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余曦:张居正和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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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降文曲

身为历史人物,张居正已经无法开口为自己说话,但对历史而言,他确实是一位“盖棺不论定”式的人物。身为明代最具争议的一代“权相”,张居正无论生前身后,都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

张居正只手撑起风雨飘摇的大明帝国,挽救了自正德、嘉靖以来的颓势,造就了晚明数十年的社会安定和经济富庶,从而使万历朝成为明末清初士大夫缅怀的太平盛世。另一方面,他朝纲独断、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和孤傲偏执、刚愎自用的性格弱点,又使他背负了数百年的骂名。

不管怎样,张居正五十八年的岁月里充满着个人的激情,时代的激荡以及历史的落殇。

神童的诞生

四百八十七年前(公元1525年),那个梅子黄熟的暮春五月初五[1],大明王朝的百姓们纷纷开开心心地吃着香粽、热火朝天地划着龙舟。

荆楚大地的江陵张府,有着比过节更激动人心的喜事,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焦急地等待着,一个婴儿呱呱坠地。

端午节本是纪念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日子,而今年端午时节,在屈原故里,又诞生了一位日后改变明朝,甚至影响世界的伟人。

荆州府作为江汉平原的首善之区,在当时乃楚地军事、政治、经济重镇,王宫府署,隔街相望,茶肆酒楼,鳞次栉比。当地人民安居乐业,城内城外洋溢着一派安乐祥和的气氛。

秉承着先秦的战争与和平,三国的悲情与雄壮以及后世的浮浮沉沉,都注定着这方在大明朝已渐现衰落的水土上将迎来新的辉煌。

自古不凡之人出世多伴有异象,江陵张家这个新降生的婴儿还没出生,就开始显露出非凡的“才能”。一般人怀胎十月产子,个别心急的孩子还提前出来见爹妈,可他倒真沉得住气,愣是拖了一年才神情自若地来到人间,似乎要和神话中手套金镯、腹围红绫的哪吒比上一比,冥冥中也预示着,这孩子必定和哪吒一样,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奇异之事远不止此,张居正乳名唤作白圭,取自谐音“白龟”之意,他之所以有这么一个“龟儿子”的名字,背后蕴藏着一段趣闻。

张居正出生前夕,曾祖父张诚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在一个万籁寂静的不眠之夜,张诚一个人走进院子,抬头望着那月朗星稀的夜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捋一捋胡须正想赋诗一首,忽见空中皎洁的月亮迅速下坠。

只见那月亮越来越近,扑哧!一声巨响!

这月亮不偏不倚坠入了院里的水瓮,照得满瓮亮晶晶的,张诚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他小心翼翼靠近水瓮,只见水中的明月瞬间化作一只白色的乌龟,正从水中慢慢浮起。万分惊喜的张诚没能欣赏这只白龟太久,就被一道刺眼的闪光惊醒。

过了几日,张诚的曾孙降生,全家人苦思冥想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这时张诚想到了前几日那个神奇的梦,想到了那只可爱的白龟,突然觉得这个曾孙正如那梦中的白龟一样是上天赐予张家的珍宝,喃喃自语道:“此乃祥瑞之物!就叫白圭吧!”。

张居正就这么获得了“白圭”的乳名。白圭是家中长子,后来,其母又给他添了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再来说说江陵张氏,张诚的先祖张关保原是淮西凤阳定远人,早年跟随朱元璋东征西讨,因战功卓著,受封到江陵做世袭千户,入了湖广的军籍。如此说来,张氏门宗也算将门之后。

明朝初期,朱元璋采纳了刘基的意见,在南北重要地段建立卫所作为驻军机构。明代的“军”专门指卫所军,他们没有普通的民籍,都是军籍,这些人以屯田充当军粮和工资,归地方都指挥属司管理。都指挥属司下设卫,统兵五千六百人,每卫下设五个所,所的最高长官是千户,统兵一千一百二十人,所下面是总旗,最高长官是百户,统兵一百一十二人。

张关保这个千户长,属于中级军官,只是无名之辈,但这军籍却对张氏宗族影响重大。

张关保千户长的职务后来由在归州的长子承袭,张白圭的曾祖张诚便不再拥有军职和俸禄,千户的荣耀没能传到张白圭头上,也幸好没传到他头上,否则,明代只不过多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千户大人”,却少了一位名垂青史的治世能相。

在归州无法继承祖上的“千户大人”,张诚成家后索性就从归州搬到了江陵,即今天湖北省荆州市——那个三国时期的风云之地,盛唐诗人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中提及之处。

张居正常自称“江陵张太岳”,因为他名居正,号太岳,江陵人,而后人索性称他为“江陵公”、“江陵相君”或“张江陵”。

张诚是一个有军籍而又要自谋生路的贫民,他生性豪爽,急公好义,自家生活艰难,却尽力周济穷人。他爱讲话却有些结巴,人称“謇子”,这是当地人对口吃者的别称。张居正言谈举止,豪迈仗义,颇有其曾祖遗风。

张诚追思先祖金戈铁马的英雄气概,对孩子们寄寓厚望,希望后人有无坚不摧的锐气,可他没想到,最终真正让家道中兴,达到鼎盛的是自己的曾孙子张白圭。

张钺擅长治产,家道日渐殷实;张釴爱好读书,补县学生;偏偏张镇既不读书,又不治产,只是一味放浪,游手好闲,张镇成家之后,日子很是拮据。

然而“謇子”偏偏最爱张镇,既然老二不如他的兄弟,那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他能生得一个好孙子。

张镇生子文明的时候,“謇子”保佑儿子:“吾此生帮过多人,应当生得一个好孙儿,也许就是这个孩子罢!”

张文明字治卿,别号观澜,二十岁补上府学生,但考过七次乡试,始终没有录取。悠悠岁月,为此竟耗去了四十个春秋。直到儿子张居正进了翰林,三年秩满以后,眼看“长江后浪推前浪”,张文明这朵“前浪”彻底认输了,掷下考篮,彻底放弃了科举考试。

他终于明白,原来他名字中那个“文治武功、公卿明相”的理想是为他那个天才的儿子准备的。

成名须趁早

张白圭的聪慧远远超过同龄儿童,自幼便赢得家乡父老的众口交赞。

有一天,奶娘抱着小白圭在院里嬉耍,正好遇到他的一位堂叔正在津津有味地诵读《孟子》,堂叔许是听闻了些传言,拿着书逗小孩:“世上哪有什么天才,要认得字才算真天才,看看这两个字,叫‘王曰’,认不得‘王曰’就不算天才。”

堂叔只是随口说说,哪知第二天,奶娘又抱着白圭出来玩,正好堂叔又在院子里看书,不到两岁的张白圭小朋友走过来,指着书上的两个字念道:“王曰!”

堂叔大开眼界,世上真有无师自通的天才!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张白圭以“王曰”启蒙,似乎注定了这个两岁孩童日后“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人生轨迹。

张白圭五岁入私塾读书,十岁就能粗通六经大义,在荆州已是小有名气的传奇人物,十二岁即投考秀才。

开考那天,张白圭提着考篮,带着文房四宝,随着一大群读书人来到荆州的最高学府——文庙书院参加考试。

当时的监考官——荆州府的父母官李士翱在监考的前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天帝要他把一枚玉印奖给一个孩童。第二天他监考时,一见张白圭便怦然心动,这不就是那位梦中所寻之人吗?于是格外青睐,认为他的才华远迈汉代贾谊。

李士翱和同考官一起品评神童奇卷,不约而同地认为:“这孩子器宇不凡,以后当为太平宰相”。

于是把他的试卷列为六百人之首。

小张才貌双全,但张白圭的名字着实不雅。“圭”是玉制礼器,原本寓意美好,奈何发音令人联想到“龟”。在中国古代,龟原本也是祥瑞之物,寓意长寿,古时也不乏以龟命名者,如唐代著名乐工李龟年。时过境迁,明代方言中的“龟儿子”、“龟孙子”、“乌龟王八”等都是骂人之辞。

张白圭有栋梁之才,前途无量,岂能头顶个乌龟做人?

好在,李士翱为了勉励这位少年才俊,特地为其更名为“居正”,暗含了对张白圭的美好祝愿,希望这个天才少年日后在朝堂上,“居”官遵循“正”道。“白圭”二字,这才成为历史。

爱才心切的李大人对这位少年寄以厚望,预言他日后必为“帝王师”,并立刻把他推荐给学政田顼。为了证明这少年天纵奇才,李大人建议当场面试张居正,面试之时,考官结合此情此景,让小居正写一篇《南郡奇童赋》的文章。这样随口而出的命题,事先毫无准备,难度远大于考场上深思熟虑之作。张居正略加思索,笔走龙蛇,不多时就呈上美文一篇,在场考官无不啧啧称奇。

最精彩的一幕上演了,有一位考官指着吕洞宾的图像让他即席赋诗,小居正扑闪着一对机灵的眼睛,回头看看远处围观的众考生,再看看眯眼凝视的考官,不假思索,挥笔写出:

这个道人黄服蓝巾,分明认得,却记不真。呵呵,原来是醉岳阳、飞洞庭、姓吕的先生。

在座诸人掌声如雷,无不为他的才思敏捷而惊艳不已。

就这样小居正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考中了秀才,进入府学,学习礼、射、书、数四门功课。

礼与书为研读历代儒家经典和本朝典章诏令,练习书法;射与数则为习武射箭和九章算法,文武兼修,以全面培养人才。

天赋是横亘在天才与笨蛋之间的一座高山。聪明人与傻瓜的差距有时比人类和动物的还大。书呆子付出全部的精力学习,奈何南辕北辙,脑中总是一团乱麻,终其一生碌碌无为。张居正则触类旁通,在书海中“独观大义,惟务宗旨,不求蔓引泛溢”,善于切入要点,洞悉大义,撷英扬华,在同学中脱颖而出。

张居正考中秀才以后,于当年秋天来到省城武昌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如果再次顺利考取举人,进则赴京会试继续摘取进士的桂冠,仕途无量;退则享受缙绅地位,衣食无忧。

乡试途中,小张秀才心血来潮,作五言绝句《题竹》自勉: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竹形典雅,凌云挺立,经霜不凋,张居正熟知这些典故,小小年纪就以竹自喻,并有“直上劲头竿”的远大志向。

神童落榜内幕

幸运的是,张居正在府试中赢得知府李士翱的青睐;尔后的乡试中,更是遇到了他命中的贵人——湖广巡抚顾璘。李士翱改变了他的名字,顾璘则改变了他的一生。

顾璘又名顾东桥,是金陵有名的才子,与同乡陈沂、王韦合称“金陵三俊”,在江南一带家喻户晓。后来清人编修的《明史》把他列入《儒林传》,可见他在知识分子中地位之高。

顾大人不仅是儒林名士,而且颇通吏事。他在应天巡抚、湖广巡抚任内,主持多项惠民善政,深受当地人民的爱戴。

有一次,他翻阅荆州来客携带的诗册,其中有一首诗令他玩赏不已,惊叹作者是世间奇才,他一定要物色到这位神秘人士。得知作者名叫张居正后,顾璘第二天就满怀希望地到荆州学校查询,逢人便问:“哪位是张居正?”

此时的张居正还是一个童稚未脱的孩子,尚未在学,众人回答:“此无此人。”

恰巧有一学生与其相识,连忙解释:“张居正乃一乳臭未干的十龄童子。”

顾东桥大为震惊,立即把传说中的神童秀才召来,当场出题测试:“玉帝行师,雷鼓电旗云作队,雨箭风刀。”

小神童不甘示弱,脱口而出:“嫦娥织锦,星经宿纬月为梭,天机地轴。”[2]

顾大人又对:“雏鹤学飞,万里风云从此始。”

神童即曰:“潜龙奋起,九天雷雨及时来。”[3]

顾东桥喜出望外,连呼小友,并解下象征身份的玉带,赠送给尚未束发的小居正。

张居正接过玉带,顾大人语重心长地拍他肩膀:“汝乃相才,将佩玉带,老夫犀带配不上你,聊表相识。”

他一再告诫张居正:“他日作相,无富贵心,无富贵气,则为贤相。”

小居正懵懂点点头,顾大人惜才,慷慨资助五十金,并反复嘱咐张父为国为家都要善待此子,甚至把自己小儿子顾俊都托付给尚未考取举人功名的小张朋友。兴奋之余,浑身散发着文人气的顾东桥和诗言乐:

《赠寄张童子》

今看十岁能长赋,何用从前咤陆机。

麟子凤雏难可见,碧蹄卅喙定堪夸。[4]

张居正小小年纪就受到巡抚大人的格外赏识,心中充满感激,他推广师德,把顾大人赠予的奖学金分赠给他的同学朋友,勉励大家共同发愤苦读。[5]

小居正聪明机智,考中举人本是易如反掌,可就在大家热切期盼他大展身手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当乡试结束后,考生试卷被统一装订,送呈湖广巡抚和提学御史阅卷。主考顾璘一眼认出张居正那文采飞扬的试卷,他和同考官一起啧啧称赞作者的才华。

突然,顾璘脸色一变,做出一个郑重决定——让张居正落榜,这令在场所有人都费解。以张居正的才华,要完成落榜实在是一项高难度动作,顾璘毕竟是经历过官场污风浊雨,熟谙士人风情的老前辈,不录取张居正,恰恰是对这个少年得志的孩子寄予厚望。

顾璘对监试的冯御史说:“张居正是一个大才,早些发达本没有错,不过最好还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炼了,将来的发展更是前途无量,一切请你斟酌。”

湖广按察佥事陈束深不以为然,顾璘的说法固有道理,可不符合考试公正的原则,他欣赏张居正的才华,极力主张录取,但乡试生杀予夺的大权都在监试御史手中,冯御史听从顾大人的意见,竭力拒绝陈束的请求,张居正竟没有录取。

面对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小张居正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他没有丝毫的抱怨,而是深刻理解顾大人的良苦用心,发奋学习,读书明理,用实际行动报答顾大人。

三年后,张居正再度奔赴武昌参加考试,在湖广全省数万名精英的激烈竞逐中,他以乡试第三十名的骄人成绩,一举摘得举人桂冠。那一年,他十六岁。

恰巧这时顾璘正在安陆督工,张居正特意到安陆拜谒顾璘,把他中举的好消息告诉顾大人,顾璘看到少年有为的张居正,欣慰地说道;“古人都说大器晚成,这是中材的说法,你是天才不是中材,上次我耽误了你三年,很是抱歉,我希望你要有远大的抱负,要做伊尹,做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年少成名的举人。”

玉不琢,不成器。

每个人的成长都需要经历无数艰难困苦,顾大人从长远角度栽培“大器”,希望三年前那次适时的磨练能帮助他日后成为栋梁之材,不因荣誉而骄傲自满,亦不因失败而垂头丧气。功名利禄,一切都是浮云。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自强奋进,才是人生的真谛。

顾璘一席话坚定了张居正的报国之志,他牢记顾大人教诲,终生不曾改变。

顾、张邂逅,为明代历史留下一段伯乐识才,才怀伯乐的动人佳话,张居正对李、顾二人的知遇之恩牢牢铭记在心,终生将其奉为精神导师。

时光流逝,李士翱、顾璘相继离开人世,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英名渐渐被世人淡忘。张大人继承了古代士人知恩图报的传统美德,他秉国期间,不惜屈尊降贵,为二老请求恤荫,还捐献俸禄资助顾璘后人,帮助他们调解家族遗产纠纷。

纵观张居正的一生,始终逃不出恩怨二字。他快意恩仇的性格,貌似正是此时成形,宦海仕途中虽与政敌争斗无数,却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心怀感恩。

种下善因,必有善果,张居正谢世不久就遭覆巢之祸。他最小的儿子张静修当时还不满二十岁,母亲嘱托仆人掩护他和未婚妻李幼滋的女儿南下避祸,恰恰又投奔到了昔日恩人顾家。顾东桥小儿子顾峻欣然收下张静修,并为他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从此张家这支血脉就在江苏兴化生根发芽。

青年才俊初长成

科举考试自隋朝设立以来,就是古代士人踏入仕途的重要途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旦金榜题名,出身寒微的书生就可脱却青衫换紫袍,封官受禄,光宗耀祖,他们享有私人田产终身免税的特权,恩惠泽及子孙。

科举的诱惑不言而喻,金榜题名是每位儒生梦寐以求的梦想,若想考取功名必须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等层层选拔,不仅耗费巨大精力寒窗苦读,也要花费不小的财力、物力跋山涉水参加考试。所以,科考是一笔巨大且惊险的投资,考上了便前程似锦,一旦落榜很有可能抱恨终生。如此严格的考试中,多数士子为取得一功名皓首穷经,等到蟾宫折桂之时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张居正年届弱冠就已经历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的洗礼,从童生摇身变为秀才、再变为举人。在考取举人的次年,十七岁的张居正满怀信心地来到京城,参加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他本以为再捷春闱如探囊取物,结果却黯然落榜。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张居正第二次参加会试,遗憾的是,他再次落榜。

连续两次落榜,对这个自幼有着神童之誉,在府考和乡试中均以优异成绩备受赞赏的青年才俊,无疑是个沉重打击。从小几乎没有经历过大挫折的他,其实相当脆弱。他痛定思痛,反思自省,认为两次失败原因正是自己的骄傲自大。

张居正天资聪颖,从小在鲜花和掌声中长大,造就了他孤傲的性格。他觉得区区一第,唾手可得,不屑钻研科举本业,反而驰骛于古典文学中。不觉数年过去,新功未完,旧业已芜。

试遍五味方是人生,落第的挫败没能令张居正气馁,他认定只有通过科考出仕为官,才能实现经世济民理想这条道路。从此,他把更多精力用于习制举文。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春寒料峭,张居正携书童游守礼一路北上,进京赶考。京师贡院格外庄严肃穆,来自五湖四海的数万士子在这里进行着激烈角逐。他们当中,只有三百人能有幸留下参加接下来的殿试,其余都要打道回府,三年后卷土重来。十多年寒窗苦读,能否得到上天的眷顾,就在此时此刻的笔锋墨转。

会试从二月九日开始,由内阁大学士张治和孙承恩主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持续九天。张居正投考《礼记》,阅卷官为陈以勤和吴维岳。自古文人雅士,惺惺相惜,当陈、吴二老读到张居正的试文时,不禁拍案称奇,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张居正最终取得会试第一百六十名的成绩,陈以勤和吴维岳成为他的房师,张治成为他的座师。

三月十五日黎明时分,张居正等三百多名贡士(会试的中试者)就已聚集在紫禁城建极殿,参加科考中的最后一关——殿试。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以经义或政事设问,贡士当场作答。殿试基本不再淘汰考生,只是确定进士的最终名次。

殿试足足进行了三个时辰,士子们终于从紧张的考试中解脱出来,但这远远不是科考终点,他们马上进入更加紧张而又焦急的等待期。

殿试结束当日,试卷随即被密封转送至东阁读卷官。次日,读卷官奔赴文华殿,开始艰巨的评卷工作。他们逐一评点,然后把一甲试卷呈送皇帝钦定次第,再逐一封装。随后,读卷官连同封装好的二甲、三甲试卷,一并送往内阁并填写二、三甲进士的黄榜。待第三天,读卷官会同内阁官员一道,拆封皇帝钦定的鼎甲试卷,填写黄榜。

三月十九日,朝廷终于在长安左门外放榜,三百零一名贡士幸运成为大明帝国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新科进士。江苏兴化李春芳摘取状元的桂冠,江西张春和浙江胡正蒙夺得榜眼和探花。除鼎甲三人外,二甲进士九十人,三甲进士二百零八人。张居正在殿试中再创佳绩,取得飞跃式的进步,从先前会试第一百六十名一举跻身至第十二名,即二甲第九名。

丁未年是明朝科考史的“丰收年”,当年的科举进士可谓人才济济:状元郎李春芳和张居正日后入阁拜相,杨巍、陆光祖成为名公钜卿,凌云翼、殷正茂等人做了封疆大吏,王世贞、汪道昆成了一流的文学家……

经过十年寒窗的辛勤付出,千军万马的激烈角逐,漫漫长夜的焦急等待,新科进士终于功成名就,迎来了朝思暮想的恩荣盛典。

为嘉奖新科进士的优异成绩,鼓励他们精忠报国,嘉靖皇帝命大臣在礼部举办隆重的恩荣宴。参加宴会的新科进士和读卷官,巾帽上都簪花一枝,其花“剪彩为之”。花上的挂牌赫然镶者“恩荣宴”三字,唯独状元郎挂银牌,所簪花枝叶等也都为银饰,翠羽装饰部分还专门抹金。张居正和其余进士所挂为铜牌,大家往日眉宇间的焦灼烟消云散,带着对未来仕途的憧憬,相互举杯,整个礼部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张居正作为新科进士,平生第一次参加如此隆重的宴会,心情非常激动。自进京赶考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足以令这个来自荆楚平民之家的读书人感到新奇与敬畏。金榜题名后,能够出席皇帝亲命主持的恩荣宴,和朝廷高官与各省精英齐聚一堂,更令他感到无比荣幸。

恩荣宴后第二日,皇帝亲赐状元冠带朝服一袭,每名进士赐宝钞五锭。李春芳等鼎甲进士获赐“进士及第”荣誉称号,张居正等二甲进士获赐“进士出身”,三甲进士获赐“同进士出身”。张居正自此成了“天子门生”,赢来了他人生第一次的华丽转身。

三天后,李状元郎率全体新科进士上表谢恩,然后一同赴国子监,在庄严的古乐中,进士们拜谒孔子神主,行释菜礼。

举行完拜祭孔庙礼仪后,张居正和其他进士都换上冠服,礼部奏请工部在国子监立石题名(进士题名碑)。

李状元被朝廷授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张春和探花胡正蒙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无论修撰还是编修,都是极具发展潜力的翰林官。新科进士一入史馆,即能与六卿抗礼,二十年内,便可跻卿相清华之选,百职望尘莫及。有明一代,多达八成的名卿硕辅、九成的内阁辅臣出身翰林。

余下的二、三甲进士,显然没有前三名幸运,要再参加一场“后科举考试”来一决雌雄,成绩优秀者即被选授为翰林院庶吉士(见习生),不久的将来也会和鼎甲进士一样拥有广阔的前景;次优考生则被授予低级京职,其余人等外放到地方做知县、推官等百姓父母官。

翰林院按例组织了馆选考试,从二甲、三甲进士中选拔德才兼备者作为翰林院庶吉士。馆选内容形式多样,有考察政治见解的诏、论、疏和测评文学素养的诗、赋等;成绩也有一、二、三等之分。庶吉士的录取以馆选成绩为主,结合先前会试、殿试成绩综合评估。

入选翰林官是儒生学而优则仕的重要一环,亦为许多士人梦寐以求的人生荣显。张居正经过十余年不懈努力,实现了进士登科的梦想;但若止步于此,那就不是张居正了。他明白馆选翰林对其人生的意义,并未沉醉在科考及第的欢欣中丧失斗志,而是把握好改变命运的每个机遇,以优异的成绩与亢思谦、汪镗、胡杰、谢登之等28位同学一起被择优录取为翰林院庶吉士,成为士人心目中的“储相”。

庶吉士是翰林院最底层的见习生,好比今日中国科学院的博士研究生,没有行政官职,以学习研究为主业,学习国家典章制度、行政运作。庶子们在翰林院苦读三年,通过结业考试后,最优秀者留任编修、检讨等史官,作为皇帝的文学侍从,为皇帝决策提供参考建议;次优者出任御史、给事中等科道官,封驳谏议,纠劾督察,是朝廷耳目之官;即便是名次最落后的庶吉士,也会安排做六部各司的属官,负责具体执行事务,作用也不可小觑。

张居正如愿进入翰林院,众多馆生沉醉于华丽的西汉词赋和盛唐诗句,津津乐道于司马相如、李白等文学名流的趣闻轶事;只有张居正孜孜不倦地探究国朝典故,寻求治国安邦之良法。

正是此时,一位重要人物的出现,深刻影响着张居正今后的人生轨迹。他就是内阁次辅兼吏部左侍郎,翰林院教习官徐阶。

徐阶,号存斋,松江府华亭人。年轻时担任过浙江提学佥事,深谙人才育选的要领。当时儒者对如何进行翰林馆课教育以蓄养用世之能,争议颇多。多数人以为文章是经国大业,庶吉士馆课必须以诗文词章教习为主,才可培养出经世识见与方略;有人认为馆课须以心性涵养为主,培养品格端正的真儒,以为国家所用;还有人主张词章与心性并重,教习圣人之学,文章可与之相互为用。

徐阶不同于那些沉醉于华丽无实词章的腐儒,他把馆课与儒家经世思想紧密结合,明确指出翰林馆课应以道德、政务为重,庶吉士务必端正心性,教育庶吉士从修身之道到治平之业,实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

徐阶竭尽全力疏导庶吉士们关注时事政务,授课内容围绕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教导学生学以致用。徐阶注意到,翰林院新来的这位小伙子博学多才,文史功底深厚,所作之文列诸子百家之言,归于敦本务实之旨,经世济民之道。

人如其文,此君生性简淡,特立独行,好与同学指点江山,更是慷慨激昂地发誓他要以身许国:“士所贵,姱节隆名;必殉国家,以奉天明;宁义而殒,勿荣幸生。”士大夫尊崇气节与荣誉,要以身殉国,奉献朝廷。宁可舍生取义,不可卖身求荣。此情此景不由令侵淫宦海数十年的徐阶也心生感动。

徐阁老刻意接近小张,多次和他促膝长谈,从军国大政到学术思想,从国家前途到人生理想,他都侃侃而谈,见解不凡。纵是阅人无数的官场大佬,也不禁为张翰林沉毅渊重的性格和广博的学识所倾倒,尤其是他在言谈中表现出强烈的担当意识,更让徐阶刮目相看。

晚明天下滔滔,官员以敷衍塞责为能,在这种黑暗污浊的大环境下,张居正以清新方正之姿进入徐阶视野,不能不令这位官场大佬感到惊喜。

徐阶认为张同学天资聪明,才华出众,将来很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越自己,他对张居正深相期许:“张君他日定为国家重臣”,从此一路提携引拔张居正,年轻的张翰林也对徐老师的知遇之恩铭记在心。

和徐阶一同教习庶吉士的还有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张治和以“宿学居显位”的欧阳德,张治既是居正的翰林前辈,又是他的湖广老乡。张治和徐阶两位老师将诸庶子招至馆下,耐心教导他们读书立志,厚积薄发:

藴小者不可以谋大,积厚者斯可以远施。故鹏之将图南也,必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然后风在下而南图易矣。凡马挝策不过百里,而马之千里者食之必尽其材,御之必以其道,然后执策而临之,斯千里不难矣。夫物则亦有然者,而况于人乎!而况于多士又最秀而异者乎!盖翰林者,图书之府也。读书者,问学之功也。今日之学,固不可为经生曲士之习,亦岂可为骚人墨客之求耶?夫专门训诂者其志陋,摛章绘句者其思诬,鬬靡眩奇者其志荡,是故浮华起诮,不识字兴讥已先失矣。国家奚赖耶?

我皇上烛千古之弊,植万世之规,师虞筹划,思淑髦士于成也。故慎师儒之简,以立其则焉,先理性之学以正其心焉,广子史之习以博其趣焉。逊志毖功,遐观博釆,探典坟丘索之㣲,烛道徳性命之奥,析义利人已之辨,究兴衰理乱之源,务俾夫夲端而则善,徳立而道明,大其心足以有容,定其志足以有执。投之大而不惊,临之剧而不惑,由是而奋庸熙载,亮采惠畴,黼黻皇猷,光昭帝绩。

徐阶和张治认真教导庶吉士读书明理,经世致用;欧阳德则更加侧重于实务操作。他常召集各位庶吉士,向其出示百司的章奏,和学生探讨古今政治的异同和成败得失。张居正勤学好问,谦恭有加,深得翰林诸老的器重。

三年后,翰林院如期举行了散馆考试。经过三位老师的精心培育和自身的不懈努力,张居正学问日精,他和汪镗、谢登之、胡杰、殷士儋、马一龙、林熑等人的试卷被考官评为“上卷”,上呈嘉靖皇帝御览。

明朝规定,荣获“上卷”的庶子依原中进士甲第分别授官,张居正、汪镗、谢登之、胡杰等二甲进士顺利转为翰林院编修,专事制诰、纂修。殷士儋、马一龙、林熑等三甲进士则被朝廷授予翰林院检讨,其余的庶吉士做了科道官或六部属官。

二十年后,这批翰林官中,张居正和殷士儋入阁拜相,汪镗(礼部尚书)、林熑(礼部尚书)、谢登之(刑部尚书)三人官至二品尚书。

山洪来时,泥沙俱下。新进翰林官鱼龙混杂,品流不一,并非都是国家栋梁。有些人是当朝权贵的子弟姻亲,只不过把翰林院作为跳板;有的极尽阿谀奉承之媚相,奔走权要,以求日后飞黄腾达;相对清高之士整日沉醉歌台舞榭,诗酒自娱,吟花弄月。

机会钟爱有准备的大脑,今日的知识积累才是他日当国的资本储备。张居正没有随波逐流,清闲的职务给他提供了读书、思考的时间。在官场的纷争嚣闹中,张居正不忘顾东桥当年教诲,始终坚守政治理想。他闭门谢客,攻读历朝典章制度,默默潜求救国兴邦之道,而象牙塔外的世界却是一派阴森,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