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娜娜(8)
蒙马特区韦龙街五层一套小公寓里。娜娜和冯丹邀请了几个朋友来吃三王来朝节饼,同时庆祝迁入新居,因为他们搬到这里来住仅有三天。
他们住到了一起,并非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在蜜月的热恋中突然决定的。娜娜大发雷霆,硬把伯爵和银行家赶出大门的第二天,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要塌下来了。她的处境一目了然:债主马上就要拥进她家的前厅,甚至干涉她的爱情,扬言要拍卖她的一切,如果她不顺从的话;为了让他们把四件家具留下来,就得没完没了地与他们争吵,直吵得头昏脑涨。她宁愿放弃一切。再说,奥斯曼大街那套房子,她也住腻了。那几个大房间,全都粉刷成金黄色,真是看不顺眼。她迷恋上冯丹之后,就梦想有一间明亮、漂亮的卧室,就像她昔日当卖花女时所向往的一样,不过那时她所向往的,仅仅是一个带穿衣镜的红木衣柜和一张挂蓝色棱纹布帐子的床。两天之中,她卖掉了能够出手的一切,包括小摆设、珠宝首饰等等,然后带着一万法郎不知去向,连招呼都没对门房打一声,像一头扎进水里逃走了,没留下一点踪迹。这样一来,那些男人就再也不会来纠缠了。冯丹挺可爱,没说半个不字,一切由着她,甚至表现得像个好伙伴。他手头也有将近七千法郎,同意拿出来与少妇的一万法郎凑在一起,尽管大家都说他是个小气鬼。有了这笔钱作为成家的资本,他们心里踏实了。从此,他们便一块花凑到一起的这笔钱,租下韦龙街这套两居室的公寓,并且配置了家具,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分享一切。开头的时候,的确过得挺美满。
三王来朝节这天晚上,勒拉太太头一个带着小路易到了,冯丹还没回来,所以她斗胆对娜娜表示担忧,说看到侄女放弃了优越的地位,她感到胆寒。
“啊!姑妈,我好爱他!”娜娜大声说道,双手以优美的姿势抱在胸前。
这句话对勒拉太太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效果,她的双眼立刻潮润了。
“这倒是真的,”她深信不疑地说道,“爱情第一嘛。”
说罢,她啧啧连声赞叹几个房间的漂亮。娜娜引她看了看卧室和厨房。天哪!房间并不很宽敞,但都重新粉刷过,又换了糊墙纸,而且充满宜人的阳光。
勒拉太太让小路易留在厨房里,站在女佣身后看烤鸡,而她趁机请娜娜在卧室里停留一会儿,她有些想法斗胆和她谈一谈,因为佐爱刚刚离开她家。佐爱对主人真是忠心耿耿,勇敢地坚守岗位。工钱嘛,过些日子太太再给她好了,她并不为这个担心。在奥斯曼大街那套公寓混乱不堪的局面中,是她应付了债主,组织了体面的撤退,挽救了不少残存的东西,在债主们追问时总是回答说太太出门旅行了,而又从来没有告诉他们地址。甚至,由于害怕有人跟踪,她放弃了来看望太太的乐趣。然而今天早晨,她来到勒拉太太家,因为出现了新情况。昨天晚上,一些债主又来了,有地毯商、煤炭商、洗衣妇等,主动表示愿意放宽还债的期限,甚至表示愿意借一大笔钱给太太,只要她同意搬回去住,做人处事放聪明些。姑妈转达佐爱的原话,说这件事情背后可能有某位先生在出主意。
“绝不可能!”娜娜愤慨地说道,“哼!这些生意人多么卑鄙!他们以为我要了清他们的债,就应该卖身!……你看出来了吧,我宁愿饿死,也不会欺骗冯丹。”
“我也是这么回答的,”勒拉太太说道,“我的侄女心肠太好了。”
可是,娜娜听说“藏娇屋”别墅给卖了,而且是由拉博德特以极低的价格帮卡罗莉娜·埃凯买下的,大为恼火。这件事使她对那帮女人特别气愤,她们一个个装腔作势,其实才是真正的婊子。哼!一点儿不错,她比她们每个人都正经得多!
“她们爱吹牛尽管吹,”她最后说道,“钱不能给她们带来真正的幸福……再说,你看出来了吧,姑妈,我现在太幸福啦,那帮人是否还存在我都不知道。”
正在这时,马卢瓦太太进来了,头上戴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那帽子什么形状只有她自己说得出来。大家又见面了,都挺高兴。马卢瓦太太说,她见到大场面就胆怯,现在好了,她可以经常来打打牌了。娜娜第二次引她们参观她的新居。到了厨房里,见女佣正在往烤鸡上浇汁,她就当着她的面说要节省过日子,雇个女佣花钱太多,她想自己料理家务。小路易乐呵呵地盯着烤鸡架。
外面传来说话声。是冯丹领着博斯克和普吕利埃进来了。可以入席吃饭了,肉汤已端上餐桌,但娜娜第三次引客人参观她的新居。
“啊!孩子们,你们住在这里多舒服啊!”博斯克说道,他说这话只不过是为了讨邀请大家来吃晚饭的主人喜欢,因为实际上,他对于他所称的“窝儿”问题向来不感兴趣。
到了卧室里,他又言不由衷地说开了恭维话。平常,他认为女人都是畜生,想到一个男人居然会受这样一个肮脏的畜生束缚,他就非常气愤;他是一个醉鬼,一向冷眼看世界,使他义愤填膺的,只有这件事。
“啊!这两个家伙!”他眨着眼睛说道,“他们瞒着大家筑起了这个窝儿……好啊!说实话,你们做得对。妈的!以后我们常来看看你们,倒是够意思的。”
这时,小路易骑着笤帚把过来了。普吕利埃阴阳怪气地笑一笑,说道:
“瞧!这孩子已经是你们俩的了?”
这句话挺逗趣。勒拉太太和马卢瓦太太笑得前仰后合。娜娜一点都没生气,而是动情地笑了,说可惜事实上不是这样,为了孩子和她自己,她倒希望是这样;不过,他们也许会生个孩子的。冯丹装出和善可亲的样子,把小路易抱在怀里,学小儿语逗引他:
“这并不妨碍他爱他的小爸爸是不是……叫我爸爸,坏小子!”
“爸爸……爸爸……”孩子咿呀叫起来。
大家都跑拢去抚摩他。博斯克不耐烦,说还是入席吃饭吧,只有吃饭是正经事。娜娜要求让小路易坐在她身边。晚餐吃得很愉快。不过,博斯克心里不痛快,因为孩子坐在他旁边,他时时得提防孩子打翻他的餐盘;勒拉太太也使他感到不自在,她显得感情缠绵,悄声告诉他一些隐私,说有些挺体面的先生现在还追求她,说着说着,她两眼泪汪汪的,直往他身上贴,他不得不两次推开她的膝盖。普吕利埃对马卢瓦太太也不礼貌,一次也没给她递过菜。他心里只有娜娜,看到娜娜挨着冯丹,觉得挺不是滋味。何况这对情侣在席间动不动就亲嘴,实在讨人厌。他们不顾一切礼仪规则,竟然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
“见鬼,吃饭吧,你们有的是时间亲嘴!”博斯克嘴里塞满食物,一次又一次说道,“等我们走了再亲也不迟嘛。”
可是娜娜控制不住自己。她沉醉在爱情之中,处子般的脸红红的,始终笑嘻嘻的,脉脉含情,一双眼睛总是盯着冯丹,用各种各样的昵称唤他,什么“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小猫”等等,当他递水或盐给她时,她就侧转身子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碰到什么地方吻什么地方。如果冯丹抱怨她,她就用巧妙的策略,装得像挨了打的母猫一样温顺、娇柔,回过头来,悄悄抓住冯丹的手,捏住不放,还亲一下。她非得摸一下属于他的东西不可。冯丹弓着背,乖乖地接受她的爱抚。肉欲的快感使他的大鼻子不停地翕张。他那张山羊脸,又难看,又滑稽,像个丑八怪,由于受到这位白白胖胖的漂亮女郎深挚的爱,而显得得意非凡。有时,他也回报娜娜一个吻,那神态,显然是一个享有各种乐趣但想表现得可亲可爱的男人。
“说实话,你们俩真讨厌!”普吕利埃嚷道,“喂!你从这里滚开!”
他赶走冯丹,调换了餐具,自己取代他坐到娜娜旁边。全桌的人鼓掌欢呼,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冯丹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露出火神为爱神洒泪的滑稽表情。普吕利埃立即对娜娜大献殷勤,在桌子底下去碰她的脚,娜娜猛地一脚踢过去,叫他放老实点儿。不,她才不会和普吕利埃睡觉呢。上个月,她觉得他模样儿长得俊,倒是对他动了心;现在她见了他就讨厌。如果他再假装捡餐巾捏她的腿,她就把酒杯朝他脸上砸过去。
不过,晚餐的整个气氛还是挺愉快的。大家自然而然聊到了游艺剧院。博德纳夫那个流氓还没有死?他那个脏病又犯了,折磨得他痛苦不堪,浑身脏得谁也不敢碰他。昨天晚上排练时,他不停地骂西蒙娜。这家伙死了,是不会有什么演员为他落泪的!娜娜说,他如果请她担任一个角色,她会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而且她说不想再演戏了,剧团怎么说也比不上小家庭。冯丹呢,无论在新上演那出戏里,还是在正排练的那出戏里,都没有担任角色,便以夸张的方式附和娜娜的话,说他现在享受到了人生幸福,因为他完全自由了,晚饭后能够陪伴在他的小猫咪身边,一块跷起脚烤火。其他人都啧啧赞叹,称他们是一对幸运儿,假装羡慕他们的幸福。
大家分吃了三王来朝节饼。蚕豆给勒拉太太分到了,她把它放进博斯克的酒杯。于是,大家齐声喊道:“国王喝酒!国王喝酒!”娜娜趁大家快活地嚷嚷的机会,走过去钩住冯丹的脖子,一边吻他,一边咬住他的耳朵说悄悄话。但漂亮小伙子普吕利埃气恼地笑着嚷起来,说他们这样做不符合规矩。小路易躺在两张椅子上睡着了。大家一直闹到一点钟才散去,一边下楼一边大声说再会。
一连三个星期,这对恋人的生活的确充满了欢乐。娜娜觉得回到了她穿上头一件绸裙而喜不自胜的岁月。她很少外出,领略着清静而简朴的家庭生活。一天,她一大早下了楼,亲自去拉·罗什福科市场买鱼,不料劈面碰到从前的理发师弗朗西斯,不禁愣住了。理发师像往常一样,穿戴体面,上等料子的内衣,无可挑剔的礼服,而她却穿着晨衣,披头散发,趿着旧鞋子。这副模样在街上让他撞见,她真觉得无地自容。但理发师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对她反而礼貌有加,什么也没询问,只当太太正在旅行。唉!太太这次决定外出旅行,可想苦了许多人!大家都觉得像失掉了什么。然而,少妇出于好奇心,忘记了最初的尴尬,终于向理发师打听起来了。由于人多拥挤,她把理发师推到一个门洞里,手里拎着小菜篮子,与他面对面站着说话。对她这次出走有些什么议论?啊,我的天!请他理发的太太们,说的说这个,说的说那个,总之议论得可凶了。对太太来讲,真是一大成功呢!那么,斯泰内呢?斯泰内先生可是一落千丈了,如果他想不出什么新办法,后果就惨啦。达盖内呢?啊!这一位嘛,日子过得挺好。达盖内先生善于安排自己的生活。往事的回忆使娜娜兴奋起来,她张开嘴还想再问,但觉得难以启齿说出缪法的名字。弗朗西斯微微一笑,先提起了缪法伯爵。至于缪法伯爵,他真是可怜,太太走后,他痛苦不堪,灵魂受尽了折磨,他找遍了太太可能去的一切地方,最后米尼翁先生碰到了他,才把他领回家。这消息使娜娜大笑不止,但笑得挺不自然。
“哦!他现在与罗丝在一起了,”她说道,“很好,你知道,弗朗西斯,我才不在乎呢……你看这个伪君子!他在我这里养成了习惯,就一个礼拜也熬不住啦!他还信誓旦旦对我说什么,在我之后,就再也不要任何女人了呢!”
娜娜怒火中烧。
“他只不过是我的残羹剩饭,”她又说道,“是罗丝捡去的一个坏蛋!哦!我明白了,罗丝是想报复我从她身边抢走了斯泰内那家伙……她真有两下子,把被我赶出门的一个男人勾引到了自己家里!”
“据米尼翁先生的说法,事情可不是这样。”理发师说道,“他说是伯爵先生把你赶了出来……是的,而且方式十分粗俗下流,他一脚踢在你屁股上把你赶了出来。”
娜娜顿时脸色变得煞白。
“啊?是吗?”她嚷道,“他一脚踢在我屁股上?……这女人太过分啦!事实上,亲爱的,是我把他赶下楼的,那个王八!是的,他是王八!这你可能知道。他的伯爵夫人和所有男人睡觉,甚至和福什里那个坏蛋睡觉,让他当了王八……而那个米尼翁,成天在马路上游荡,为他的丑八怪老婆拉皮条,可是他老婆瘦刮刮,根本没人要!……这些人真肮脏!这些人真肮脏!”
娜娜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喘,又说道:
“噢!他们居然这样说……好啊!亲爱的弗朗西斯,我要去找他们……你愿意我们马上一块去吗?……是的,我一定要去,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还有胆量说往我屁股上踢了几脚。踢我几脚!我从来就没有容忍任何人这样做,也永远没有任何人敢打我,明白吗?哪个男人碰我一根毫毛,我就要把他吃掉。”
不过,她还是平静下来了。他们毕竟爱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在她眼里,他们只不过像她鞋底上的泥巴一样。与这些人计较,岂不脏了她自己!她问心无愧。弗朗西斯随便起来,见娜娜穿着晨衣出来买菜,在离开她时便给她一些忠告。为了一时的热恋而牺牲一切,她这就不对了;这种一时的热恋,会把生活毁掉的。娜娜低头听着;弗朗西斯说这些话时,露出难过的神色,他是过来人,不忍眼见这样一位漂亮的姑娘自己葬送自己。
“这个嘛,是我自己的事。”娜娜终于说道,“不过,亲爱的,我还是该谢谢你。”
她握了握弗朗西斯的手。弗朗西斯尽管衣着体面,但手总有点儿黏糊糊的。分手之后,她就买鱼去了。整个这一天,她脑子里老是想着踢屁股这件事,甚至告诉了冯丹,又装出一副女强人的样子,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个小指头。冯丹呢,则自命清高,说所有道貌岸然的男人都是衣冠禽兽,应该蔑视他们。听了这句话,娜娜心里真的充满了蔑视。
就在这天晚上,他们去意大利剧院,看冯丹认识的一个小娘儿们首次登台演出。这个小娘儿们所担任的角色只有十行台词。将近深夜一点钟,他们步行到蒙马特高地,在党丹河堤街买了一块咖啡奶油蛋糕,回到家之后上了床吃,因为天气虽然不暖和,但也没有必要生火。他们肩并肩半坐半卧,被子盖住腹部,枕头摞起来垫在背后,一边吃蛋糕,一边议论那个小娘儿们。娜娜觉得她长得很丑,一点也不漂亮。冯丹趴卧着,把床头柜上蜡烛与火柴之间切成块的蛋糕,递给娜娜。说着说着,他们俩争吵起来了。
“哼!”娜娜嚷起来,“真要说的话,她的眼睛活像钻出来的两个窟窿,她的头发就像一把乱麻。”
“住嘴!”冯丹说道,“她的头发漂亮极了,她的眼睛燃烧着热情……真奇怪,你们女人总是你咬我我咬你。”
他现出愤愤不平的样子。
“行啦,你说得够多了!”娜娜气哼哼地说道,“你知道,我可不喜欢人家来烦我……睡觉吧,再争下去可不会有好结果。”
冯丹吹灭了蜡烛。娜娜怒气难消,还在嘟嘟囔囔:她受不了别人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她一向是受人尊重的。冯丹呢,来个横竖不答理,娜娜也只好住了嘴,但她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真见鬼!你这样翻来覆去有个完没有?”冯丹突然坐起来嚷道。
“能怪我吗?这床上有蛋糕屑。”娜娜没好气地说道。
床上的确有蛋糕屑,她连大腿下面都感觉到了,浑身给沾得痒痒的。哪怕只有一粒蛋糕屑,都会使她感到浑身奇痒,连皮肤也挠破了。平常也有在床上吃糕点的时候,但吃完之后,不是总要把被子抖干净吗?冯丹憋了满肚子火,点亮了蜡烛。两个人下了床,光着脚,穿着睡衣,把被子掀开,用手扫掉床单上的蛋糕屑。冯丹冷得直哆嗦,赶快睡下,娜娜叫他擦一擦脚,他根本不理睬。娜娜终于也上了床,但刚一躺下,又翻腾起来。床上还有蛋糕屑。
“真见鬼!”她说道,“肯定是你的脚沾上来的……我可受不了!跟你说吧,我可受不了!”
说罢,她要跨过冯丹的身体,跳下床去。冯丹困极了,被她闹得忍无可忍,便狠狠地掴了她一记耳光。这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得她一头栽倒在枕头上,一下子傻了眼。
“喔唷!”她只这么叫了一声,同时像孩子似的深深叹口气。
冯丹问她还翻腾不翻腾,威胁说,她要是再翻腾,就再给她一记耳光。说完,他吹灭蜡烛,仰面一躺,立刻打起呼噜来。娜娜把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啜泣着。仗着力气大耍威风,真可耻。但她着实害怕了,冯丹平常那副滑稽的模样,刚才变得真吓人。她的火气消掉了,像是那记耳光使她平静了下来。她不敢碰冯丹,身子紧贴靠巷子那边的墙壁,尽量把地方让给他。她虽然面颊火辣辣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人疲乏得浑身酥软,驯服中困顿不堪,就是有蛋糕屑也感觉不到,最后甚至睡着了。早晨她醒来时,赤裸的双臂搂住冯丹,紧紧地贴在胸前。他不会再打她了,不是吗?永远不会了。她爱他爱得太深,挨他的耳光也心甘情愿。
于是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从此半句话不对劲,冯丹就掴她的耳光。她给打惯了,次次都忍受着,但有时也大喊大叫,威胁冯丹;冯丹推得她贴住墙壁,说要掐死她,她又软了下来。通常,她倒在一张椅子里,呜咽五分钟,过后就把一切忘到了脑后,又快活起来,又是唱又是跳,满屋子跑来跑去,飘摆的裙子窸窣作响。然而,最糟糕的是,现在冯丹整天在外边,不到半夜不拢屋。他经常去咖啡馆会朋友,娜娜容忍一切,战战兢兢,温柔体贴,只担心埋怨他两句,他就会一去不回。可是,有些日子,马卢瓦太太和她姑妈及小路易都不来给她做伴,她就感到无聊得要死。因此,有个星期日,她去拉·罗什福科市场碰到萨丹,感到格外高兴。当时,她正在讨价还价买鸽子,而萨丹买了一把萝卜。自从冯丹请王子喝香槟酒那天晚上之后,她们俩就没有再见过面。
“怎么?是你!你也住在这个街区吗?”萨丹见她穿着拖鞋,这么早就上街来买菜,惊异地问道,“哦!我可怜的妹子,看来你混得不顺利!”
娜娜皱了皱眉头,叫她不要再说下去,因为旁边有别的妇女,都穿着室内便袍,没穿内衣,头发散乱,白花花沾满羽毛。每天清晨,这个街区的青楼女子,把过夜的男人送出门之后,就纷纷跑来买菜。她们睡眼惺忪,趿着旧鞋,经过一夜烦人的应付,情绪恶劣,肢体疲乏。她们从十字路口的各条街向菜市场走来,有的年纪还轻,脸色十分苍白,情态慵困,姿色撩人;有的人老珠黄,体态臃肿,皮肤松弛,在接客以外的时间,再也不在乎别人看到她们这副模样。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头看她们,但她们没有一个露出一丝微笑,全都行色匆匆,像一般家庭主妇,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里。正当萨丹付钱买下那把萝卜时,一个年轻男子,大概是一个上班迟到的职员,打她身边经过,对她说了声:“早上好,亲爱的。”萨丹猛地直起腰,像王后般尊严受到冒犯,说道:
“这个猪猡发什么神经?”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仿佛认识这个人。三天前午夜时分,她独自从大街那边往回走时,在拉布吕耶街拐角处同他交谈了将近半个钟头,想拉他到家里过夜。但想起这件事,她心里更加恼火。
“这些人真没教养,大白天的,冲你嚷些不三不四的话。”她又说道,“我们出来买东西,不就是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嘛。”
娜娜终于买下了那几只鸽子,尽管她怀疑是不是新鲜。萨丹领她到自己住所门口看一眼;她就住在附近,即拉·罗什福科街。等到身边没人时,娜娜便告诉她自己正与冯丹爱得难分难解。到了自己家门口,矮小的萨丹站住了,手臂下夹着萝卜,兴奋地听着娜娜讲的最后一件事:娜娜赌咒发誓地瞎编说,是她朝缪法伯爵屁股上狠狠踢了几脚,把他赶出了大门。
“啊!干得真漂亮!”萨丹一迭声说道,“干得真漂亮!踢得好!他一声都没敢吭,不是吗?真是个懦夫!我当时在场看见他那副嘴脸就好了……亲爱的,你做得对。金钱嘛,呸!我一旦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就宁愿为他而死……怎么样?常来看我吧,你得答应我。就是左手边那扇门,你敲三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因为经常有来捣乱的人。”
从此之后,娜娜百无聊赖时,就去看萨丹。每次萨丹都在家,因为她不到十点钟不出门。萨丹住着两个房间,是一个药店老板帮她购置了家具,以免警察来找她的麻烦。可是,才过了一年,家具都砸破了。椅子坐垫穿了窟窿,窗帘弄脏了,屋子里垃圾遍地,乱七八糟,像一群疯猫生活的地方。有时早晨起来,她自己也看不过去,便下决心把房间打扫一下,费力气清除积垢,可是只要一动手,不是拽下一根椅子横档,就是扯下一块窗帘碎片。近来,房间里更脏了,连门槛都迈不进去了,因为门口横七竖八地落满了脏东西。最后她干脆什么也不再收拾了。只有在灯光下,那个带穿衣镜的衣柜、挂钟和残缺不全的窗帘,还能给嫖客们一点假象。不过六个月来,房东一再威胁要把她赶走。那么,她为谁爱惜这些家具呢?莫非为那个药店老板?决不!这样,遇到早晨起来心情好的时候,她就一边声嘶力竭叫喊:“喂!”一边猛踢衣柜和五斗柜,踢得柜身都要裂了。
娜娜几乎每次来的时候,总发现萨丹躺在床上。萨丹早晨下楼去买了菜回来,总感到困顿不堪,往床边一歪,又睡着了。白天,她总是东歪西倒,在椅子上打瞌睡,直到天黑掌灯时分,才清醒过来。娜娜觉得在萨丹家待着很愉快,往乱糟糟的床上一坐,什么事也不用干,地板上随便扔着脸盆,头天晚上在外面溅满泥的裙子,沾得沙发上尽是泥点子。她们在一起没完没了地闲聊,推心置腹;萨丹穿着睡衣,趴在床上,脚跷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有些下午烦愁难解之时,她们就买苦艾酒来喝,按她们自己的说法是“为了忘却”;萨丹也不下楼,甚至裙子也不穿,走到楼梯口,趴在栏杆上,叫小门房去买酒。小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妞儿,她立刻送上来一杯苦艾酒,一边偷偷地打量萨丹裸露的腿。娜娜一提起她的冯丹,话就没个完,每说十句话,就离不了冯丹长,冯丹短。萨丹这姑娘为人老实,娜娜没完没了地讲她如何在窗口等待,怎么为了一个红烧肉烧煳了而吵架,一连好几个钟头赌气谁也不理谁,上了床又怎样和好了,等等,她听了倒也不觉得烦。娜娜渴望能和人聊聊这些事,最后把自己如何一次次挨耳光的事也全都抖搂出来了。上个礼拜,她的眼睛被打肿了;昨天夜里,冯丹还因为找不到拖鞋,一巴掌打得她栽倒在床头柜上。萨丹听了这些,一点不感到奇怪,依然吐她的烟圈,只是偶然停下来插上一句,说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把头一低,让那位先生和他的耳光统统扑打空。两个人津津有味地谈着这些挨打的事,快活,痴迷,把已经谈过上百遍的那些蠢事闲扯个没完,沉湎于屈辱地挨揍之后浑身软绵绵、火辣辣、疲乏无力的感觉之中。这样回想挨冯丹毒打的滋味,介绍他是怎样一个人,乃至他脱靴子的方式,对娜娜来讲是一大乐趣,所以她每天都来找萨丹,尤其后来,萨丹开始与她一唱一和,介绍自己遭遇的更严重的情况,例如有一天,一位糕点师把她揍得晕倒在地便扬长而去,而她还是爱他。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娜娜每天来到这里,说着说着便哭起来,声称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每次萨丹都把她送回家门口,并且在街上待一小时,看娜娜是否遭到冯丹杀害。第二天他们俩和好了,为此两个女人整个下午都聊得很痛快;不过,她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更喜欢随时有可能挨打的日子,觉得那种日子更有意思。
两个女人渐渐变得难分难舍了。然而,萨丹从没去过娜娜家,因为冯丹宣称他不允许生活放荡的女人登门。娜娜和萨丹经常一块出去。一天,萨丹领着她的朋友去一个女人家,这个女人就是罗贝尔太太,上次她拒绝参加娜娜家的夜宵,引起了娜娜的注意,对她产生了某种尊敬。罗贝尔太太住在莫斯尼埃街,那是一条清静的新街,位于欧罗巴小区。这里没有一家店铺,全是漂亮的住宅,窄小的公寓套房全住着女子。正是五点钟光景,不见行人的便道两旁,耸立着一座座白色高楼,高雅肃穆,旁边停放着一辆辆交易所投机家和大商贾的马车。一些男人急急忙忙地走着,一边抬头望着楼上的窗口;窗前伫立着穿室内便袍的女人,看样子正等得心急哩。娜娜起初不肯上楼,略显矜持地说,她不认识那位太太。但萨丹坚持要她上去,说身边带个朋友这是常有的事,她只不过是想做一次礼节性拜访;罗贝尔太太是她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馆遇到的,待人和蔼可亲,非要她答应来看望她不可。娜娜终于让步了。上得楼来,一个睡眼蒙眬的矮个子女仆对她们说,太太还没回来,不过她还是客气地把她们领进客厅,让她们坐在那里等候。
“天哪!这房子真漂亮!”萨丹低声赞叹道。
这个套间朴实无华,倒挺舒适,贴着深色墙衣,一看颇像巴黎的店主发了财退休以后的讲究。娜娜很有感触,想取笑几句。萨丹一听就火了,说她可以担保,罗贝尔太太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人们经常看到,挽住她的胳膊陪伴她的,尽是庄重而上了年纪的男人。眼下她所交往的男人,是一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为人挺严肃,很喜欢这套房子的陈设大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叫仆人通报姓名,并且叫罗贝尔太太“我的孩子”。
“瞧,这就是她!”萨丹指着放在座钟前面的一张照片说道。
娜娜仔细端详一下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着深栗色的头发,一张长脸,紧抿的嘴唇隐约浮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完全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一位贵妇,只是显得拘谨了些。
“真奇怪,”娜娜终于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副模样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记不起来了,但多半不是在一个干净地方……不,肯定不是在一个干净地方。”
接着,她转向自己的朋友问道:
“喂,她不是一定要你答应来看她吗?她想叫你干什么?”
“她想叫我干什么?当然多半是一块聊聊天,坐一会儿……这是礼貌嘛。”
娜娜定定地盯住萨丹,盯了一会儿,轻轻咂了一下嘴。说到底,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女人久等不见回来,娜娜宣布她不愿意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个人走了。
第二天,冯丹告诉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娜娜便早早地跑去找萨丹,邀请她去餐馆美美地吃一顿。选择哪家餐馆颇费脑筋。萨丹建议了好几家小餐馆,娜娜都觉得太低档。最后,萨丹说服了娜娜去洛尔餐馆。这是一家专门包客饭的餐馆,位于殉道者街,一顿晚饭只要三法郎。
晚餐时间还没到,她们在人行道上等待,无所事事,很不耐烦,便提早二十分钟上了楼。三间餐厅还是空的。她们进入其中一间,在一张桌子边坐下。老板娘洛尔·彼埃德费就在这间餐厅里,坐在柜台后面一条高凳上。这个洛尔,是位五十岁光景的太太,体态臃肿,腰间和胸部紧紧地束着腰带和紧身褡。女客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来,踮起脚尖,从放有茶托的柜台上探过身子,随便而亲切地给洛尔嘴上一个吻;而洛尔那个庞然大物,眼睛里噙着泪花,对每个人都一样殷勤,以免有人忌妒。招待这些女客的女侍应生则相反,长得又高又瘦,满脸麻子,眼皮发黑,眼睛里闪烁着忧郁的目光。三间餐厅很快坐满了客人。总共有一百人左右,大家随便找张桌子坐下,大部分客人都是四十岁上下,一个个体态肥硕臃肿,因为生活放荡,脸上的皮肉都松软下垂,连嘴都给遮得看不见了。在这一大群胸部鼓凸、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她们举止放肆,但还透露出几分淳朴的天性,全是从低级舞场挑选出来的新手,由一位女顾客带到洛尔餐馆来的。而整个餐馆里肥胖的女人们,一闻到她们的青春气息,就全都坐不住了,你推我搡,像一群不安分的老光棍,在她们周围围成一圈,大献殷勤,争相买甜食给她们吃。至于男顾客,人数不多,顶多十至十五个,在这咄咄逼人的大潮般的裙子面前,态度十分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一睹这场面的,显得无拘无束,谈笑风生。
“没错吧?”萨丹说道,“这里的烩肉就是好吃。”
娜娜满意地点点头。这里的晚餐,还像过去外省旅店的晚餐那样实惠,有金融家调味汁浇鱼肉香菇馅酥饼,鸡肉米饭,卤汁扁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们对鸡肉米饭特别感兴趣,吃得上衣都要给撑开了,抬起手不慌不忙地擦着嘴唇。起初,娜娜担心会遇到过去的朋友,向她提一些愚蠢的问题,但渐渐地她安下心来了。这里什么人都有,就是见不到一张熟面孔,只见褪色的衣裙、破旧的帽子和华丽的服饰混在一起,反正大家都是性变态者,不过彼此彼此。娜娜看见有个青年男子,对他发生了兴趣。那青年男子有一头卷曲的短发,表情傲慢,谈吐随便,他的每句话都使同桌那些胖得要死的女子全神贯注,屏息静听。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哈哈一笑,胸部鼓得老高。
“哟!原来是个女人!”娜娜轻轻地惊叫一声。
萨丹嘴里塞满了鸡肉,抬起头来,咕噜道:
“哦!是的,我认识她……标致极了,大家都争夺她哩!”
娜娜反感地将嘴一噘。这其中的奥妙她还不明白。不过,她通达地说,人嘛,各有所好,谁也说不准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说罢,她仍落落大方地吃她的焦糖香草冰奶油。不过,她完全注意到了,萨丹那双天真单纯的蓝色大眼睛,使旁边几桌的女人们惊喜莫名。尤其是她旁边一位健壮的女客,一头金发,模样儿挺可爱,眼睛里燃烧着热情,渐渐地往萨丹身边靠,娜娜差点要出面干涉了。
正在这时进来一个女人,使娜娜大吃一惊。她认出那是罗贝尔太太。这位太太是位栗发少妇,模样儿俊俏。她朝那个又高又瘦的金发女侍应生随便地点点头,然后往洛尔的柜台边一靠,与她久久地亲吻。一个如此高贵的女人,竟与一位餐馆老板娘这样亲吻,娜娜觉得好生奇怪。尤其这位罗贝尔太太,已经没有过去那副卑微的神态,而是抬眼扫视一下客厅,与女掌柜低声交谈起来。洛尔重新坐下,弓着背,神态庄重,俨然一尊淫荡的老偶像,衰老的脸颊已被她的信徒们吻得油光发亮。她比最肥胖的女人还要肥硕,仗着四十年苦心经营积攒的财富,高居女店家的宝座之上,隔着柜台上一盘盘满满的菜肴,俯视着整个餐厅里又肥又胖的女顾客。
罗贝尔太太瞥见了萨丹,便撇下洛尔跑过来,一副可亲可爱的样子,说昨天她不在家,真是太遗憾了。萨丹被她迷住了,一定要挤出点位子来让她坐。罗贝尔太太发誓说,她已经吃过晚饭,只不过是顺便上来看看。她站在这位新结识的朋友身后,倚在她的肩上,笑吟吟的,亲切地和她说话,问道:
“喂,我什么时候再和你见面?要是你有空的话……”
可惜,后面的话娜娜听不见了。这样的谈话令她扫兴,她真想斥责这个一本正经的女人。恰巧这时,她看见又进来了一群女人,禁不住一下子愣住了。新进来的全都是时髦的女人,个个浓妆艳抹,浑身珠光宝气,称呼洛尔时,全都又亲昵又随便。她们来这里聚会,是为一种反常的性欲所支配,个个炫耀着身上价值数十万法郎的宝石首饰,却来这里吃每份三法郎的晚餐,使那些穷馊馊、脏兮兮的女孩子又惊奇又眼馋。她们大声交谈着,带着一串串清脆的笑声跨进门来,就像从外面带进来一片阳光。娜娜赶忙回头望去,却认出其中有露茜·斯特华和玛丽亚·布隆,真是大煞风景。那些女人与洛尔寒暄了将近五分钟,才过到隔壁的餐厅。整个这段时间,娜娜一直低着头,一门心思在台布上搓面包心子。最后她回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她身边的椅子空空的,萨丹不知去向。
“啊,她到哪儿去了呢?”她情不自禁大声问道。
旁边刚才对萨丹大献殷勤的那个金发胖女人,正生闷气,脸上露出讥笑。娜娜被那讥笑惹火了,恶狠狠地盯住她。那女人懒洋洋地拖长着声音说道:
“不是我,这很显然,而是旁边那位从你身边把她带走了。”
于是,娜娜明白有人故意耍弄她,便不再吭声。她甚至继续坐了一会儿,以免让人看出她在生气。隔壁餐厅里传来露茜·斯特华爽朗的笑声,她请了整整一桌小妞儿吃饭,都是刚从蒙马特和圣堂舞会下来的。餐厅里很热,弥漫着浓烈的鸡肉米饭味;女招待端走一摞摞脏盘子。那四个无拘无束的男人一个劲儿给五六对女人灌美酒,想把她们灌醉,好听到她们说不堪入耳的脏话。现在令娜娜恼火的,是要为萨丹付饭钱。这个贱货,吃完了就随便跟什么人跑了,连谢谢都不说一声!虽然是区区三法郎,但这做法未免太不顾脸面,太叫人恶心了。钱娜娜还是付了,她掏出六法郎扔给了洛尔。现在她对这位老板娘嗤之以鼻,把她看得比阴沟里的淤泥还贱。
出门到了殉道者街上,娜娜越寻思越生气。她当然不会去找萨丹。一个漂亮的下贱货,根本不值得理睬!不过,她这个晚上白白浪费了。她慢慢地向蒙马特走去,心里尤其恨透了罗贝尔太太。这个贱货真是厚脸皮,居然冒充高雅女人。好一个高雅!垃圾堆里充高雅!现在她可以肯定,她曾在蝴蝶舞厅见过她。那是鱼市街一间乌烟瘴气的低级舞厅,男人花三十苏就可以叫她伴舞。这种女人居然装得一本正经,哄得那些机关的头儿晕头转向;人家给她面子,邀请她夜宵,她居然自视清高,拒绝参加!真的,应该戳穿她的画皮!躲在谁也不知道的肮脏角落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总是这些假正经的女人。
娜娜寻思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到了韦龙街自己的家。看见家里有灯光,她心里直发毛。冯丹也是被邀请他吃晚饭那个朋友甩掉了,心里很不痛快地回家来的。娜娜本来以为他不到半夜过后一点钟不会回来了,没料到他却回来这么早,便连忙向他解释,一边解释还一边害怕挨打。冯丹板起面孔听着。娜娜当然编了一套谎话,承认她在外面花了六法郎,不过是同马卢瓦太太一起花掉的。冯丹倒是没动声色,而是递给她一封信。信是写明娜娜收的,他却心安理得地拆阅了。这是乔治写来的一封信。乔治一直被关在丰岱特庄园,只能每星期写几页火热的情书,以排遣心头的郁闷之气。娜娜很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爱情的豪言壮语、海誓山盟。一收到这类信,她就念给大家听。乔治的笔调冯丹已经很熟悉,并且十分欣赏。但这天晚上,娜娜很害怕吵架,便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过信,不耐烦地草草看了一遍,就扔到一边。冯丹在窗玻璃上敲着归营号的节奏,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他觉得很无聊,又不知道怎样打发这个晚上。突然,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立刻来给那小子写回信怎样?”
惯常,娜娜的回信总由冯丹代笔。冯丹竭力卖弄文笔,信写好之后,就高声念给娜娜听,娜娜欣喜若狂,搂住他亲吻,一边大声说,只有他才能写出这么动人的词句。他听了不免眉飞色舞。于是,两个人都兴奋起来,爱得如胶似漆。
“你愿写就写吧,”娜娜答道,“我去烧茶。写完之后咱们再睡觉。”
于是,冯丹往书桌前一坐,拿出笔、墨、纸,摊了满满一桌子,然后屈起双臂,伸长下巴。
“我的心肝。”他大声念出开头一句话。
他聚精会神地写了一个多钟头,不时停下来,两手捧住头,推敲、润色每一句话,搜索枯肠,找到一个情意绵绵的词语,就露出会心的微笑。娜娜静静地待在一旁,已经喝了两杯茶。最后,冯丹把写好的信念一遍,用的是舞台上那种夸张的语调,间或还加上一个手势。他一共写了五页,其中谈到在“藏娇屋”别墅度过的甜蜜时光,“那段时光像沁人心脾的芳香,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他发誓“将永远忠实于那个爱情的春天”。最后结尾时他宣称,他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温那段幸福,如果幸福能够重温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写这一切都是出于礼貌。既然是要取笑他……嗯!我想这封信写得是很动人的。”
他得意非凡。可是,娜娜太笨了,还是心存疑虑,没有扑过去钩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这便铸成了大错。她只是觉得这封信写得还不错,如此而已。这可得罪了冯丹。她既然不喜欢他写的信,岂不是可以另外写一封吗?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诉爱情的句子颠过来倒过去地念,然后相互拥吻,而是两个人都冷冰冰的,待在桌子的两头。不过,娜娜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茶叫人怎么喝!”冯丹往茶里沾湿一下嘴唇,就嚷起来,“你敢情往里面放了盐!”
娜娜只耸了一下肩膀。这下可糟了,冯丹变得怒不可遏。
“哼!今晚就没有一件事顺心!”
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座钟才指到十点钟,吵架也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冯丹气鼓鼓的,冲着娜娜劈头盖脑谩骂开了,同时对她提出种种指责,一条接一条,根本不给她还口的机会。他骂娜娜又下流,又愚蠢,是个放荡透顶的烂货。接着,他就拿钱的问题大做文章。他在外面吃饭,什么时候一顿晚餐花过六法郎?他吃,总是有人请;没有人请,他宁愿回家来吃蔬菜牛肉汤。何况钱花在了马卢瓦那个老虔婆头上!那个老妖精明天再来,他不把她踢出大门才怪呢!好啊!要是他们俩每天白扔在街上六法郎,这日子还能过几天?
“别的先不说,我要查账!”他嚷道,“拿来,把钱拿出来,看看花到什么地步了。”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相全部暴露出来了。娜娜给镇住了,惊慌失措,赶紧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送到他面前。到目前为止,钥匙就插在放钱的抽屉上,他们俩谁要花钱谁到里面取。
“怎么!”冯丹数过钱之后说道,“一万七千法郎只剩下不到七千法郎了,我们共同生活才三个月……这不可能。”
他猛冲过去,将写字台一推,拉出抽屉,端到灯光下翻找。可是,怎么翻也只有六千八百零几法郎。于是,他大发雷霆。
“三个月花掉一万法郎!”他咆哮道,“他妈的!你怎么花的?嗯?回答呀!……全给了你那个老不死的姑妈了,对吗?不然,你就是拿去养汉子了。这再明白不过了……你怎么不回答!”
“哼!你就知道发脾气!”娜娜说,“这账其实很容易算……你没有把买家具的钱打进去。还有,我也不得不买点衣服什么的。新安一个家嘛,钱花起来当然快。”
冯丹要求娜娜解释,却对她的解释充耳不闻。
“是吗?可是也花得太快了!”他说道,不那么冲动了,“你想必明白,我的小乖乖,我们这种一个锅里吃饭的共同生活,我早就过够了……你知道,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这笔钱到了我手里,我就留下了,我可不想落到破产的地步。谁的财产归谁嘛。”
说罢,他大模大样地把钱揣进了口袋。娜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而他扬扬得意地继续说道:
“你想必知道,我可没那么傻,去供养别人的姑妈和孩子……你的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那是你的事;我的钱,谁也休想动一分一厘……以后你每烧一个羊腿,我付一半钱,每天晚上结账。就这么办!”
这一下,娜娜也给逼翻了脸,忍不住嚷起来:
“你说得好轻巧!我的一万法郎全给你吃掉了……不要脸的家伙!”
冯丹不想多费口舌,隔着桌子,使劲给了娜娜一个耳光,同时说道:
“我叫你犟嘴!”
娜娜挨了耳光,但嘴还挺硬。于是,冯丹向她猛扑过去,好一顿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娜娜像往常一样,再也顶不住了,只好脱光衣服,哭着上床躺下。冯丹直喘粗气,正想跟着上床,突然瞥见桌子上由他执笔写给乔治的那封信,便仔细把它折好,转身冲着床上的娜娜恶狠狠地说道:
“这封信写得很好,我亲自投进邮筒,我可不喜欢反复无常……别哼了好不好,烦死人了!”
正伤心啜泣的娜娜,立刻屏住了呼吸,等冯丹躺下时,她气也不敢出,翻身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他们之间每次打架总是这样结束。娜娜生怕失去冯丹,忍气吞声地总想弄明白,不管怎样,他还是属于她的。冯丹两次傲慢地把她推开,但是,这个女人用一双泪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像一条忠实的狗向他摇尾乞怜,加上她无比温柔的拥抱,终于激起了他的性欲。他装出宽大为怀的样子,但绝不俯就她,而是听凭她抚摩自己,听凭她千方百计向他求欢,让她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要得到他的宽宥,花点力气也是值得的。可是,完事儿之后,他又突然不安起来,担心娜娜是在哄骗他,是想把放钱那个抽屉的钥匙要回去。这时,蜡烛已经熄灭,他觉得有必要重申自己的意志。
“你知道,我的妞儿,我是挺认真的,钱我留定了。”
娜娜搂住他的脖子快睡着了,说了一句挺爽气的话:
“好吧,别担心……我去干活儿。”
可是,自打这天晚上起,他们俩越来越难以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从头至尾,只听见耳光声,像时钟一样嘀嗒嘀嗒,调节着他们的生活。娜娜被打惯了,竟变得像上等织物那样柔软。耳光使她的皮肤越发细嫩,肤色白里透红,摸上去光滑,看上去发亮,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因此,普吕利埃拼命地追求她,冯丹不在家他就来,把她推到屋角,要拥吻她。娜娜呢,总是挣扎不依,又气又恼,脸羞得通红。她觉得,普吕利埃挖自己朋友的墙脚,真不是东西。普吕利埃像受到侮辱,发出冷笑。真的,这个娜娜变得愚蠢透顶了!她怎么会迷恋上那样一只猴子呢?因为,说到底,冯丹的确像只猴子,一个大鼻子成天不停地动来动去。好一副下流模样!而且还经常毒打她呢!
“也许是这样吧,我爱他就爱到了这份儿上。”一天,娜娜心安理得地这样答道,就像对某种可鄙的爱好供认不讳一样。
博斯克通常只顾吃饭,偶尔也在普吕利埃身后耸耸肩膀;他觉得,这个普吕利埃是个俊小伙子,但是个不严肃的小伙子。冯丹和娜娜吵架,他有好几次在场,例如冯丹在餐后吃甜食时掴娜娜的耳光,但他仍然一门心思吃他的,觉得这种事十分自然。他倒是常常对他们的幸福表示赞赏,以报答他们的晚餐。他声称自己是个心胸旷达的人,把一切视为身外之物,连荣誉也弃之如敝屣。有时晚饭之后,餐桌已收拾干净,普吕利埃和冯丹仰卧在椅子里,得意忘形地以舞台上的手势和语气,回忆各自的成就,一直谈到凌晨两点钟。他博斯克呢,则坐在一旁想他的心事,不时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不声不响地喝完他那瓶白兰地。当年的塔尔马[16]现在怎样了呢?早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了。既然如此,这些人还叨咕什么,真是愚蠢透顶!
一天晚上,博斯克见娜娜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娜娜脱掉短上衣,让他看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背部和胳膊。他像普吕利埃那笨蛋遇到这种情形会做的那样,仔细察看了她的皮肤,然后以说教的口气说道:
“孩子,女人和耳光是分不开的。这话我想是拿破仑说的吧……用盐水洗一洗吧。对这类皮肉轻伤,盐水效果很好。得啦,你肯定还要挨耳光的,只要不打断胳膊腿什么的,就不要哭哭啼啼……你知道,我今天不请自来,是因为我看见你们家买了羊腿。”
但勒拉太太却没有这么豁达。每当娜娜让她看雪白的皮肤上紫的新伤痕时,她就大叫大嚷。这家伙要害死她的侄女,绝不能再听之任之。事实上,冯丹早把勒拉太太赶出了大门,说他不想再在自己家里见到她。自那之后,勒拉太太在娜娜家,只要一见冯丹回来,就赶紧从厨房那边溜走。对她来讲,这真是莫大的屈辱。因此,她经常咒骂这个粗野的家伙,尤其指责他没有教养,那神气,俨然她自己是一位体面女性,论所受的良好教育,谁都比不上她。
“啊!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对娜娜说道,“他这个人一点礼貌都不懂。他娘一定是个下贱货;别否认,这感觉得出来!……我说这些话不是为我自己着想,尽管论年纪,我应当受到尊敬……我是为你着想。老实说,他那样粗野无礼,你怎么能够忍受呢?不是我自夸,我一贯教育你要注意举止,你在家里总是受到最好的指导,不是吗?我们全家人相处得很好。”
娜娜并不反驳,只是低头听着。
“还有,”姑妈继续说,“你结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关于这一点,刚好昨天在我家里,我和佐爱还议论过。她和我一样不明白,她说道:‘太太怎么回事呀,像伯爵先生那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男人,她弄得人家俯首帖耳,百依百顺——这里没有别人,我觉得他对你的确百依百顺——怎么竟会听任这个小丑虐待自己呢?’我嘛,也补充说,打骂嘛,还可以忍受;我绝对不能容忍的,是他对人不尊重。这个人半点可取的地方都没有,看他一眼我都觉得恶心,可是你却甘愿为这样一个鸟人毁掉自己的前程。是的,你正在毁掉自己的前程!亲爱的,伸舌头干什么!男人有的是,哪怕是最富有的和政府的要员……够啦,这些事不该由我来说。不过,以后他再干缺德事,我就要你丢下他,对他说:‘先生,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你知道,凭你的高贵气派,就能叫他不敢乱说乱动。”
听到这里,娜娜哇的一声哭起来,结巴道:
“唉!姑妈,我爱他呀。”
事实使勒拉太太日益不安起来;小路易的生活费每次不过二十来苏,但看上去她侄女都很难掏得起,而且每次拖欠的时间愈来愈长。就算她愿意做出牺牲,不管多么困难也把小路易留在身边,等待好日子的到来吧,可是,一想到冯丹硬是断了她与小家伙和娜娜的财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甚至想叫娜娜放弃她的爱情。最后,她说出了这样语重心长的话:
“听我说,总有一天他要剥掉你的皮的,那时你来敲我家的门吧,我还是会欢迎你的。”
很快,钱就成了娜娜最头疼的问题。那七千法郎,不知冯丹拿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藏在可靠的地方吧,她根本不敢问他。在勒拉太太所称的这个鸟人面前,她总是羞于开口,生怕他认为,她只是因为他有几个钱,才缠住他不放。冯丹倒是答应过拿出钱来居家度日。开头几天,他每天早上给娜娜三法郎。钱给了,大老爷儿们的要求也随之而来。他出了三法郎,就要求享用一切,黄油,肉,时鲜蔬菜水果,一样都不能少。如果娜娜战战兢兢提点意见,比如暗示一句,三法郎买不下整个菜市场,他就暴跳如雷,骂她是个没用东西,败家子,该死的蠢货,钱都让商贩给骗去了,而且他经常恫吓说,他要去别处寄宿搭伙。过了一个月,有些早晨,他就忘了搁三法郎在五斗柜上,娜娜硬着头皮,怯生生地兜着圈子问他要。于是,就大吵大闹起来。他动不动就找碴儿,让娜娜不得安生,弄得娜娜宁可不指望他那三法郎。而他呢,正相反,没有留下三枚二十苏的钱币而又有饭吃,他就非常高兴,变得挺殷勤,又是亲娜娜,又是抱着椅子跳华尔兹舞。娜娜呢,也挺高兴,甚至希望五斗柜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尽管她无论怎样想法子,也难以保持收支平衡。有一天,她甚至把三法郎还给了他,扯谎说,头天的钱还没花完。其实头天他根本没有给钱,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担心娜娜奚落他。但是,娜娜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以把整个人献给他的热情吻他,他这才把钱揣进口袋,手指紧张得微微哆嗦,就像一个吝啬鬼,手里攥着一笔险些丢失的钱。从此以后,他就毫无顾忌了,根本不问家用的钱是哪里来的,见到餐桌上摆的是土豆,就立刻板起面孔;餐桌上如果是火鸡或羊腿,他就几乎要笑掉下巴。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时要掴娜娜的耳光,就是在他感到幸福的时候也不例外,为的是经常练练手。
娜娜找到了维持家计的办法。有些日子,家里的食品富富有余。博斯克每星期有两次吃得消化不良。一天傍晚,正要离去的勒拉太太看到火上煮着丰盛的晚餐,而自己吃不到,不禁气鼓鼓地问,这晚餐究竟是谁付的钱。娜娜听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好,哭了起来。
“哼,这钱可是不干不净!”姑妈明白了一切,说道。
为了家庭的安宁,娜娜只好认命。再说,这也是特里贡那个老虔婆的罪过。有一天,冯丹嫌鳕鱼烧得不好吃,怒气冲冲地走了,娜娜在拉瓦尔街碰到了特里贡,就答应了她,而特里贡也正好手头拮据。冯丹每天总要晚上十点钟以后才回来,娜娜就利用下午去赚四十法郎、六十法郎,有时还要多一点。她如果保持了从前的地位,本来可以要价十至十五个金路易的,可是眼下呢,只要能保证有米下锅,她也就满足了。到了晚上,她把一切全忘到了脑后;这时,博斯克撑得要死,而冯丹将胳膊肘搁在桌子上,任凭娜娜吻他,神态十分高傲,仿佛他这样的男人自有人爱似的。
这样,娜娜以盲目的热情爱着她的心肝宝贝,爱着她亲爱的小狗,同时为此付出了代价,重新陷入了最初堕入风尘时那种卑贱的处境。她像当野鸡时那样趿着旧鞋子,在街上到处转悠,到处游荡,为的是赚一枚一百苏的银币。一个星期天,在拉·罗什福科菜市场,她遇到了萨丹,愤怒地冲过去,责备她不该那样追随罗贝尔太太,然后又与她和好了。当时萨丹听了她的责备,只是回答说,一个人不喜欢某样东西,不能因此让别人也不喜欢。娜娜心地宽厚,信服了这种带哲理性的观点,心想人嘛,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什么结果,所以原谅了萨丹。她甚至起了好奇心,向萨丹打听她们在一起鬼混的情况,结果了解到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以她的年龄和阅历,真是大吃一惊,又是笑,又是叫,觉得很新奇,同时有些反感,因为从本质上讲,对于凡是超出她的习惯的东西,她都挺保守。自此之后,每当冯丹在外面吃晚饭时,娜娜又跑到洛尔餐馆去吃晚餐了。在那里,她很开心地听其他女客讲风月场中的趣闻、恋情和争风吃醋。所有女客都听得津津有味,但并不妨碍吃东西。然而,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始终没有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分子。胖洛尔像慈母般心慈面善,几次三番邀请她去她的乡间别墅阿斯尼埃住几天,说那里有供七个女人住的房间。娜娜都婉言谢绝了,她感到害怕。可是,萨丹断言她错了,说巴黎的先生们已经抛弃了她,而宁愿去玩投铁饼游戏了[17]。于是,娜娜答应,等她能脱开身时再去。
这时的娜娜非常苦恼,极少有闲情逸致。她需要钱。当特里贡用不着她时,她就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出卖肉体,而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于是,她就像发了疯似的经常和萨丹一块出去,到社会底层卖淫,在巴黎的街上到处乱转,在路灯昏黄、全是泥泞的巷子旁边徘徊。她又出没于城关的低级舞厅了,当年她就是在这种地方失身的。她又见到了环城大道旁那些黑暗、偏僻之处,还有那些路碑;她十五岁就在这些路碑上接受男人的拥抱,而她父亲到处找她,要揍烂她的屁股。现在她与萨丹东奔西走,光顾整个街区每家舞场和咖啡馆,爬上遍布痰迹和被打翻的啤酒弄得湿漉漉的楼梯,或者沿着一条条街道慢慢溜达,站在供车辆出入的门口等待。萨丹是在拉丁区开始踏入风月场的,因此她带娜娜去布里耶和圣米歇尔大街的一家家酒馆。但是,各大学放假了,拉丁区很难拉到嫖客。于是,她们便像以往一样,回到各条林荫大道,还是在这些地方机会最多。就这样,从蒙马特山丘到气象台高地,她们走遍了全城。下雨的晚上,鞋跟磨坏了;炎热的晚上,衬衣沾在皮肤上。长时间的等待,没完没了的游荡,推搡和吵架,领着一个行人进入一家不三不四的客栈,遭受最粗野的蹂躏,完事儿之后,一边下黏糊糊的楼梯,一边骂街。
夏天就要过去了。这年夏天多暴风雨,而夜里热得要命。娜娜和萨丹每天晚饭后将近九点钟一块出去。洛莱特圣母街两边的人行道上,各有一队女人,撩起裙子,低着头,贴着店铺,匆匆忙忙向林荫大道走去,谁都顾不上看一眼橱窗里陈列的商品。这是华灯初上之时,布雷达街区的妓女们如饥似渴地出动了。娜娜和萨丹沿着教堂走去,总是在皮匠街拐弯。过了阔佬咖啡馆一百米左右,就到了她们的活动地段,她们便把一直仔细撩起的裙子放下,任凭它在人行道上拖着,沾满灰尘也在所不惜,只顾扭动腰肢,迈着碎步,慢悠悠地走着,穿过大咖啡馆门前灯火辉煌的地段。她们高挺着胸部,放声大笑,回首顾盼,向转头看他们的男人频频飞眼,像在自己家里,毫无顾忌。她们的脸蛋给粉扑得白白的,嘴唇给口红抹得红红的,再加上涂成青色的眼皮,在夜色中,颇像露天市场上廉价的东方珍珠,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魅力。直到十一点钟,她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心情十分愉快,不时有鲁莽的男人踩掉她们的裙子的边饰,她们就冲着他们的背后骂一声“该死的笨蛋!”。她们亲热地与咖啡店的侍者打招呼,在一张桌子前停下来闲聊,有客人请喝咖啡时,就高兴地坐下来,一边慢慢地呷着,一边等待戏院散场。但是,如果夜深了她们还没有往拉·罗什福科街带回两趟客人,她们就变成了下贱妓女,拉客的方式也粗野起来。在行人渐渐稀少的林荫大道旁边,黑乎乎的树底下传来激烈的讨价还价和撕扯声。这时也会有些体面人家,父母带着儿女从大道旁经过,他们见惯了这类事,一般并不大惊小怪,而是若无其事地、慢吞吞地走过去。娜娜和萨丹在歌剧院和体育馆之间来回十余趟之后,夜愈深,行人愈少,步履匆匆赶回家,于是她们便固守在蒙马特郊区街的人行道旁。这条街上,直到深夜两点钟,餐馆、小酒店、肉食店依然灯火辉煌,许多妓女守在一家家咖啡馆门口不肯离去。这里是夜巴黎最后一个明亮而热闹的角落,是达成一夜合欢交易的最后一个公开市场;从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三三两两的男女毫不掩饰地讨价还价,就像在一家妓院时时对外开放的走廊里一样。有些夜里,她们空手而归,那么两个人就要吵架。长长的洛莱特圣母街黑灯瞎火,冷冷清清,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游荡。这是本街区最后一批居民回家的时候,那些一夜没拉到客的妓女,可怜巴巴的,窝了一肚子火,仍不甘心,在布雷达街或丰台纳街拐角处,拖住几个醉醺醺的酒鬼,扯着沙哑的嗓门与他们讨价还价。
不过,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从一些体面先生手里捞到金路易。这些先生在跟她们上楼的时候,总是把勋章摘下来揣进口袋。对这些萨丹尤其眼尖。潮湿的晚上,湿润的巴黎像一间不整洁的大卧室,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气味。萨丹知道,这种湿热的天气和那些不三不四的角落散发的恶臭,会使男人骚躁不安。她专门注意那些衣着最讲究的男人,从他们暗淡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们的骚躁。肉欲的疯狂仿佛席卷了整个巴黎。不过,她也有点胆怯,因为最体面的男人往往都是最卑鄙无耻的。揭下表面的油彩,便暴露出赤裸裸的兽性,贪得无厌而又非常挑剔,淫乐的方式精而又精。因此,萨丹对这些坐马车的体面先生并不尊重,常常当着他们的面大声嚷嚷,说他们的马车夫比他们还可爱,因为他们尊重女人,不会拿上流社会的观念来戕害她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竟会荒淫无耻地陷入腐化堕落,娜娜感到吃惊,因为她还抱有成见,尽管萨丹正在让她抛弃这些成见。正如她在闲聊时一本正经地问的,这样说来就没有道德可言了吗?从上到下,大家都在堕落的泥坑里打滚。唉!从晚上九点钟到凌晨三点钟,整个巴黎多半乌烟瘴气。娜娜用嘲笑的口吻大声说,如果能向所有卧室里看一眼,一定会看到一种很有趣的情景:小人物们个个神魂颠倒,尽情淫乐;各处的大人物全都一头扎进肮脏的勾当里,比什么人都扎得更深。娜娜大长了见识。
一天傍晚,娜娜去找萨丹,在楼梯上遇到了德·舒阿侯爵,只见他脸色苍白,两条腿像折了似的,扶着栏杆,一级一级往下挨。她假装擤鼻涕避开了侯爵。到了楼上,她发现萨丹家里脏得一塌糊涂,足有一个礼拜没有收拾,床上臭气熏天,地上乱摆着瓦罐。她对萨丹认识侯爵表示惊奇。啊!是的,她不仅认识侯爵,甚至当她与糕点商在一起时,侯爵还常来找他们的麻烦呢!现在他还是隔三岔五地来,一来就缠住她不放,凡是脏的地方他都要闻一闻,连她的拖鞋也不放过。
“是的,亲爱的,他闻我的拖鞋……真是个邋遢鬼!总是盘问这盘问那……”
萨丹对这种下流的淫荡生活直言不讳,使娜娜心里感到极不是滋味。她想起自己当女明星时那种喜剧般的淫乐,而现在她看到自己周围这些姑娘,沉迷于这种淫乐而一天天走向毁灭。此外,萨丹使她对警察怕得要死。在这方面,萨丹可谓阅历丰富。从前她与一位风化警察睡觉,目的是避免麻烦,那个风化警察果然使她两次免于登记;现在她时时提心吊胆,因为她干的勾当很明显,随时都可能被抓住。萨丹介绍的情况很值得一听。警察为了得到奖金,就拼命地抓暗娼。他们见谁抓谁,你叫喊就给你一记耳光,叫你闭嘴。就是在一大堆暗娼之中抓到一个良家闺女,他们也会得到支持和奖赏。夏天,他们往往十二至十五个人一齐出动,在环城林荫大道上进行大兜捕。包抄一条人行道,一晚上就能逮住三十多个暗娼。不过,萨丹熟悉地形,远远地瞥见警察一露面,她撒腿就跑,其他暗娼也跟着没命地奔逃,在她后面形成长长的一支队伍,穿过人群逃之夭夭。所有妓女都对法律存恐惧心理,对警察局怕得要命,当警察出现在一条大街上“大清扫”时,有些站在咖啡馆门口的暗娼都吓得不能动弹。萨丹更害怕的是被人告发。那个糕点商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当她离开他时,他就曾经威胁要告发她。是的,有些男人就是靠这种手段使姘头不离开他们。暗娼之中也有些卑鄙的下流货,她们见你比她们长得漂亮,就背信弃义去告发你。娜娜听着萨丹的介绍,越听心里越害怕。一听到有人提起法律,她就害怕得发抖;在她心目中,法律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是男人们掌握的报复手段。他们可以借助于法律来结果她的性命,而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为她辩护。在她看来,圣·拉扎尔拘留所[18]无异于一座坟墓,一个活埋女人的阴森森的坟坑;女人在被活埋之前,头发还要剃光。她心里明白,她只要甩掉冯丹,就能找到保护人。尽管萨丹告诉她,警察局有好几份附有照片的妓女名单,警察在抓人之前都要查看,凡是有保护人的妓女,他们是不能碰的,但娜娜还是害怕得发抖,总是看到自己被警察连推带拖抓走了,第二天就被拉去审讯,坐在被告席上。想到这些,她感到又恐慌又羞愧,虽然她能毫无顾忌地经常在男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
说来也巧,九月底一个晚上,她正与萨丹在鱼市大街游荡,萨丹突然拔腿猛跑起来,娜娜问她跑什么。
“警察!”萨丹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快跑!快跑!”
于是,乱哄哄的人群中好一阵疯狂的奔跑。裙子飘荡着,咝的一声给撕破了。只听见打人声和号叫声。一个女人倒下了。人群袖手旁观警察突如其来的大兜捕,还一边哈哈大笑。警察迅速缩小了包围圈,娜娜却跑丢了萨丹,两条腿变得软绵绵的,眼看要给逮住了。正在这时,一个男人挽起她的胳膊,从凶神恶煞般的警察面前把她带走了。这个男人就是普吕利埃,他认出了娜娜。他一句话没说,带着娜娜拐进卢日蒙街。这条街阒无一人,娜娜可以喘口气了;她浑身无力,普吕利埃不得不搀扶着她,但她连谢都没谢他一声。
“怎么样,”普吕利埃终于说道,“这回你该听话啦……去我家吧。”
他就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但娜娜一听就直起腰来,说道:
“不,我不愿意。”
普吕利埃立刻变得粗野起来,说道:
“既然什么人都可以……不是吗?为什么你不接受我?”
“因为……”
娜娜觉得,只需说出这两个字,就把一切都表达清楚了。她太爱冯丹,不肯与他的朋友干背叛他的事。其他男人不算数,那根本不是寻欢作乐,而是为生活所迫。普吕利埃是个美男子,见娜娜冥顽不灵,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便露出了卑劣的本相,说道:
“好吧,随你便。不过,我和你走的不是同一条道,亲爱的,你自己想法儿脱身吧。”
说罢,他扔下娜娜走了。娜娜又怕得要死,绕了一个很大的弯才回到蒙马特,一路上贴着店铺笔直往前走,看见一个男人向她走过来,就吓得面色如土。
第二天,娜娜还心有余悸,不料却在去看望姑妈的路上,在巴蒂尼奥勒的一条小街,劈面撞见了拉博德特。起初,两个人都显得拘束。拉博德特仍然那样殷勤,但心里有事要隐瞒。不过,他首先恢复了常态,对这次巧遇又惊又喜。真的,直到现在,大家还对娜娜的销声匿迹大惑不解,都在盼望她,老朋友们更是望眼欲穿。最后,拉博德特装出长者教训的口吻说道:
“亲爱的,你我之间不妨坦率地讲,你的做法太蠢啦。一时迷恋上某个男人,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迷恋到这种程度,钱财被骗光,除了挨耳光什么也没得到,你莫非是盼望获得贞节奖吗?”
娜娜尴尬地听着。但是,当拉博德特提起罗丝,说她征服了缪法伯爵,正很得意,娜娜眼里闪过一丝怒火。她咕哝道:
“哼!要是我愿意……”
拉博德特作为殷勤的朋友,立即表示愿为她与伯爵调解,但娜娜拒绝了。于是,拉博德特又从另一点发动进攻,告诉她博德纳夫准备排演福什里写的一个剧本,里面有一绝妙的角色,正适合她演。
“怎么!一个剧本里有个角色!”娜娜惊愕地嚷起来,“他也参加演出,可是他一个字也没对我提起过!”
她没有说出冯丹的名字。况且,她立刻冷静下来了,她绝不会返回舞台。拉博德特似乎不相信,笑一笑,劝她还是重返舞台。
“你知道,和我打交道什么也不用怕。我去说服你的缪法,你回去演戏,然后我保证揪住耳朵把缪法给你领来。”
“不!”娜娜斩钉截铁地答道。
说完她就离开了拉博德特。她如此仗义,使她自己深受感动。如果是混蛋男人做出这样的自我牺牲,肯定要大吹大擂了。不过有一点使她受到触动:拉博德特刚才给她的劝告,与弗朗西斯给她的劝告完全一样。晚上,等冯丹一回来,她就问他福什里那个剧本的事。冯丹返回游艺戏院演戏已经两个月了,为什么竟然没有对她提那个角色?
“什么角色?”冯丹没好气地反问道,“大概不是那个贵夫人的角色吧?……哼,那个角色,你以为自己有天才演得了吗?我的妞儿,这样一个角色你是胜任不了的……你真让人笑掉大牙!”
这话严重地伤害了娜娜。整个晚上,冯丹总是讥讽地叫她玛尔斯小姐[19]。冯丹对她越是恶言相加,她越是默默地忍受,从自己对热恋的坚贞不渝中尝到了苦涩的乐趣,觉得自己非常崇高,非常深情。自从她出卖自己的肉体来养活他之后,她更爱他了;她在外面感受到的全部劳累和全部厌恶,就是爱他的代价。他简直成了她花钱买来的癖好,成了她不可或缺的需要,他的耳光的刺激使她再也离不了他。冯丹呢,见她这样愚蠢地百依百顺,越发胡来。他一看见她就心烦,甚至恨之入骨,连她给他的好处也忘到了脑后。有时,博斯克提醒他几句,他就非常恼火,无端地大喊大叫,说什么娜娜和她预备的丰盛晚餐,他统统不在乎,等到有一天他把手里的七千法郎奉送给另一个女人时,他就一脚把她踢出去。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了结的。
一天晚上,娜娜将近十一点钟回来,发现房门插上了插销。她敲了一次,没有反应,第二次敲,还是没有反应。然而,她看见门底下有灯光,冯丹明明在里面,还毫无顾忌地在里面走动呢。她火了,就再敲,不停地敲,还叫他的名字。里面终于响起了冯丹的声音,懒洋洋地含含糊糊嚷出三个字:
“他妈的!”
娜娜双拳擂门。
“他妈的!”
娜娜擂得更厉害,门板都快擂裂了。
“他妈的!”
娜娜擂了一刻钟门,房里甩出来的就是这句粗话,像回声似的,她猛擂一下,里面就嘲讽似的甩出来一句。最后,冯丹见她不肯罢休,便猛地将门打开,抱着双臂,傲慢地站在门口,依然用冷酷而粗鲁的口气说道:
“他妈的!你有完没完?……你到底要什么,嗯?成心不让我们睡觉是不是?没见到我今晚有客人吗?”
房间里的确不止冯丹一个人。娜娜瞥见意大利歌剧院那个矮小的女人在里边,已经穿上睡衣,亚麻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眼睛像钻出的两个窟窿,笑盈盈地站在娜娜花钱买的家具之间。冯丹向前迈出一步,样子很可怕,伸出一只钳子般的大手,吼道:
“滚,不然我就掐死你!”
娜娜听到这句话,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很害怕,就逃走了。这回轮到她被赶出了大门。狂怒之中她蓦地想到缪法。真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他冯丹来报复她啊!
到了人行道上,她头一个想法是去萨丹那里过夜,如果萨丹没有客人的话。她在萨丹门口碰见了萨丹,她也被赶了出来。房东在她的门上加了一把挂锁,不过她这样做是违法的,因为房间的家具都是萨丹购置的。萨丹破口大骂,说要拖房东去警察局。不过,眼下已是半夜,当务之急是找个睡觉的地方。萨丹认为最好别惊动警察,便决计带娜娜去拉瓦尔街一个女人家里。那女人开了一家带家具的小旅馆。她租给她们二层临院子的一个小房间。萨丹反复说:
“我本来可以去罗贝尔太太家。她家总会有我睡的地方,但和你一起去可不成,她现在吃醋吃得可厉害了,有天晚上还揍了我一顿。”
关上房门之后,娜娜涕泗滂沱,一遍又一遍诉说冯丹的卑鄙无耻。萨丹善意地听着,安慰她,比她还气愤,毒言恶语咒骂男人。
“啊!这些猪猡!啊!这些猪猡!……明白了吧,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这些猪猡了!”
说罢,她帮娜娜脱衣服,看上去真像一个体贴而温顺的小媳妇儿。她温存地说道:
“快睡下吧,我的小猫。睡下咱们就会好一些……唉!真蠢,为这种人去自寻烦恼!我对你说过,这些人都是混蛋!别再想他们啦。我深深地爱着你哩。看在你的小亲亲的面子上,别哭了。”
上了床,她立刻把娜娜搂在怀里,让她平静下来。她再也不愿听到冯丹的名字,每当她的女友要说出这个名字,她就吻她的嘴,不让她说出来,同时假装生气,噘着漂亮的小嘴。她披散着一头秀发,模样儿真像一个妙龄少女,无比妩媚,令人动情。在她情意缠绵的拥抱下,娜娜渐渐揩干了眼泪。她深受感动,以亲热的爱抚回报萨丹。两点钟敲响了,蜡烛还没灭,两个女人有说不完的情话,不时压低声音轻轻地笑。
可是,下面突然传来喧闹声。萨丹身子半裸爬起来,侧耳倾听。
“警察!”她吓得脸色如土地说道,“唉!见鬼!真倒霉!……我们俩完啦!”
从前,她讲过多少次警察搜查旅馆的事。偏巧这天晚上,她们俩逃到拉瓦尔街的时候,谁也没有提防。娜娜听到警察两个字,立刻吓蒙了,从床上跳下来,跑到窗前,推开窗户,失魂落魄,像个疯女人,就要往下跳似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院子有玻璃顶棚,上面还有一层铁丝网,与卧室的地面齐平。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跨过窗台,消失在黑暗之中,睡衣在空中飘摆,两条大腿裸露在夜间清凉的空气中。
“趴着别动,”萨丹惊骇万分地一再说,“你会摔死的。”
萨丹这姑娘心肠好,听到外面砰砰敲门,连忙把窗户关上,把女友的衣服扔进一个衣柜里。她早已听天由命,不管怎么说,如果给她登记上卡片,以后她也就不必这样担惊受怕了。她装出困得不行的样子,一边打呵欠,一边问人家来干什么,然后开了门。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胡子乱蓬蓬的,说道:
“把手伸出来……你手上没有针扎的痕迹,你是不劳动的。快穿好衣服。”
“我又不是缝纫女工,我是磨光工。”萨丹厚着脸皮声称。
不过,她还是顺从地穿上了衣服,因为她知道没有争辩的余地。整个旅店里一片叫喊声。有个姑娘死死抓住房门不肯走。另一个女人是与情夫一块睡觉,情夫为她担保,她便装成良家妇女受到侮辱,扬言要控告警察局局长。将近一个钟头,大头鞋踩得楼梯咚咚响,门被擂得直摇晃,号啕大哭,伴随着激烈的吵闹,裙子拂得墙壁窸窣作响,所有人都被吵醒了,随后是一群丧魂落魄的女人被三个警察带走了,领头的是一位矮小的黄头发警官,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旅馆又笼罩在深沉的寂静中。
娜娜逃脱了,没有人出卖她。她摸索着回到卧室里,瑟瑟颤抖,怕得要死。她两只光脚被铁丝划破,流血了。她在床边坐了很长时间,一直竖起耳朵倾听。然而将近早晨,她还是睡着了,但八点钟一醒来就立刻逃出旅店,跑到姑妈家。勒拉太太正与佐爱在喝牛奶咖啡,见娜娜这么早就跑了来,全身上下又脏又乱,面无人色,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
“嗯!这回死心了吧!”勒拉太太大声说,“我早就对你说他会剥你的皮……来,进来,在我家里你随时会受到欢迎。”
佐爱站起来,用亲切而恭敬的口气喃喃说道:
“太太终于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一直在盼望太太。”
勒拉太太要娜娜马上亲亲小路易,因为,照她的说法,母亲的幡然悔悟是这孩子的福气。小路易还没醒来,他面无血色,一副病态。娜娜俯身去亲他那苍白的、害瘰疠病的小脸蛋,几个月来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哽住了她的喉咙。
“啊!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宝贝!”她抽搭着结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