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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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西柚色的唇釉与炒不离的不离

郝副局长从另一侧台阶缓步走上来,她用犀利的眼神抓住石桥,略显焦虑的说:“石桥,快上去帮我打个东西,盖上公章。九点半以前,必须传真到省财政厅。记住啊,九点半以前。”

她递了一份手写稿给石桥,大约七八页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说罢,她转身走下台阶,往政府招待所方向走去,赶着去参加今天的政府会议。

石桥无奈的看看我,准备说什么,又想起什么,连忙往马路旁边的绿荫底下跑去,拉回石地,对着他认真说:“哥,你上去帮杨杨姐复印东西,两百多份,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行,没问题。”石地说。

“那你给我钥匙,哥,我去锁车,你俩先上办公室搞定演讲稿。”

石桥跑着去锁自行车,我和石地快步往楼里走。

他身后,清晨明澈的阳光,从大楼与大楼的夹缝中间缓缓渗进来,将台阶上腾起的一团团尘埃,染成浅浅的西柚色。和我今天嘴唇上涂的玻璃唇釉,颜色一致。

这款唇釉,是去年姐姐和母亲一起逛街的时候,姐姐给我买的。

姐姐说,颜色是在她的唇上试过之后,母亲最后选定的。这个颜色,就像是人站在逆光之中,身后的阳光在人的周边描摹出来的色彩一样。有一种很特别的很隐秘的温柔的力量。

人在心里想着什么的时候,这种心事是会化作一种很隐秘的物质,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当我看着石地的时候,石地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一种类似的物质。但我说不清他的眼睛里那是什么物质。

文印室里,三个人各守阵地。

石桥坐在电脑前面噼里啪啦打字。石地立于一个复印机前,一面放页码复印,一面仔细核对排版、页码。保证没有错印漏印。我在一旁负责最后整理,订订书针。

之前那一份讲话稿的内容出现了段落颠倒、有些语句被删掉、其中还少了一整页内容的问题。当时打印定稿时,还是好好的,我反复检查过多遍,不知怎么在最后竟出现了那么多问题。

幸好,我的优盘里面还有一份原稿备份。

复印机有双页打印的功能,只这一份讲话稿,哗啦哗啦的复印起来,倒是很快。

我举着订书机呆立在打印机旁的书桌前,石地印一沓递过来,我就咔丁订一沓。

“你不再确认一下?”石地问。

他的声音特别清新,有一种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第一只鸟鸣叫时的清冽味道。如果再找一种确切可尝的味道的话,那么,香草味的冰激凌,我想,恰恰好。

可惜的是,这么美妙的声音,他自己听不到。

我面对着他,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放慢语速,好让他可以辨识出我的唇语。“不用,我相信你。”

他嘴角上扬二十六度,微微摇了一下头,“你别忘了重印这些的原因。有的人可以信任,有的人不可以信任。”

“我确信,你是可以信任的那个人。”我很肯定的说。

这时,我发现纸页上的字越来越淡,而且墨迹极其不均匀,有的字甚至看不清。“打印机没墨了,得换硒鼓。”我说。

“石桥,有新硒鼓吗?”

石桥顾不上抬头,“有,在柜顶上。那个长盒子。”

我踮着脚尖伸长胳膊去够,像一只爬墙的壁虎。可是,只差那么五公分,怎么都够不到。

我去搬来凳子,麻溜踩上去,结果,凳身一扭,我整个人重心不稳,朝后跌去。原来凳子有条腿有裂缝,这下彻底咔嚓断了。我以为自己要狠狠摔个四仰八叉,已经闭上眼准备好了那一摔。结果,我跌在一个软溽有力的臂弯里。我仰起脸,看到他也正在看着我。

怎么说呢?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眼睛有点像初十晚上的上弦月。为什么像初十晚上的上弦月呢?当你看到初十晚上的上弦月就会明白,那种未圆将圆的,有可期又纯净的美好。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的这扇窗户,与水尚流是完全不同的窗户。

水尚流的窗户长年结着冰柱,是那种长着或圆滑或尖锐的刺的冰柱。窗户上的玻璃很浑浊,油腻,完全看不到里面的东西。有一种阴森惊悚之感。

而石地呢,他的这扇窗户,或布着淡淡薄雾,或阳光通透。让人觉来稳妥舒适。

他伸长右手将硒鼓盒子取下来,三下五除二拆开,取出旧的,给复印机换上新的。哦,还有,他身上的墨油味很好闻。白色衣角染了一小块墨迹,是正在滑翔的鸟的形状。好看极了。

“我哥在大二大三那两年,在学校旁边的文印工作室打过暑期工。所以,这些都是小意思。”石桥的眼睛离开键盘,手却一字不差的快速的噼里啪啦盲敲着字。她盲打五笔字输入很是厉害。纯粹一字不差。

“我这边马上打完了,你们那边呢?”石桥活泼的问。

石地将最后一沓讲话稿递给我,“完事。”

“果然男女搭档,工作效率就是高。”石桥笑起来。

那边李主任的电话已催了好几遍。

石桥撑着塑料口袋,我和石地将两百多份讲话稿放进去。

“我用自行车帮你驮过去。”石地说。

“那谢谢你了。”

他笑着摇摇头。

石桥把自行车钥匙递给石地,对我甜美的笑着,“杨杨姐,不用跟我哥客气的。”

一路的阵阵夏风中,都弥漫着好闻的墨油味。这种稳妥又舒适的气味,让我焦虑和悲伤的心,暂时化为阵阵夏风飘散而去。

石地推着自行车,装着两百多份讲话稿的超大塑料袋放在车子后座上,我用手扶着袋子。我们只是默默走着。偶尔,会在刹那的对视中,微微扬起嘴角。

时间还来得及。

刚才李主任说区长正在讲话。区长讲完话之后,还有一位主管财政的副区长讲话。那么,中间空出来的时间,我们正好可以将讲话稿加进文件袋,利用两位领导讲话中间播放下一段工作视频的空当,将文件袋分发给所有到会人员。

我这样想着,我们已经来到政府招待所院里西楼大礼堂的楼下。

石地拎起讲话稿,“太重了,我给你拎上去。”

不等我反应,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西楼二楼的楼门口。

我轻轻打开门,坐在签到桌后面的郝阅,吃惊的望望我,又望望我身后的石地,用胳膊暗暗撞一撞水尚流的胳膊。

水尚流弓着身子从会场冲出来,将大门关上,大力往后推了一把石地,一把去夺他手里的东西。

石地不明所以,并未理会他。

水尚流怒了,“会场不是随便谁都能进的。不是政府单位工作人员,最好不要接触单位文件性的东西。给我。”

我看着石地说:“没关系的,东西交给他就行了。你先回去吧,我回头发信息给你。”

石地点点头,正要递袋子给水尚流。

这时,一位姗姗来迟的某局主任,夹着公文包从楼下跑上来。石地听不到后面来人,没有及时让路。

水尚流低声冲石地吼叫,“你让开一点。”

石地没听见,也没去看他的唇语,不知他在说什么。

我正要拉开石地,水尚流已经不耐烦的用身体将石地撞到一边,打开门,毕恭毕敬弯腰请某主任进去。

门关上以后,水尚流瞪住石地,低低的吼他,“你没长眼睛啊你,没一点眼力见的吗?看见领导要给领导让个路的,你不知道吗?什么混混,没一点素质,没文化!”

石地压根没看他的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也没打算跟他计较别的,只是朝我挥一下手,转身就要走。

水尚流依旧低沉的、不依不饶的恶语相加,“我说,喂,你是聋子啊?跟你说话都没反应,你父母有没有教过你礼貌待人?别人跟你说话,你至少回应一下。什么素质这是。就算没上过几天学,小时候思想品德课没上过吗?”

我拉住石地。

石地听不见这一番恶语,但我听见了。

从高中到大学,水尚流一直都是埋头苦读、积极奋进的样子。没想到,为人处事这么龌龊。道德品行简直令人作呕。

“水尚流,请你看着他,跟他说对不起。”

“是他目中无人、没有礼貌好吗?你神经病啊!”

“你不说,我就打开会场大门,当着全区领导的面,请你说。”我将手放在门把上,明显已经抬高一点嗓门。

水尚流上来捂住我的嘴,更加压低声音,“你疯了啊?区长在里面讲话呢。”

“你道不道歉?”我作势要打开会场大门。

“他那样的人配吗?”水尚流抓住我的手,“你不要发疯,这是什么场合?你不想要你手里的玻璃饭碗了?你只是个试用期的公岗,单位现在随时能让你滚蛋。”

郝阅和李主任一前一后走出来,水尚流赶忙收回手。

李主任气急败坏的说,“热锅上的蚂蚁了,还不抓紧时间,还在外面搞什么东西?”

“水尚流,请你和他说对不起。”我抓住他的胳膊,坚持。

他用力挣开我的手,“我顾不上!”

郝阅赶忙走到我的身边,轻轻拍拍我的手臂,柔声说:“小杨,正事要紧,你快别耍小性子了。你看局长和主任都急的不行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了,不能耽误了工作啊。”

我依然死死抓住水尚流的衣服。

郝阅看一眼石地,弯下腰,低下头,无比虔诚的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咧着嘴,软绵绵的说:“你看,我也不知道发生了啥,肯定是我老公太着急了,怕耽误了工作,说了啥?那我替他跟你们道个歉,对不起了,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对不对?但是现在,工作第一位,是不是?”

“你们都快点进来装袋分文件!”

李主任失望的盯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无言的打开门,返回会场。

郝阅和水尚流跟着进去。

“对不起。”我望着石地的眼睛,很抱歉的低语。

石地浅浅笑一下,“不需要和无所谓的人计较,会影响心情的。快回去工作吧。我走了。”

的确,这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十分的不舒服。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一种不舒服,就好像吃了一口腐掉的水豆腐。或在吃饭时,看到电视里播放河马恣意拉粪便、病人呕吐的画面。

那种作呕感,一直在我的胃里翻涌。

晚上加班打完会议纪要,是七点五十分。走出办公室,锁好门,看到石地背靠着墙立在楼道的灯下。即便是在那样昏暗的灯底下,他看起来仍是令人清爽和舒适的。

“走,一起吃晚饭。”他说。

我伸个懒腰,点点头,“走。”

“想吃什么?”

“炒不离。”

这是一种面粉和土豆丝和起来蒸好,再用葱花或蒜瓣儿轻翻炒的面食。我喜欢吃它,跟它名字的谐音也有一些关系。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带你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