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思序

《语》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谓礼乐、射御^[2]、书数^[3]、书画之流也。《易》之《山坟》《气坟》《形坟》^[4]，出于三皇^[5]，山如山，气如气，形如形，皆画之椎轮^[6]。黄帝制衣裳有章^[7]数，或绘或绣，皆画本也。故舜十二章^[8]，山、龙、华虫^[9]，曰观古人象。《尔雅》曰：“画，象也。”言象之所以为画尔。《易》：“设卦，观象，系辞。”^[10]《论语》：“绘事后素。”^[11]《周礼》：“绘画之事后素功。”画之为本，甚大且远。自古说伏戏^[12]画八卦，读为“今汝画”^[13]之“画”。“画”，文训为“止”，不知“画八卦”为等义。故画当为画，但今画出于后世，其实止于画字尔。又今之古文篆籀禽鱼，皆有象形之体，即象形画之法也。

思丱角^[14]时侍先子^[15]游泉石，每落笔，必曰：“画山水有法，岂得草草？”思闻一说，旋即笔记。今收拾纂集，殆^[16]数十百条，不敢失坠，用贻^[17]同好。噫！先子少从道家之学，吐故纳新，本游方外。家世无画学，盖天性得之，遂游艺于此以成名焉。然于潜德懿行^[18]、孝友仁施^[19]为深，则游焉息焉^[20]，此志子孙当晓之也。

【今注】

[1] 此段出自《论语·述而》。

[2] 射御，射箭和御马之术。古代六艺中的两种，都属尚武的技艺。《书·秦誓》：“仡仡勇夫，射御不违。”

[3] 书数，六艺中的六书、九数之学。《列子·仲尼》：“有善治声乐者，有善治书数者。”

[4] 《山坟》《气坟》《形坟》，合称“三坟”，是传说中我国最古的书籍。相传天皇先灵氏取天象以治人世，演《象坟》，后来发展成《山坟·连山易》；人皇居方氏研气命以卫民生，演《气坟》，后来发展为《气坟·归藏易》；地皇后德氏酌地形以谋地利，演《形坟》，后来发展为《形坟·乾坤易》。《乾坤易》就是后来的《周易》。

[5] 三皇，天皇、地皇、人皇，是传说中上古的三个帝王。参见上注。

[6] 椎轮，原始的无辐车轮。比喻事物的草创。

[7] 章，指衣服上所绣的赤白相间的花纹。《周礼·冬官·考工记》注：“画缋之事，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

[8] 十二章，古代天子之服绘绣的十二种图象。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称上六章；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称下六章。出自《周礼·春官·司服》“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汉郑玄注：“《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缋，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希绣。’此古天子冕服十二章。”

[9] 华虫，雉的别称。此指冕服上的画饰。

[10] 此句语本《易·系辞上》：“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指古人观察卦爻之象，加以解释。

[11] 绘事后素，语出《论语·八佾》：“子曰：‘绘事后素。’”朱熹集注：“绘事，绘画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12] 伏戏，即伏羲。

[13] 今汝画，语出《论语·雍也》：“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这里的“画”字，古人解释为“止”。指自己裹足不前。

[14] 丱（guàn）角，小儿头发束成两角形。指少年时期。

[15] 先子，先父。

[16] 殆，大概。

[17] 贻，赠送。

[18] 潜德懿行，不为人知的美德和杰出的善行。

[19] 孝友仁施，孝顺友爱，施行仁义。

[20] 游焉息焉，语出《礼记·学记》：“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形容一心修习，终身不违的专注状态。

【今译】

《论语》说：“要立志于求道，立足于修德，行为依于仁，并学习六艺。”“六艺”就是指礼乐、射箭、御马、六书、九数、书画等等学问。《易经》有山坟、气坟、形坟之说，出自三皇时代，山取象于自然之山，气取象于自然之气，形取象于自然之形，这些都是画的初始。黄帝定下了衣服的制度，对衣服上的花纹有具体的规定，或出于手绘，或出于绣工，这些都是绘画的本源。舜时规定衣裳的花纹有十二种，其中有山、龙、雉的形象，他说是承袭古人的图像而来。《尔雅》说：“画，就是形象。”这是说描绘形象所以称之为画。《易经》说：“确定卦图，观察卦象，加以阐述。”《论语》说：“绘画的工作从施粉地开始。”《周礼》说：“绘画的开展在制作素地之后。”可见绘画的源头是十分宏大久远的。自古以来就说伏羲画八卦，这个“画”字，应当读为“今汝画”的“画”，按文字训诂，这个“画”是“止”的意思，“画八卦”的“画”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今人所说的“画”是绘画的含义，产生于后代，其实是从文字刻画而来。今天可见古代的篆籀文字中，鸟和鱼字都有飞鸟、游鱼的形象，都是象形体，这种象形字就是画法的源头。

我（郭思）从少年时起侍奉先父（郭熙）优游山川泉石，每次见先父落笔作画，必然会说：“画山水有一定的法度，怎可以草草从事呢！”于是我每听到一点言论，就马上作下笔记。如今收拾整理编为文集，大概有数十上百条之多，我不敢遗失，并将这些公诸同好。哎！先父从小喜欢道家之学，曾修习吐纳导引之术，一心游于天地自然之外。我家先世没有从事绘画的，父亲的本领完全出于他天性，于是后来他以绘画成名。但他更有不为人知的美德和善行，孝敬友爱、施行仁义之心根深蒂固，终身奉行，对于他的志向和美德，后世子孙更应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