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样板(博尔赫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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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先生是本地人吧?”马塞洛·N.弗洛格曼(又名科利凯欧[19]·弗洛格曼,又名“落水狗”弗洛格曼,又名阿特金森·弗洛格曼,《突袭》月刊之编辑兼印刷工兼上门送货员)怀着渴求的羞怯小声问道。他选择了二七三号监室的西北角蹲坐下来,从阔腿裤深处摸出段甘蔗,满脸口水地嘬了起来。帕罗迪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这位入侵者金色头发,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又矮又秃,脸上又是麻子又是褶的,臭熏熏地微笑着。

“真是这么着的话,”弗洛格曼接着说道,“我可就放开说了啊,我一直都这样儿。跟您坦白讲吧,我不信那些外国佬,加泰罗尼亚人也一样。当然了,现在我暂时是躲到暗处了。连在那些战斗文章里,照理我是不怕露面的,但我换笔名也是换得够勤的,从科利凯欧到品岑,从卡特列尔到卡尔夫古拉[20]。我特别谨慎,把自己锁在最严格的条条框框里,可到了长枪党[21]倒台的那天,我就跟您说吧,我肯定要比跷跷板上的小胖子还乐呵。我的这个决定,在三A会总部的东南西北四面墙里,是早就公开了的。三A会么,就是阿根廷原住民运动者联合会[22],您也是知道的。在三A会里,我们这些印第安人都懂得关起门来开会,谋划美洲的独立,也是为了小声取笑我们的门卫,一个顽固又狂热的加泰罗尼亚人。我看我们的宣传是已经透过石墙,传到外头来了。要是我没被爱国主义蒙蔽了双眼的话,您这是在泡马黛茶吧,这也是我们三A会的官方饮品。我希望啊,您一旦逃出巴拉圭那道网,就别再掉进巴西的网里,也希望是产自我们米西奥内斯的马黛茶叶让您成了高乔人的一分子。要是我讲错了的话,您可别放我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印第安人弗洛格曼可能是会吹吹牛皮,可那都是在健康的地区主义的保护之下的,本着的都是最狭义的民族主义。”

“您瞧瞧,要是这感冒也不能护着我了,”犯罪学家说道,用手帕掩着鼻子,“我肯定许你个议员当当。赶紧的吧,趁收垃圾的还没过来看到您,早点儿把该说的话说了。”

“只消您一个指示,我立马上任的。”这是来自“鳕鱼[23]”弗洛格曼的真情告白,“那我这就开始话话[24]啦:

直到一九四二年,三A会都还只是个没人注意的原住民营地,它的元老会员都是从炊事班里招来的。只有到了每天傍晚时分,才会冒险把触手伸进毛织品店、水管厂什么的,社会的进步把这些店啊厂啊的纷纷赶去了郊区。除了年轻,三A会什么都没有;不过,每周日下午一点到九点,或大或小的一张桌子都还是不会少的,就在最典型的那种小区冰淇淋店里。至于是哪个小区,您也懂的,每次都不是同一个,因为到了下周日,那服务员肯定会认出我们来——要不就是被洗碟子的事先认了出来——于是我们只能尽我们所能地远离这种麻烦,避开那些愤怒的臭骂;他们怎么都不明白,一帮土生白人怎么就能聊个圣母聊到大黑天儿呢,还半瓶贝尔格拉诺汽水从早喝到晚。啊,那些时光啊,我们奔走在圣佩德里托,奔走在希里博内,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妙语,随后,我们又把它们记到了油布封皮的小本儿上,就这样丰富着我们的词汇。那些逝去的岁月啊,要说有什么收获的话,便是这些土语词了:棒槌,蹲监棒槌,踎监仔,槌子,狮脑壳,麻风,抱财鬼,风鸟儿,风儿[25]。瞧这,多牛啊!要是谁听到我说的这些词,结果把它们净化了、磨光了,那可多气人呐。瞧瞧我们这些印第安人啊,一个个都是讲着西班牙语的大土著:时刻准备着把语言划拉开[26]了,哪怕它是再好的一个系统,对我们来说也显得太小了;每当别人骂我们骂烦了,我们就会找个三年级小孩儿来——都是魔鬼!——答应送他小人玩儿,请他把少儿不宜的那些个词汇统统教给我们。就这样,我们搜集了大量的土语,可现在我连睡觉觉的时候都不记得了。还有一次,我们任命了个委员会,派我到唱机上去听一首探戈,叫我把那首曲子里所有我们本族的词汇差不多都记下来。我们一下子就搜集到了:游娘、甩了、唬住、里头、看风儿、铺板儿、螺房[27],还有些别的词汇,您要哪天疯了的话,可以到我们公园区分部的铁皮柜里查去。但一码归一码。一见到致力于破坏本国安宁的马里奥·邦凡蒂博士——他会在波摩纳地区的每张免费传单上附上一张不规范用语列表——不止一位三A会的老兵会按紧帽子、扭头就跑的。而在反动派首次掀起了这个轩然大波后,紧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些毫不通融的指责,就好比那些海报上的贴条,上头写着:

别叫我标签,

我叫贴纸。[28]

以及那段狡猾的对话,一样伤透了我们所有人的心:

您想‘管制’吗?

我这叫‘管账’[29]!”

“我试着在一份秘密传单的专栏上捍卫我们的土语——两个月一期,起初制作它的目的是全心全意为洗毛工谋福利——然而,我的这些怪话却落到了一个外籍印刷所手里。最终它还是被印出来了,却尤其模糊,就好像我是特地为哪个眼科诊所写的。”

“我们当中的一位啥都喜欢掺一脚的小头头有次偶然间听说,萨博拉诺博士在奥巴里奥街上的那栋别墅,在司法拍卖会上被一位爱国者买了,这人是从不来梅来的,特别咽不下[30]西班牙人,以至于有人叫他当阿根廷图书商会的会长,都被他给拒绝了。于是我就斗胆提了句,不如我们当中的谁披着外交的斗篷,上他老巢去套套近乎吧,就像那谁说的,想着是不是能够捞他一小把的。我此话一出,就看他们一个个的,跑得有多快吧。为了不让组织还在开着会呢就当场散架了,那小头头就说我们来抽签吧,抽出来谁,谁就得当送信的小绵羊[31],到别墅去拜访他,紧接着呢,就是被轰出来,连主人的影子都瞧不上一眼。跟其他人一样,我也说行吧,反正想着会轮到别人的。惊喜!是在下,弗洛格曼,摸到了最短的那根笤帚穗穗儿[32],不得不扛下了憋屈,当然,心里已经作好了准备:

我站到了一旁

哪怕他们一路砍下了无数颗头颅[33];”

“您就想想我当时有多崩溃吧:有人说,勒·法努[34]博士,这是那位爱国者的名字,他对任其践踏的人都是毫不留情面的;也有人说,他是害羞的人的敌人;还有人说,他是个侏儒,比正常人都要矮。”

“所有这些恐惧都被一一验证了,他腰佩花剑,在高台上接见了我,身旁站着个教授模样的人,前者的大事小情都归他管。我才一进去,这位爱国者就按响了手中的电铃,叫了两个巴利亚多利德籍的用人过来;不过紧接着,我就冷静点儿了,因为他命令他们把窗子和气窗都打开。我就跟心中的那个弗洛格曼说,这下至少出口是不会缺了,我可以像炮弹一样窜出去。有了这样的幻觉,我便壮起了胆子。我,直到那一刻还一直装成是个看热闹的我,终于兜不住了,把我那些幺蛾子一股脑儿地抖了出来。”

“他倍儿有风度地听我说完,随后就揭下了他那张熟食贩子的脸子[35],之前他是故意要显得丑陋还是怎么的,这会儿的他就跟一下子少了十岁似的,变成个青年人了。他随性地在地板上蹬了一脚,哈哈大笑,就像刚过去个小丑。就在这一刻,他说道:

‘您这人可挺有意思:又是同音重复、又是花言巧语的,都焊一块儿了。您也别光在心里哞哞叫了,您这身臭气还在无条件地支持您呢。至于那位已故的邦凡蒂先生,我毫不沮丧地向您证实,他已经被摧毁了,被彻底消灭了,还是在他赖以成名的专业上:语言学上的对骂。我这人跟神明还挺像,喜欢保护和鼓励蠢事儿。所以您别灰心哪,热诚的恰卢亚[36]人,明天就会有位奋不顾身的出纳头戴潜水面罩,去到你们的棱堡的。’”

“听完这句甜美的承诺,我也不记得是那两个仆人把我撵出去的呢,还是我用自个儿的腿脚跑出去的。”

“我们又如何能够不惊讶呢:到了第二天,那位出纳来了,自愿抛出了几个无比宏大的计划;我们不得不洗了个坐浴才让脑充血得以稍稍缓解。随后,他们就用小车把我们带到了总部,那儿已经摆着些东西了,譬如词典,有格拉纳达的、塞戈维亚的、加尔松那部[37],以及路易斯·比利亚马约尔编的那部[38],更别说,还有那台让我们瞎安排芬博格的打字机,以及莫纳·桑斯[39]的那些屁话;再别提还有那排长沙发,那一整套有靴猫剑士像的铜墨水瓶,以及有小人头的铅笔。啊,时光啊!那个小头头,就是刚才说过的最最虚伪的那个,就跟出纳讲了,能不能给他赊几瓶巴斯克莱特[40]来,可我们刚一起开,派对就被勒·法努博士打断了,他叫我们把瓶里的东西都倒了——真是作孽——又叫谁下去,从他的杜森伯格里搬了箱香槟上来。我们还在不停地舔着刚冒出来的泡沫呢,勒·法努博士又有了新的顾虑,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了一名全方位的高乔人的形象,他高声自问,香槟难道是我们原住民的饮料吗。我们还没来得及让他冷静下来,香槟瓶子已经被他扔到了电梯井里,紧接着他的司机又出现了,手里抱着一大桶奇恰酒,纯纯在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酿的:到现在我的眼睛还辣着呢。”

“‘脚踏车’伦哥——这人我老喜欢惹他,说他是吃书长大的——想趁机截住那个抱着奇恰酒的,于是我就向大家介绍了勒·法努博士的这位私人司机,想的是让他给我们吟个诗,搞笑版的、用词连外星人都听不懂的那种,可博士的问题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问道,那么我们打算选谁做三A会会长呢?我们所有人都说,唱票决定吧,于是勒·法努博士就当选了会长。唯一的反对票来自‘脚踏车’兄弟,他掏出了他总带在身上的那个印着脚踏车的小人儿。随后,归化了的爱国者——勒·法努博士的秘书,古诺·芬格曼博士,就像一颗炮弹一样把这事跟所有报纸说了;第二天,我们就大张着嘴巴,读到了三A会的第一条新闻,以及关于勒·法努博士的一篇完整的评述。再后来,我们自己也把它刊出了,因为会长送了我们一份机关刊物,叫《突袭》,我这儿给您带了份免费的,好让您看看我们的专栏,成为真正的克里奥尔人[41]。”

“那些时光啊!属于印第安人的时光!但别幻想它能持续多久了,正像有人说的,狂欢节已经被我们埋葬了。勒·法努博士把这块地方搞得,连运牲畜的车上都没有真正的印第安人了,他们是咽不下我们的黑话的,但说实在吧,连我们自己都咽不下了,因为勒·法努博士购买了邦凡蒂博士的服务,每当我们无意之间漏出了哪个不合语法的词,他就会负责堵上我们的嘴巴。这招还挺完美的,因为这位反对派就这样服务了我们的事业,正如邦凡蒂博士在瓦西邦哥[42]电台的第一次发言中说的,‘如今他们已经展现出了茁壮而兴盛的面貌,坚定地摇起了印第安土语的旗帜,猛烈打击着那些喜新厌旧的法语滥用者和迂腐老套的语言纯正派,后者到现在仍然在仿冒着塞万提斯、蒂尔索、奥特加[43],以及其他那么多僵死的大师。’”

“现在请您原谅,我要跟您讲起一位优秀的青年、不可替代的一员了,虽然每次想到他那些灵光一闪的笑话,我都得笑到尿出来。您也猜到了,这位科连特斯人显然就是‘小马’巴雷罗博士了,我们所有人都这么叫他,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知道就该睡不着了。他待我就跟半个宠物似的,叫我‘茉莉’,一看我远远露头就赶紧把两个鼻孔给塞住。您也别朝悬崖绝壁上滚了,亲爱的酋长,也别钻那死路,想着这位法学博士巴雷罗只是个在贡多拉上讲笑话的主儿:这是位有铜牌的律师,在‘东京’咖啡吧里,有些熟人看到他是会打招呼的,最近他正准备给一帮巴塔哥尼亚人做辩护,是个土地案子,虽然叫我说的话,这些臭家伙还是早点儿走的好,别再占着我们在卡洛斯佩莱格里尼广场上的分部了。几乎所有人都会偷笑着问起,为什么我们要称呼他为‘小马’。当时谁说的来着!这就是我们土生白人的智慧之花了:连一个外国人都开始发现了,我们的‘小马哥’长着张马脸,想必是挺愿意到拉普拉塔一级赛上去跑上一两圈的。可就像人们一直跟我讲的,其实谁都像动物,比如我就像只绵羊。”

“您?绵羊?在我心里您的备选是臭鼬呢。”伊西德罗先生说道,十分之正经。

“您说了算,领导。”弗洛格曼接受了,脸上映着潮红。

“我要是您的话,”帕罗迪又道,“有除菌剂,我真不怕往身上抹。”

“等我那地方一把水管装上,我发誓,一定遵循您无私的建议;到时保准让您喝下一罐子玫瑰水儿[44]:我洗了澡来见您,您还当我是个多脸儿[45]呢。”

一阵光芒万丈的大笑过后,赫瓦西奥·蒙特内格罗——衬衫是富基耶尔的,吉特利的滚边外套,裤子则是福琼和拜利,巴力西卜的换季款绑腿,鞋子是贝尔菲格[46],纯手工制底,一丛柔软的小胡子里暗藏着几道银白色的纹路——走了进来,风度翩翩,潇洒大方。

“深感哀痛哟,亲爱的大师,我深感哀痛!”他开门见山,“刚到转角,我的嗅觉就告诉我——嗯,我这词用得精准——来了位可怕的入侵者:这人是科蒂公司[47]的敌人。所以当下,我们的任务就是:烟熏消毒。”

他从巴卡拉水晶烟盒里抽出一大根浸饱了葛缕子籽油的马里亚诺·布鲁尔[48],用雕银打火机点着了。随后几秒,他便像做梦一般,追随起了那些迟缓的烟圈。

“我们还是踏回到地面吧。”他终于讲了下去,“我多年来贵族侦探的洞察力不断在我耳边说道,我们这位行不太通的原住民主义者之所以会来到这间监室,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窒息的,他还想讲讲那起圣伊西德罗区的罪案,不过是他不靠谱的那个版本,漫画式的,多少有些变形。而我和您呢,帕罗迪,我们是高于这些磕巴的。时间紧迫,我这就开始我古典派的讲述吧:

请您保持耐心:我得遵循事情的先后顺序。那天,也算是个挺有意思的巧合吧,恰恰是海洋节[49]。而我呢,已经准备好应对夏天的正面进攻了——船长帽、赛艇服、英国法兰绒白裤子和沙滩鞋——我正有些没精打采地指挥着他们砌花坛呢,就在我的庄园里——我们每个人迟早都要在唐托尔夸托[50]买上这么一栋的。我就跟您坦白说吧,多亏了这些园艺活儿,我才能从那些痛苦的问题中抽离出来,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您道那些问题是什么?绝对就是那头可憎的黑兽,所谓的当代精神了。突然间,我就被吓了一跳,二十世纪来袭了,用它尖利的指节——喇叭——叩响了我庄园那扇乡村风格的大门。我低声骂了一句,把烟扔了,一边平复心情,一边穿过了蓝桉树丛。只见一辆凯迪拉克以长身猎犬般流动的奢华缓缓驶进了我的领地。背景幕上:松柏肃穆的绿色、十二月的蔼蓝。司机打开车门。下来一位耀眼的女士。高贵的鞋子,华丽的长袜:名门望族。蒙特内格罗家的,要我说!还真被我给猜中了。是我堂妹奥滕西娅,我们上流社会不可或缺的一员——‘潘帕斯’·蒙特内格罗。她向我伸出了玉手的芳香,送上了微笑的柔光。但要让我第N次讲出那句被威特科姆[51]彻底用烂了的评述,亲爱的大师,会不会不像我们雅士所为呢:您肯定不可避免地在报纸、杂志上见过那么些个人物,而在内心深处,您已经在向她那捧吉卜赛女郎的长发招手了,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被她小腹的火苗舔润了的身体,就说它是为孔加舞而生的吧,还有那件连小恶魔都会觊觎的原布外套,那只狮子狗,那份漂亮和优雅,还有那个,怎么说的来着,我也不知道了……”

“自古以来就是会发生这种事哈,我说尊敬的帕罗迪:伟大的女性背后总有个小男人!在这个故事里,小男人名叫勒·法努,长得还挺省略的。我们还是赶紧承认一下吧,他应该是挺有交际才能的,只是被他粗陋的用词和维也纳式的狂妄给掩盖了:他有点像个角斗士……袖珍版的;坦白说吧,他就像勒吉萨莫和达达尼昂[52]的混种,这么一想还挺有意思的。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舞蹈大师的气息,再掺上点话痨,外加一些赶时髦。他走在一旁,躲藏在那副普鲁士独目镜后面,步子很小,怀着一种虎头蛇尾的恭敬。他大方的发际线已经随着那个油亮的大背头而渐行渐远了,可这并不妨碍那道乌黑的山羊胡在他颌下的颈项上尽情地伸展着。”

“奥滕西娅一边抖出一串水滴般的笑声,一边在我耳边说道:

‘你听我讲呀。跟在我后面的这个傻子就是最后一个受害者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们随时都可以订婚的。’”

“在表面的亲切之下,她的这番言辞掩盖着被我们真正的体育人称为‘暗算’[53]的一击。事实上,凭这几句娇弱的话,我立时就可以猜到,她把她和‘小酒肚’佩雷兹之间的婚约给毁了。可我终究还是个斗士,吃了这么一下,也没吭上一声。然而,只需向我投来一个兄弟般的眼神,就能发现我的额头正冒着冷汗,我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在抽搐……”

“当然了,我还是掌控了局面,就让我来做个好亲王[54]吧,恳请以我的庄园承接下举办那场必不可少的晚宴的荣耀,临时给他们颁个证:年度最幸福……或最不幸福爱侣。奥滕西娅用一个激动的吻向我表达了她的谢意,而勒·法努则提出了一个非常不恰当的问题,叫我在这儿说出来还挺难堪的。‘吃饭和结婚,’他问,‘有什么关系吗?消化不良就一定阳痿了?’我非常潇洒地省却了回答,转而一样一样地向他们展示了我的财产,当然没有略过我的原驼牌风磨和伊鲁尔蒂亚的布法诺铜像[55]。”

“结束了漫长的参观,我握起林肯微风的方向盘,好不高兴地赶上并甩掉了那对未来爱侣的车。在赛马俱乐部[56]里等着我的便是那个‘惊喜’了:奥滕西娅·蒙特内格罗撕毁了和‘小酒肚’的婚约!我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叫大地把我吞了。您就权衡权衡、掂量掂量这事儿有多严重吧。奥滕西娅是我堂妹么,有了这个框架,我就可以在数学上定义她的家族和门第了。‘小酒肚’是我们本赛季打得最好的一仗,他母亲是本戈切亚家的,也就是说,他会继承老托克曼的榨糖厂。而且他俩的婚约已经是既成事实,公开了,相关的照片和评论都在报纸上登过了。这是少有的几件能让各方都达成共识的事情之一;我都征得了公主的支持,特地请了德·古维尔纳蒂斯阁下到仪式现场来祝福这对新人。结果现在呢,一夜之间,就在堂堂海洋节,奥滕西娅把‘小酒肚’甩了。不得不承认,这事儿干的,也太蒙特内格罗了!”

“而我呢,作为一家之长,处境就相当棘手了。‘小酒肚’是个神经质的人,就一小无赖——最后一个莫西干人,要我说。除此之外,他还是我阿韦利亚内达街店里的常客,一位好伙伴、老主顾,失去他是我很难面对的。您也知道我的性格,我立马就摆开了阵势:在俱乐部的吸烟室里,我就给‘小酒肚’去了封信,还留了个副本呢,我把双手举得高高的,洗得干干净净,表示发生的事情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我还动用了我一贯的讽刺,对那位托尼奥先生极尽讥嘲之能事。所幸这就像夏天的雷暴,眨眼就过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当晚的夜色也为大家带来了护身符,从而把窘境驱散了:是说,有流言说道——几分钟后,托克曼本人也证实了这个说法——秀兰·邓波尔发来了个电报,说是不同意这桩婚事,她刚在这位阿根廷女朋友的陪同下——也就是在昨天!——游览了圣雷莫国家公园。有了这位小影星的最后通牒,那是怎么都没救了。有牢靠的消息说,就连‘小酒肚’本人也举白旗了,只盼着未来还会有另一封电报来阻止这位逃婚者和勒·法努的结合!我们就相信这个社会就好了:一旦把那个引人同情的破裂的理由大大方方地给公布了,大家也就会一致表示宽容和理解。而我呢,则决定趁着这波热乎劲儿,把我的诺言给履行了,为那场晚宴打开我庄园的大门,让我们整个北区[57]共同庆贺‘潘帕斯’与托尼奥的订婚。在今时今日这个可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场派对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我们的人都不聚在一起了,不经常走动。要再这么下去,我敢说,总有一天,我们见面都要认不出来了。俱乐部里的那些英式扶手椅不该让我们忽视了传统而豪爽的篝火晚会;我们必须凑起来,必须搅动起气氛……”

“经过一番成熟的考虑,我把时间定在了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