对吴会计鞠了一躬,脸上的愁云也随之消失了,他和吴会计三四十年的交情,他相信吴会计说的是真话。

“你看,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吴会计一来什么都解决了。上海人,这样一来你开心一点了吧?不要让自己愁白了头啊!”

“上海人是个乐天派,他若要愁白了头,天下的黑头发就绝种了,上海人,对不对啊?”

“老阿哥说得对!”

“各位,我茶泡好了,大家尝尝周博士的大红袍,品品贵茶叶的味道。”

“陈金生,你别为我吹牛,茶不贵。”

“不是你吹牛,也不是我吹牛,是广告吹牛。”

“喝茶,喝茶,什么都不要说了。”

一声声的饮茶声。

“好茶!”

“好茶!”

“什么好茶啊?有我一杯吗?”对门的老窑匠来了。

“有、有、有,自然有,你是铁皮棚子中的老二,怎会没有。”黑皮为他倒出了一杯。

老窑匠饮了一口,赞叹道:“的确是好茶,是我一辈子也没有吃过的好茶。”

“味浓得来——”

“周博士送了一斤大红袍给黑皮,黑皮可享受好一阵子了!”上海人笑着说道,“我来为大家添茶。”

“不用你来,我来,我来。”老黑说。

“你是这里的老板,怎能让你服务。”吴会计又来抢着倒茶。

大家七手八脚地不知怎样,把老黑放在桌上的茶杯打翻了,茶杯“砰”的一声,落地了。

黑皮懊恼地说道:“哦呦,我的杯!”但他见到他的那个一天到晚捧在手上的宝贝玻璃杯完好无缺地在地上转动时,赶紧弯下腰拾起了他的这个杯子,双手抱住杯子,“还好,还好,我的这个用了四十年的杯子没有破。”

“一个用了四十年的烂杯子有什么稀罕,等我来把它摔掉,给你换一个新的!”这时的上海人似乎把所有的痛苦都忘记了,又恢复了他那乐天派的脾气,说着便去抡黑皮的杯子。

黑皮赶紧把杯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老窑匠走上去拦住了上海人:“千万别,千万别,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杯子比黑皮的命还重要。”

“这话怎说?”周博士也感兴趣了。

“这是他爸陈市长留给他的遗物啊。”

“你再说,看我来揍你!”黑皮边说边佯装伸出拳头,向老窑匠走去。

老窑匠急了,快速地向后躲。

“别、别、别……”

就在这时有两个女人来买塑料盆了,黑皮迎了上去。

雨不下了,天仍是阴沉沉的,铁皮棚子中的人开始多起来了。

周博士拉了刘老师一把,低低地说道:“你去对上海人讲,我们想去看看他养的猪。刚好,现在已不下雨了。”

“那猪圈里臭得很啊!”

“那有什么?我们不都是农民出身。”

“好,我去和他说。”

“不要张扬,和他说我们先走,在通西山的路上等他。”

“好。”

铁皮棚子是个公共场所,进出的人都是自行方便,没有那么多规矩。先是周博士一人默默地走了出去。

刘老师到上海人那里说了几句话后,也走了出去。

等了一刻后,上海人嘴里自语了一句“我要喂猪仔去了”,也跨上了三轮车。

镇西的一条土路上。

周博士和刘老师两人慢慢地向西走去。

“你准备到上海人那里去做什么?”

“看看他的养猪场,了解了解他的情况,还能干什么?”

“你说,为什么他读了儿子的信后,才感到他这一辈子对不起他的儿子。”

“这也许是人性的觉醒吧!”

这时他们身后的路上,上海人的破三轮车“吱嘎吱嘎”地踏了过来。

车上的上海人在叫他们了。

“我来了,我来载你们去吧!还有一段路呢!”

两位老师上了车后,上海人把车踏得飞快,很快看到养猪场了,两排低矮的猪舍,一圈碎石叠起的围墙,再加上两间小屋,这就是上海人工作了四十余年的地方。

上海人把这两人带到小院内,先把三轮车停稳,自己下了车,再把两位先生一一扶下了车。

“今天让两位先生闻臭气了,再过十年,等我的猪场发展了,买一辆小汽车,你们再来时就不要……”上海人的话说到这里忽然刹住了,脸上出现了愁云,“没有那一天了,养猪场要关门了。”

“说的是啊!连猪都不让你养了,我们哪里还有小车坐呢!”

上海人很快走出了阴霾,笑呵呵地说道:“我是故意吹吹牛的,自己为自己高兴高兴的。”

“这叫自吹自乐,你在这里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吧?”刘老师说。

“是啊!近五十年了,我本想再苦十年,但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周博士补了一句:“我们的上海人真是个乐天派,很有大上海的性格啊!虽然现在已不让他再养猪了,他还在想着未来呢!这就是上海人独特的精神状态,也是上海之所以能成为‘上海’的原因。”

“你老说说,要是我不乐天,能在这个环境中生活四五十年吗!”

“我就是想问一问你,这四五十年你是怎样过来的?”

“那不简单吗?眼一眨就过来了啊!”

“今后的那些日子呢?若还是让你在这里养猪,是不是还是像过去一样‘眼一眨’就过去了呢?”

上海人痴痴地看着周博士,看了一阵后,低低地说道:“就是他们不来拆猪舍,还是让我蹲在这里,我也不会像过去那样过‘眼一眨’就过去了的日子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儿子来了,我就应该为我儿子着想了啊!”

“对,要为今后的日子着想了!”刘老师插话了。

就在这时,一只老母猪“咕噜”“咕噜”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一口咬住上海人的裤子,把上海人往猪棚里拉。

上海人像看到被自己疏忽而挨饿的孩子似的,立即弯下腰去摸它的头,一边说道:“胖子,别急,别急,爷马上就去喂你的那许多孩子了。”

老母猪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它那长嘴巴立即放开了咬住的裤子,抬起头,用它那长嘴巴对着它的主人发出了很细微的呼噜声,让人感到了一种温馨。“你先去,爷马上就来,你先去亲亲你那十二个宝宝。”上海人用手把老母猪的头拨了一个方向,用手指向猪圈,老母猪似乎点了点头,又呼噜了两声后,乖乖地向猪圈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他的“爷”。

上海人向它挥了挥手,猪又向前走了。

“二位,暂时不能陪你们了,我要先去打发这帮小猪仔了。它们造起反来,日子也不好过啊!”

“猪也是‘以食为天’的啊!”

“是、是、是,自然是。”上海人离开时,拱起拳,“抱歉,抱歉,我忙一个钟头,再来陪你们。”

上海人忙着去喂猪了,周博士对刘老师说:“上海人这么忙,我们能帮他做点什么?”

“走,看看去。”

两人走进了猪棚,猪仔们一齐抬起头,向他们噜噜噜地叫着,要食吃。

刘老师问:“我们能做点什么?”

上海人立即用双手把他俩推了出来,说道:“去、去、去,快不要来添乱。”

周博士拎起食桶。

上海人立即阻止说:“你们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免了,免了。”他想了一下说,“这么吧,我今天准备在这里请你们吃饭,你们一定要做事的话,那就到那边的菜园子里帮着摘点蔬菜。想吃什么,就采什么,样样都有。”

“好啊!我们就想吃一点新鲜的蔬菜呢!”

“菜园子在哪里,你带我们去。”

“好、好、好,你们随我来。”

上海人把这两个老师带到猪舍东边的一块田头,指着那片菜园子说:“蔬菜有七八种,你们喜欢吃什么就摘什么。”说罢,他立即跑到他住的那简易小屋中拿出两个塑料盆,送到了田头,“这是黑皮那里的废品,我拿回来当正品用,你们边采边说说话,我很快就会喂好猪的。”

上海人又急匆匆地去做他的事了。

到此刻,周博士和刘老师才正眼看了这块有二三分大的菜园子。

“哎呀,好多品种啊!”很少到农村来的周博士感到新鲜了,“这上海人蛮会忙的,种了这么多蔬菜。”

“这个上海人待人很厚道的。铁皮棚子里的那些人常到这里来搭伙吃饭,顺便再带点萝卜、青菜、番茄、黄瓜什么的回去。”

“反正这么多蔬菜他一个人也吃不掉,乐得做个好人。”

“这也是他的品性好,若气量小的人,他忙得这么苦,为什么要供众人来享受,他还不如拿去卖点钱,改善改善生活。你看他那身上的服装,就知道他的经济并不宽裕。”

刘老师在评说上海人时,周博士在观察整个菜园,他看到最东边的,说:“老刘,你看那边的番茄多漂亮!”

“上海人是个有点知识、肯钻研的人,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就用人工合成生长素来点番茄花了。”

“这样看来,他是个搞事业的有心人。”

“你看,这长豇豆,也是七十年代,他从上海引进来的品种,叫‘一点红’。”

“一点红?”

“你看,你看。”刘老师采下了几条长豇豆,指着豇豆头部的那点红色,说道,“这一条条豇豆的顶头都有这么点红色,很漂亮的,所以这品种叫‘一点红’。”

这两位老师在这百花齐放的初夏,在这五色齐全的菜园子里,欣赏着,采摘着,不一刻两个菜盆子中都放满了。

不一刻,老上海走来了。“我忙完了,你们菜摘好了吗?肚子饿了吧?我就去烧中饭,很快就会好的。”

上海人看到菜田中,这两位读书人已把菜都采摘齐了。

“怎么,猪喂好了,你今天准备用什么好菜好酒招待我们啊?”

“菜没有什么好的,就是你们摘的豇豆、茄子、番茄,还有小青菜,再炒一个花生米,再切一盘咸肉片,剥几个咸鸭蛋,这样也可以了吧?”

“酒呢?”

“那倒有一瓶我藏了四十年的洋河大曲哩!”

“四十年的?”

“真的是四十年的。”

“我好像已经闻到了那四十年窖藏酒的醇香了。”

“看来,你也是个老酒鬼了。”

“平生就爱饮这么一口。”

“刘老师怎么了?疲劳了?”

“不、不、不,我这哮喘的老毛病又发了,看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呢!”

“来、来、来,把氨茶碱吃上,我这里有,我也是个老气管炎啊。”

“你还吃氨茶碱?”周博士说。

“那效率高,刘老师,我去找给你吃。”

“那要饭后吃的,不忙,不忙,去弄饭吃吧。”

“也好,也好。你们二位还是在外边这‘氧吧’中吸吸清新空气吧,别到那猪棚里去。马上,我去搬张小桌子过来,就在这菜园子中吃,‘饮酒菜园中,抬头看嘉山’,悠哉乐哉。”

“你小上海成诗人了。”

“自乐呗,不自乐,我这四五十年怎么过来的?”

“也是,也是。”

“不说了,我去炒菜了。”

老上海到他那厨房中去了。

这菜园子位于猪舍外一大片饲料田的一侧,饲料田和菜园中间有一块很小的水泥场,是用来拌猪饲料时用的,水泥场的东边就是这个小菜园。初夏的菜园子是一片葱绿。在那万绿丛中,有一个个鲜红的番茄,有一条条垂在架子上的长豇豆,有吊在竹竿上的紫色的长茄,再加上片片绿叶都在阳光下泛着晶莹水珠的青菜,还有这里特别宁静的环境,清新的空气,使这里成了个世外桃源。这些在当代城乡中已很少见到的以绿色为底的五彩,终于把他们引出了沉闷。

“上海人真会忙的,你看,他把这片小天地收拾得井井有条。”刘老师说道。

不一刻,上海人的中饭准备好了,菜园子前水泥场上的小方桌上,放了一碟咸肉片,一碟油炸花生,一盘糖醋敲萝卜,还有一盘切开的咸鸭蛋。

“就这样将就吃吃吧!菜虽不多,但都是原生态的,这是周博士在城里,刘老师在镇上都吃不到的。”

上海人把那酒瓶子拿到手中,指着瓶子说:“看看,这出厂日期,真的已经四十年了啊!”

他把酒瓶子打开了,向一个个小碗中斟酒,酒香立即溢了出来,边倒酒边夸赞着:“你们闻闻,这洋河大曲正宗不正宗——”

上海人忽然发现了什么。

“怎么?你们——”想了一下后,忽然把头低了下来,低低地说道,“我犯了个错,也许我不该留你们在这里吃饭,要吃,也应该到菜馆子里去。嗳,错了,错了……”

“老王,你怎么说这话,我们是被这酒香迷住了啊!我可从没有闻到过这样香醇的酒味啊!”

“王无声,我们俩先敬你一杯,感谢你对我们的款待。”刘老师也很快地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来配合周博士。

“哪里,哪里,没有准备,停几天,我还得请请铁皮棚子里的那班兄弟呢!立足在这里四五十年了,全靠这帮兄弟在帮扶啊!”

“吃、吃、吃。”周博士端起了酒碗。

“没有那‘牛眼盅’,只能用这小碗喝,用碗喝就不能‘干’了,最多也只能嘴上叫叫‘干’。”上海人端起酒碗,嘴上还仍然在喊着“干杯,干杯”还又补了一句,“这样才来劲啊!”

“干,干。”周博士呼应道。

三个人三大口酒下肚了。

“吃菜。”周博士说。

“的确是好酒。”刘老师呼应。

“你们先喝酒,等我去把菜椒炒好,再来陪你们吃。”

王无声到他的厨房中去了。

这两个人边喝酒,边聊天。

“我倒想弄清楚上海人的一件事了。”

“什么事?”

“他左一个何书记,右一个何书记,这何书记到底和他是个什么关系啊?”

“我也弄不清楚,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县中教书。”

“那我们今天问问他,这话他是会讲的吧?又没有什么秘密。”

“好的。”

他们正在谈得融洽的时候,上海人端着炒菜椒走来了,他似乎听到了他们说的什么,但又没有听清楚,就依他自己的理解说了:“你们要我怎样就怎样,你们这两个大学问家议论一下我这个养猪佬,指点我一番也是应该的。”

“你听错了,我们说要听你讲一下你和那个何书记的关系,他在你脑中的影响特别深,那总有个原因的啊!”

“那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一个干部要在老百姓的心中留下印象,其实是很简单的,只要这个干部想老百姓所想,做老百姓所需,和老百姓心贴心,这样老百姓就会永远把这个干部记在心中了。”

“就这么简单?”

“真的就是这么简单,何书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等我有了钱再请你们到大馆子里去吃。”

“上海人,我们回去后就去找吴会计,商量你儿子的事,你放心好了,铁皮棚子里的这些人一定会为你把这个问题解决的。”

“那得谢谢你们了,我再敬你们两位老师一杯,干!”

这三个人借酒解愁,开始沉浸在美酒引发的愉悦情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