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游侠儿
〔俄〕普希金
一
我们驻扎在某小镇中,一个军官的日常生活,是大家知道的。早上是操练和学习骑马,午时在副将那里或什么犹太餐馆中用餐,黄昏时候便是喝淡酒打纸牌。在这某小镇中,简直没一所安适的屋子可住,也没一个可以婚娶的女孩子。我们只是聚在各人的房间里,除了看彼此的制服外,竟一无可看。
在我们一行人中,只有一个文士。他年约三十五岁,我们却瞧他似是一个老人一般。他生平经历很多,因此占得许多便宜。此外可见的,便是他惯常做出一副郁郁不乐的嘴脸,又加着脾气很坏,口没遮拦,于我们少年的心中却有了一种潜势力。
此人委实有些可怪之处,他明明是俄罗斯人,却偏偏用一个外国人的名字。有一时他曾在轻骑兵营中服务,也很为得意,但没有人知道他为着什么事退休了,住在这一个窟窿似的小地方,同时过着啬刻而又放纵的生活。他常常步行,穿着一件破旧的外衣,然而常请我们营中的全体军官吃喝。每餐虽不过二三个碟子,由一个退伍兵士料理,只是香槟美酒却尽着大家牛饮。他的财产或进款如何,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他。他藏着书本,大半是小说和讨论军事的专辑,他很愿意借给人看,却从不向人讨还,一方面他借了人家的书,也始终不还的。
他唯一的运动,是练习手枪。他房间中的四壁全是弹孔,好像蜂窠一样。所收藏的手枪,也着实不少,算是他那所土屋中最奢侈的东西了。他用手枪射击,非常神妙,要是他自愿一试其技,在那一个军帽上放着个梨子,放枪射去,便没一个摇头不答应的。
我们谈话,常谈到决斗的事情,而薛威欧(我们将此称他)却从不插口。倘问他先前可曾和人决斗过没有,他很简单地回说,决斗过的,并不说出碎细的情形。这种问题分明是使他不快意的。据我们推想起来,定有什么不幸的人,死在他那种可怕的神技之下,所以使他的天良不安。
然而我们的头脑中,从不想到他有懦怯的事情,谁知却有一件出于意料的事,使我们甚是诧异。
一天,我们约有十个人和薛威欧在一起用餐,又照常喝了不少的酒。餐后我们要求打纸牌,请主人坐庄,他再三推却,因为他是难得赌的。只是末后他仍唤下人取出纸牌来,倒了约莫五十个金币在桌子上,就开始赌了。我们围住了他,赌得很热闹。薛威欧赌时,往往静默着,从不和人争论或有所辩白。打牌的算钱时偶然弄错了,他总得付钱贴补,或记了下来。我们原知道他的特性,从不去打搅他。
但我们中间却有一个新来的军官,在赌时神志不属似的转下了一角,照例就得加倍下注。其实他的本意并不要如此,薛威欧哪里知道,他有意无意,当然将铅粉加上一笔。军官以为薛威欧错了,呶呶分辩,薛威欧不则一声地自管派着纸牌。军官不能再耐,便将他以为错加的数目立时抹去。薛威欧取了铅粉,重又加上。
那军官既多喝了些酒,又受了赌时的刺激,加上伙伴们的嘲笑,便认作自己受苛待了,从桌上抢了一个铜烛台,掷向薛威欧。薛威欧却避了开去,我们都呆坐着动弹不得。
薛威欧站起身来,直怒得脸色泛白,两眼注在火上,说道:“先生,请离开这房间。感谢上帝,这事恰发生在我的屋中。”
我们早料到以后还有事情,瞧着我们那个新伙伴直如已死的一般。那军官离了屋子,声言准备接受对方的侮辱,决不逃免。
那赌又继续了几分钟,但我们觉得主人的心已不在赌上,于是一个个告别回去。彼此议论着说,我们营中的军官,怕要有一个空缺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练马场上,便问起我们那位新中尉还活着么。到得他上场来时,忙纷纷地去问他,他回说,没有得到薛威欧的信息。这一回事,使我们大大地诧异。
我们上薛威欧那里去时,却见他正在院子里一弹又一弹地射击那粘在大门上的一张爱司纸牌。他照常地接待我们,并不说起昨夜的事。一连三天,那中尉还没有死。我们都很奇怪地相问着,薛威欧可是真的不决斗了么?他不决斗了,分明表示很软弱的道歉了。
这件事未免使一般少年人的心中都小觑了他。因为缺少勇气,在少年人以为是万难宽恕的。而个人的英勇,在他们眼中以为是大丈夫最高的美德,足以掩盖无数的罪恶。
然而过了些时,此事渐渐地淡忘,薛威欧又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潜势力。
唯有我一个人对他却不同了。平日间我原以为他性情奇特,因和他十分投契。他过去的事,是一个不可解的谜,而我瞧他却是一件秘史中的英雄。他似乎也喜欢我,对着我便不再用那种粗暴的口气,往往很简单很愉快地和我谈许多事情。只是从那不幸之夜以后,我想他的体面上已受了玷污,而自己偏又并不报复,这一念在我心中波动着,对他便不似从前了。我瞧着他的脸,就觉得羞愧。
他又聪明又有经验,当然也觉得,也不用揣测是什么原因了。他似乎很忧闷,我瞧他曾有一二次似乎要向我诉说,但我却避过他,他对我的态度也就疏远了。从此以后,只当着别人在场时才和他遇见。而我们先前那种开诚布公的谈话,也完全停止了。
大凡大城市中的居民,有种种的趣味和娱乐。想不到小镇中住民所经历的事,即如等候邮件,便是其中之一。每逢礼拜二、礼拜五两天,我们营中的办公处都聚满了军官,有的等钱,有的等信,有的等新闻纸。递来的包裹,总得当场拆开,彼此交换故乡的消息。一时办公处中便满现着活泼的气象。薛威欧的信也全都送在我们营中,由我们转交过去。
一天,有一个包裹交给他,他很不耐烦地把它拆开了。他一边看着那信,眼中霍霍地发出光来。那时军官们正各自忙着,并不注意他。
他却对他们说道:“列位,有些意外的事情,使我不得不立时动身了。我决定今夜离此,在我未去之前,很希望你们同我一块儿用餐,不要拒绝我。”接着转身向我道:“我希望你也来,不容拒绝的。”说了这些话,他便匆匆而去。
我们都商定在他屋中相会,就分道而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入到薛威欧的屋中,我见全营的军官都聚在那里。他所有的东西,一起收拾好了,除了四堵满布枪眼的空壁外,一无所留。我们坐下来用餐,见主人甚是高兴,同时便使大家都高兴起来。香槟酒瓶的塞子,啪啪地乱飞;酒樽中的酒沫,嘶嘶作声。我们兀自祝颂着老友此去,一路平安,凡百如意。我们从桌子上立起身来时,时候已晏了,我们各自取着帽子,薛威欧一一道别。
我正要跨出门去,他却握住我的手将我留下,低声向我说道:“我要和你说句话。”我便留下了。
大家去后,我们俩相对坐着,静静地点上了烟斗。薛威欧像有心事似的,他那惨白而沉郁的脸色、血红而火热的眼睛、口中喷出来的烟雾,直使他完全变作一个魔鬼模样。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打破了静默,开口说道:“我们怕不再相见了。在我们分手之先,须得把事情表白一下。你总也瞧到,我平日对于别人对我的意见,不大在意。但我很喜欢你,而使你心上印着我一个不良的印象,那是很让我伤心的。”
他停住了,又在烟斗中装上了烟。我默默不语,低垂了眼等着。
他便又说道:“你定然很奇怪,我并不为难那酗醉的傻子。你要知道,我倘和他决斗,他的性命就握在我手中,我自己却是非常安全的。我临时原不妨宽恕他,以博慷慨之名。但我又不愿说谎,因为我惩罚他而自己一无危险,我就决不可宽恕他啊。”
我很诧异地瞧着薛威欧,他这种话着实使我激动。
他又接下去说道:“这是实在的,我也没有以性命冒险的权利。六年以前,我被人劈面打了一下,而我的仇人至今还活着。”
我忙道:“你不和他决斗么?可是为环境所阻么?”
薛威欧答道:“我曾和他决斗的,且给你瞧一件决斗的纪念品。”
他立起身来,从一只纸板匣中取出一顶红缨金边的红色帽来。这种帽子,法兰西人称为警帽。他戴在头上,却见在头额上面一寸的位置,被枪弹洞穿了一个窟窿。
他重又说道:“你总也知道,我曾在轻骑兵营中服务过的。你总也知道我的性情,如今是专横对人的。而在我少年时代,更热烈得多咧。在我那个时代,打架争吵,要算是时髦的事。我在军中,便是一个最会淘气的人。我们往往以豪饮自夸,我曾超过那著名的酒人B君。他是军中诗人D君酒曲中时加咏叹的英雄。至于决斗一事,也是我们营中天天有的,我总是做当事或者给伙伴们做证人。我同伍的军官,人人爱我,而上面统带的官长不时调换,却都瞧我是个害群之马。”
“我正很冷静地享着这盛名,谁知却有一个少年加入我们的伙儿。他是富贵之家的后裔,我且隐去他的姓名。我一辈子从没有遇见过这样漂亮而得天独厚的人物!试想他又年轻,又美秀,又聪明,又愉快,又勇敢而无畏,又有一个富贵的姓氏,又有好多的钱可以命令一切。试想这样一个模范人物,现身在我们的中间,那结果可想而知。我这最高的地位,可就岌岌欲危了。他因为我在军中有名,最初就和我结交。我却只是冷冷地相待,而他不以为意,奉身而退,我心中甚是恨他。”
“他在军营中和妇女们中间大告成功,简直是使我要发疯了。我于是等候机会和他闹翻,给他讽刺小诗,他却很和善地作答。而我读他的诗,似乎比我的更自然、更漂亮,也更为愉快。可是我在这里发怒,他却在那里开玩笑。末后在一位波兰贵族的跳舞会中,眼见他成了许多太太的注意之点。我正在很热烈地爱着那女主人,而那女主人偏格外地注意于他。我恨极了,便就着他耳边说了几句侮辱他的话。他红着脸转过身来,劈面打了我一下。两下都立时赶去取佩刀,太太们吓得晕过去了,当下便有人把我们拉开。这夜双方约着到远些的地方去,一决雌雄。”
“这一天是春朝的天明时候,我同着三个证人立在那约定的所在,好生不耐烦地等着我那仇人。太阳升起来了,我便远远望见了那仇人,他正在步行着,只有一个证人做伴,一件短军褂挂在他腰间的佩刀上。我们一行人走上前去和他们相会。他走过来,执着一顶帽子,帽中盛满了樱桃。证人们量过距离,相去共十二步。我本该先放枪的,只为怒极之余,心神错乱,怕不能瞄准,因将第一枪让给他放。这回事他却不答应,只索拈阄决定。”
“不过他交了好运,处处顺利,他瞄准了我,在我帽上打出一个窟窿来。接着便轮到我了,他的性命已在我手中。我饥渴似的瞧着他,瞧他脸上有没有一丝不安之象。他立在我那举起的手枪下,从帽中取了最熟的樱桃,自管嚼吃,吐出一个个核来,有的竟吐到我这边。他这冷静的态度又使我恼了。”
“我心中想:‘他既把性命看得不值钱,那我取他的性命,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时便有一个恶念,霍地掠过我的脑中。于是把我的手枪放了下来,我对他说:‘我瞧你此刻志不在死,正忙着吃东西,我也不敢来打扰你。’”
“他答道:‘你并不打扰我什么,快快开枪,一切随你的便。这一枪原是属于你的,随时听你处分就是。’”
“我转向证人们说:‘我此刻不预备开枪,这决斗就算终止咧。’”
“后来我从军中退休,住在这偏僻之地,没一天不想到复仇,而复仇的时刻终于来了。”
薛威欧从衣袋里取出今天早上接到的一封信,递给我读。原来有人从莫斯科来信,说“他所知道的那人”将娶一个绮年玉貌的美人儿。
薛威欧又开言道:“你总可猜到这‘我所知道的那人’是谁了。我如今便上莫斯科去,我们且瞧着,瞧他在结婚的前一夜死时,可还像当时吃樱桃时一般的冷静么?”
他说了这话,立起身来,把那击破的帽子掷在地上,一边在室中往来踱步,直好像一头槛中的猛虎一般。我一动不动地听着,心中起了许多奇怪而矛盾的感想。
不多一会儿,有一个下人进来,报道马已等着了。薛威欧很亲热地和我握手,我们彼此拥抱。他入到一辆轻马车中,车中早放着两只箱子,一箱是手枪,一箱中是他个人的钱物。我们重又说了声“再见”,那马便泼剌剌地赶去了。
二
几年以后,我为了家庭中的事,不得不住在一个幽僻的小村中。每天忙着家务和田事,往往怀念先前那种很热闹而又无忧无虑的生活。最难受的是每逢春夏的黄昏,总得在寂寞中过去。
在晚餐以前,我还能设法挨过时光和当地的保正谈谈,或去看看工厂中的工作,但是一近黄昏可就坐立不安,不知道怎样才好。我那橱中和木料间中的几本书,早已读得烂熟、了然于心了。那女管家老箕利洛那所讲的故事,也已听得厌了,但仍唤伊讲了再讲。有时我借着没甜味的果子酒消遣,只是喝了之后,我又头痛,而我又不愿冷清清地一个人喝闷酒,只索罢了。
我并无近邻,即使有二三个宝贝,也语言乏味,一开口便是打噎和长叹。这寂寞委实耐不住了。末后我就决意提早上床,便可将夜间的时光缩短,而延长日间的时光。我照此一试,觉得这主意倒是很好的。
去我住处约四俄里的所在,有一处豪富的采地,是一位伯爵夫人的。她在做新嫁娘时曾来过一次,却没有住过一月就去。但在我隐居后的第二个春季,忽传言伊要同着丈夫来此避暑了。在六月初上,伊们果然来了。
来了一个富邻,要算是乡人生活中一件大事。那些乡人家,主仆上下在两个月前早就说起,便到了三年以后还在谈讲。便是我自己,委实说也被这消息吸引住了,急着要去瞧瞧我那高邻女主人。据说是年少而貌美的,所以在伊到后的第一个礼拜日,我就在餐后赶去,想致敬礼于伊,并给自己介绍,算是伊家最近的邻居,可有什么效劳之处没有。
一个下人导我到了伯爵的书室中,自去通报。这书室布置得甚是奢华,四壁都是书橱,每一具橱上都放着一个半身铜像。火炉架上,挂着一面挺大的明镜。地上罩有绿布,再加上地毯,真考究极了。可是我惯常住在那可怜的陋屋之中,已完全没有奢华之想,而又好久不到别人的屋中去,所以此刻等着那伯爵很觉羞涩,仿佛是一个乡下律师候谒当朝的首相一般。
那时一扇门开了,有一个三十二岁左右、面貌极清秀的少年入到室中。伯爵掬着一副很和善的面容,走近我来。我鼓起了勇气,预备自叙来历,他却截住了我。彼此坐下了,伯爵谈吐俊爽,毫无拘束,便使我去除了羞怯之心,渐渐恢复平时的态度。
正在这当儿,那伯爵夫人却突然进来了。我心中更觉麻乱,不能自制。夫人确是一个美人,伯爵忙给我介绍了。我表面上竭力要做出安闲的模样,谁知越是如此,越是不行。他们俩也瞧破了这个,有意要使我恢复常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因此两下里谈起话来,当我是一个很密切的邻人,所以不拘礼数似的。
我于是在室中往来踱着,看看书本和图画。我本来不识画的,然而有一幅画却引起了我的注意。看那画中分明是瑞士的风景,上面有两个枪弹的窟窿,恰恰叠在一起。
我瞧了,止不住转身向伯爵道:“好神奇的枪法啊!”
伯爵答道:“是的,这不是很神奇么!但你自己也是一个好枪手么?”
我乐于把话头引到这上边去,因便答道:“还过得去,在三十步的距离击一张纸牌,不会不中。我当然也是识得手枪的。”
那伯爵夫人也似乎很有兴味地说道:“真的么?”又问伊丈夫道:“吾爱,你也能三十步击中一张纸牌么?”
伯爵道:“有时可中,我们且试一下子。先前我原也是个好枪手,但是四年以来没有动过手枪了。”
我道:“既是如此,那我敢打赌,任是在二十步上,也击不中一张纸牌。手枪这东西是要天天练习的,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我们的军营中,我也算得是一个最好的枪手了。然而我的手枪常须修理,要是一个月不动,你们以为怎样?我第一次试击时,便在二十步上一连四次击一个瓶子,也没有击中。我们有一位大佐,是军中的智多星,他很会开玩笑的。那时恰也在场,便对我说道:‘兄弟,你分明不能和一个瓶子抵敌了。’不行不行,伯爵,你万不可疏于练习,要是一松下来,那你不知不觉地要完全生疏了。我先前很幸运,曾遇见过一个最好的枪手,他天天练习,餐前至少练习三次,这是他的日课,好像他每天喝一杯威士忌酒一般。”
伯爵和他夫人递了个眼色,伯爵问道:“他打枪是如何的好法呢?”
我道:“我和你说,他倘看见了墙上有一个蝇……伯爵夫人,你笑么?我对你说,这是实在的事……他一见那蝇,便嚷着道:‘谷士麦,我的手枪。’他那下人谷士麦忙把一支实弹的手枪递给他。‘砰’的一声,那蝇便贴死在墙上了。”
伯爵道:“这真是神奇了!他的名字唤作什么?”
我道:“薛威欧。”
伯爵大呼道:“薛威欧,你也认识薛威欧么?”
我道:“怎样不认识?我们是好朋友。我们军中待他好像同营的军官,但已五年没有知道他的消息了。如此你也认识他么?”
伯爵道:“是的,我曾认识他。他难道没有告诉你一件很奇怪的旧事么?”
我道:“你可是指当时有一个无赖的汉子劈面打他的事?”
伯爵道:“但他曾把这无赖汉子的名字告知你么?”
我道:“他并没说……呀!我的……”我停住了口,心中陡地猜到了三分,便接着说道:“请恕我……我并不知道……不要就是你老人家么?”
伯爵很不安地答道:“正是我。这幅画便是当年的纪念品啊!”
伯爵夫人忙插口道:“呀!吾爱,瞧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提起这回事,我听了就得发疯咧。”
伯爵答道“不!我定要说的,他知道我曾侮辱他的朋友,此刻给他知道,薛威欧怎样地报复我。”
他移了一只圈椅给我坐了,我便很着意地听着以下的一段故事:
“五年以前,我结婚了,在这里采地上度过了蜜月。这屋中我既过了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也留下了最苦痛的纪念。一天黄昏时,我们俩骑着马一同出去,吾妻的马似乎发起性子来,伊惊了,忙把马缰交给了我,随后徒步回来。我到得院子里,见有一辆轻便的旅行马车停着,下人们报知我,说有一位绅士坐在书室中,不肯自道姓名,也不说来意。我进了书室,在半明的天光中,瞧见一个尘埃满身的人立在壁炉旁边,已长了一抹几尺长的须子。”
“我走上前去,想看出他的面貌来。他放着不稳定的声音说道:‘伯爵,你不认识我了么?’”
“我大呼道:‘薛威欧!’委实说,我这时毛发都竖起来了。”
“他答道:‘正是,先前你曾欠我一弹,我此来便要把手枪撤空了,你可准备了没有?’说时那手枪已从胸口袋中露了出来,我量了十二步距离,在那边壁角里立住了,要求他趁着吾妻回来之前,立刻开枪。他嫌室中太暗,我便把烛火取来了,关上了门,吩咐不许一人进来,便又要求他开枪。他取出那手枪,瞄准起来……我只一秒钟一秒钟地数着……”
“一分钟可怕的时光已过去了,薛威欧放下臂来说道:‘对不起,这手枪里并不是装着樱桃的核子,那弹儿是重重的。况且我有一种印象,这一回事不像决斗,倒像是我犯谋杀来的。我可不惯击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如让我们重新来过,拈一个阄儿决定谁先开枪。’”
“这当儿我头中正在打旋子,反对他的新主张,末了却答应了。另外在一柄手枪中装了子弹,又卷了两个纸卷,他放在一顶先前给我一枪打穿的软帽中。彼此各拈一个,这回我仍拈得了个首先开枪的阄。当下他对我说道:‘伯爵,你好幸运啊。’说时微微一笑,这一笑是我所永永不能忘怀的。”
“接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有没有逼迫我,我又首先开枪了……这一枪就击在那幅画上……”
伯爵指着那幅弹穿的风景画,脸色绯红如火,而伯爵夫人的娇脸却白白的像伊手帕子一样。我禁不住脱口低呼了一声,伯爵却又说道:“我开了枪,感谢上帝,又没有中……于是薛威欧(这时他很为失惊)缓缓地擎起手枪来向着我,不道那门陡地撞开了。玛丽惊呼着飞奔进来,将两臂挽住了我的脖子。”
“吾妻一来,倒使我神志清明了,即忙说道:‘吾爱,你不见我们正在这里打赌开玩笑么?怎的你竟如此吃惊!快去喝一口水再来,我介绍你见我的一个老朋友老伙伴。’”
“玛丽不很相信我的话,转身向着那兀立不动的薛威欧道:‘请和我说,我丈夫的话可是真的,你们正在这里开玩笑么?’”
“薛威欧答道:‘夫人,他原是常开玩笑的。有一次他在玩笑中劈面打了我一下,接着又在玩笑中开枪打穿了我的帽子,刚才又在玩笑中向我开了一枪。此刻我可也要开一个小小玩笑了……’当下他便又擎起臂来,当着伊眼前……当真瞄准我。”
“伊急忙投身在他的脚下,我怒呼道:‘起来,玛丽,太可耻了!’我又向薛威欧道:‘先生,你能不再捉弄一个可怜的妇人么?你究竟要开枪不开枪呢?’”
“薛威欧道:‘我不开枪了。我心中已满足,我已瞧见你的困乱、你的畏缩,我已逼着你向我开枪,我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以后你总能记得我,我让你扪着良心想想。’说完,走向门去。在门口立住了,旋过身来,眼望着那幅画,差不多并不瞄准,砰地开了一枪,立时走了。”
“吾妻晕倒在地,下人们不敢阻止他,只害怕得向他呆瞧。他到了廊下,唤过车夫,一会儿便去远了。”
伯爵说完了这一席话后,便默默无语。这晚,我知道的那段动人故事,总算得以结束。这故事中的英雄,我却不能再见。传闻薛威欧在亚历山大·叶西朗蒂氏叛乱时,统带了一支队兵士,在史古立南将军麾下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