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爱有多远
占有(金钱与情感的交流)
(一)
柏宁接到主任的寻呼后立刻往报社赶。她走进报社办公楼时头有些微汗,主任追呼的声音又响了。她穿过大厅直奔市场部,大家都已坐定,说就等着你呢。柏宁从幼儿园开始就生活在集体中,但不知从何时起她从集体中滑落出去,报社的活动她已经3年没有参加了,部门的活动也少到。她寻找理由从各种聚会中逃脱,大家也给她机会,不到要求部门的人全部到齐时他们是不会呼她的。
大家传阅四版一个征文的获奖名单。其实说传阅也不是,是主任说了“你们传阅看看”后众人没有反应,柏宁接过那三页纸,以免尴尬地和别人面对。她在脑中转了一转,一年来她写的文章少得惊人,她画版时也从未在自己的文章后面画上有“××杯新闻竞赛”名题花实广告的5×3cm的竞赛标志。题花广告是部门能提留最多钱款的一项。
几年下来,柏宁从报社领取的钱从医疗费(已从实报实销改为按工龄报销50—90%)、差旅费(现在记者出差大都是自己联系,对方负责吃、住、行一条龙)、取暖费(得自己申请)、部门活动经费(部门领导掌握)、广告提成等十几项减少到最后一张工商银行通存通取工资卡。截止上周五,柏宁已4年没到财务处去了。上周五她替主任去报销部门活动费,用复写纸填了两张报销凭单。财务主任楞了半天说:“报社成立15年来报销凭单可都是每式一份的。”
柏宁信手翻着获奖名单,奇怪的是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大家接着选先进。乙说丙吧。丙说你别笑话我了,我每年都被部门推荐上去,可每年都被社里拿下来,这人我可丢不起了,还是你吧。大家就说乙也不错。乙笑了,说我迟到早退跟领导打架报纸出错,还是甲吧。甲同样有自己不行的理由。三番五次也定不下来。又提丁,又提戊。最后主任说:“这项就算通过了,甲乙丙丁戊,甲乙丙丁戊,明天我一路念着去社长那,到门口时念到谁算谁。”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整装出发。
一个女人骑车险些撞到柏宁后骂了一句,柏宁回身时主任和甲乙正钻入一辆黄色夏利中。
“你干吗冲那边站着?”甲说,“还以为你在前面的车里呢。”
“她故意的,”主任说,“等这辆车走了,她就自己溜了。”
主任既然这么说了,柏宁今天就不好再逃了。她不想再逃的原因还有她想请5天假去小城明惠。请假只是给主任个面子,他不同意她也是要走的,车票都已在她的口袋里了。她没有金钱概念,也懒得和报社有什么牵扯,要不凭她几年也没有报销的事实她是可以事先说明让报社掏差旅费的,因为她去办的事不是说和工作一点关系也没有。
明天就要结婚了,乔南星总感觉自己不塌实。晚饭他没有胃口,没有吃东西,又感觉有点头晕,7点多就躺下了。迷迷糊糊睡了却睡到了那个好久已没有出现的恶梦里。他惊悸着醒来,克制着自己不要再睡去。他是个传统的人,所以他觉得结婚是一个关口,他因此就不能不回想一下自己的过去。但他得跳过红旗街那段噩梦,哪怕回到抚阳最困苦的那段时光。
他记得自己是在一个雨天跟杂技团离开家乡明惠的,魔术却没有变出他想要的糖果和美梦。流落车站的他被工头招去做城市的清淤工作。第一次下井,当腐臭之气迎面而来时,他觉得自己被窒息了。他呕了一下,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抬头望了望井口的那块天,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他15岁时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血腥过后他终于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可那里也能算个家吗?除了吵架,那里没有别的。他逃离了。没有担忧,没有牵挂,他需要的只是简单、明了的日子,再脏、再苦他不怕。终于,对着腥黑瘫软的腐泥他不恶心了,他从井下爬上来时,只感觉到周围的世界闪着炫目的白光,晕惑而美丽。井口搭起的铁架旁悬着红灯,车辆和行人绕行。他看着他的同伴,他们身上粘着已干硬了的灰土,拍打时它们就飞扬在阳光之中;他们头发粘结在一起,面色枯硬,笑容善良。他们背弃家乡和土地是为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他奇怪地想到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人群。
他仔细地计划每月的100元工资,(他刚出来那几年都不知有工资一说,人家管他吃住,他就觉得很满意),记分角的明细帐。他知道积蓄的重要,他想如果有足够的钱,也许就不会有红旗街的血案。每月一发工资,他先存起20元,再紧,也绝不动用。事实上,也没有动用的机会。
后来因为马长远他从清洁队到了家具公司,每日目光所及由烂腥的泥变为光滑的木材。“它们散发着森林香郁之气……它们被打制成各种样式,舒适而亲切……”有一次他蹲着大便时看到他带去的准备用来擦屁股的一本破烂不堪的名叫《阅兰》的书上有这么几句。文人真能做梦胡说,他心想,却记住了作者的名字:百合。那是他惟一可想象,他贫乏世界中鲜活的东西。但家具没有给他那么美妙的感受,他也想象不出森林的香郁之气意味着什么。
再以后他不用每天登车送货了,他甚至没有指派的活儿,只是跟在马长远身后走走。口中所食却丰美起来。他常常有恍忽的感觉:这是真事儿吗?他记得第一次和马长远在一个小馆子里吃饭给他的震动。当酱黄色的红烧肉在齿下裂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被美味的火山冲击了。香浓醇厚,令他不能自持。几年了,他口中所食都是清汤寡水儿的白菜、土豆;更远的日子,是秫米和咸菜。“快吃菜呀。”马长远催他。“哦。”他答,他想再回味一下,回味一下是怎样闻到它,看到它,尝到它,及最后余香是否带着清晰的记忆把红烧肉的滋味封存起来。记住了,他暗暗咽了下口水,才把筷子伸向另一盘菜。那天他还认识了鱼香肉丝、古老肉、干烧鱼、蚝油生菜、酸辣汤,但令没齿难忘的还是红烧肉。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睡。世界在我身后是什么样子的?他想,光说这吃的,五菜一汤我都没吃过,看都没看,听都没听过。我要一点点占有这世界,享受这世上所有的美味,千思万绪在破晓时才沉落到梦里。他梦到自己有了很多很多的钱。他还梦到了红烧肉,酱黄色的在他眼前堆成了小山。他刚想伸手去抓,梦就醒了。他有些懊丧,红烧肉的香味一上午萦绕在口中。他回房间找到钱,但红旗街的血案立刻迎面把他打倒。有一次家里买酱油少一分钱,他想起儿歌中所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就跑到路上去捡,可是低头走了两遍红旗街也没捡到他所需要的一分钱。“不行,不行。”他想,我得攒钱,只有手里有钱,日子才是踏实的。
25号他拿到了当月的工资:厚厚的一沓。他躲到厕所去数,500元!他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他又数了两遍,钞票在眼前飞旋、攀升,似要变出魔术来了。500元都能买些什么呢?我现在最需要什么呢?他就马上又想到了储蓄。他去银行开了个零存整取的户头,存进了350元。吃饭80元,买一件夹克30元,一条皮带12元,洗三次澡3元,坐一次公共汽车2角,到第二月25号竟还剩了22元8角。
他自觉是马长远身边一般的人,但马长远的妹妹一个在明惠靠做运输起家的富姐马芳就是看上了他。说也怪,马芳看到他,她那一向朴实、严谨、到处构筑商业运机从没被儿女私情扰乱的心里突生出慌乱别样的情怀。马芳也确实给他带来了好运。他去车站接她的那个下午,那个他惟一一次为别人掏钱买东西的下午,(虽然只是区区的两块钱),他在万人的艳羡中抓走了抚阳首届彩票节的特奖——15万元。
他把15万元都分存到不同的银行后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把玩着几个存折。它们沉重而耀眼,向他显示出美食、华服,以及他可以想象到的一切。突然想起那个有2450元的存折,他翻出来打开它。艰辛的日子在他面前一点点展露出来,秫米、饥肠,红旗街的羞愧扑面而来。他想这些钱能和从前平均起来该多好。他把几个存折放在掌心,回忆15万是怎么个厚度。有这么多钱在手里是多么踏实呀,但他不会动用,它们是他安全的后防,他可以在它们坚固的盾后冲锋。
但有些时候冲锋也是用钱的,他第一次和马芳出去便面临了这个问题。他们一同转到服装店时他想着自己口袋中仅带的5元人民币就借故去了厕所。拖延着出来时服装店的老板却热情地拿着一套灰西装向他身上比划。
人在衣裳马在鞍,灰西装果然照亮了他。
“就这套吧。”马芳说,便刷刷地点钱。
能有人为自己付帐真不错,他想,大部分的女人真幸福。他们不会以为我是吃软饭的吧?看着马芳粗壮的腰身他想,我花她钱是正常的,我将是她的丈夫。但我如何在她付钱时表现出一家人而不是小白脸的神情呢?他们吃完饭马芳结帐时他又想到这点。
“南星,”马芳剔着牙说,“我觉得你运气不错。”
女人的招数就要出来了,他心想,这还没结婚就准备把钱揽过去。我可不能给你,这笔钱我谁也不能给。
“你知道星湖那片地么,”但听马芳说,“听我哥说政府规划要把市区连接起来,现在征集开发商,一平米70元,依我看,不出两年那地价儿准涨,你那15万元存着利息才多少呀?”
“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好?”他问。心想,好你怎么不往里投呢?
“我觉得你运气不错。”马芳说,“你不妨试试,你赚了是你的,你亏了,我赔偿你损失。”马芳还剔着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马芳要是个端庄的女人该多好,他想,她令他不悦却又有些向往。他又想到摸彩,陌生的世界在他心里翻转出惊奇和财富。就算把钱转存到马芳那,反正风险她担,他想,再试试运气。
星湖的地价涨到每平米1300元时马芳又来到了抚阳。刚把地作价卖出的乔南星脸上挂着不能自禁的笑容。他得知马芳也投了资,赚的比他还多。
怎么也该表示一下,他下了好大决心权衡半天花15元钱给她买了一条棕色的纱巾系在春天多风她的脖子上。15万元,他反复想15万元当初能买什么呢。听说北京有15万的玉手镯,他于是在假想中给马芳买了一个。可一不小心,手镯掉在地上了。15万没了,他想象自己摊开双手,转着头四处寻找15万的踪影,可15万没了,就这么轻悄地没了。不买东西是对的,他坚定地肯定自己:消费带不来钱,只有投资才能再生出钱。
让他找到15万元的那两个1元的钢蹦儿多像两只小蚂蚁呀,乔南星感觉自己是那么爱它们。它们向哪个方向滚动能给我带回更多呢,他希望它们能把他带到它们的洞穴中。
“南星,我过些日子要回明惠了,咱们约大家今晚聚聚吧。”马芳望着他。
“我的钱刚存起来。”乔南星说。
“我这儿有。”马芳说,“兄弟们对我很照顾,我也理应请请大家。”
聚会订在星湖宾馆,俩人打了辆桑塔纳过去。
“今天我和乔南星做东,大家想吃什么,玩什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马芳满面笑容地对大家说,“我和乔南星要结婚了。”
乔南星在一片祝贺声中觉得有些茫然,但炝鱼丝兰片的香味瞬时弥漫住他。
“吃完饭去红云舞馆怎么样?”大个子钱原说,“兄弟去过一次永生不忘。”
“你不是刚去客来旅店热过身吗?”有人说。
“档次不一样,”钱原说,“马小姐您是女菩萨,你就成全我一次吧。”
“你看呢?”马芳问乔南星。
“乔哥可是个好男人,”钱原说,“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他不会去。他不去我们也认识路呀。”
“我有些头晕,”乔南星说,“一会儿我得回去睡觉。”
马芳有些鄙夷地看了一眼钱原,拍出一摞钱说:“你们几个玩儿去吧,过几天我哥从北京回来可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钱原端起酒仰脖干了便急急地拉上几个人走了。
乔南星同样无法忘记红云舞馆,但他不能去,他不能拿自己的血汗钱去给那些会向所有男人媚笑的女人,他也不能拿马芳的钱这么做。“炝鱼丝兰片、脆皮肠、红烧牛尾、茄汁牛柳……”乔南星片刻又开始默记这桌上的菜——他已经品尝过的东西。这些是实实在在的。
马芳又要打桑塔纳时乔南星说:“这么美好的晚上咱们为何不散散步呢?”
马芳的柔情蜜意瞬时涌上心头。真是个好男人,她想,不抽不喝不嫖不赌,刚俊,冷毅,却又善解人意,马芳心里喜滋滋的:小气是可忽略不记的,他抠点儿,倒是能为我们俩守住钱。这钱存到他那儿,还真比放在保险柜里让我踏实。
春天的晚风爽爽爽人。
乔南星伸手,在一辆尼桑过来时。
他竟知我这时需要一辆车,乔南星替她拉开车门时她幸福地想。
夏利、捷达、拉达、桑塔纳,乔南星想,我又坐过尼桑了。
一个星期后乔南星秘密的记帐本上,吃过的菜已达52种,去过的宾馆(包括抚阳有名的饭店)已有8家(其中在7家吃过饭,在1家喝过饮料),坐过的轿车已有11种牌子。收入当然是这个帐本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每天晚上他仔细、幸福地一一记录在案:钱,还有除钱外的大小物件,比如一条皮带,一个领带夹。现在需要的,暂时不用的,以后也可能永不会用的(但保不准还可以和谁换什么呢)他都一一收入囊中。兄弟们知道他将成为马老板的内弟,都不时送他点儿什么,当然还是马芳送他的东西最多。
在无数个月光洒满床头,井下烂腥的泥又闯入回忆时,他便起来把自己的收藏拿出来。我要一一享受这世界上的东西,他想。但这同他想积蓄的想法产生了矛盾,他就找机会体验那种不花钱的消费,倒是能有一些机会。
列车在黑夜中奔驰。柏宁对窗静坐。中铺的那个男人想为她的杯子添些水被她拒绝了,他还想找机会和她说话,她也一直躲闪着。在过去的二十多年她不断地爱上一个又一个男人,并且总是爱上一个环境中最出色的那个男人。她曾为自己的水性杨花而羞愧,可直到“爱”上方洁时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以往爱上的原来并不是男人,不过是她胆怯、渴求被新环境容纳的心想通过这个圈子中最出众的人而与大家沟通,而以往碰巧那些最出众的人都是男人罢了。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次会上,当晚去十几分钟的她看到会场的人们都对着讲台热烈鼓掌时她觉得自己那爱情之箭也向着讲台上的那个人嗖地射去。近视眼却不戴眼镜的她曾在好几篇文章中写某老总某老总年轻英俊,别人说“长得那样你还觉得英俊?”她开始还为自己辩解,可跟某老总某老总熟了才看清他们长得真是不怎么样。可那次她更离谱,她心跳着走过去想和那个引起那么多掌声的方总接近时她才看清方总是个女的。更奇怪的是她当时并没有为方总是个女人而失望,她想的是自己怎么能快速成为方总身边的人,众人的眼睛随之会看到的人。她挤上前去递过自己的一张名片给方总。出乎她意料的是方总没有像其他的老总那样觉得自己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就很傲慢,方总非常非常亲切地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方总并没有对其他的记者(碰巧都是男的)那么客气,她甚至没有接受他们接下来要求的专访。这正是柏宁想要的效果。在一不小心就会落入陷阱的男女交往中已没有了真正的友谊,柏宁当时想,而方总,经过感情是非的女人(一个成功的女老板会不和男人有牵扯?)已清楚看到了这点,正努力回避这点。
她们可谓是一见钟情,而相处下来竟也是珠联璧合。她们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从不谈女人的家长里短,当然也很少谈自己。柏宁不愿因为俗气的工作关系才和某些人走近,但她和方洁更多的竟就是工作关系。这使柏宁有些失望。她失望的是她并没有像原来想象的那样和方洁同出同进,让别人艳羡的眼光也落在自己身上。本质上讲,她不是愿做别人影子的人,找艳羡的目光她也不是找不到,虽然当代的大学生崇拜的人只剩下企业家和思想家了,但她更多时候是不为别人所动的,更多时候她为精神的东西,为自己拥有的而骄傲。她只是想和别人有些联系,而在人类都有的虚荣心下她就想和某些成功的人有联系。而到如今才知道不管那些成功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柏宁也有些窃喜,窃喜方洁不是她冷静下来所意识到的同性恋(如何解释她不理其他的男记者呢?)
“认识你们报社的一个人。人家说你不合群。”在一次方洁来京她们共进晚餐后方洁说,“这点和我挺像。”
柏宁说:“我在报社只跟八个之内的人打招呼。有一次我的一个女朋友在我们那儿做广告没找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不是说和广告部的人不说话吗?’”
方洁笑,说:“我做广告都找你。”
柏宁说:“我建议你别在我们那儿做。没什么效果。”
方洁又笑,说:“怪不得你拉不来广告呢,就这么说,哪个客户也被你说跑了。”
“本来没效果嘛,让人家掏钱,总觉得过意不去。我从来不拉广告。尤其是和朋友。”
她们之间的这种说笑也是片刻的,方洁马上就说:“说正事,我想在北京打市场,我不能两边跑,你替我负责这边的事情怎么样?”
“我恐怕不行。”
“不让你做销售,你只负责公关策划。你有现成的条件。”
做宣传她倒是可以顺手做做,但慢慢像对那些男人一样,柏宁对方洁也产生了厌倦。她厌倦方洁掩盖后的有钱人的自得。当方洁对她说“你坐过来”(凭什么就得她坐过去?)时,当方洁披着长长的白色羊绒大衣走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穿上而是披着呢?梳那么短头发的方洁和这长长的极淑女气的大衣也不配)时,当方洁对司机说“把小姐送到她要到的地方”(她也没说什么,但柏宁就是觉得不舒服。)时,她觉得她们真的不是一类人。当最后得知方洁还比她小两岁时她真的受不了了。正在她想冷落这段感情时方洁又来电话了说有急事想和她见个面。“不过我最近很忙。”说过想见面后方洁说。
柏宁是可以借着这句不和她见面的,可她知道方洁真正的想法是让她去明惠。没办法,她们之间的模式形成了。她说:“那我过去吧。”
方洁果然很高兴,让她坐飞机。柏宁说我坐火车吧,习惯了。
乔南星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但是当他打开冰箱看到食物时他的胃口又没有了。他记得自己失去胃口是从Y城开始的。
他穿着浅灰色西装拿着大哥大迈入Y城云龙宾馆时心里着实激动。我是有身份的人了,以后也将出入这些豪华酒店,良好的感觉使他在谈判中游刃有余。作为马芳新注册的五洲公司的全权代表他第一次出师成果不凡。是这个位置给予我的信心,庆祝双方合作成功的晚宴开始前,他特意去了趟洗手间。他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又微笑了一下。
可怕的事情突然降临了。当他在舒适的椅子上坐下,小姐把桔红色的餐巾铺在他腿上时,面对满桌的佳肴,他感到往昔快速分泌出的唾液正渐渐干涸。
“乔先生,”有人说,“动筷子呀。”
“乔先生”,他想,有人喊我“先生”了。“先生”两个字让他大脑兴奋起来,可怎么让他的嘴兴奋起来呢。他想自己肌肠辘辘的时候,想自己吃着盐水煮白菜的时候。有一天连盐水煮白菜也没得吃了,他就着冷风在公园里啃馒头。他惊奇地发现一盒盒饭缩在长椅的一角。他看了看周围,然后犹豫地碰了碰它。他把它放在手中,挺重的。他又看了看周围,犹豫地将它打开。明惠饭馆的香味一下子飘出来。有问题,他想,谁把它放在这儿?八成有毒,谁馋就吃死谁,他把它放回原处。他打开毛巾,有些发黄的馒头今天没有经过白菜汤营养的浸泡直接被塞进嘴里,在他喉部显出很突出的一块。西风翻卷而来。
晚秋的风吹着凋敝的落叶在地上打转,树木只剩下枝条舞动在阴晦的空中,湖水失去了秋高气爽的蓝畅也凝滞枯瘪了。看着这湖水,他想起了家乡的虹河。红旗街事件之后他经常去虹河岸边。他以前也去过,但从没有那么仔细地观察过它。他记得那是一个化雪的日子,蓝静的虹河细弱地流淌在春日阳光之下。雾气在飘浮,河床的大部分还覆盖着薄雪。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呢?虹河的静谧和幽长吸引了他。他渴望虹河能把他带走,他小小的心被这个愿望所鼓动。玉蓝山在对岸,春天的山岗笼罩着青蓝之气。哪怕能躲到山外也好呢,他想。后来他经常能梦到虹河载他远走,在淡淡的蓝色之中,他的心宁静平和。他又看了看盒饭。暮秋傍晚的公园日渐萧索起来。无边草木年年发,不信男儿一世穷,他想,端起盒饭,狼吞虎咽起来。他把最后一口拨拉进嘴里时,长出了一口气:真香啊。
这么想着,盒饭就激起了食欲。
“乔先生,”对方代表说,“是不是Y城的饭菜不合口呀?”
“不是,不是,”乔南星说,“我有个毛病,喜欢在饭盒里吃饭。”
“伟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嗜好,”对方代表对女秘书说,“让小姐准备个饭盒。”
“快餐饭盒就行。”乔南星笑着说,“看我这毛病。”
盒饭果然让乔南星吃得很香。
在抚阳他感到很从容,因为大家都认识他。可到了Y城他觉得有点怯怯的感觉。当他看到橱窗里紫红色的西装停下脚步时他想自己应该穿西装来。我现在这样子她们能让我进吗?他心想,对我态度能好吗?管他呢,如果她们说“看你像买得起的样儿吗?买不起别动。”他就大声地对她们说“你这间店值几个钱?这Y城第一百货值几个钱?”他的口气一定会把她们吓坏的。想着,便硬着头皮走进去。售货小姐热情地接待他。他礼貌地做答,小心地走好脚下的步子。
没什么,Y城与抚阳一样,走出Y城第一百货那家精品店时他想,自信是自己给自己的。
“事儿办妥了。”晚上他在宾馆里给马芳打了个长途。
“真的吗?”马芳说,“我以前跟他们谈过,可没谈下来,还是你运气好。”
“你先汇300万给我,”乔南星说,“我在这边看好一个项目,钱我回去就还你。”
“一下子把本儿都投进去,你有把握吗?”马芳问,听见电话那边的男人自信地轻笑了下。“也许你的运气能帮你,”她说,“我明天就给你汇过去。”
他果然是天助,他刚把300万买来的康乐城转手1000万卖出,接手的大头就遇到了扫黄。“这么豪华的康乐城又有这么多现成的美女,不就是造钱机器加足了马力吗?可现在这造钱机器产不出钱,而那些身穿白色短裙的姑娘们如今又在哪儿呀?”大头离开Y城的那天在电话中向乔南星狠狠地诉了一通苦。
燥热难耐的8月他和马芳去了趟青岛。第二海水浴场卷走两个人的晦气让他们怅怅而归。他们决定走水道,顺便去一趟天津。
我去过青岛,还将有天津,乔南星坐在甲板白色的椅子上面对着蓝黑的大海想。他临座是个穿白西装风度翩翩正在沉思的中年男人,那男人面前还放着一本书。在哪儿见过这本书?这本叫《阅兰》的书?乔南星脑中的问号一下子变直了,是那次大便擦屁股的那本!当时它像容颜已逝的老妇人,可眼前的这本则是崭新而美妙的。“森林的香郁之气”这几个字深深印在他脑中,因为当时每天接触木材的他体会不出“香郁之气。”
中年男人起身离开时,乔南星就伸手将书拿过来。他终于翻到了那页:
它们是树木。挽紧手臂站立成森林时,它们是一体的。它们用一体的强大对抗着风雪雷电,它们在忘我中体现着森林的价值。一年年,它们本身就变成了森林……后来有人把它们带出了森林,它们乘车或顺水漂下。同伴在愈远的路上一个个道别而去了,它们于是又变成了自己,重新成为树木……它们被人们打制成各种样式,舒适而亲切。宏远的森林成了它们孩提时的梦。但总有些时候,在极不经意之间,我们会闻到森林的香郁之气幽幽地漂浮过来,那是它们想家了……
中年男人返回甲板上时看见拿着自己那本书看的年轻人正局促地站起。
“喜欢看书啊,”中年男人说,“来,坐下。”
乔南星正要坐下时,有些晕船一直躲在舱里睡觉的马芳出来叫他。
乔南星又看了封面一眼,作者,百合。对,是百合,他又想起来。“我有点儿事,”他向中年男人点了一下头,“有时间再聊。”
海上美丽的黄昏过后,乔南星又到了甲板上,那中年男人正倚舷远眺。
回头见是他,那男人很高兴地说“你好。”便请他坐下来。
那个人就是肖嘉亭,明惠的新任市长,就是受了他的动员,乔南星才回到了他离开时曾想再不回去的家乡明惠。
正像肖嘉亭所说的那样明惠果然处处是机会,乔南星发展得很快。明惠政府对他很支持,当然了,他也得出些力。明惠驻京办事处成立时他就出了5万块钱。
“有些钱是你必须出的,你给出5万,他就能给你赚50万的机会。”乔南星总这么安慰自己。但是,经常在梦里他又见到捐助给驻京办的5万块钱。他按照他在清洁队、家具公司的工资分别计算了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赚回这些钱。从这些惊人的数字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他凝聚于其中的劳动。“劳动耗去生命”,“劳动是生命的一部分”他想,那些模糊的意识尚未形成具体的想法,也就不能由语言恰切地表达出来。他又一次想起了百合的那本书。在一个稍微有点闲暇的午后他去了趟明惠惟一的书店。
“我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他经常给自己鼓劲儿。他开始像有身份的人那样每天在早餐桌前看报纸。他的眼睛停在举报电话那儿了。举报谁呢?他想,现在我有身份,说话也有分量了,要让那些轻视过我的人尝尝我的厉害。刚去抚阳的前几年在公共汽车上有好些人看着我不大的行李说“大包”,“把包往里拿”,我第一次伸手拦出租车时,空驶的车却没有停下。可现在都找不着人了……
在昏惑中乔南星睡着了。他知道自己得保存体力,毕竟明天是大喜的日子,是人生一个崭新的开始。
(二)
出了检票口柏宁才想起来找方洁的地址。可怎么也找不到了。她努力了一下,可方洁的电话她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想忘记什么还是很容易的。她不愿让围在她身边的那个司机等,想起方洁住的好像是芳草小区,就问“明惠有芳草小区吗?”
司机说有。
“那就先到那儿好了。”她说,心想,方洁是明惠有名的企业家,到那一问,谁还不知道?等到了小区才发现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新娘披着婚纱出来时正赶上几辆卡车隆隆驶过。众人用手扇着灰,新娘则用婚纱手套遮住了脸。“快进车里。”乔南星说,马芳便向车子那儿跑,洁白的裙角拖裹着地上的泥灰。“把裙子拉起来点儿。”众人说,马芳往上拉裙子就露出了里面的黑裤腿儿。乔南星看见了黑裤腿儿。他跟马芳说这天儿不用穿,马芳说冷,等热了再脱吧。他不知道她那么胖的人怎么还怕冷,这天儿也不冷啊,都几月份了?
新人的车前是十辆开道的摩托,新人的车后是清一色的奥迪,新人的车是红色的跑车。
婚礼按正常的秩序进行着,仪式后开始婚宴。
“南星,”主婚人突然拉过正挨桌儿给客人点烟的新郎说,“外面呼啦来了一百多人,硬要往里进,不会是来闹场子的吧?”
“不会。”乔南星说,便往门外走。
“马家村来的?”乔南星问众人,“马长远让你们来的?”心想这马长远又玩儿什么花招。但人都来了,他只能说,“娘家人啊,请进,请进。”
赶紧再支桌子,摆椅子。娘家人轰轰烈烈入座。
“干什么的?”有人问。
“娘家人。”有人答。
“来了。”带着白帽子的跑堂儿手里端着七八个盘子给各桌上菜,“冰酥白肉、锅包肉、松仁玉米、烩小碗子儿……”
娘家人甩开筷子,很快盘盘见底儿。
乔南星被拉到操作间。“菜不够了?”他问。
“这多一百人是闹笑话呢?”大师傅说,“就是有菜,这做出来也得功夫呀。”
“黄瓜有吗?西红柿有吗?”乔南星说,“拍黄瓜,凉拌西红柿,往娘家人桌上上。”
又见底儿。
“再拍黄瓜,凉拌西红柿。”乔南星说。
“这娘家人耍什么疯?”周围人都互相探问,暗想这婚礼有好戏看了。
乔南星也被弄晕了。他们不哭不闹不就是吃嘛。“告诉厨房,别拍黄瓜了,”他把话传下去,“娘家那十桌,按原样再上,没有的,马上去买,多少钱都行。”
冰酥白肉、锅包肉又上来了,娘家人反倒不动筷子了。
“婚礼进行下一项,”主婚人走到前台说,“娘家赏姑爷儿钱。”
这在明惠婚礼上是最被注目的一瞬。
“娘家哥赏钱,”主婚人从马长远手里接过一个红包裹,打开,大声说,“200万!”
“200万!”众人喊,心想怪不得娘家人这么牛呀?!心里骂,装什么孙子,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又想,也真是,那可是200万呐!
“娘家哥赏钱200万。”,当主婚人铿锵有力地道出这几个字时,马长远血往上涌,心跳脸热。他听不到下面的话了,他只觉得那一张张钞票都霎时从200万紧密的数目中飞出,缤纷闪亮。他觉得自己更在这200万金钱闪射的光中耀眼夺目。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摆谱儿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在饭后无聊地等待电影开演的时光里,他们进了一家豪华商场。很清晰,刚转过商场的玻璃旋转门,马长远便看见自己的虚荣欢快、羞涩地跳出,它张望着,麻木而快乐。激动而稍不自然,他拣最贵的东西一件件放到自己的推车中。对朋友,对生人,对婊子,他都曾一摞摞甩过钱。他甩钱不是因为他想帮他们,他爱她们,而是甩钱的那刻令他玄惑而快乐。虽然稍后他就后悔,但机会出现时他的虚荣又会轻盈地跳出,令他心动而不能自持。今天是他最大方的一次,当然也是迎接目光最多的一次。其实他的理智是从他的虚荣里,从他想到要从马家村请100人那刻清醒的。可它越抑制它,它就变得越加张狂,它一往无前向着既定的目标挺进,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拦。他一滴酒也没喝,他只是激动在自己的虚荣里。他的虚荣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更加炽热了,它升腾着,向空飞去。他看见自己的虚荣也已逃逸出去。
马芳的脸上挂着喜悦和幸福,她觉得自己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美丽过。一会儿换上那套镶满珠宝的蓝色晚礼服时,全场一定会震惊的,她想,明惠的女人不会见过这么华贵的服装。南星建议她换下婚纱后就穿上这身,可她坚持放到最后,哪次演出压轴的不是最好的呢。衣服上身后确实为她增色不少,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又一个新人出来了!她想,走出洗手间却发现众人都开始散了。
“你去哪儿了?”乔南星说,“客人走了,你也不出来招呼?”
柏宁发现了那长长的正在散去的一溜车。她想这么排场结婚的一定很有钱,明惠也不大,没准儿就认识方洁。她就是这么想的才向他们走去。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在北京的地铁里总听广播说的“各位乘客,如果您有事需要帮助,请不要询问司机,以免耽误列车的正点运行,请找站台上的服务人员,他们会帮助您的。”她突然起了小小的坏心,她就是要耽误这最后的“正点运行”,她就是要向新郎发问。
没有过初恋的甜蜜,没有过热恋的幸福,没有过苦恋的寂寞,在马芳前,乔南星可以说是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而他和马芳之间的这种能算是爱情吗?他觉得这只能算是婚姻,对他来说不赖的婚姻。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被拖进这婚姻中的。到眼下的这刻为止,他还没有在身体上侵犯过她,不需要对她负责。马芳跟他提过几次结婚的事,他拖着,拖到了今天。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拖着,难道除了她外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他觉得这是命运,真的,也许从她出现的一刹那他就注定无法逃脱她的股掌,不,也许说是命运的股掌更合适吧。
他确信爱情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他觉得有点委屈,没准马芳还有过初恋呢。他没问过她。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蓝迪,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却让他的心有那么大的起伏。他看了看房前的青草地,看了看蓝天和白云。他就要不带一丝有关爱情的回忆走进这婚姻中了。从周围的是是非非中他得知在婚姻中创造出爱情的可能不是很大,更何况他对马芳的感觉是普通得偏差。这时候我梦中的情人要是出现了,该怎么办呢?他想,觉得心里慌慌的。
“先生。”他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他回过头去。天呀!他心里大喊了一声,我要犯错误了。是的,他从没有为女人动过的心是那么强烈地被打动了。
他看见仙子一样的女孩站在他身边。女孩穿着月白色的短款上衣,月白色的休闲长裙,裙带随便地束着,却勾勒出她纤纤的细腰。她穿着月白色稍微带跟儿的休闲鞋,戴个月白色软边的帽子,帽子下是两根麻花辫子。
“先生,请问,”那女孩向他轻轻点了点头,淡淡微笑着说。如果说蓝迪是代表着美艳和堕落,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孩却代表了另一极的女人,纯情、文雅。她的清雅、轻柔是一阵风,清雅、轻柔却强烈地几乎吹倒了他,他都没听清她刚才说的是什么。“你说什么?”他问。
“您知道飞鸿公司的总裁方洁女士住哪一栋楼吗?我是从外地来的她的朋友,可我把她的地址弄丢了。”女孩又说,带点无助的表情。
“方洁我倒是知道,可没打过交道,也不知她住哪里。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找这个人,他跟方洁很熟,他会告诉你的。你有纸笔吗?”
“你说吧,我能记住。”
“肖嘉亭,3572916。”乔南星说。
那女孩稍微愣了一下说谢谢就准备告辞。
“哎,你别走。”乔南星喊她。他看见肖嘉亭正走过来。
“南星,对不起来晚了,不是筹备文化节吗,实在脱不开身。”
“知道你忙。能来就不错了。”乔南星说,“正好有一个女孩要找方洁,你不是和方洁挺熟吗?”
他看见肖嘉亭的眼睛也不动了。他以为肖嘉亭也一见钟情于这个女孩了呢。他的心里酸酸的,他想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吃醋的感觉吧。当年在抚阳,蓝迪和马长远在一起时他可是没有这种感觉。
可不是,最起码不是一见钟情,但见肖嘉亭有些吃惊地说:“柏宁,是你吗?”
那女孩笑了笑说:“你说呢?”
“敢情你们认识?”乔南星有些放心地问。
“认识。”肖嘉亭说,“认识好长时间了。可她是属于一猛子扎下去就没有消息的人。三五年都可能不和你联系。”
女孩笑,说:“咱们认识多长时间?”
“也就三五年。”肖嘉亭说,“柏宁,我可生气了,不说别的,你来明惠都不通知我?”
“哪敢惊您市长的大驾?”柏宁说,“开个玩笑。我说过不去看你吗?方洁有急事找我,我先去她那儿,回头不就看你去了吗?这下好,先看你了,谁让我把方洁的地址电话弄丢了呢。”
“你今晚住哪儿呢?要是还没找好地方我可以给你安排。”乔南星对柏宁说,“我看你连方洁的电话地址都记不住也不会和她很熟吧。”
“也不一定。”肖嘉亭说,“她谁的电话也记不住。”
柏宁抿嘴笑了笑。
“还没给你们介绍。”肖嘉亭说,“这是北京商报的记者柏宁。这是五洲公司的总裁乔南星。”
两人都说幸会。之后肖嘉亭把方洁的电话给了柏宁。
“那我先走了。”柏宁又对乔南星点了一下头,转身对肖嘉亭说,“你在这儿吧,我回头和你联系。”
“吃完饭再走吧。”乔南星说,“回头儿我开车送你。”
“谢谢。”柏宁说,“不用了。”
她就这么走了?还能再见面吗?乔南星有些不甘心,哪怕多留她一天也好呢。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明天正好明惠的首届文化节开幕,文化搭台,经贸唱戏,你能不能去我公司的展团看看?”
“我恐怕没有时间。”柏宁有些抱歉地说。
“知道你们北京的记者不好请,就去呆会儿,看在肖市长的面子给我报道报道。”乔南星说。他平时是极少和记者打交道的,他讨厌媒体。当年不是他们把红旗街的血案弄得沸沸扬扬?但今天没办法,他想留住一个记者,只能这么说。
柏宁笑了,说好吧。
“你们谈什么呢?”马芳这时候站过来。
“这是我太太。这是北京的记者柏宁。”乔南星介绍。
两人女人点了点头。
方洁让柏宁来明惠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她认识北京的某某。
“那你去北京不是更合适吗?”柏宁问。
“谁说的?”方洁说,“那个人现在就在明惠。”
柏宁产生了怀疑,她觉得方洁可能是了解她的背景才愿意和她接近的。要不怎么就那么准地提到这个和她关系很熟的某某呢。
“我也不会让你白介绍。”方洁说,“飞鸿公司还缺一个副总。你要是嫌当这个副总麻烦,你就入股,不用你投钱。这个副总还是很有权利的,起码在北京的那摊儿都由你负责。什么都可以你的名义去做,我不出面。”
她和某某十几年的友谊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方洁的利益之剑所穿透。柏宁说我回去想想。她其实不用想,她只是不愿当面回绝方洁。
“我知道你不愿努力,因为你不缺钱,你是个过清闲生活的人。”
她没有说什么。因为方洁说得对。
她黯然神伤时突然想起乔南星的约请。
再见到她时他目光灼亮。
“你说的几点都太笼统,也不符合明惠的实际。”乔南星对刚发表完意见,明惠经贸智囊团的一个男人说,他的口气虽有些强硬但充满着让人不容置疑的自信。
“柏宁,你的意见呢?”他转向她时锋利的言语霎时婉转起来。
“我不懂经济。”柏宁说。
有人起身告辞时,柏宁也跟着要走。
“你留下。”乔南星对她说。
柏宁不知怎么就留下了,晚饭还破例喝了酒。“女记者哪有不会喝酒的?”席间有人说,柏宁觉得自己的脸燃烧起来,她真的从不喝酒。
“听说楚阳山不错。”柏宁说。
“来明惠的人都想去。”乔南星说,“安排你明天去?”
“算了。”柏宁说,“时间很紧,我后天就回北京了,听说是盘山路不好走。”
“就明天吧。”乔南星说,“早上我去宾馆接你。”
柏宁回到宾馆的房间面对夜晚的虹河独坐。她的父母都是明惠人,从这点论明惠可以说是她的故乡。可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父母对明惠的回忆像树干搭起她对明惠记忆的框架。往事无法由记忆中闪回,乡思的繁枝茂叶无法生长在她心中的树干上。树干硬壮、有力,盘踞成她对明惠的厌恶、仇视和陌生,无法生长于树干的茂叶繁枝只能落地,却落入她不愿却无法不面对的故土深深一片的怅然中。可今她踩在坚实的故土之上又能怎样呢?她怎么总忌讳说‘明惠’,她怎么总反感‘明惠’两字?在很深的夜里,它也曾出现在他她的梦中,可如今她身在明惠,胸中涌动的怎么还是她不愿承认却无法回避的“乡思”?脚下厚实的土地已无法包容她的思念。乡思也许只是一种情结吧,她觉得她高搭起来的戏台上无人在歌。
不想这个了,她想,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乔南星。他是不是喜欢上我了?这个念头突然流星般闪了一下,她觉得自己扶在沙发上的双手出汗了。我又爱上这个男人了?她想起他的新婚太太,心里难过起来。也许是我太多情,柏宁又想,就起身洗漱,在不很踏实的梦中睡到闹钟叫。
她走出虹河宾馆看见乔南星的车已在下面了。他下来笑着为她打开了车门。他清新、灿烂的笑容像早上的阳光。
“小宋,我办公室的秘书;老刘,我们公司的副总。”乔南星说,“我们都没去过楚阳山,这会儿借你光儿了。”
小宋和老刘转身向她点点头。
“你们好。”柏宁说。
柏宁和乔南星坐在汽车后座的两边,中间隔着很宽的距离。风从窗外吹来,清爽怡人。车内的音乐很轻很柔。
又一个过程开始了,柏宁心想,两情相悦,相互试探,然后激情如火,而后平静如水。心动、情动、体动;心伤、情伤、体伤。众人的经验给她提示,所以她很少能到激情如火的地步,她只需要知道那个令她心仪的男人爱不爱她。她当然知道探试意味着什么,万米高空的降落很难让人准确地跳到预定的地点,并且有时还不能及时打开理智的伞,惯性的巨大力量冲出一个个阶段,最终滑停在不可知的险地,再抽身可就难了。女人挺没劲的,柏宁想,男人对她们不真心她们就说人家玩弄感情;男人真心起来她们却又害怕想退了。这些恍忽的想法此时尚深锁在她心中,占据她大脑的问题是:一个不该开始的故事又开始了。其实准确地说这个问题目前也还退在其次,她的脑中什么也没想,在微风和音乐中她一心沉浸在初识的美丽里。
她自认为不是堕落的人,因为她从不和男人玩到床上去。但肉体的堕落比之精神的堕落哪个更无耻呢?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她吃惊地看见不同的男人反复从她梦中跃出,可能是很久远的也可能是现在身边的人。
她分不清自己到底爱不爱他们,到底爱谁,所以梦醒后的她坚守沉默,同身边的男人保持甚至更远的距离。光梦梦也不至于堕落吧,她想,在我们与他人(包括和同性)的相处中,那种两情相悦并且深入到某一阶段的交流(只在精神方面)是否也应该是道德和合理的呢?
都说看景不如听景,可楚阳山不是。楚阳山美得令柏宁心动、心痛。她不知这和乔南星有没有关系。不管楚阳山,乔南星却和她有了牵扯。来回楚阳山没有发生车祸让他们有生死同命的相依,也没有遇到劫匪让他有机会英雄救美,更没有时间隧道让他们落入而从此把世界只浓缩为两人。整个旅行除了汽车转了几个一点儿危险也没有的弯儿外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使她解释起这段感情的发生有了些困难。因为“工作和生活中产生了感情”的解释不能用在这儿,而一见钟情的说法也在今天没有了市场。干吗偏得要一个解释呢?她也想,难道以往的解释不是充满了虚伪、做作?而今天这段感情不是别的,就是最原始的那种男女间的相互吸引。我们用十年的时间与用一年的时间一天的时间和一个男人发展到床上又有何不同呢?她毅然决定和他一起回他的家。
红色的车在偏黑的夜里行进。森黑的树木在郊外的旷野中被车灯照亮,而后又回到黑暗中去。刚才在车外被夜打冷的她慢慢脱去凉气。他秀气的手指向她游过去。
“你真难说服,”他说,“我做了一晚上工作你才同意跟我回来。”
多快呀,她还是不能不这么想,我们见三次面就接吻了。但是,她思想的停顿不能阻止她的激情冲出速度的极限。
“我害怕。”她说。
“她马家村那边的生意脱不开身。”乔南星说,“她一星期只回来一回。”
“你先上去。”下车前他把钥匙递给她,“1单元4楼左手边。”
“你干嘛?”柏宁问。
他说:“我等一会儿。”
柏宁想象的熟人没有碰到,她摸黑爬上楼打开房门时,心还在跳。她在门口换了拖鞋,没有开灯,就慢慢走到客厅。她在沙发上坐下。声音都从耳朵里慢慢游走了,寂静有力而恍忽。走廊有脚步声,她想象灯突然亮后一个女人吃惊的面孔,但脚步声又接着往上去了。
她抱着双臂坐在黑暗中。慢慢地,屋里的轮廓清晰起来。她怎么就被他说服跟他来到这里?窗外的楼群一片黑暗,月光如水。
半个小时后,防盗门在夜里醒耳地响了一声,是他回来了。他拉上窗帘后打开灯。
他又开始打电话。“她在马家村,今晚不回来。”放下电话他说。
那么这个夜晚就属于我们俩了,柏宁想。
他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拿出美酒或咖啡,他只是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电视吗?”他问。她说不。
在他们的家里多不自然,柏宁想到了以前的男人,以前我们都用什么掩饰彼此间的尴尬来着?奇怪,她想,我怎么从来没爱上背景清白的人,他们无一例外是别人的丈夫。
“洗澡么?”他说,“衣橱里有她的睡衣。”
“我不穿她的。”柏宁说,自己从中选了他的长衣、长裤。
她先进了卫生间,把脱下的外衣从门缝儿递给他。“水热么?”他问。她说“行。”有些抗拒,但终于跟他演变到这步田地,柏宁想,突破了羞耻、惭愧、责任、良心,我们得到的就是爱情么?她把编起的长发散开,夜晚的女人是美丽和堕落的。
把外衣脱在地板上,他干硬、瘦削的上身便显露在柏宁面前。他想去卫生间脱长裤,柏宁说“我不看你”,就先到了卧室。温暖的床马上让她想起另一个女人,她又返身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他洗完后也在沙发上坐下。“看电视么?”他又问。她摇头。他们便无语地坐着。
“进去吧。”他说。
“我们就在客厅里坐一夜行么?”她说,“我们什么也不做,我们就坐着,说一夜话。”她想起男人劝她与他们一起过夜时都这么说。
“隔壁有人,”他说,“这儿声音大。”
坚持一会儿,他们就进了卧室。
他的吻就能让她眩晕,柏宁不知这一夜这个男人将带给她怎样的幸福。
他们吻着向床上倒去,周围没有人,没有需要警惕的眼睛和声响,他们可以任意地相爱,柏宁想,自己从来没有跟谁纯正地只两个人地爱过,她男友的背景中总有不该存在的人。这个“不该存在的人”此时却提醒了她,她的心思又到了门上。她开始想象那个适时推门而入的人。
他们吻着,向床上倒去,她的身体毫无顾忌地展现在他面前,他们爱抚,身体最深切地抚摸……柏宁想象中自己的忘情并没有出现。他吻她的唇时,她是晕惑的,可她立刻又从晕惑中清醒,她没有让他而是自己解开了最后的扣子。他的吻从她的嘴移向她的颈,她的胸,他接下去的吻却被阻止了,她用被子把自己包了起来。
“你是不是心里有障碍?”他问。
她说没有,事实正是。剧烈、疯狂地做爱,像蛇一样游动,是她能想象但不能表现出来的,她需要时间。她用了4年的时间,才坦然地接受一个男人的吻,她理解不了的就是,怎么能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见了几次面就上了床。并且她不能集中起精神。她越是让自己想“做爱”这件事,她的心就越是从这件事上游离开去。她想她会在这个男人的深切爱抚中眩晕至死,可是这深切的爱抚并没有比他的吻带给她更多的快乐。他又换了几个姿势,她的颤栗激动也没有出现。
有一半的女人都没有体验过高潮,她想,她看重的只是和他共同拥有的这个夜晚。
“你可能不是,”他说,“我可是一见面就爱上了你。”
“车拐弯的时候你高兴吗?”柏宁问。汽车在楚阳山盘山路上转弯时,他们不时向对方倾斜的身体让他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幸福的大转弯,”他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用含蓄的文字进行创作的柏宁此时倒让他觉得直白了。
当几日前未曾明晰的感觉得到证实后柏宁感觉可怕的东西正慢慢靠近:他们无话可说了。
可离别,也可能是永别的哀愁充溢着她。
“我们别睡了行么?”她说,“这样时间走得还能慢点。”
他说行。
她还是一次次看表。
他到底睡着了。
“我可以睡一会儿吗?”恍忽中他问。
她说行。
他说你真好。
明晨之后怎么办呢?如何踏上寂寞、心碎的归途?在月光又洒满窗前的时刻我们是不是伸手却触不到爱人的手臂?我们还能再见吗?会不会在一个苍茫的暮色时分突然得知我们最爱的人早已离开了人世?烟消云散,我们去何处追寻他的踪影?柏宁的泪水悄悄地滑落。
他又醒来,深情地与她做爱。他的深情并没有通过身体传达给她。他还说了几句情话,可他的语气也不准确,至少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其实这些倒也是其次,此时她化解不了的是心中的离愁:怎样才能阻止夜晚行进的脚步?
“你今天不走行么?”天亮时他问。
她摇头。
该如何面对没有他的明天?柏宁惊恐地等着离别时刻的到来。
(三)
“乔南星,”看电视时马芳坐过来问:“你不是说你们公司几个人去的楚阳山吗?怎么小宋说还有个北京的女记者?”
“就是参加咱们婚礼的柏宁。”乔南星说。
“那你可没说呀,”马芳说,“怪不得有兴致去楚阳山呢。”
“没说又怎么了?”乔南星说,“是工作需要,我什么时候对女人动过邪念。”他有些瞧不起自己的口是心非,他奇怪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看也是。”马芳说,“我不信谁也得信你。”
乔南星的目光停留在电视机上,心里想到了一个关健、实质性的问题:如果柏宁把他领到商场,如果柏宁把他引向柜台,如果柏宁指着东西说她喜欢,他该怎么办?
方洁说要开个舞厅时,肖嘉亭有些吃惊地说:“开舞厅?干什么不好偏要开舞厅?单身女人开舞厅名声可不好。”
“你别往邪处想。”方洁说,“我开干净的舞厅,当然了,舞厅只是一小块儿,主要是健身娱乐。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银月亮娱乐中心。”
肖嘉亭还是想不开的样子。方洁说:“至于吗?咱们俩不还是跳舞时认识的吗?”
“那也不是舞厅呀。”肖嘉亭说,想到了那次他就职晚宴后的舞会。
“我就不做样子陪你了。咱们来日方长,”舞会开始前乔南星说,“不会跳舞的人在舞会上就是受罪。”
“你坐会儿听听音乐呗。”肖嘉亭说。
“说实话音乐我也不感兴趣。没欣赏音乐的细胞。”
“那就不难为你了。”肖嘉亭说。
“您留步。”乔南星说。
肖嘉亭笑了,说:“我也没说去送你啊。”
“我赶紧知趣快走吧。”
肖嘉亭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肖嘉亭找了个位置坐下。现在不同了,他不能看哪个漂亮哪个跳得好就找哪个跳,他得考虑些别的因素,今天来参加这个舞会的都是明惠有头脸的人,他不能冷落哪个。他本想去请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女人跳,可彩灯照亮她时他有些犹豫了,她太漂亮了。
方洁本不想参加这个活动的,可私企协会作为任务派她参加。她知道在座的好些人都知道她的大名,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很少。她知道凭她的相貌在座的男人都该是想请她跳舞的,可这是个戴着面具的舞会,人们会做他们应该做的,而不是最想做的。这包括和一个陌生的漂亮的女人跳舞。
现在想来,她更喜欢那些自由的舞场。当舞曲柔曼的温情渐渐覆盖了人们时,那些真正懂得跳舞的此刻都会停止对话。彩灯照亮一处,熄灭,又照亮另一处,在转换之时,可以看到蓝蒙之气充满了舞厅。忧伤的曲子让人流泪断肠,快乐的节奏让人忘却烦忧,舞场是个生情的地方,快乐或悲伤却都容易忘记,更有男人。随着舞曲的深入,有些男人便把本该放在女人腰上的手向上移。女人不动声色却用力地推着男人的手和肩,身体有些平直地向后仰,并扭着头。这种推拿使舞曲显得很长,腿下也就有些涩硬。女人有时也会遇见心仪的男人。在英俊的面孔和浪漫的乐曲中,女人的心有时和男人一起沉醉。他们保持着距离,但他们的双眼互相凝望着。终于,男人的手有力却温柔地冲乱他们手指礼貌的相握。这个暗示准确地传到女人那,她惊慌且惊喜,羞涩,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心在舞曲中徘徊,但不知怎么,她的手指却在他们已恢复到礼貌的相握中又闪动了。舞厅蓝蒙之气让她们看起来神秘而多愁。但接下来男人拨打她留下的电话时才发觉昨夜确是一场梦,那用温柔手指向他闪动的女人已消失于昨夜无可找寻。有时他们也会得到真实的电话,但清晨明亮的阳光让女人苏醒了。她美好的声音问“你是谁?你说的话我怎么不懂?”这是舞厅温柔的部分。
看到那个女人还一直坐着,肖嘉亭就过去请她。
他没想到她的舞跳得这么好。他夸了她几句。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明惠人。”舞曲快结束时肖嘉亭说。
她说:“我刚来没两年。”
“小姐怎么称呼?”肖嘉亭又问,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好问了。
“方洁。”小姐说。
“这个名字听说过。”肖嘉亭说,“我只知道那是明惠最有钱的女人,今天才知原来还这么漂亮。”
“这件事我还得想想。”肖嘉亭临走时说。
“怎么,没有你同意我就开不成了?”方洁说。
“你那银月亮准备挂在明惠的什么地方呀?”
方洁说:“明惠百货旁边的那片地。”
“你倒挺会选地方。”肖嘉亭说,“看中那片地的可有好几个人。”
“我要是拿不来谁也拿不来。”方洁说,“谁让我和你那么熟呢?”
肖嘉亭没有接这个问题,他说:“你怎么也不考虑一下自己的个人问题?”
“那我也不能在街上拽一个人就结婚呀。”方洁说。
乔南星的公司仍以它独特的方式运转着。职工都不迟到,水笼头关得很紧,并且做到人走灯灭。乔南星以身作则不打私人电话,虽然对柏宁的思念时时刺痛他,但打一次长途得多少钱呐,并不是工作交待两句便能完的。他就坐在办公桌前,等待她的电话。
她竟也没有电话过来。在时光慢慢的流逝中他对她的思念盘踞成粗壮的树。难道她是逢场作戏吗?他开始怀疑起来。她没给我带来好运气,他想,我这样无所事事得让多少钱从手中溜走呀,多少个男人毁在女人手中的教训还不足以让我清醒吗?他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婚姻,马芳在短暂的时间里形象闪光起来。他为自己从没有真心地对她而忏悔。他想打个电话告诉她他今晚按时回家,他的手放到了电话机上。
柏宁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放下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她的突然降临,何况她还流着眼泪。
他拉着她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下。
“我想你。”她轻声说,泪水让她更显娇柔和美丽。
“我也是。”他说。他既不像他周围的有钱人那样带着情人公开招摇、公开却有些下作地亲昵,她也没有同他保持他想象中上等人情人间的虚假距离,他们亲昵只在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里。
他秀气的手指与她交缠时,她触着了他手上的戒指。她把手停在那儿,并慢慢地抽回了。
他从未想她已婚还是未婚。她从他的戒指那逃离,倒使他想:怎么从没见她戴过戒指?
“我将在省城落户。”柏宁说,“跟明惠就一个小时的路吧,这下我们能常见面了。”
“别唬我了,”乔南星说,“这又不是国外,你想到哪儿定居就到哪儿定居。”
“我什么事办不到?”柏宁说,“你看看,我家底儿都带来了。”
乔南星心跳起来。在省城定居,他想,她是不是暗示我给她买一套房子?以后是不是还得给她买衣服和首饰?那得用多少钱啊?她要是看见什么好的都要,我几天不就被刮光了吗?她不会是诈我钱来的吧?可是我也该给她提供最起码的,他在心里估算了一套房子的价钱,脑袋嗡地一声。她能算是我的情人吗?他想,我们只不过上了一次床。他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没关系,他劝慰自己,我会有办法的。
“你在省城住哪儿呢?”他问,这是问题的关键。
“我露宿街头。”她笑,然后正经地说,“我驻记者站。原来站里的记者去了深圳,我一申请报社就同意了。”乔南星的心踏实了。
派车到省城接她引人注意,来回120公里,汽油钱也不少,不如自己乘车,空调车8元,随时有,要是她能吃苦乘火车才5元,通勤车可能更便宜。他说“以后你从省城自己过来行吗?我用车子接你怕引人注意,两地往来的车有的是。你最好别乘出租,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你回头把票给我就行了。”他硬下心又说了一句:“以后你有报不了的票就给我吧。”
“我也没说是为你来的呀,”她说,“我在省城又不是闲着没工作,我干嘛总到明惠来呀?”
那就好,他心想。
他总让她想到民工。虽然她知道他与他们不同,他干净、英俊(应该算是),现在还富有,并且也可能他从未跟他们相同过,但是看见民工她就想起他,虽然她一向善良的心从未看不起他们,虽然她一向敏感的心总会为他们的际遇而对人生有所感怀,但是,这种无法抑制的想法总让她心里有些异样。旁人怎么能想到她会跟这么一个“低层次”的人好上呢,他们还以为她花了他多少钱呢。我是不用做样子给别人看,她想,但我不能沾他一分钱。说到钱,她不能不想到了方洁。在她的生日,方洁送给她一部富康车。她本可以坦然地接受这车的,可她心里不塌实。“我真的无能为力。”她说,“你还是另找他人吧,北京认识他的人多着呢。”方洁笑着说,“我知道。我还知道惟一能说动他的就你柏宁一人。”方洁不是逼她吗?方洁不是就想让她负责北京的市场吗?她就从北京撤出来。正像她跟乔南星说的,记者站的人去深圳了,她一申请,报社就同意了。在乔南星见她没有特别惊喜后她就把自己离京的原由完全归结于想逃避方洁。她其实分不清是因为方洁还是因为乔南星,好多事情在她都是模棱两可的。
柏宁果然很少过明惠来。
乔南星在对她的思念中度过一日又一日。他仍穿着便宜而洁净的衬衣,仍不抽不喝不赌不嫖,也照常清点当日所得(有时是资金有时是别的),并检查一下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否完好无损。但他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空荡荡的感觉渐渐使他烦躁起来,烦躁从他的内心长出虫子,爬满他整个身体,他的指尖总想去触碰什么,他就去了咖啡厅。
他在昏暗中坐到了位置上。
“我昨天又给她买了一个钻戒。”他看见一个男人搂着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男人说。
“那是,”另一个男人说,“我们喜欢她们就应该给她们花钱。”
拿什么表达我对柏宁的爱呢?乔南星想,喜欢一个女人就该为她花钱吗?
舞厅里弥漫着蓝色的烟雾。
也许有道理,他想,怪不得柏宁这么长时间不与我联系了。既然悟到了这点,他便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坐了,幸好小姐还没有过来问他要点儿什么。他又为省下的那杯咖啡钱高兴了一阵。一杯咖啡15元,再加服务费……他情不自禁又算了起来。既然男人都要为女人花钱,他想,我也花吧。可花多少呢?他想既然钱买到的都是东西,我直接从我有的东西中选一个送给她不就行了吗?也省了钱。从咖啡厅出来的乔南星急忙往家赶。
总不能把房子和家具送给她吧?但除此他极少极少花钱买东西。他想到了自己以前积攒的一些东西。我说呢,我说呢,他兴奋起来,其实从想到拿一个现成的东西给她那刻起我就想到了这个箱子,没准儿还是这个箱子提醒的我呢,他就从床下拽出一个暗紫色的木箱来。在抚阳几乎每晚清点的这个木箱现在因为他注意力转到更值钱的地方跟他生疏了好多。三个笔记本、二支钢笔、一条手帕、一个男用半新的皮夹和一条半新男用的皮带……他在心里估算它们的价值,拿不出手也不太合适,他就在懊丧中关上了箱子。
马芳有没有不常用的东西?他想,怎么也得给柏宁一个女人用的东西呀,就马上想到了花15元给马芳买的那条纱巾。15元,他想,现在怎么也能涨到20元了。20元还可以。
乔南星手里握着包好的纱巾坐在办公室里。叫她来吧,她来我就能省下路费,他想,打长途总比路费省钱,说一句就行,来了再说。他看着暗灰色的电话。没准儿她能来电话呢,她来电话我连电话费也省了。他望了眼她所在省城的方向,天空晴蓝。
柏宁的明信片就在这时到了。
不用给她这个纱巾了,乔南星想,她没有生我的气,等什么时候万一她生气了再给。乔南星把纱巾放在抽屉里锁好,才重新端详这张名信片。
晴蓝的天空和碧绿的田野,田野中年轻女人的长发迎风飘舞。田野的尽头是一辆红色跑车渐远的影子。
绚烂、明朗的色彩深深打动了他。他又一次想起“森林的香郁之气”来。他的想象这次走了不远,他想到了那些家具,想到了他在其中付出的汗水,想到了冬日公园的冷馒头和饭盒。他知道他所想象的这些和“森林的香郁之气”一定会有某种联系,而他所想象的也会向某一方面深入,但他实在想不出来了。他只静静地凝视这个由柏宁最先发现的明艳世界。那女人怎么那么像柏宁?他终于看出了这是张手绘而不是印制出的明信片。一点儿看不出是自己画的,一点儿看不出,他自语,心突然被温暖地感动。他想象这个明艳的世界是如何经过他深爱着的女人美丽的手一点点展现出来的。
他又望了望窗外晴蓝的天空。她向我表达什么呢?我怎么回应呢?他想不出。我有了别人为我亲手绘制的明信片,他把它郑重地放到抽屉里。
他觉得自己还是该做点儿什么,他要了张音乐会赠票。没有抚阳红云舞馆和明惠舞厅他们讲给他的那些噱头的歌词,也没有他喜欢的说唱曲调,但他的心平静下来,倾听那来自律韵之国的声音。它们宁静或颤震,直指我们最隐秘的内心。美食让我们的口感觉到美味,华服让我们外表看上去华丽,音乐也一样,它让我们的心灵舒展,物质的享受与精神的享受怎会不一样?乔南星也许模糊地想到了这点,但他清楚地想到的是:这是我耳朵最值钱的一回。
乔南星毕竟被感动了,虽然他不知是什么感动了自己,也无从描述这种感动。
看着明惠百货门都快被挤破了,乔南星想到了它旁边的那片空地。土地规划局长他走动了,人家说得主管市长同意才行。他觉得更是没问题了,肖嘉亭和他是什么关系!他就去市政府找他。肖嘉亭听后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乔南星还以为他的沉默是同意了呢,看到他的办公桌上放着《阅兰》就惊喜地问:“怎么还在看这本书?”
肖嘉亭也正想转开话题,他说:“这本书不错。尤其它出自一个我们熟识的人。”
“你认识作者?”乔南星问,他不知能写出“森林的香郁之气”的该是怎样一个人。
“你也认识呀,”肖嘉亭说,“柏宁就从没跟你提过?”
“百合不会就是柏宁吧?”乔南星问。
肖嘉亭说正是。
乔南星心跳起来,他做梦都想不到和自己上床的美丽女人还有这两下子。
“我不太清楚,”乔南星说,“她算是有名的作家吗?”
“当然。”肖嘉亭说,“她是目前最红的女作家,恐怕也是最有才气的一个,她画画得也相当好。”
“是嘛?”乔南星说,心里翻起千层浪。
乔南星下班后又把名信片拿在手中端详。接到名信片时那种激动、欣喜的感觉突然冲击了他。他陷在沙发里仔细地从头回想了一遍。他放下名信片,锁好屋子就向家奔去。他打开他的木箱。马长远送给他皮夹的那天他心情不好,马芳给他买的那条皮带是他们一起选的,当时是夏日的一个傍晚……他全想起来了,一个个美好或忧愁的瞬间从这箱子一件件东西的背后跳出来,他也便从这美好或忧愁的瞬间中寻找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它们离他有多近,可他竟从未注意过它们的存在。他环视这间房子,屋中东西都是马芳买的。他看到了那张沙发,仿佛间又看到了月光下梳着辫子的柏宁。“它们被打制成各种样式,舒适而亲切。”他低声说“舒适而亲切。”他又一次想到了家具,想到他于其中付出的劳动。家具不仅仅是家具,它因为凝结着我的劳动因而在我眼中有了生命力;沙发不仅仅是沙发,因为它充满了回忆,因为它记述了我某一阶段的生活才使我对它有了感情。是的,他想,我明白了。是的,他想,它们离我有多近,可我却从不曾注意过它们的存在。
物质的美丽在乔南星眼里闪射出光辉,不是实用,而是一种悦心的美丽。因为它,他的占有不再是空乏的。
乔南星没有想到明惠百货旁边的那块地被方洁中标拿了去。也许是因为意气,也许是因为觉得一个经济圈能围绕着明惠百货形成,他买下了百货后面一个学校的一块地,在那建了一幢楼,还准备建一个百货。肖嘉亭劝阻他:“明惠本身消费能力是有限的,不应过快发展商业,要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虹河的优势要利用起来,发展航运,兼顾旅游。明惠的明天不在明惠百货这儿。要沿虹河沿岸布子,点子于沿岸经济圈,南呼应省城,北发展边贸。你还敢把楼建在明惠百货后面?我们是投资者,是企业家,不是英雄。英雄式的投资往往遭破产。”
肖嘉亭说什么乔南星都听不进去了。
(四)
乔南星想象中电话不绝于耳,办公室推不开门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新楼建成后摊位召租极不理想。乔南星不信,新新百货周围没有一个大商场,可怎么样?不是半瘫痪了吗?他这个欲起的新楼是请人看过风水的,而且更主要的是他想试试自己的眼光,他不信自己的成功一路上靠的是运气。柏宁也劝过他。可在这件事上他也不能信她。可以这么说,柏宁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她除了给他牵肠挂肚的思念外没有给他别的。
乔南星又加大了广告宣传力度,新楼召租的广告在明惠市民能看到的24个电视频道中滚动播出。那些在电视画面下方游走的小字遮住了歌词、对白,淆乱了人们的视线。这些不出声,也不耽误人们收看连续剧的小广告一时惹得众人大骂。一个月后,乔南星的广告结束了,电视台却把这种广告形式保留了下来。
看见他的新楼商位认购合同书同各种治皮肤病、性病的小广告一起贴在电线杆上时,乔南星知道完了。从新楼的办公室望去,潮水般进出明惠百货的人们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怀疑。是的,他怀疑自己的眼光,看见马芳转动着肥壮的身体时,他想:我怎么跟她结了婚?他第一次发了脾气。他想到婚礼,想到了仙子般从天而降的柏宁。他为前几日给她下的结论后悔了。是的,他又给过人家什么呢?为她花过一分钱吗?他打电话给她。她果然让他平静下来。
柏宁像初次相见时那样,脸上始终挂着恬淡的笑。他们在舒缓的节奏中让心中涨满爱的潮水。她从不搅乱他的生活,这让他欣慰。当然了,有机会他就会让她过明惠来。
这天她又应约过明惠来了,他们在烛光摇曳的餐厅吃晚餐。
他今天为什么选了这么个浪漫的地方,柏宁想,难道他要送我礼物?
柏宁在心中一遍遍想象他送自己礼物时的情景。“我有礼物送给你。”他像所有送礼物给女人的男人那样自信、温柔地说。她歪着头微笑着,心想是什么呢?衣服?首饰?车子?房子?或者他不说,若无其事地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盒子,极随便却极优雅地将盒子推到她面前。抑或不这样,他们对面坐着,比如就在眼前这片摇曳的烛光里,四目相对,爱情在其间传送,他拉过她的手,与自己的握在一起,她羞涩地抽回手时,发现一枚钻戒在她的手心里,钻戒耀眼的光芒熄灭了闪动的烛光……她想象浪漫的、各种不同的场景,她仔细地想好每一个细节——周围的环境和当时他们的表情。但是,这些都是背景,她所要的是这一点,只是这一点,这最重要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她拒绝了他的礼物。她把戒指又推回到他面前。虽然她知道对面的男人不是那种一见面就想用金钱收买女人,也不是那种与女人吃过两次饭便觉得有机可乘,然后用金钱做试探,然后进攻女人秘密的男人。他们彼此相爱,假使这个理由也不能充分说明他的戒指与他想突破他们异性间最后的屏障没有关系,那么她可以说出结果:他们已上过床了,他的戒指不会再充满那种不可言说极微妙的性的色彩。就是在这没有任何交换条件之中,她把戒指又推回到他面前。她想象自己的微笑和从容的语气,想象他的吃惊和可能会有的尴尬,“我从来不要男人的东西,”她说,“这是我做人的原则。”然后她耐心地向他阐明她的理由:钱会不知不觉间让我们分处在两个水平线上,我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你的钱引上感激和从属之路,从而失去我自己的人格,丧失我们初识时彼此的平等和独立,这时候我们就不能再在一起了。
“你想什么呢?”乔南星问。
柏宁从想象中跳出来。她回避、从来不在他面前提“钱”字,但她抑制不了自己的想象。但是,但是他从不曾给她的想象以实现的可能,一次也没有,一个小小的手绢都没有。女人的梦想不由她们所爱的男人来实现还能由谁呢?况且这不会使他损失任何东西。有这种想法就是俗气的,她想,但是她还是想经过俗气的试探然后摆脱它。今天同样没有机会!
“我们家钱都在我媳妇那儿,”乔南星说,“她说男人手里一有钱就变坏,没有钱也就没法泡妞了。我身上一有钱她就翻走,她这一点最让我反感。”我和马芳之间的情份会比那张结婚证更厚吗?乔南星想。从他们的关系得到法律的确认之后,她就没再为他花过一分钱。“男人有钱就泡妞。”每次她说完便翻走他口袋里的钱。她凭什么这么说?她了解男人的尊严吗?
真让我恶心,柏宁心想,谁要你的钱呀?!她心中渐生气恼,他说“咱们回去吧”,她故意问“回哪儿呀?”
她还是跟他回去了,虽然带着气恼。
令她更加气恼的是这次他竟没有在她体内及时中止,她拉开灯翻身起床。
“你家里有药么?”她问。
“不知道。”他说。
“有没有药你都不知道?”
“她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说,“我不知道。”
她阴着脸下地去翻。
他帮着翻了一会儿说“真的找不到”,就又上了床。
她替他老婆难过起来。这人真没办法,她想,怎么一点儿责任心都没有?这怎么能是一个人的事?自己也真怪,怎么爱上这么一个人。她用迥然不同的心情熬完了他们在一起的这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走了。她到处询问哪儿有药房。药房要等8点钟才能上班,她就怀着复杂的心情在虹河岸边徘徊了数个小时。8点终于到了。只玩感情游戏的她性方面的知识是贫乏的,她想了好半天才勉强描述出情况。药房的小姑娘没等她说完就把她需要的药从众多的避孕药中拣出来。“应该事先吃,”小姑娘说,“试试看吧。”
她慌忙逃出药店,又慌忙将包装打开。她看了看说明,果然是该事先吃。不过事后也行,但得在8小时之内。没戏了,她想,但自己会不会是安全期呢,就找出笔和纸。安全期是经前的前七后八还是经后的前七后八?或者是经前的前八后七?差一天差很多的,差别不就在这一天么?她算了半天还是没算清楚,心中充满了对乔南星的怨恨。她来不及找水了,就想把药片直接吞下去。可是小红药片从她颤抖的手上滚落了,它欢快地跳着,滚到了马路中间。人们怎么看这个小红药片呢?人们会不会以为我是个婊子呢?她的泪水滑落下来。第二个小红药片在她的泪眼中又滚远了。
她在焦灼的心情中等过一日又一日。乔南星竟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相信科学的。要是都不管用,那避孕药都卖给谁呀,她这么安慰自己,就渐渐把心塌实了下来。可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一拖再拖没去医院检查。她不用去检查了,谁都知道的早期的妊娠反映出现了,她开始呕吐了。
乔南星还是一个电话也没有!她按耐不住在一个风凉的傍晚她坚硬的声音跃过凌厉的风声过去,她说“你今天不见我就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他害怕起来,以为她会用怀上的孩子敲他一笔。
他又为自己惭愧起来。她根本没提这件事。也是,他想,哪那么准,一次就能怀上?
“10年后我让你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我把我和他的合影寄给你,却不让你见他。”柏宁想,冲破愤怒和焦灼的她此时竟奇怪地想窃笑起来。吃过晚餐她说:“快回去吧。你还有1小时的路。”
柏宁付了帐单。有人说她用稿费养她喜欢的男人,她会为他们付出所有,最后一分钱花光了,她就再去写。她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男人变得为一点小事就发火;男人回家后不愿说话;男人借故早睡或让你先睡……”新一期的《家庭》告诉马芳:该探讨一下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问题了。她在三个房间仔细收寻了一天,也没能查出一个女人曾经出现过的蛛丝马迹。她借故去了乔南星的办公室,又让事先安排好的紧急电话支走了他。她的命运就在他的办公桌后直面她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个跟班的,是有出息的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配不上他。但她爱他,她尽自己所能让他远离女人,也相信他不曾为别的女人动过心。但是证据跳过她的信任就这么立在她的眼前。她不懂那张美丽的明信片上所写东西的含义,正如她丈夫不懂一样;但正如她丈夫读懂了绘制明信片的女人的心思一样,她也懂了。替他锁好抽屉她没有声张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你们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几天后她对乔南星说,“别把钱带出去,别把病带进来,好自为之吧。”
马芳的宽容加深了乔南星的痛苦。怎么办呢?他想。
我不会放过这个叫柏宁的女人的,马芳想。
(五)
乔南星面临着破产的命运。他的失败有目共睹,哪个银行还敢贷款给他?肖嘉亭说:“破产也没什么,可以从头再来。”肖嘉亭知道什么?难道还有第二次的运气降临吗?他是没有远见,他是以为破产就什么都完了。能救他的只有马长远了。他下了好半天的决心才去找他。他在进门前听见了马长远对马芳说:“你找我也没有用,因为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乔南星不知马长远说的是他还是他的公司。
马芳还做她哥的工作。
乔南星出来。
马芳的工作做到哪儿了他不知道,马长远同没同意借钱给他他也不知道。
他不需要答案了。这一天电视的新闻告诉了他:“马长远以1000万收购了明惠针织厂……”没有借钱给他的份儿了。
“我给你看看手相。”肖嘉亭说。
方洁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
“你……”他看着她的手,没有说出所以然,却握住不放了。“你年轻、漂亮、能干……”肖嘉亭的渴望焦灼地向她靠近,“我……”
她用脚悄悄踢倒脚下的暖水瓶说:“看你,把水瓶都弄倒了。”
肖嘉亭尴尬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你为明惠的经济建设出了不少力呀,”肖嘉亭说,“在市民中声望也不错。”
他什么意思呢?方洁想。
“不过,”他稍稍有些脸红,“人家都说我是你的后台。”
坏了,方洁想,不会借别人之口向我表示什么吧。
“说咱们关糸不错,”他在她肩上稍许紧张地拍了两下说,“咱们是不错呀。”
“那当然。”方洁说,更坐直了一些。
“没别的意思。”把自己从拍她肩膀的勇气和尴尬中解放出来,他说,“既然咱们好,我不妨给你透个风声,下届市政协委员可能有你。”
“我不感兴趣。”
“对你没坏处,”肖嘉亭说,“考虑一下吧,今晚给我回话,你不想当可有的是人排队等着呢。我希望你不要说不。我还有事,告辞了。”
男女之间会有真正的友谊吗?方洁从她办公室的沙发上站起,不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明途还是陷阱。“你年轻、漂亮、能干……”(男人说的还不都是一样的话?),她想象肖嘉亭向她游动过来的手;“作为明惠人人皆知的企业家,您为什么总拒绝媒体?”她想象电视台、报社对她的采访;她想象自己终于把美丽的容颜展现在众人面前;她想象与男人间情和欲的纠缠……想象如闪烁的星星在她头脑中黑暗一片的天空里飞舞、碰撞。她理不清它们,便把它们全部推开。
她拨通了电话。“我同意了。”她对肖嘉亭说,“我为什么不同意?”
放松了。她打开电视想调个娱乐节目看看,但明惠新闻的提要吸引了她:马长远1000万元收购明惠针织厂。马长远?这几个字像利箭穿过久远的年事一下子钉在她心上。会不会是重名?她想,但见那高大也还英俊的男人从屏幕短暂的蓝色后,在众人的目光中一直走到她面前。世界这么小,她想,自己走出这么远还是碰到了他。方洁感觉到眩晕。
乔南星面临破产一事柏宁终于知道了。不能帮他,她恨自己的无能。她在愁苦中在妊娠的恶心中在原谅了乔南星近日的表现中想到了方洁。直接跟方洁提钱她张不开口,让乔南星跟方洁说更觉得不合适。想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办法,就想先把两个人约在一起算了,到时候再说。实在不行,她就开口一次。能怎么着?
她先给乔南星打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她就再给方洁打。方洁说她病了,让她去看她。在她的印象中方洁像一部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生病。她甚至有些惊慌起来。毕竟方洁是她的好朋友。
方洁陷在乳白色意大利真皮沙发里。陷在回忆里……
她的身体变换不出那些新衣服所带给她们的那种变幻。她不羡慕她们拥有的一切,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她不可能对那些新衣服闪射出的光芒视而不见。她也可以向父母伸手或去找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凭她的姿色应该不成问题,但她不想依靠任何人。她那么轻易就下了决心并且那么轻率就迈出了那步。她认为自己美若天仙,受过高等教育就价值连城,是马长远一记响亮的耳光才把她扇醒。在红云舞馆,男人可以给你200,也可以给你1000,这要看你的功夫。你可以在一两百元之间跟他砍价,但你绝没有权利根据你的价值叫价,你在大胆或含蓄地把你的价报出来之前,男人用他们眼光看到的只是一个,众多之中的一个红云舞女的身条和脸蛋,他们所出的价是给红云舞女的,而不是给你的。是的,她后来想,在红云舞馆,不管她们个体之间存在着怎样天大的差异,她们出卖的东西是一样的。这一点男人心里比她们更清楚。
“马长远当时一定觉得好笑极了”,在客来旅店在中国最著名的五星级酒店在异国,在不同男人的床上她一次次地想。“拿去吧。”在男人一次次冲锋时她想,“把我所剩的都拿去吧。”然后她起来冲洗自己,大不了就当自己身上沾了点儿土。把浴室玻璃上的水雾擦去,虽然有时她的手有些犹豫,但她还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动人的身体和面容。然后她坐在富丽堂黄的餐厅里一个人进早餐。“我起码没出卖过真心。”吃着煎一面儿的火腿蛋,她想,“我还有真心吗?它还值钱吗?”她又想到了钱,她已习惯了用它衡量一切,因为它是惟一真实的秤。“是价值。”她纠正自己,“真心还有价值吗?”
刚下水的那年她时常产生怀疑,躺在床上,有时过马路她也想:“我和男人上过床了?我和那么多男人上了床?一个小小的生命还生硬地被器械从我的子宫里吸出?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一场梦?”她从枕头下取出一把银饰的古镜,她不知怎么面对自己的眼睛。“让车把我压死算了。”她想。后来她不这么想了,也不让镜子照着她的回忆,她什么也不想了。
她看着钱像细胞分裂般迅速加倍。不无担心而终于听到自己没染上任何病症的结论时,她清楚金盆洗手的时候到了。她知道拥有的钱够她花用几辈子,可曾经的雄心大志从妓女之路开始之前的那段又跳出来。她在巨幅的中国地图前犹豫了16天才选中北方的明惠市。
她在崭新的一条路上坚实地走下去。只有一次,她风情的心险些游荡出来。那是在省城的19路公共汽车上,在临近终点时车里的乘客只剩下两个了,那个有些英俊的男人还和她对面坐着。她的眼睛开始收寻他。她抑制着自己,但眼睛却向他最私处冲锋。她把眼光移向别处,但它倔强地折回;她闭上眼睛,但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开始生动起来,它们姿容秀丽并且充满诱惑的味道,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众多陌生的人解除了她捆住自己的绳索。她害怕起来。
她的事业红火地向成功的顶峰燃烧,她把谜一样的面容和身世隐藏在热闹的媒体之后反而让她的名声更大。该怎样真实地面对消息的传播速度不比媒介丝毫逊色的小城呢?她总不能一辈子躲躲闪闪地,即然她注定不能像一个普通百姓那样平凡地开始和结束。向公共投降,坦白自己的想法在她心中已长成一棵小树了,但它还不够强壮,不足以抵挡她可以清楚地预料到的风雨。让它再长长,再长长,让它足够强壮之后再从心中跳出。但时间不等她了,马长远已经跳将出来,那么爱张扬的他还不把这事闹得全城皆知?
门铃响了。她从猫眼一看,是柏宁。她突然想自己在开门前看猫眼是多么的可笑。当初装修房子时人家问也没问她就给她装了一个。可她从没有用过,一听门铃响就开门。当然了,来她这儿的也没几个人。主要还是心里发生了变化,她想,在电视上看到马长远前她不知道害怕,在做小姐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害怕。那时也没有专门盯小姐抢的人。
“我病了。”柏宁进门后她说。
“你病起来的样子很美。”柏宁说。
方洁又陷到皮沙发中。
柏宁给她倒了一杯水后说:“你得什么病了?”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心病。”
柏宁就转话题。
柏宁从不打听她的私生活,连她结没结婚,有没有男朋友都没有问过。柏宁也从不把别人的事拿到她这儿来说。在各自的情感方面,她和她在一起,不像是咖啡和奶末,能相互交流出热烈的香浓的美味。她们就像两杯茶,沉静得有些寂寞地相对。
没有闺中密友的亲密,却比闺中密友更可信赖,方洁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独自保守这个秘密了……
柏宁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承受方洁的这个巨大的秘密,她说:“我怀上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
她们的交流就戛然而止了,方洁说:“你不是约我出去吗?”
柏宁说不去了,方洁陷在这么险恶的心情里再找她借钱就不合适了。但她又想,没准儿她把通过那种渠道轻易甚至不干净挣来的钱用于帮助别人心里就能平衡了呢,她也没准儿会被乔南星不幸的遭遇所感动借给他钱,也没准儿两人会变成好朋友呢。想着,柏宁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更多了。她甚至想,乔南星会不会看到方洁就决定不去管什么事业了。为美人舍江山呗,方洁是个多漂亮的女人。他知道方洁是个有钱的女人后又会怎样呢?即使不喜欢方洁可为了挽救他的公司会不会也像有些女人那样献身?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小小的卑劣的心思:乔南星真的为这个女人动心时她就告诉他她曾经是个小姐。而在得知这个秘密之前她所想的就是怎么救乔南星。她准备先按下方洁的姓名不提(一提,乔南星就知道她身缠百万了,甚至千万?),只说是自己的女朋友,看乔南星能不能过这漂亮女人,比她柏宁漂亮的女人的关?看他是为漂亮的女人动心,还是只为自己动心。这考验不用多长时间,从他看方洁的眼神就能看出。这也决定她的取舍,她肚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你想什么呢?”方洁说,“别想了,这操蛋的世界想多了也没用。咱们还是出去散散心吧。”
柏宁有些吃惊,方洁以前是从不说脏话的。
方洁也对自己感到了吃惊。她以往得体得淑女的言行难道只是那个秘密为她拉起的屏幕吗?
柏宁也感到了方洁的这个闪失,她不想停留在这儿,想尽快躲过去,她说:“那咱们出去吧。”
她们刚进虹河宾馆,柏宁又想吐了,她让方洁在大堂等她就慌忙奔洗手间去了。
乔南星进了大堂没有看见他熟悉的柏宁。他又四处瞧了一下,看见酒吧前一个女人的背影倒挺像她。只是那女人梳着短发,穿着柏宁从来也没有穿过的职业套装,叫咖啡色叫驼色他也分不清。他又等了几分钟,柏宁还是没有出现,他就确信酒吧里的那个女人(刚刚进去)是柏宁。没准儿她就是要他来看她的改变呢。他走过去。
他也不能贸然地叫柏宁。他小声地说:“小姐。”
那女人转过头来。
“蓝迪?”他且惊且疑地问。虽然年事已久,但他还是认出了她,因为这个女人给他的记忆太深刻了。如果说女人给过他梦想,那就是这个女人给的,虽然这个梦想极快也极可笑地破灭了。
“你认错人了。”那女人说,站起来竟想走。
他看穿了其中的什么。如果她不是蓝迪,她干吗着急要走呢?
“你不是蓝迪?不可能。”乔南星摇头,“你说话的声音都没有改变。”
“你真的认错人了。”那女人说。
乔南星也准备放手了,她是不是蓝迪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那只是个美丽的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可就在他转身想走时他突然听那女人说“你真的认错人了。我叫方洁。”
乔南星的心思转得很快,他马上就意识到了:怪不得方洁从不抛头露面呢,敢情是这样。
在说出自己是方洁的一瞬,她就意识到她错了。怎么能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蓝迪而告诉他她就是方洁呢?不是不打自招吗?慌忙中她说:“告辞了。”
“别着急走啊。方小姐。”她听见那男人说,“咱们谈谈啊。”
这个男人是谁呢?明惠到底有几个人知道她底细?她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隐藏的那么多的事其实用4个字就能概括了。
“在红云舞馆一出场就震惊众人的可是方小姐?”他说,“在客来旅店没拿够钱的可是方小姐?”
方洁稍微眯了一下眼睛,认出了这个人。她从黑色的羊皮包里拿出一个长长的蓝黑色的打火机,把玩了一会儿,又慢慢掏出一盒烟。她点上一根。
方洁吸了一口烟说:“拿了钱,还不知道先生尊姓大名呢。”
“乔南星。”
“噢,”方洁假装惊奇地说,“原来大名鼎鼎的乔南星就是先生您呀?怎么在媒体上没见过先生?”
“跟你一样,”乔南星说,“我讨厌媒体。”
“今天先生留住我是何目的?”方洁说,“不会为当初给我的100元钱后悔吧,听说先生的手可一向是很紧的呀。”
什么他妈混蛋的世界?!方洁心里骂:一个跟班的臭小子也人五人六地当起企业家来了。世界多不公平,男人有一万吊也没人怀疑他钱的来处,这女的有点钱人家就探究它的来路。也是,我的钱是干净地赚来的吗?那怎么了?我挣的也是血汗钱。方洁觉得风尘味又一次在心里翻卷起来。
“方小姐穿着舞裙可真是美若天仙呀。”乔南星说,“不知客来那样低贱的地方怎么还能让方小姐容身?”
“乔先生有何想法就直说吧。”
“想向方小姐借点钱。”
“这年头借钱可不容易啊。”
“这年头?”乔南星说,“这年头信息可值钱呐。方小姐的故事我想大家都是很感兴趣的。”
方洁的手又伸向皮包。
乔南星以为她这次是去拿支票了。
“乔先生知道的会比它更详尽吗?”他看见方洁把一摞稿纸推到他面前,《从妓女到政协委员》,乔南星看到8个字骄傲地站在扉页上。
“我也实在没办法。”乔南星说,“五洲公司面临全面危机,算你借我,我以后一定还你,咱们可以去公证处公证一下。”
方洁笑了。
“不必了。”她说,“你说吧,要多少?”
“500万。”
方洁笑了,她甩了5张百元的票给他说:“你是惟一白付钱的男人,我当时感激你,现在咱们帐儿清了。”
柏宁终于把剧烈的呕吐平息下去了。听人说反映剧烈的大都是男孩。她在心里还想象了一下孩子的模样,想,会像他吗?她不想让他看出蛛丝马迹,所以又等了一会儿才出来。她在大堂没有找到方洁。她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乔南星还没有来。
“先生,你看到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孩去哪儿了吗?”左右看了一圈后她问门卫。她想,方洁心情不好,又让她等这么久可能不耐烦走了。
门卫想了一下。
为了让人家觉得她的问题不至于很唐突,不是借机想找个人说话。她解释说:“我近视,看不见。”
“好像去酒吧了。”门卫说。
柏宁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洁的出身。还真爱去酒吧,她想,一会儿就让乔南星也来酒吧好了,他好像还从没有去过酒吧。
她错了!她看到了他,正和方洁在一起亲密地说着什么。她更奇怪地看到方洁拿出几张票子笑着甩到了他的面前。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给他钱?难道是痛恨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而今玩弄起男人来了?不可能!乔南星再破落,也不至于为几百元钱这样吧。要不就是他已经开口和她说借钱的事了,这几百元钱只是他的谢意,她不收又还给他了?看她那种笑法可不是做好事的样子;或者他们以前就认识(乔南星在婚礼上说不认识方洁是骗她),这钱只是……她不想想了。她只想站过去,看他们俩如何面对她的出现。
可是,他们都太投入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走近。
柏宁不想让自己尴尬,她转身往回走。她不就是晚来了几分钟吗?她还会相信男人吗?他能为你背弃妻子,就不会为别人背弃你吗?尤其是方洁那样一个女人?她不愿想得太多,梦醒的时候到了。
方洁打电话给明惠针织厂找马长远试试他在不在。接电话的人说“马总不在。”
她问什么时候在。
那边说:“平时在抚阳,很少过来,有什么事找我吧。”
她清醒了。她是在电视上看到马长远的,而马长远并没有看到她。泄露她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以为最可信赖的朋友柏宁!她呼她,可呼不到她了。
她得知这个秘密就假借去洗手间的机会打电话跟乔南星说了?方洁想,乔南星怎么会那么快赶到?难道是一直守侯着?那就是他们在今天之前就知道了她的秘密。也不可能啊,她想到了自己最近一直放在包里的那本“自白书”,没准柏宁什么时候早看过了。还表面装得坦诚无比呢,方洁心里骂,什么东西。她随即又想到了柏宁的纯情。也是假装的,她想,要不怎么能怀上已婚男人的孩子?这个已婚的男人是谁?她想到柏宁初来明惠的时候忘了她的电话,是肖嘉亭告诉她的。她打电话给肖嘉亭,从他的口气中她看出了他们关系平常。
“柏宁生病了。也没有男人关心她。”方洁说。
肖嘉亭说:“找乔南星啊。”
只一句就揭出了秘密。
方洁打电话过去。
接电话的是马芳。
她说有关乔南星的事想和她见面谈谈。马芳沉吟了一会儿同意了。
即使柏宁怀上的孩子不是乔南星的也没什么,方洁想,谁让他让我那么难受来着?
“柏宁怀上了乔南星的孩子。”方洁开门见山地说。
“真的?”马芳惊怒地问。她以为乔南星和柏宁只是玩儿玩儿,没想到玩到这么实质的问题上了。
看着马芳方洁有些烦,心想,就你那模样,也不怪乔南星在外面有人;却又想,这媳妇好也白好,好,这些男人在外面该有人还是有人,看透了,男人都是这操行。
“乔南星不是那种人。”马芳很快恢复了常态说。
“还那么虚荣干什么?”方洁笑,“我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你是谁呀?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是谁并不重要。”方洁说,“路见不平才告诉你。”
他在外面调调情她也可以忍受,可他竟然找理由不和她同床了。她正愁找不到柏宁呢。既然这个女人已看透了她虚伪的掩饰,她就索性问清得了。她说:“怎么能找到柏宁?”
方洁把地址递过去。
“怪不得找不到,原来在省城啊。”马芳说。
一句话都兜底儿了。
回到了家乔南星才想起柏宁来。他为自己对她的疏忽感到了抱歉,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他就留言让她回来后和他联系。他还是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方洁。她原来就是蓝迪,这太意外了。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
红云舞馆是一幢红砖洋楼,门前有白色的西式浮雕门柱,用白色羊皮包着饰有银色铁钉的木门的每一次开启,都会展现迎宾小姐迷人的微笑。抚阳众百姓看到的也就是门后那一方水样滑洁的地面和乍眼的白光。彩灯闪烁在红地毯后深墨如宝的另一片天空里。罗马尼亚真皮彩色沙发和栗色的茶几错落地分步在T型舞台的下面。天花板上是3层的照明设备,灯光流转或闪射,明灭不定。
乔南星和马长远迈进红云舞馆时乐曲已经响起来了,小姐殷勤地为他们脱去了外套。
“马哥你来的是时候,”红云的老板说,“今天的新人真是绝色。”
“好哦,好哦。”马长远应,在小姐的牵引下走到自己的老位置。乔南星知道马长远喜欢这里漂亮的女人,这里漂亮的女人也喜欢马长远。马哥大方谁都知道。月秀第一次上场,一曲下来马哥就拍了一千块。她犹疑地接过,不知下面将发生什么。马长远甚至没有请她跳接下来的一曲她反倒有些失望。不知道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对其他人是不是也同样出手阔绰,她有些妒恨地故意冷落他。有一次马长远坐在位置上喝扎啤,看到她“嗨”地跟她招呼。但月秀故意没理他,转身同另一个客人同舞起来。“你就跳到这儿吧。”钱原上去拍了拍与月秀同舞的男人。“你什么意思?”那男人问,转眼看见了马长远,立刻就跪下了,三下两下爬到了马长远面前说“马哥不关我的事。”马长远嘴角浮动起微笑又瞬息收回,他伸手拿起扎啤杯子就朝月秀砸去。
红云的新小姐都是在星期六晚上的舞台上第一个亮相,醒目地穿着特为新人备的绿礼服。“不知今天的新人是怎样的花容。”乔南星看见马长远呷了一口酒说。
婉转、轻柔却有些凄怨的歌声缓缓从后台飘来,是以前没听过的一首歌:当黑夜又聚拢起灯光,你是不是已把我遗忘,你歉意的泪水是假是真,我的美丽是谁的变心。“不错呀这带子,乔南星你回头儿去买一盘。”马长远说。柔美的歌声渐近,莲步轻摆,小姐就站到了台上。以往的新小姐都穿着华丽的拖地绿礼服,低胸、露背,今天的小姐却穿了一件绿色的束腰短裙,两条玉腿修长光洁。高胸、蜂腰、翘臀。脸再漂亮那就没治了,一顶硕大的饰满花朵的白色宽沿儿帽却盖住了她的脸。
人们在舒展的音乐里猜想她的面容。座位上的男人用手捏住了身边女人的下巴;座位上的男人把散发着烟气酒气的嘴靠近了身边女人的脸;座位上的男人眯起了眼睛,张大了嘴。“摘了帽子。”下面有人喊。台上的小姐不动声色继续唱。“摘了帽子。”“摘了帽子。”台上的小姐就突然在台下的口哨和吼叫中把帽子摘下,叭地扔了出去。如云的秀发翻卷而下,一下子垂到了腰际。她背对观众跳了一段恰恰,就把长发一甩,脸转了过来。台下一下子静了,然后掌声如巨雷般滚过。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马长远搓了搓手说,“乔南星你把老板叫来。”
人多怪,乔南星想,这么漂亮的人偏要来做舞女。
方洁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马长远,这第一个让她动心也第一个把她的自尊践踏得粉碎的男人……
蓝迪首次亮相惹热了众多男人从台上下来后老板过来了。“蓝迪,1号桌的马先生叫你。”老板放低声音说,“这可是红云最大方的客人,你出师不错。”
《情人的眼泪》浓情的曲子已经响起,已有人下到舞池中了。
蓝迪向1号桌望去,一个高大英俊穿着讲究的男人正向她不动声色却热切地望着。一瞬间蓝迪突然觉得心跳起来,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多么不合时宜,她想,要在红云,在抚阳红起来,她需要的不是一个英俊男人,而只是男人的钞票,她要尽情施展自己的魅力,让第一个出手的男人给她最好的价码。这样的男人通常阴暗、猥琐,他们大方的出手只是用来弥补他们先天的不足。蓝迪向英俊男人的同桌看去,宽大的沙发使那个瘦弱的男人更显单薄,他柔软的头发毫不修饰地耷拉着,目光也全然没有舞客的收寻和肆意。这样的人往往更狠毒,他可以一曲下来就给月秀一千块,也能一杯子砸过去让月秀缝了7针。但月秀不能跟我比,蓝迪想,月秀只是一个粗俗的舞女,我天仙一般并且受过高等教育。蓝迪从容地换上一套白纱裙。
蓝迪在深圳读大学时经常听说学校里有女生到香港度周末。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竟亲眼目睹了。她一直以为那种女人都得花容月貌,但那女生中等偏下甚至是下等的面容一下子让蓝迪火起心头。凭什么呀?凭什么她可以住最好的饭店,穿最好的时装?蓝迪走过两条街才渐渐平静下来。她一直是胸怀大业的,她一直相信在美丽的面容外她还有与其他女人不同的东西,一纸分回原藉小城的毕业生调函却让她又一次沉默起来。她想起同屋陈芳的故事。陈芳用她中等的相貌去某著名公司应聘。总经理把他肥胖的上身坐直,抬起那半秃的头看了一眼陈芳说回去等通知吧。陈芳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用手把超短裙从前胸直到下面的拉链一下子拉到底,她没穿内衣青春的肌肤一下子令总经理慌张起来。他用短胖的手慢慢拍了拍陈芳的手说你先到外面等一下。蓝迪确信自己功成名就的那天,但她不想在太晚的时候享受那一切,她想让自己的青春、美丽穿行于成功之中,她想快速地积累。她来到了抚阳。
换上白纱裙的蓝迪在众舞客的目光中走到1号桌那瘦弱的男人面前。
“先生是您叫我么?”蓝迪柔声浅笑道。
“对不起,是他。”那瘦弱的男人客气地把手腕转向刚才恍忽间让她心动的男人。
“您不是马先生么?”蓝迪仍对着那瘦弱的男人说,心想玩什么花招,就想伸手拉他起来。
“他是马长远。”那瘦弱的男人严肃地说。
蓝迪这才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她不太自然地向马长远笑了下。
那男人极温雅地向她点了点头,便拉她下到了舞池。
马长远竟是这么英俊的男人,蓝迪想,怪不得老板说自己出师有利呢。蓝迪有些忘情地和马长远同舞了两曲慢三。这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蓝迪突然清醒,在马长远又一次邀请她,在他把手从她腰上移到背上,他们之间距离缩得更短,脸几乎贴上时,她笑着对眼前这个令她心动的男人说:“都说马先生大方,能不能借我5万呀?”
说借其实就是要,这是红云的规矩。
“多少?”马长远问。
“5万。”蓝迪笑着,有些挑逗地说,“我可以跟你走,红云的小姐可是从不跟人走的。”
马长远把手从蓝迪的背上拿下,啪啪就在她的粉脸上扇了两下。轻脆的响声穿破慢三轻柔的曲子,人们停下舞步。
蓝迪一下怔住了,她怀疑地望着眼前这个令她心动的男人。
“5万?”马长远宏亮的声音说,“你×镶金边儿呀?!”
在灯光闪射的黑夜曼舞的蓝迪觉得一下子被黑暗覆盖了。灯光鲜亮而冷默地旋转。
在今天之前乔南星只见过蓝迪两面。他不由得回想起见她第二面时的情景。
乔南星坐钱原的摩托车西行到了站前的客来旅店。他跟着钱原顺着户外的铁梯上了二层。客房东西对开,绿色的木门,窗户的玻璃用红纸覆盖着,每个窗户的右下角却都有一个眼镜片大剪去红纸的圆圈,印章一般,整齐划一。
钱原在服务台领了钥匙就带乔南星向里走,走廊里寂然无声。到了232房间钱原停住了,将一把钥匙放在乔南星手上说:“你在这屋,要个什么样的?一个电话就过来。”
乔南星问什么什么样的。
“女人。”钱原说,“你不会不懂吧?”
“钱哥我还小。”
“你那东西不嫩了,”钱原说,“正是时候。”
乔南星眼珠转了一下说:“今天也没心情。”
“算俅,”钱原说,“现在风声也有些紧,你在外面给我看着吧。”
“我怎么看着?”
“你去服务台把小姐稳住,如果有雷子来,你就故意和小姐吵架,大点儿声。”
乔南星说行,心想去服务台稳住小姐不是欲盖弥彰么,钱原进234房间后,他便去服务台借故换了234斜对面的204房。他把门打开坐在门旁的帆布沙发上假装看报纸。1个小时过去了,乔南星给234房打电话。听出是乔南星后钱原粗厉的语气缓了下来说:“兄弟你别急,这婊子还挺鲜,我想再来两次。”
乔南星扣下了浅黄色粗鄙的电话,初冬很淡的斜阳沉静地照着室内。
夕阳渐渐收回四散的光芒,变浓变小,直变成纯净如血的一点,又藏到灰蓝色的天幕之后,抹出的几丝彩云也渐渐淡了,融于灰蓝的一片中。也该完了,乔南星想,就借打开水之际想看看234房怎么样了。走到228房时见一个女人低着头抽泣着从234房出来。
“怎么了?”乔南星冲进234房。
“我说给100,结果给了50,”钱原说,“我一会儿得买个烧鸡给我爸,我不是故意的。”
乔南星转身出去,在铁梯口追上那女人。
“给你,”乔南星递过去100元说,“刚才那人不是故意的。”
“先生,那么我明天来陪你吧。”女人的脸迎着乔南星抬起。
乔南星看清了,那是红云舞馆最漂亮被马长远扇了两个耳光的女人。
“不用了。”乔南星说。他一向对钱吝惜,可为什么一下子就给了她100元呢?是被那晚她的美丽,还是被今天她的泪水打动?乔南星不知。他想也许是命运吧,他那天怎么就随身带了那么多的钱?
“那么谢谢你了。”女人快速下了铁梯,隐在了北方深蓝一片的暮色里。
乔南星是那种别人占不着他便宜,可他也基本上不占别人便宜的人。他不是有心向方洁敲诈,他真的只是想借。可她用500元和他结帐了。这500元在他心中翻滚出无限的忏愧和羞辱。他想向柏宁倾诉,可找不到她。他破例去喝酒,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心中痛苦才去喝酒,他酒后还能轻易体察出痛苦,他向别人诉说痛苦,可这痛苦却流传了秘密。
“你知道吗?”竟然有人跑来告诉他,“大名鼎鼎的女企业家方洁原来是个卖的。”
“我不是故意的。”他在心里大声申辩。
乔南星痛苦着,他在痛苦中冷淡了盼望好久的柏宁的电话。
(六)
柏宁还是怀着希望的,这使她把手术的地点选在明惠而没有选在省城。她在车站的公用电话那给乔南星打了一个,没想到他是如此冷淡。这种情况下再谈孩子的事挺没劲的,她沉默了一下就挂断了。
她在悲愤的心情中去了虹河区医院。本以为可以很快解决这个问题,不想医生检查完说:“过几天才能做。”
马芳在省城等了三天也没等到柏宁的影子。她返回明惠时方洁又突然来电话说:“柏宁正在虹河区医院做人流手术。”马芳又风风火火往医院赶。她进医院的大门时正看见柏宁出来。她虽然只见过她一面,可记忆深刻,她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有非凡的气质。乔南星找这么个女人倒没有给她丢脸,她还奇怪地这么想了一下。
到了妇产科一查,柏宁还真是来做人流的,只不过条件还不成熟,得等到下周一。
虹河区医院是个小医院,虽然挂着妇产科的牌子可做手术的只有一个女医生。马芳正想如何在这个女医生身上打点什么主意时突然听见两个病人谈论女医生。原来女医生也是刚刚被丈夫抛弃。马芳找到了这个女医生,痛诉了自己被别人插足的不幸遭遇,然后问医生能不能在手术时出点什么意外,小小的意外?她说:“我听人说人流手术做不好的话就可能一辈子再不能怀孕了。这样治她也不过分,谁让她勾引别人的丈夫呢?”
女医生狠狠地看了看她说:“你疯了?医生的天职是什么?是救人不是杀人。”
“你难道不是杀人吗?杀那个已经成型了的孩子?”马芳说,“又不是让你把她做死。”
“在人流手术中把人做死我还真没有那个本事。”女医生嘲讽地笑了笑说,“你干吗不理智一些呢?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随它去吧。”
马芳还在恳求。
“从自私的角度我也不能那么做。出了医疗事故我还怎么在医院里呆?”
“你的后半生我管了,给你的工资会比这儿高几倍。”
“你这么做只能激化你们夫妻间的矛盾,”女医生说,“你就没有想采取怀柔政策?”
“什么叫怀柔政策?”
“你感化那女人,让她自觉羞愧,自动离开你丈夫。她不是做人流吗?你来看她说你原谅她了并照顾她。”
我有那么宽广的胸怀也不至于为这事奔忙这么多天了,马芳想,突然计上心来,她说“谢谢你的教诲。怎么做我知道了。”
女医生终于笑了。
柏宁坐在院长的办公室里听院方的解释。
“我们只能说抱歉。”院长说,“子宫穿孔不是大事故,这样的事在哪个医院哪个月都有。”
“哪个月都有?”柏宁气愤地说,“你们明惠的医疗水平不至于这么差吧?”
“这不是差的问题。”院长说,“做这个手术凭的是经验。浅了呢,手术做得不彻底;深了呢,就容易穿孔。咱这医院主治各种疑难杂症,妇产科是顺便开的。”
“这还有顺便开的?”
“顺便这个词用得不准。”院长说,“你怎么不去大医院?明惠一院就很近嘛。”
“不说别的,你们医院怎么能让生人随便闯进手术室?”
“咱这儿做手术的地方还真不能称做手术室,就在办公室里拉个帘子。”院长说,“医院就这个条件。”
“不要为自己的责任开脱。”柏宁忧愤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有人随时会闯进来,谁碰上谁倒霉了?”
“不瞒你说,这样的事以前还从没有发生过。”
“我看跟你们说也白说。”柏宁站起来说,“咱们法院见吧。”
“你一个未婚的女孩在人流手术中子宫穿孔,讲出去好听吗?”院长说,“打官司也挺累人的,你还不如从我们这儿直接拿点赔偿。”
不能生孩子也倒没有了后顾之忧,以后玩起来没有了顾忌,她想。她察觉出自己悲观至堕落的意思就赶紧打住。她想,真的,没有哪个男人值得让她生个孩子。她感觉心灵的虚弱并身体的虚弱一起向她袭来,她感觉院长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心跳却并不惊慌。我要死了吗?她想……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柏宁醒过来。她又赶紧闭上了眼睛,她感觉眼泪不能抑制地流淌下来。
肖嘉亭看着日影从他的办公桌中央已移到了右上方。“下班前正赶上一个送审的急件,所以晚回来半小时。”他想着晚回家的借口,他知道太太会笑着赶紧端来已经做好的饭菜。但是此刻激动的心无法让他的脚步在这5点半的借口下移开。他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方洁。
“这么长时间没见,还真挺想你的。”他说。
方洁向他笑笑,没说什么。她觉出这好久未见面远远对坐着的尴尬,但也不敢站起来坐到他办公桌对面或站起来走动。位置的突然变动是容易突破友情的前提,她想,有一次就是因为她被窗外的声音吸引走到窗前,一个男人才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看我这高兴的,都忘了给你倒杯水了。”肖嘉亭说着站起来。
“用亲密的言语玩笑同男人保持距离。”方洁想起一个女友的话,就说:“客气什么,咱谁跟谁呀。”
肖嘉亭把水杯交给方洁的同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方洁借着把水杯放到旁边椅子上的机会不明显地拉开了一点儿同他的距离。
肖嘉亭看着日影从他的桌案上撤走。5点半的借口已不能成立了,6点的借口便在他心中酝酿。太太会在他6点的借口下勉强端上饭菜。可是向方洁靠近的决心冲破他准备的借口,强硬地。
方洁看出肖嘉亭的手指急欲跳动的意思。那次就是这样,他们挨坐在一辆大巴上,他粗短的五指像笨拙的木扇般打开。扇子的一头儿不经意(或假装不经意)地搭在她腿上。扇子涩涩地合上,再涩涩地打开,像最低级的舞蹈。她细滑、冰凉的皮肤透过麻纱裙子可以感觉到他手的湿热。肖嘉亭不该是这样的男人呀,方洁现在想,还不如直接把女人的手拉过来呢,就用眼睛盯着他急欲跳笨拙扇舞的右手。
肖嘉亭把方洁盯着的自己的右手放下,在沙发上点了两下。“给我看看手相吧。”他下了决心,然后把手放在方洁的手上。
“不用这么含蓄,”肖嘉亭看见方洁笑着说,“我其实是个婊子。”
“我其实是个婊子。”方洁听见自己说。她来见肖嘉亭的真实意图终于突破他可笑的“扇舞”跳出来。不是有人想利用这个秘密敲诈她吗?不是她的秘密行将被所有认识她的人互相交流补充吗?她就自己说出来,看看这个总想向她冲锋,却只会跳扇舞的男人怎么表现。
“方洁,你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肖嘉亭把手缩回去,“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一直是真心的。”
“你真的就一点儿没有查觉吗?”方洁说,“你干嘛约我在大家下班后的办公室见面?你应该庆幸我那次没有跟你回到你老婆出差的家中。发现自己那么小心翼翼带回家去,很难被男人搭上手的女人原来是个婊子你心里该怎么想?”
“我可能伤害过你,”肖嘉亭说,“可是你听说过我跟别的女人的绯闻吗?没有!正因为我对她们毫无欲望所以能同她们随便地说笑。如果你也真心喜欢我,你为什么不给我了解你的机会?没有对你的信心,我怎么能有勇气背弃那个家庭?我和她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因为没有孩子。”肖嘉亭看着7点、8点、9点的借口一点点被掩埋在方洁突然让他直面的问题里。他知道今天回去将面临战争了。“我为你可以放弃一切,”肖嘉亭说,“咱们今天就回家跟她讲明。我不做官,不在明惠市,怎么都行,只求你别对我躲闪。”
方洁的泪水在她爱的这个男人面前终于流淌了下来,她原准备用嘲笑同他告别的。
“不可能了,”她哭着摇头,“不可能了。”
“发生了什么事?”肖嘉亭抓住她的手。
“你难道就丝毫没有怀疑过我的钱吗,一个未婚的单身女人手里那么多的钱?我真的做过那样的事。我就不应该再往另一条路上走,我洗手后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也就罢了。”
肖嘉亭被这个突然的问题击晕了,但他的双臂却在晕惑中将她抱住。也许,他相信她有自己迫不得已的理由;也许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她;也许终因看轻了她才敢这样对她,尽管这看轻的意思是那么微弱渺小地一闪而逝。不管怎样,他抱住了她。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乔南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肖嘉亭正对着他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背对他的女人。
乔南星看见面前的男女急速地分开,那女人仍背对着他。
肖嘉亭看见乔南星突然莫名地闯进来又极其快速冷默地撤出去。不知该怎样形容门被关上后自己的感受,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办公室主任在门口说:“对不起,对不起,乔总,下班前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听门卫说你来了,我正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儿?肖市长在吗?我正好有事要向他请示。”
自己真没法做人了,肖嘉亭想,自己小心翼翼带回办公室的竟是个婊子!还被人撞见了!他的心咚咚跳着。
“这会儿哪有人呢?”肖嘉亭听见乔南星对办公室主任说,“我站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请我到你办公室坐一会儿?”在渐远的脚步声里接下去的话就听不见了。
我们伤害的往往是自己最爱的人,方洁想,自己打算与世界告别不太坚决的心却在她想尝试的玩笑中毁了肖嘉亭,世界再也没有给她留下容身之地了。
他想他拥有的是对这女人最深切的理解和爱,他粗短的手指没有跳起他从未曾继续下去的扇舞就直接放到她手上。
也许乔南星的命运就是和奇迹连在一起的。那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撞到那件事。他不是故意那么晚去的,他怎么知道有女人在肖嘉亭那儿呢?他的表慢了一个小时,一切只是凑巧罢了。他惊恐地退出之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是突然工商银行通知他说他的贷款请求批准了。他不知道是否和与方洁的恩怨结束的方式一样,当他拿到这笔贷款时他和肖嘉亭曾经的友谊也结束了。他也没有对不起肖嘉亭的地方,当初肖嘉亭把银月亮那块地假装以投标的方式给了方洁,他乔南星说什么了吗?肖嘉亭不知道他为了那块地费了多少心血吗?说真的,他要是有了那块地还能想学校里的那块吗?不管怎样,贷款下来了总是件好事。他又调整了方向,全方位经营,一二楼做百货,三楼做餐饮,经营各地风味小吃,四楼做娱乐。竟然不错,尤其是三楼尤其是周末人来人往的,跟过节一般。
挣了钱他还买下了明惠公园东北角的一个院子。只因他小时侯连去公园的5分钱都掏不起。他跳墙进去过一次,差点儿没把腿摔折了。
他不自觉地想到了柏宁。
他给柏宁打过几次电话。他有些吃惊她冷淡的态度。他想了几天好像想明白了。他想,怪不得她从来没有让自己为她买东西呢,敢情是撤起来方便,敢情就不是为他的钱来的,只是兴致所致,而现在兴致没有了。可她也不能不说一声就和他断了啊。他突然想起前一阵儿看过的一个电视剧:一个画家和一个女学生激情似火了一番,但从此后谁都不找谁联系了。他们分手了吗?当时他想,怎么也不说一声。现在他有些懂了。敢情文化人儿就是这样啊。
柏宁痛恨乔南星和那个叫明惠的城市,可她在痛恨中又去看过虹河。它美丽的名字和传说像一道真正的彩虹悬在她童年开始和结束的两端,她在幻想中爱着它以及那个有着古老历史的小城。她还听从前的一个男朋友讲过虹河岸边的故事。当一个男人能真实地告诉你他与另一个女人的经历时,柏宁后来总结,他是不爱你的。好在柏宁也没有爱上他。“我没有勇气从头回忆,”那男人说,“我要写也只能写一篇篇的散文。”她后来也没见过他的那些散文。虹河就是眼前这普通的也飘着汽油的河流吗?她恨爱着它,像作家恨爱自己精心构思并准备泣血般写出的一部长篇。但是一旦真正靠近,她发现自己无法破释或投身于真正明惠的生活中。
带着几乎是自虐的心情她在虹河岸边居住下来。她想探究一下祖父的鲜血到底和虹河哪一处的波涛澎湃在一起,她想知道为什么父母对那么深迫害过他们的城市还有那么深的依恋。他们都走了,她所有的亲人们,他们的秘密藏在那神奇而沉默不语的土地中。他们之所以对它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因为这片土地养育了他们?
她辞去了工作,决心将她的疑惑和幻想写出来。从两百个日日夜夜,她一心一意的雕琢中它诞生了。北京的几家出版社都看好她这部故事独特,构思不凡却一直没有透露书名的小说。得知文稿竞拍的消息时她并没有想到要参加,她心里还在考虑这部40万字的长篇到底交由哪家出版社合适,但是另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紧接着出现了,那就是政府决定对虹河进行综合治理。这消息使她激动了,青草、白天鹅和那爱人眼睛般明亮的虹河出现在她的激动里。她得为它做些什么,她决定参加文稿竞拍并将拍卖所得捐赠出去。
“乔南星,你还想要孩子吗?”在好久没有同床后马芳说,“我可这么大了,再过几年生可就困难了。”
乔南星没有说话。
“你不是喜欢孩子吗?”马芳有些嘲讽地说,“还是等着别的女人给你生啊?”
乔南星还是没有说话。
“等着柏宁给你生?别做梦了。”马芳愤怒起来,“告诉你,她已经永远也不能生孩子了。”
乔南星看了眼马芳,意思是“你怎么知道?”
“你别这么看着我。”马芳说,“她做人流时出了事故,子宫穿孔了,永远也不能生孩子了。”
乔南星的心沉沉地下落,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马芳气急了,她说:“知道怎么弄的吗?是我收买了给她做手术的医生。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怀着你的孩子。”
乔南星站起来走到马芳身边,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马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笑着说:“你还在为她守身如玉,可惜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乔南星又问。
“我犯得着为这事说假话吗?”马芳诅咒地说,“去找她啊,找到了可以尽情欢乐,只是你永远也要不了儿子了。”
乔南星刷地扇了她一耳光。
马芳哭起来,说:“我还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同,男人真他妈没有好东西。”
乔南星摔门出来,他没有注意到门后刚刚从抚阳回来的马长远。他要去找柏宁,马上。
柏宁知道参加此次文稿竞拍的好多人都把眼光盯在方洁“妓女自白”的那部书上,但她想凭自己的名气和明惠百年恢宏历史的再现,她的这部书也会同样抢手。她仪态端雅地坐着,不知怎么想到了曾经在她腹中的那个小生命。
叫价1万元方洁的那本书节节攀升,最后以30万成交。而叫价5000元柏宁的长篇却节节下滑,眼看就要跌破3000元了。
柏宁坐不住了。就在她准备逃走之时,一个男人宏亮的声音叫道:“且慢,这么好的小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出30万。”
“知道规矩吗?”拍卖师举着拍卖锤说,“刚才你怎么一直不言声?”
“我来晚了。”来人对着记者席说,“拍卖锤落下的一瞬间马长远杀出,30万买下著名作家百合的《祖父是叛徒》,有新闻点吧?”
记者的灯闪成一片。
柏宁的眼泪险些涌出来。它值这么多吗?她想,为什么不值?!
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她的激动。当着全市70万人,她表示将把30万元所得全部捐助给虹河综合治理工程。
治理小组的人在电视上闻得此事后马上在她找他们之前找到她。柏宁在没有平息下来的激动里与他们草签了捐赠合同。单等30万元到位。
马长远把见面的时间从上午9点改到晚上9点时,柏宁的心还不安了一阵儿。能怎么样呢?反正是他办公室。用30万做铺垫来进攻一个女人开价未免太高。得了,别把男人都往坏处想,她摇头笑了笑,这个晚间9点的公事见面就变得轻松、甚至让她盼望起来。她真想知道30万握在手中是个什么样的感觉,虽然她只准备做个过路财神。
在“请进”之后柏宁又见到了这个英俊的男人。
“百小姐文章写得好,人长得也靓。”马长远说。
柏宁说“过奖了,还多亏马老板棒场”,心想他下面会说什么,准备将她的美丽引向何处。
“马老板财力雄厚,关心文化事业,又热心公益,听说为虹河治理也捐了不少钱。”她说,心想赶紧把话题引到正路上来,把钱拿到手,这么晚了,我也不能陪你聊天呀。
“别看明惠城市小,有经济基础的人还不算少。”马长远看着她,“比如乔南星。”
柏宁笑了一下说“是啊。”
“乔南星你认识吗?”
“认识。”柏宁说,“明惠谁不认识他呀。”
“从不为女人动心的男人终于被一个女人拖入了情网,你说这女人不会是一般的女人吧。”
“马老板,”柏宁抑制了一下,又笑着说,“今晚我来好像不是和您探讨这个问题的。”
“你放心。”马长远说,“你那30万我不会不给你,但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解决。”
损害乔南星利益的事我不会做,柏宁心想,就等着马长远的下文。
“我给你30万,你离开他怎么样?”马长远说,“价钱还可以再商量。”
“我不明白。”柏宁说,心想还有人用这个跟她做交换条件?她都已经很久没见过乔南星了。
“你见过马芳吗?乔南星他媳妇儿,虽长得赶不上你,但他们俩也还算幸福。”马长远说,“很简单,马芳是我妹妹,我不希望有人破坏她的幸福。”
“你认为用钱能买来一个人的幸福吗?”柏宁说,“你应该在拍卖会上就把你的附加条件说清楚。”她怎么没有想到马长远是马芳她哥?
“这其实很容易。”马长远说,“你那么漂亮谁不爱你?我给你30万你也可以去爱别人。”
“我要30万还不用从你这儿伸手,”柏宁说,“我还不如直接找乔南星。”
“从他那儿拿钱?没那么容易吧?”马长远沉吟了一会儿说,“你那事故怎么出的你知道吗?那是乔南星的意思……”
她神色黯淡至极。
“你那30万今天想提走吗?”马长远问。
“不必了。”
“那你拿什么捐赠?”
“不用你操心。”
“你想想吧,”马长远说,“我随时恭候你的消息。”
“你不用恭候了,”柏宁起身说,“告辞了。”
柏宁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她不自觉地走到和乔南星多次共进晚餐的那个有着摇曳烛光的餐厅。她端起第二杯酒时惊奇地看到了乔南星。
她什么也没有说,低下头去。
“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他说,“不知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怎么就不说一声呢?”
她的泪水滂沱而出。她觉得自己真的那么爱这个男人。她下过的离开他的决心看来也不顶用了。
“我们也没办法。”虹河治理小组来人说,“谁都说捐赠,又签合约,又上电视的,回头儿捐款不到位,别人还以为钱全被我们私吞了呢。”
“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兑现的。”柏宁说,“你们先回去吧。”
她是不会向马长远的条件妥协的,她离不离开乔南星是她自己的事。但是她去哪儿弄这30万呢?她又一次为它的价值所迷惑。她找到的一位书商想用3万元买下那部书,但得依照他的意思“做一些小小的改动。”她得再披肝沥胆10年才能赚到那让她轻易许诺出去的30万,她在对自己的希望和嘲笑中又迎来了催款的人。
什么事呀?自己给他们钱却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她想。
“不瞒你们说,”柏宁讲,“我是想为治理虹河做贡献,文稿拍卖所得30万我一点儿没犹豫就决定全捐出去,可我那笔钱也没到位。”
“这不扯呢,”一个人说,“手里没钱你摆什么谱呀?!”
“哎,别这么说这么漂亮的小姐,”另一个打圆场,“是马长远那笔吧?30万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你赶快去催呀。”
柏宁在为自己的草率后悔中迎来了一个好消息,省城的一个导演以40万买得小说的改编权,但要她亲自参与剧本的创作。柏宁在没有预料的惊喜中给治理小组的人打电话,说过几天可以来取钱了。
一个有名气的漂亮女人弄点儿钱还是很容易的,马长远闻听自己派出的冒牌治理小组催款人的消息后想,不是办法,得怎样才能把她从明惠彻底赶走呢?他派人跟踪柏宁,抓紧制订行动计划。
柏宁的40万并没有轻易到手。除了从她手里往外拿钱容易,谁的钱能让她那么轻易地拿出?柏宁这次长了经验,导演也用20%的预付款让她看到了合作的诚意。完成剧本再付余款总是合情理的,可就是她不顾自己今后的声誉粗制滥造赶出40集的剧本也得三五个月呀,柏宁终于在敲门声中心慌起来。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下决心向乔南星求救。反正我会还他的,她这么想,就觉得自己的决心坚定了些。
“你好。”乔南星听到柏宁从他看不见的人群中发出了悦耳的问候。
“你好吗?”他问,感觉自己的心又狂跳起来。
“不好。”柏宁说,她略显无助的回答打断他的欣喜。
“我出了点儿事。”她停顿了一下说,“你公安局有熟人吗?”
“什么事?”乔南星问。
“我前几天住在虹河宾馆,闲得无聊就把一个朋友叫来,他一直向我推销首饰。我看他的首饰做工实在精巧,便打电话把我的两个女朋友叫来,她们都特有钱。俩人一下子就看中了。我告诉她们‘你们可要看好,这么贵的东西’,两个女朋友说‘你介绍的人我们还不相信?’就一人买了一条钻石项链。大家又坐下闲聊了一个小时。10点了,卖首饰的人起身告辞,我出去送他。我还没返到房门前,就见公安闯了进去,说有人告她们倒卖假黄金,把我的两个女朋友抓走了。你公安局有熟人吗?”
“是宾馆的保安还是公安局的?”他问,“穿什么样衣服?”
“不是宾馆的保安。”
“你听他们讲是哪个分局的吗?”
“没有,我哪顾得上呀?”
“我赶紧去打听一下,”他说,“你别着急。”
她又问了几句他的近况便挂了电话。
她回想着给他打电话的情景。“我出了点儿事儿,”说完这句后她停顿了一下。她想让他在这停顿中假想一下这婚外的恋情被她“男朋友”发现所给他带来的惊恐,她早就想这么做,有时甚至想对着他的眼睛说出这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来看看他的反应。他会不会惊恐地从此逃离她?但现在她没有时间试探他的勇气,她真怕他挂了电话从此再不回应她的声音,她现在找他是有正事儿,一件难开口的正事儿。她没敢让这停顿持续多久,便接着问“你公安局有熟人吗?”
她想让他自己问这个首饰事件带给她的直接伤害,他提一句她就会说人家要她包赔22万元。但是他没问这些她最想告诉他的问题,他在“我赶紧去打听一下”那儿就结束了。他倒是说了“你别着急。”
柏宁精心策划着这个首饰事件的进程,一星期后她在自己设计好的语气中又打通了乔南星的电话。
“虹河区分局好像有过这码事。”他说,“局长是我哥儿们,咱们今天跟他见个面吧。”
柏宁一听好像真有此事反倒吓了一跳,她说:“我先呼一下卖首饰的人,他没准儿能提供一些有力的证据。”
“我还有急事。”乔南星说,“要不你跟他联系?”
柏宁就只好心不在焉地记下分局长的电话。
“不用麻烦人家了。”又过两天柏宁打电话给乔南星,“卖首饰的人一直不回我的电话。我去他家找他,原来那是他租的房子。”她想说的真正的话终于出现了:“倒卖黄金是没影儿的事,我女朋友手里的首饰是假的,可她们要我赔22万。”
“你怎么就那么相信卖首饰的人?”他问。
她说:“我们是认识一年的朋友啊。”
“你结交人从不注意,”他说,“你做什么事情从来不事先问问我。”
“我找得着你吗?”
“我不好找吗?”他说,“一个电话就过来了。”
“我那两个女朋友没事了,可整天向我要钱。”
他说了“你哪有那么多钱?”,可他没说“那我借你。”
“你讲的怎么有点儿像天方夜谭。”他说,“我们先见个面吧。”
他毋庸置疑的口气让她产生几分心动,但怕面对他的惊慌让她说出更多的纰漏,她绕过这个“我们先见个面吧”,她说“我从此怎么做人?我自杀算了。”
“干嘛像上刑场似的?”他说。
她很高兴他意识到了她的绝望。但他还是没说借钱给她。他倒反复说了“你当时不是让她们看好了吗?你让她们来找我。”
柏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结束电话的。他意识到她是在向他借钱吗?他一再说“让她们来找我”是真想帮她还是让他的钱有借口、可靠地藏在这句话之后?“从来没花过你一分钱的女人一旦开口价儿就高了。”他会这么想她吗?她知道自己不该欺骗这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可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拒绝马长远的30万难道不是保护他们之间不允许别人侵犯的感情吗?她给他留下一个可以联络的电话,盼着他的救助行动。哪怕他从此再不与她联系,她还有让自尊可以容身的空间。毕竟,她没提出过跟他借钱。只是借。
绝望中的柏宁同意了一个台湾商人的相约。她在他手机上响起的声音让他欣喜,让她觉得滑稽的倒是他竟然在虹河宾馆——她刚“导演”失败的那出戏的场景。
我和乔南星之间就是真的感情吗?柏宁看着这个台湾商人想,会不会是我为自己的堕落寻找的借口呢?难道涉及钱的感情就不是真的吗?但是,柏宁吃惊地发现,在感情之外,谈钱是如此容易。
“柏小姐年轻美丽……”台湾人说,就想把手伸过来。
“咱们一会儿再谈这个,”柏宁站起来,“我现在急需一笔钱。不知孙先生能否借我,只是借。”
“难得柏小姐开口,”台湾人说,“多少钱啊?”
“数目不小,”柏宁说,“22万。”
“没问题。”台湾人说,“就是不知柏小姐将怎么谢我?”
千百个借口此时却无法从她的决定中突围出来。“跟你开玩笑呢,”柏宁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门却在她之前被猛烈地拉开。
“干什么呢?”进来的两个男人喝道。这回真是公安。
“干什么你们看不见吗?”柏宁说,心里长满抵触的刺。
“我是说在我们进来之前。”一个说。
“什么也没干,”柏宁说,“像现在一样。”
“少跟她罗嗦,”另一个说,“分头谈”,就把柏宁带到一间小屋里。
“你也不小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心里应该清楚。”带她进来的男人说。
“我什么也没做。我不明白你的话。”柏宁说。
“别嘴硬了,”男人把手放在她肩上,“看你是个女的,对你还留有余地,还不明白?等给你带上手铐,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斩断几根抵触的刺,她快速生长的刺又长了反感的硬羽,她把他的手打下去。
又有两个男人进来。第一个男人就同他们一起坐到她对面。
“姓名?年龄?工作单位?”一个问。
柏宁把身份证递过去。
几个人交换着看了看,又还给她。
“说吧,你和那台湾人什么关系?到底干了什么?”另一个说。
“那边可都交待了,”第三个说,“态度不好你自己吃亏。”
她说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三更半夜你们就干坐着?”他们问。
“现在才11点。”她答。
“差不多。”
“女人从来不知道从别人身上吸取教训,你不知道台湾人坏吗?他们哄骗你上床完事儿就甩你。朋友关系也不能让他玩弄呀,他强行亲你的嘴了吗?摸你的乳房了吗?你完全可以告他。”
她抵触、反感的硬羽远不如他们言语的利刃,它拼杀不过它们。
“要我为你们编一个故事吗?”她问。
“编故事?”一个男人看着她突然说,“你不是大作家百合吗?我们在电视上见过你,怎么,你也干这事儿?这比写小说来钱快吧?问题不在那男人,那就在你,讲讲你是怎么把他勾引上手的?”
“我要告你们侵犯人权。”柏宁说。
“侵犯人权?你能说明你没有侵犯别的人?你以为男人就不怕侵犯吗?”
三个男人说着,笑着,在他们的说笑中她的硬羽纷纷落地。她想象自己也一点点消失了,他们再伤害不到她。随便吧,随便吧,她不停地想。
午夜3点时他们其中一个出去买回夜宵。
“看你也够辛苦的,吃点东西吧。”他们劝她。
“听说你跟乔南星还有一腿。”一个男人边吃边问。
“乔南星可不上卖的,”另一个说,“他要知道你是这种人都不能碰你。”
她有些困了,有些时刻甚至可能睡着了,但她清醒的意识又看到了自己绝望、疲乏的肉体,她就在自己退守的世界里清醒着。
“你可以走了。”天亮时他们说。
她用茫然的目光看着他们。
她觉得明惠不值得她如此钟情,她也无须为那一条浮动臭气的河流捐什么30万元。是的,她决心离开,离开这带给她只有痛苦和绝望的小城。用不用再跟乔南星见最后一面呢?这个决心犹犹豫豫,得容她再想想。
(七)
在铺着纯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镶着金边儿的细瓷盘子、细瓷小碗、象牙筷子、银勺子、银汤匙、银筷子架儿,又聚到了一起。它们高贵典雅,神态安祥,充满了贵族气息,它们用沉默表明自己的身份,轻易不同别人开口。折成花瓣状的紫红色餐巾开放在水晶玻璃杯里。苦杏底色有着宾馆烫金标志,系着金线的菜单描述了今天晚宴的上菜程序:干煎大明虾、XO花枝片、脆皮鱼香豆腐、甘荀海王羹、清蒸桂花鱼、香烧琵琶鸡、冬菇时蔬、生炒牛肉饭、合时水果盘、美点罄双辉。
客人开始落座,小姐替客人把餐巾打开平铺在膝上。粉紫色的泰国兰在银饰的花瓶里俏丽地开放。左手背在身后穿红色制服的服务生在客人的水晶杯里倒上不同颜色的酒或各种不同颜色的饮料。
“先生您要什么?”
“矿泉水。”乔南星说。
“带汽儿不带汽儿的?”
他说:“不带汽儿的。”
像艺术品一样上来的菜打破席间的沉默。“从哪儿动筷子呢?”“真舍不得吃呀。”“您先来。”“女士先来。”彼此生疏的感觉随着进口的美食被席间的各位咽到肚中。相互换名片、敬酒、谈笑,席间就生动起来;清嫩爽口、鲜美香脆,香肥糯滑……口中就香美醇厚起来。美味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就整个儿将乔南星弥漫了。他享受着美食(却不花费他一分钱),享受着他们所讲的笑料。银器在金顶的吊灯下闪闪发亮,音乐从远处似有似无地飘来。
是肖嘉亭解救他乔南星的,还为他引来了巨额外资。
肖嘉亭假装地谈笑风声,心里想着上午的例会。
“我就不信不搞色情服务娱乐场所就经营不下去。”肖嘉亭前几天准备好的发言却有了改变,但他还是坚持着说下去,“银月亮不搞三陪我看生意也不错。”
“银月亮不搞三陪?”下面有人说,“银月亮就是婊子开的。”
都知道了,肖嘉亭想。
那天之后方洁没有跟他联系。他也没有打电话给她。她出身这么个严峻的现实他可能接受也可能接受不了。他不知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会困惑。
过多地陷入回忆,感情用事,这与他的身份不符;在晚宴上他得说适合这时候的话,他说:“虹河的开发将极大地带动明惠经济的发展。”他就这么说吧。事实上也是这样,这和他私人的情感没有关系。
听肖嘉亭这么说,乔南星仿佛看见了自己更明丽的明天。但突然,一种东西击中了他。他坚持着,香浓之气愈重,重至迷醉,谈笑声却好像从极远处传来。他坚持着,那一下击中他的东西上上下下占有了他。他坚持不住了。怎么了?头痛吗?胃痛吗?肚子痛吗?别人问。他摆手,都不是,但他感觉难受,极度的。
外面起风了,小宋替他把西装披上。到了家后,他就让司机和小宋走了。你没事儿吗?要不要上医院?他们问。他又摆手。
那突然袭击他的东西是什么?躺在床上他想。Y城那次晚宴只是一个小小的预兆,他联想起饥饿中的那份盒饭,轻而易举也就躲过它了。去年有一天的宴会中他又开始有这种索然的感觉。那天吃海鲜火锅。觥筹交错,酒至酣畅,扎啤白白的泡沫和锅中白白的热气就把他浮起来。有什么意思呢?他想,有什么意思呢?他想,他的胸腔中就充满了“有什么意思呢?”他的头开始空洞起来,喉中感到难受。他不知道那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厌恶。周围推杯换盏的声音还在,还大,但似乎离他很远。那占据他和那“有什么意思?”之间的空白很恐怖类似死前的惊慌。它拽着他前行,他也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它把他扔下,自己逃开了。
它现在越来越频繁地光顾他。在席间开始热闹时,在酒至酣畅时,它那么强烈地一下子便能击中他的要害,并且强迫他从酒席中撤退。
风大起来,卷起的小沙石不时碰到玻璃窗上,四下不停地响着。头痛吗?胃痛吗?肚子痛吗?心痛吗?都不是。
外面早已黑透了,他想起身拉灯绳。就在起身的霎那,他扑捉到了袭击他的东西。是厌恶,他断定,是厌恶之情。“有什么意思呢?”在黑暗中厌恶之情竟还显露了它行动时的语言。是这句话,他想。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思呢?它弥漫出的空虚之情完全击败了他。
他是从最盛大的宴会中捕捉到这种感觉的,盛大的宴会也往往加剧它,使它肆意壮大。他病了吗?他同好友、同家人吃着家居的饭菜怎么没有这种感觉?他力求搞明白,厌恶之情在一年内在粗茶淡饭中又捉到了他。但为什么和柏宁相处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每次的烛光晚宴都算丰富。
狂风在窗外吹起响亮的号角,把一切能弄出声音的都弄出声音,也让他的厌恶之情膨胀起来。今晚得出的这个结论深深刺痛了他。失去心里的支撑他感觉自己的肉体真是沉重和疼痛,心狂乱地跳着,眼目眩花,头脑木胀。他确信自己真是病了,但迷醉还虚荣地装饰这一切。四周在跳动,黑暗翻滚。别动,躺在床上不会晕倒,他想,但他还不想就此停止,他想确切知道那迷醉引领他走的会不会是死亡的深渊,会不会他看不到明晨的太阳,感觉不到明晨的清风,就此将永不醒来?他愿清醒地面对一切,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挣扎着拉开灯。他想打电话叫人过来,但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在电话中呼应他,电话自己也无一点儿响动。他把按键按下去,但他的耳朵还是听不到任何声响。他以为耳朵出毛病了,但是他能听见窗外的风声。电话线可能刮断了,他又重回床上。
日光灯发出蓝萤之色,一切静默地面对他。他起来拿出他的存折,他的房产证,营业执照副本。它们干涩、无情地看着他。他又打开那个木箱,但它今晚像发挥失常的演员,生硬地面对他,没有任何表情。他把目光望向柏宁曾经坐过的那个沙发。它亲切、舒适、流畅的线条是没有生命的舞蹈。没有生命。物质的美丽在他眼中熄灭了。
我花那么多心血辛苦得来和拥有的就是这些生硬、冰凉、没有回应的东西吗?它们在他的眼中变小、细碎、至无。他拥有什么呢?他甚至没有渴望过爱情,而这些均由机遇带给他的一切能算是他的成功吗?他终于不再一贫如洗了,他有钱,可钱给了他他想要的吗?除了钱他想要过别的吗?不对,他想,冥冥中觉得自己拥有什么,独自地秘密地。“森林的香郁之气”吹拂了他。虽然简单,虽然是不甚明晰的想象,但那是他的创造,是他独自拥有的东西。他在它背后轻易看到了柏宁。她漂亮,聪明,样样比他强;他惟一能配得上她的就是他的钱,但他却从未给她花过。迷醉的巨浪又一次掀翻了他,而柏宁像个救生圈把他从巨浪中救起。他清楚这点,就努力把一切心思都用于追想柏宁上。她一分钱都没有用过他的,她同他想象中男人的情人相差太远,她多么与众不同,我多么爱她,而我竟然没把她与别的女人区别开来……他为自己拥有崭新的目光而欣喜,也相信柏宁能引渡他闯过这个漫漫长夜。
“当一个女人难产时,”他替女人总结出一个办法,“在心里大声喊她爱的那个男人的名字”。黎明的曙光在东方出现了,他该睡了,清醒地睡去。
“都过去了。”过两天回来的马芳说,“别再想了。”
她以为会像吹落眼中刮进的柳絮一样用她轻巧的一句话就能吹去他印在眼里的恐怖,刻在心里的悲伤吗?
磨难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甚至重要的部分,它甚至不像他刚学的有时态的英语,它没有时态,从他一降生就蛰伏在他体内,适时而发。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会影响我们,不管距离我们有多远,时间离我们有多长。是的,在人类相通的经验里,那曾经让他觉得充满魔力的恐怖(当然是与己无关)、新奇甚至好笑,今日竟一起刺痛了他。
这是我那时的想法,乔南星坚定地这么认为,真真切切,那些想法出现在红旗街的血腥后,出现在他15岁的头脑中。可他的头脑如何在每日付出繁重的体力后渐渐空洞起来的?并且令人吃惊地整个充满“钱”的含义和气息?
“都过去了,别再想了。”马芳说,“不是大病,死不了。”
他在心里笑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怕过死呀?
乔南星重又精神焕发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以往那种焕发的苍白和无力,但除了自己,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他不想让柏宁看出他的转变所以没有急于同她联系。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同的,那么我就不会有这么独特的命运,他想,如果每个人在世上都有自己独特的角色,那么他就是站在“是”什么的位置上同这世界联系,而不是“有”什么。幸福、理想、生命等问题也在他豁然开朗的光明后闪过,但他也不能总结出更多。
他还是想到了柏宁。爱情多神奇,爱情多伟大,把他从无知中拯救出来,让他的心也能领略人类独有的创造。可他如何处理与马芳那个已没有了证据的婚姻(结婚证已被她撕了)呢?得知柏宁的事故后他就决定再也不离开她了。他回去跟马芳提离婚的事,马芳却是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不知该怎么办。他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重起来。有多少爱情的故事千秋传唱,而他却看着不能让自己的爱情燃烧起来。竟然还有一段时间他从柏宁的爱情中回来还能再坦然地回到他和马芳的床上?他在门外的脚步徘徊了,他就坐在了檐下。
“我们装成虹河治理小组的人找她催款,嘿,她竟信了。她那个急呀,小脸都瘦了。嗳,小脸不是说她好看。可她还真有本事,硬弄到8万,马哥怕她接着再弄到钱,就赶紧把计划付诸实施……”
“什么8万?谁?”乔南星在窗外听着,心里猜疑“谁在屋里?”
“我们装成公安,一下子就冲进去。”一个男人粗声说,“他们还真没干什么。那女人开始还沉得住气,可审问谁一夜谁也受不了呀。大家东一句西一句,把她当成一个被抓着的野鸡,中心就是损她,让她离开明惠,离开乔南星,我看第二天一早儿她都要崩溃了……”
“什么时候的事?”乔南星站起来。他看见四个彪形大汉和马芳正生动地谈笑。他可以想象没有任何支撑在困境中挣扎的柏宁,会不会她流出的泪水都受到了羞辱?那时他在哪儿?她把故事稍微改动了一下,而他竟以为是天方夜谭。他看见两个男人穿过客厅向外走来。
我不欠马家兄妹什么了,乔南星就面对他们走过去,他拨打开两个男人吃惊的目光,一直向马芳走去。
“那么你想处理一下乔南星吗?”另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问背他们而立的马芳。
“不用。”马芳说,“我们之间没有其他障碍,我要继续跟他过。”就转过身来,看见乔南星正面对着她。
柏宁等了一中午的电话终于在嘈乱中过来了。她的预感极准,果然,明天的见面取消了。
“我突然有事,明天不能陪你,过一段儿吧。”乔南星说。
柏宁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些刺痛他的话。“行,好啊。”她说,严肃而通情达礼,没让忧伤有半点泄露。
“那我下周跟你联系。”乔南星说。
柏宁说再见,却没有挂话筒。那边也没有,这个沉默的瞬间突然让她眼中充满了泪水。
“挂了吧。”那边说。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将电话缓慢地按扣下去。
抬头,窗外是灰黑欲雨的天幕。电话间的人在雨前的慌乱中都四处散了,她一个人坐在空落的邮局大厅里。
雨滚滚而下,细小的冰雹击在窗台上。午后3点白茫茫的雨中柏宁充满了绝望的忧伤。她多想把她满怀的思念在这大雨中的电话里讲给他,可他能体会这大雨中的电话么?她怎么述说他才能懂她的意思呢?他会不会说我这儿有人,或我现在正忙,一会儿再打电话给你?如果她说邮局大厅里就剩我一个人了,这边的雨下得真大,那么他能明白她的思念也如这雨一般浓么?那个距他办公楼一公里却是他进出必经的转盘旁的绿楼想来都令她心跳。
她又慢慢按了那几个数字。如果接电话的人不是他,她就马上挂掉,她想。但是电话空洞地响着,没有人接。自己仅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为数不多中的一个,还是他此生惟一钟爱的女人?她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他和她也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并且无从交流,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呢?这个矮小瘦弱的男人。
乔南星来到公园的那个园子。他推开对开的雕花红门,爽凉之气立刻扑面而来。暴雨狂肆,如烟弥漫。院中柏树和檐下的橡皮树都随风摇摆,倾斜的雨使檐下的空地也渐渐湿了。他点了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心中仍是狂乱的迷惑。他慢慢地回过头去,他永远忘不了婚礼上客人散尽柏宁出现的那刻。那个忧伤、美丽的女人一下子让他沉稳的心颤动起来。
后窗没有打开,百格窗外,竹林在雨中轻摇。“细雨和风,竹林中充满了神奇、亲密的声音……”乔南星曾看见柏宁的一篇文章中这么写,可他听不到那些亲密的声音。他来回走着,急虑、怨恨开始在心中涌动。“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他忽然想起中学课本里的这两句诗,好像并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意。他小学时领悟力就超群,但后来他中断了。如果他也能上大学,他和柏宁将能创造出怎样一个诗情的世界?他又想到了婚礼结束后柏宁出现的那一瞬,怀旧的空气开始弥漫起来。“醉意”是他想到的,他想象自己在柏宁所喜欢的琥珀色的酒中深陷。她迷茫却动情的眼神,充满渴望却冰凉的小嘴,以及迷人的话语都慢慢向他靠近了。
他现在还不想和她见面,他想等和马芳的事情处理好之后。俩人都同意离婚办起来不会很麻烦。他不能再带着马芳的影子去见她。雨中,他一个人躲开众人在这里尽情地想她,可是那些思念此刻滚动在心中却让他无法诉说。他想向她表达,他想象自己把手放在胸前,然后双手向外翻,他不停地想象着自己做着这个动作,像练习台词的一个演员。可那些话语怎么出不来呢?神奇的世界有好些他不明之处,但他深悟柏宁,她的牵引也使他向往灿烂世界背后神奇而无语的奥秘。现在,哪怕她只说她一个人,外面下着大雨,他就会立刻让自己的思念找到去向。他望了一眼桌案上的灰狐色电话,心中燥热。他想和柏宁无遮拦地奔跑在雨里,他只想对她说:我想死你了。
柏宁穿一件白底儿小黑花的短袖上衣,白色长裤,宽檐的草帽下是她披散的微卷着的长发。她向他笑着,明媚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因为被撕掉的结婚证书,乔南星的离婚手续繁杂了一些,但也终于解决了。然而他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他要带着她想要的最好的礼物向她求婚,他还想给她办一个文学作品研讨会和一次画展,这些秘密在他的微笑下浮动。
肖嘉亭虹河时代的预言和市里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的考虑使他突想出开发虹河沿岸旅游资源的念头。明惠市区及上溯七八公里这段河道有些不畅;想让虹河吸引游人,还原她应有的本色,沿岸三个化工厂、三个造纸厂、两个电镀厂、一个磷矿、及若干用土法冶炼的采金点都需整治,或搬迁或取缔。好在大规模的虹河治理工程已经展开。其实,乔南星也是通过治理工程才看到这个旅游项目的可行性的。这几天他还想到了特色旅游,凌汛过后,春季渔讯之时,他要“开河煮鱼”,他相信日益清澈的虹河水会把重唇鱼、槐子鱼等那些久远虹河的老居民重新吸引回来,就像清澈的水库能让白天鹅重新回来一样。这些他都是从明惠地方志上看到的,他总不能带着柏宁游虹河而对它一无所知吧;好多水域的旅游点都把旅游的最佳时光——晨曦初露和残阳西照时分错过了,他会在这点上注意。除此他还准备每月阴历十五、十六搞虹河的夜游。他今天与柏宁的试航就是这样。为了保证安全,除掌船的人外,他还请了两个有经验的船夫。
游船在渐落的夕阳中起航了。乔南星忘了自己以往的激情是如何一下子就冲向她的,今天,他倒是下了好大决心才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感觉到他们断裂的过去又重新缝合起来。他感觉到了她曾受的委屈,它们汹涌地向他冲来。他接住它们,然后把它们抛到身后,他不想让回忆重新伤害她,他们要面对的是明天。他把她拉向船舷,落霞铺满了虹河,灰红的落霞。
乔南星亲自为她做了晚餐。在月光下他们面对面地坐下来。他们端起酒杯向对方示意了一下,谁也没说什么,就各自喝下去。月光下的虹河幽兰神秘,青草的浮香从两岸,从船分开水面的哗哗声中而来。乔南星不想讲话,他怕言语表达不出他的想法和真心;柏宁不能讲话,她怕一讲话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分离已清楚地写在她心中,而他却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她只能用微笑装点一切,她的笑容像星星在他眼中闪耀。
微风吹动了她的衣衫和长发。他起来,为她披上他的外套。她穿过他的衣服,在他和他太太的卧室里。她还穿过其他男人的衣服,那些她自以为与他们没上床就是纯洁关系的男人的衣服。无一例外,她爱上的男人都是一个个环境中最出众的男人,能左右环境的男人,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她同父亲一样深信祖父的失踪不是背叛而是掉队,但三个从五十二个人中生还的人都无法证明祖父曾被流弹击中,三个人还说亲眼看见在船准备靠岸的时候,在丝毫没有预料的敌人岸边的埋伏中,祖父在纷纷倒下的游击队员中站立。柏宁同祖母一样深信祖父不会丢下他那么深爱着的女人,那怀着他骨肉的女人。“他们怀疑他惟一的理由就因为他出身地主,”祖母说,“可地主就不能抗日吗?他怎么就是叛徒呢?”祖母用心中的深信不疑抗衡着人们对她的批斗。
“她爷爷是叛徒。”1979年春天一个傍晚的游戏中一个男孩子说,同伴们就对她叫“叛徒,叛徒。”相隔千里的时空是怎么把她祖父的消息传到另一个陌生城市的?她忘了那是当时还是以后所想的问题,但她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一下子就爱上了小兵,她的爱情从1979年的春天张开了翅膀,那时她9岁。“她爸是工程师,”那群孩子的头儿小兵说,“她爷爷不可能是叛徒。”于是他们的手臂又重新向她张开,而她准备向他们出击的拳脚放了下来。
在落日的余晖中柏宁想象英武的祖父一个空翻从船上跃起,但他功力不行,跃到了河里。“当时怎么就没人横空出世救他呢?”她想。省武术队在市少年宫物色人时,她挤了进去。一向民主的父亲没对她往与他希望的不同路上走发表什么异议,但他看到她填的那张报名表时大发脾气了。“你长着什么榆木脑袋?还想挨斗呀?富农?你怎么想出来的?谁告诉你的?”那是她考虑后才填的——报名表中家庭出身一栏。她总不能填上“地主”吧,而且据她所知,她家怎么也够不上贫农。她在惴惴不安中踏上了离家的路。“如果可能,给改过来。”临走前她父母说。她在自觉矮人一等中度过了10年集体生活,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富农”的出身。
柏宁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乔南星怀里。
“你一夜就这么抱着我?”她问。
他说:“你睡着的时候真像个孩子。”
蕴蓄着蓝意的天空正从清晨的灰明中显现。柏宁洗漱的时候,乔南星又将早饭做好了。
他怎么这么殷勤?柏宁吃着小米粥、炸小鱼想,但是什么也挽留不了我这即将离去的心。他在外对我这么好,在家对媳妇儿也一样,也是滑入与情人不能分与媳妇儿不能离男人婚外恋传统的轨道中。而我将告别这一切,告别往昔混乱的生活,纵然我失去所有。
“鱼好吃吗?”乔南星问。
“香极了。”她说。
“昨夜他们捞上来的。”
“是虹河里的鱼?”她问,“不可能吧?我住在岸边的那些时候可总闻到河里的汽油味儿。”
“你再看看这儿。”
柏宁站起身,走出船舱。湛蓝的天空和极其纯白的云朵在她脚下游动。她以为自己睡多了,出现了幻觉。她抬头,白色的岛屿漂浮在蓝色的海洋里。柏宁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她不相信,怎么会有这么触目惊心的蓝色的天空;她不相信,怎么会有这么纯净碧透的河水。她将目光投向岸边,没有一面镜子能把山峦透照得如此真实,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它就可以清晰地看清自己——姿容秀丽,青春勃发。
“把望远镜给我。”她说,就让自己的激动躲到他递过的望远镜之后。
船向前行着,穿过几座山林黑绿的背影然后向左,驶入了另一个河道。左岸林木邻水而居,在黄、绿之间尽显万千美色,右岸生长着红色低矮的灌木。灌木之后,她从望远镜中看到,是初秋开着白色野花有着黄色干草尚绿的平原,有白桦或独自或三两棵结伴地生长着。
“虹河其实有两个源头,”乔南星说,“一个是我们以前去过的楚阳山,一个是我们今天要去的落霞湖。”
他们是在下午到达的。柏宁又一次为大自然透彻、无尘的美感到惊愕。她脚边的湖水是灰白的,再往远是绿的,再往远是蓝的;绿色的山峦掩映着,洁白的云朵在山谷间飘动。她从没有见过这么盛装的山——绿得透不出一点儿尘土的色彩。怎么没带画笔,她想,真有好多年没画了。
她望了好久才走上岸来。烂漫的野花开满厚厚的地毯般的草地。她感觉到甜甜的清香,从草地,从水面,从对岸的山上吹来,沁人心脾。四周静极了,可以听到云朵用手指抚摸山峦的声音,可以听到水中鱼儿游动的声音,可以听到草间野花开放的声音。乔南星和柏宁在草地上坐下,等待落霞湖最美的时刻——黄昏落霞时刻的到来。
焦糊味裹着浓烟和喊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俩人回头,通红的火焰在离他们百米外的山林中流水般迅速蔓延着。
“着火了!”乔南星说,便对着未上岸的船中的三人喊。
柏宁不知所措起来,边大声地喊“来人啊,着火了!”边往出事地点赶。一个人抱着灭火器从她身后快步冲来,她以为是藏身在虹河水底的祖父横空出世了,但看到的是乔南星的背影。舵手和渔夫也拿着家什跑过来。柏宁从渔夫手里接过一个水盆便跟着他们跑。
“我只想烤一只兔子。”一个女孩坐在地上哭喊。
“哭有什么用?”乔南星对女孩身边的男人喊,“快让她往后撤。”
灭火器把火焰拦腰掐断了一截,但很快,它们又首尾相连起来。
“柏宁,”乔南星被烟呛了一下,他咳嗽了两声说,“快去找人。”
柏宁答应着向后跑去。她不知去哪里找人。她幻想着在虹河水底没有闭上冤屈双眼的祖父能够横空出世,便对着虹河喊:“救火呀,救火呀!”
落霞湖没有回应。
她又朝另一个方向跑。
她四面八方地跑着,喊着,但她未曾谋面的祖父没有回应。她摔倒在地上。不知她心爱的人此时是否已葬身火海,她挣扎着起来,她要与他一起。
是命运吗?她恍忽的脑中想,让我们领略这人间仙境然后让我们今生永不分离?
远处跑动的人影映入了她的视线。一个,又一个,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用盆从湖中舀水;他们用枝条和衣衫抽打火焰;他们把自己裹在浸湿的被子中滚进火里……
“快把周围的树砍了,”一个中年的男人喊,“造成一个隔离带。”
“砍树?”周围有人说,“就是大雪封山,家中断火我们也没砍过树呀?”
“不砍不行了,”中年男人说,“不造成隔离带就控制不住火势。”
“砍哪边的?”村民问。
中年男人用手指了指说:“往前50米,一圈儿,都砍。”
渐起的风像巨大的扇子煽旺了大火。
“谁做的孽呀?!”女人的哭声在浓烟中响起,“我在这儿活了50年都没见过起火呀。”□火翻卷着,升腾着,好多人绝望地垂下手臂。
不用去西藏体验生活了,不用去寻找新的开始了,柏宁想,一切结束了。她把爱恨的目光转向乔南星。
“下雨了!”一个童声喊,“老天爷下雨了!”
人们伸出手,果然,沉重的雨滴落在臂上。接着,大雨铺天盖地下了起来。希望又重新回来,人们借着大雨终于把火扑灭了。
柏宁发现,不知何时村民们围站在他们同船5人的面前。柏宁看见,村民们静默的灰黑的脸和眼中的泪。
烤兔子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那个中年男人向乔南星走来,伸出手。
“他想干什么?”柏宁想冲过去辩争,却见中年男人把手放在乔南星的肩上,拍了拍他说:“年轻人,以后可得注意呀。”就转身走到村民中间。“雨太大,”中年男人喊,“先回家吧,明早6点在这儿集合。”
乔南星用臂揽过柏宁,对其他3人说:“咱们走吧。”
大雨把游船冲出了半里路,他们疲惫地找到它时,雨已经停了。
柏宁从不踏实的睡梦中一次次醒来。隔着木板,她隐约听见他同他们的低语声。临近4点时她终于决心起床了。乔南星早已起来。吃过早饭,他们就又上岸了。雨后的草地有些滑,他们便互相搀扶着。一轮明月渐渐淡下去,偶尔有一两声鸡鸣从远处传来打破山林的寂静。沾着昨夜雨和今晨露水的草很快打湿了他们的裤腿,凉意传遍了全身。
“应该把焦糊的树桩都连根挖出,将整块地平整好,再重新载上树。”乔南星说。在微露的晨光中村民排着队到来了。乔南星用眼寻着,就走到昨天拍了他肩膀的中年男人面前。
“是不是大火烧的?”柏宁问同船的船夫,“他们这么破的衣服都穿上了?”
“不知道,”船夫说,“落霞湖村一般很少有外人来,听说这里特穷。这里人也死性,”船夫指了指后面的几座山,“这山石里都含金矿,谁都知道开发金矿本该就地加工,可他们怕对虹河造成污染,把矿石都运往外地卖,收益起码得减6成。我们村在虹河中游下去一点儿,村里有造纸厂、化工厂,虽说对虹河能造成一定的污染,但也不能眼看着全村几百人一直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啊。明惠搞虹河综合治理,听说要关我们的村办厂,那怎么行啊?村里投资七八十万块就这么打水漂儿了?早起乔经理说想把我们的村办厂迁移走,这,大伙儿还能接受。他还想出资重建这片山林呢。”船夫低声对柏宁说,“你同意他花这大头钱?林子又不是他放火烧的。”
乔南星有那么多钱,投身点儿公益也是应该的,柏宁想,马上想到了马芳,他的钱有人管。她向远处望去,看见面对乔南星的中年男子的脸上已涩涩地露出了笑容。
她又向后看去,阳光正漫过山坡,蓝天、云朵正从新的一天里诞生。她突然想起德国女画家加布里埃勒·明特尔的自发绘画艺术——“我在穆尔瑙实现了一个突变——从临摹自然到感觉一种内容,从抽象化到提供一种萃取物。”她想起中国已故年轻诗人骆一禾的诗:“不要将我的痛苦夸大为惟一的悲苦/不要将我的创造归属我本有的天才/因为在穹顶上包含着万象的传说/因为在穹顶下流淌着众生的世纪。”她感觉到久违的激情又涌到了笔端。
“柏宁,你到底住哪儿呢?”她忽然听见他问。
她给了他一个地址。
乔南星拿花的手臂总不自觉地感到局促,长这么大他还从没有给女人送过花。他不停地把花藏在身后,以躲避行人的目光。终于,他站到了门前。他又整了整领带,感觉自己像个初恋的男孩子。
“你找谁?”从他敲门声后出来的一个老妇人问。
“大娘您好,”乔南星说,“请问柏宁在吗?”
“柏宁?”老妇人看了他一眼说,“她搬走好几个月了。”
“不可能吧?”乔南星说,“我前天还和她在一起。”
“也不知她怎么欠了人家那么多钱,有几个男人三更半夜总来砸门,催她还……”老妇人看着他说“她给我留下一张纸条说她走了,她房租预付到年底呢。”
乔南星说“谢谢”,颓丧得连花都拿不住了。他将电话打到省城记者站,那边说她早就辞职了。他又将电话打到北京,答案还是一样。
他还追问。
“我们提供不了任何线索,”报社人事处的女人说,“她家庭成员一栏是空的。知道你是她亲戚,不然还不告诉你呢。你是她亲戚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呀。”
怎么回事?乔南星心想,我前天还和她在一起呢。他摸了摸头上的伤疤,不是做梦呀。那么她藏身在哪一处时空之中呢?!她不会是被马芳、马长远迫害致死而成了鬼魂?她一个亲人都没有?她从何处而来?难道她的到来只是为了给我启示吗?我眼中那个美丽、忧伤的女人是她的真身还是化身?怪异的想法在他脑中飞闪。
乔南星坚信柏宁真的存在过,并且很可能现在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后悔不如早点把实情告诉她。她心中一定是绝望至极,可是他怎么一点儿都没有看出她准备离去的迹象?乔南星把他疲惫的身体放在床上。他净身出户把家留给了马芳,在公园的那间办公室里支起了单人钢丝床。床安抚了他疲惫的身体却不能让他飞转却有些麻木的头脑停息下来。他看见自己拉着柏宁的手从深深的庭院走过,粉色的花瓣像雨那样飘落下来,她笑着,在缤纷的花瓣雨中起舞。突然,几只灰黑色的大狗不知从哪里窜出,咬住他们。“快唱歌”他对她说,“快唱歌。”他怎么突然想起让她唱歌?他还没听过她的歌呢。他正疑惑,就见狗在她的歌声里松开了他们,静静地趴在地上。他的梦也把她松开,他睁开眼,没有狗,没有花,没有庭院,更没有她;他孤自躺在冰凉的床上,窗外夜暮已至。
配合政府的虹河治理工作,乔南星出资让中游的化工厂和造纸厂迁出;他还开展了全民宣传和义务劳动活动——把最美的风景还给自然。民众话语和行为日趋粗俗的现象也引起了乔南星的注意(其实是以前听柏宁说的),他赞助由政府设立了市民文明基金;针对明惠私人手中钱的再创造价值不高的问题,他还想搞“钱的最佳利用”成就奖,名字刚定,还不理想。
乔南星也亲自参加治理虹河的义务劳动。他没有坐治理小组的专车,而是乘坐公交总公司免费接送市民到工地的大巴。大巴在戴着绿色领巾自愿者的招手下停车。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他就把座位让给了一个少年。
乔南星右手高举,扶着扶手。他的手臂渐渐麻了,头开始发沉,脚下发轻。他知道他不会死去,也不会晕倒,努力着,可以挺在晕倒前玄惑、空虚的那刻,于是他就用力握着扶手,用力踩着玄惑。指尖麻硬,他把手从扶手上拿下,那些麻硬便与整个手掌相连并颤动起来,形成一个大范围的麻木,他整个身体,整个心灵,都立在这刻,直直的,硬硬的,神玄美妙。车终于到了。面对沸腾的工地和人群他的泪水不自觉涌了出来。他用力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看到了方洁。他知道为治理虹河她也出了不少钱。但他最想见的日夜思念的柏宁没有出现在视野之内。
“我长得矮,我得站到台上去。”阶段治理总结表彰会开始时乔南星站到台上去,他蓝色的工装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乍眼。“对不起,刚从工地来,没来得及换衣服。”他抱歉地点一下头,看见人们亲切的眼光。他扫了一遍会场,失望地没有找到他深爱着的柏宁的目光。
冬去春来,乔南星还是没有一点儿柏宁的消息。他想为她组织一次文学作品研讨会的构想也因她的失踪一直耽搁着。到了6月,他决定召开这没有作者参加更能让评论家坦陈直言的研讨会,他通过在明惠文化节上认识的一位文化报的记者为研讨会请来了专家、评论家。
研讨会是在公园东北角那个庭院那间有着飞檐、雕花红门的屋里举行的。百格窗外,绿竹修静地立着,在灰蒙的天空映照下是湿绿的,灰色的小鸟鸣叫着飞上屋檐,或在细小的竹枝上沉沉地坠着。艺术之息在屋里吹拂。
“嘀嘀”,谁的手机响了起来。乔南星有些厌恶地左右看着。“乔总”,他听见小宋轻喊了一声然后用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手机。他摆手。小宋做了一个很急的表情。他坚定地做了一个合上的手势。于是小宋又重新坐好位置。
“《对诗人的回忆》中那几个空翻写得精采,当一个学武术的少女用她真切的行动表达她突然发现恋人的激动、惊喜时,爱情的火焰却在那中年诗人胆怯的目光中熄灭了。”专家说。
“《祖父是叛徒》提出的问题是尖锐的,人们不愿将抗日中牺牲的祖父承认为烈士,只因他是地主。”专家说。
“在幻觉世界与事实真相的转换间她用的手法是高明的……”
“主体位置的间离……”
“在澳洲,用赌场收入建艺术中心……”
“东方文化应走自己的路……”
……
故事和情节慢慢流失了。流失了故事和情节的话语就在乔南星的头脑中渐渐陌生、沉重起来。他沉重的头有好几次从它应在的位置突然地下落,然后他便从短暂的神志不清中觉醒。那是柏宁的世界,我应该关注的,他想,但他的头脑对他们所讲的话产生不了丝毫兴趣。他用坚强的意志同他想沉睡的大脑作战,只能打个平手。他听得见自己逐渐沉静的呼吸,这种平静之气慢慢包住他。他还可以听见别人的发言,遥远而微弱,似柏宁一样与他相隔。
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把心思转移到别处。他环顾了几眼屋子:卷在一起的红色横幅、装着绿色领巾的黑红色木箱、刻写着文明用语的铜匾……他想把怎样清晰、明丽的世界交还给她,可她却依旧藏身在他看不见的远方或近旁。他望了望窗外,已经放晴了,阳光把树叶清晰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他还不能用恰切的言语表达出他的思念,但不管用怎样的方式表达,他的思念是同样有力而令人心碎的。
“刚才可能是柏宁来的电话,”研讨会结束时小宋说,“你的手机关了,她就打到我这儿。”
乔南星突然害怕起来,他怕变化,怕柏宁再爱上别人。
昨夜又梦到柏宁了,竟还梦到她写的一首诗:我们妖精/飞跃一个个城市/帮孩子们实现梦想。他还梦到春季柏宁在京城的画展。他准备亲自布置展厅。你行么?柏宁问。他不容置疑的自信微笑地回答了她。她也就不再追问,女人的好多弱点都被她毫不介意的个性严实地遮住。他相信他们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她不为钱而喜欢他就使他确信自己。果然,当她走入布置好的展厅时,他看到她少有的欣喜之情溢满了双眸。整个展厅从屋顶而下都用红底上盛开着月黄、玫瑰紫花朵的装饰布装饰一新,装饰布不是平平地贴在墙上,而是像半合半开的帷幕一样打着褶儿。一块块缝制在装饰布上的纯黑丝绒则是每幅画的背景。他们之间到底还是有不短的距离。柏宁要把4幅自画像同时挂出来时,乔南星说“一个不够么,还不是一个人?”“有些女人天生不可能是一个人,”柏宁说,“比如我。”
要是没有遇见柏宁,我这一生真是白活了,想着昨夜的梦,他想。录音机里突然唱出罗大佑的歌:“要不是有一个你走过,我的人生将如此浅薄。”我浅薄的人生,他想。
他的心思穿梭在往日之间,却不愿落脚在具体的一处。身世羁旅,悲欢离合,他想他徒有诗人的忧郁。他第一次想到“忧郁”,这个忧郁瞬间一下子却在心里涌满了什么。他沉默着,让这秘密属于他自己。他望了一眼窗外。星空除外,大地除外,青草和鸟鸣除外。让饥饿、困苦的心灵也感觉到色彩和音乐吧,他又望了一眼窗外。
96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