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历史·审美:虹影小说的女性空间危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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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河母

一 子宫:身体的内化空间

尽管在小虹影的眼中长江险恶凄冷如斯,但她却始终记得五岁半时沿着长江在雨中奔跑,一身泥泞地追寻母亲的一幕。江河在波涛汹涌的险恶表象之下,像母亲一样孕育着江边的代代黎民百姓。江河的包容和繁衍的线索,暗藏在前文刚刚提到的一个细节中,即人们通过江上流尸的仰俯姿势,判断他们的性别。此时,尸体的社会性别(Gender)已经毫无意义,只有生理性别(Sex)是人们所关注的。她的关注并不纯粹出于孩童的好奇,更是蕴含着对男女身体根本区别的性启蒙,以及男女结合(男上女下的传统姿势)的隐喻。

陈染在《与往事干杯》中曾以唯美诗意的语言描绘了女主人公肖濛性意识的萌芽:

她在海洋上漂荡,她变成了一条美丽的白鱼,潮涌而来的海水抚弄着她的面颊,撞击着她肌肤,她浸泡在黑暗的阳光里。黑暗中她把一种不曾命名过的感觉吸进体内,从此便有了一种东西不再朦睡。[94]

两相对照,虹影的浮尸与陈染的白鱼,都是女性躯体对于性意识的发端,但虹影的对象客体显然面目可憎,带有她一贯的格调。这种伤痕累累的情绪只有在母亲子宫的安抚下才能唤回安全的体验。就像小虹影流产之后,在公共浴室里令她备感温暖的水流,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流过她平坦而空荡荡的小腹,流入下水道,最后汇入江中。水像母亲一样安抚着她,她想象自己漂浮于母亲子宫的羊水中,不仅舒适安全,而且是对她所失去的胎儿的一种道歉:她化身为胎儿,代替胎儿感受“母亲”的温暖。此时,她既是胎儿的母亲,又是母亲的女儿,这是对创伤的巨大包容,是虽断犹连的代际繁衍,是对人类最古老愿望的回应——“对于活着穿越死亡的希冀”[95]。用文学的语言来表达,那就是陈染笔下肖濛面对怀孕的乔琳时,坚信除了物质化的家园外,人们的内心所渴望着的“另一个精神的家园”[96]

这时的胎儿想象,还可以视作虹影对自己在胎儿期的一种情感弥补。虹影始终认为她的出生是一种缺失,作为胎儿的她被动地出生,生在一个饥饿的年代,生来就带有不该出生的私生女的“原罪”,生父与母爱的缺席等,这一切的缺失她毫无选择的权利。现在她选择流产胎儿,虽然对于胎儿来说同样被剥夺了权利,并且这种选择权的转移依旧是痛苦而无奈的,但小虹影从被动出生上升到了主动流产的位置,她的女性力量随着她的成长在不断增加。这股女性对自己身体处置权的争夺之力,可以看作女性成年后“故意”对童年、少年时代曾无力对抗的社会和家庭的一种反抗,并且这与她下一步离家出走的决定是互为促进、密切相关的。

进一步假想,小虹影的流产喻示着一种痛苦地“放空”自己的方式,她把胎儿放弃了,意味着她把历史老师作为“父”的替代物的希望彻底割绝了。她空出来的子宫意味着孕育新生命、新生活的可能性,所以接着她决定要离家出走。并且,空出来的子宫也意味着向恋父情结的暂时“告别”,由缺父—寻父—拒父构成的“父”的阶段向“母”的阶段过渡和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