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左拉集(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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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娜娜(2)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娜娜还没有起床。她住在奥斯曼大街一栋新建的大楼的三层。大楼的主人把房子租给一些单身女子,让她们成为头一批住户。娜娜是由来巴黎过冬的一位莫斯科富商安顿在这里,并帮她预付了半年房租。这套房子就她一个人住,未免显得太大,家具从来没有配齐过,陈设华丽而刺眼,几张蜗形脚桌子和椅子,几张独脚小圆桌,还有一些冒充佛罗伦萨青铜制品的锌制烛台,极不协调地摆在一起,看上去像家旧货店。这一切让人觉得,居住在这里的女子,是被头一个正经男人抛弃了,落到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情人手里,真可谓出师不利,头一次下海就没有成功,告贷累遭拒绝,正面临被扫地出门的威胁。

娜娜俯卧着,赤裸的双臂搂着枕头,熟睡中苍白的面颊埋在枕头窝里。卧室和梳洗室,是仅有两个装修了的房间,由附近一位地毯商负责包工的。窗帘下漏进微弱的光线,朦胧地映照出红木家具、墙饰和灰底大蓝花的锦缎套椅子。在这间空气潮润、充满睡意的卧房里,娜娜突然醒来了,仿佛是感到身边空荡荡而惊醒了似的。她看一眼自己的枕头旁边的另一个枕头,那个枕头的镂空花边中间凹进去的窝儿,还留着一脑袋的余温。她伸手摸到床头的电铃开关,按了一下。

“他走了?”她问进来的贴身女仆。

“是的,太太,保尔先生走了,还不到十分钟……他见太太很疲乏,不想惊醒太太。不过,他叫我告诉太太,他明天再来。”

女仆佐爱说着打开百叶窗。明晃晃的日光照射进来。佐爱有着深棕色头发,扎了许多细头带,脸长长的,形同狗脸,苍白而带有长条伤痕,扁鼻子,厚嘴唇,一对黑眼睛不停地滴溜溜乱转。

“明天,明天,”娜娜睡眼惺忪地重复道,“明天是他来的日子吗?”

“没错,太太,保尔先生总是星期三来的。”

“哦!不行,我想起来了!”少妇嚷着坐起来,“情况变啦。我本来打算会早上告诉他的……他星期三来可能会遇到那黑鬼,那样我们就麻烦了。”

“太太你不事先打声招呼,我可没法儿知道。”佐爱咕哝道,“以后太太要变更日期,最好先说一声,让我心中有数……这么说,那个老吝啬鬼也不再是星期二来了吧?”

她们私下里一本正经地称为“老吝啬鬼”和“黑鬼”的,是两位肯花钱的嫖客。其中一个是圣德尼老城区的商人,秉性节俭;另一个是瓦拉几亚[3]人,自称伯爵,他的钱支付很不准时,而且来路不明。小伙子达盖内叫娜娜安排他在老吝啬鬼来的第二天来,因为那个商人必须在早晨八点钟到达他的店里,这样他就可以一大早溜进佐爱的厨房,见商人一走,便马上去钻进他的热被窝,一直待到上午十点钟,才去办他的公事。娜娜和他都觉得这样安排很方便。

“算了,”娜娜说道,“今天下午我给他写封信……万一他没收到,明天你别放他进来就成了。”

佐爱悄悄地在房间里走动,一边谈起昨晚演出的巨大成功。太太显示了多么卓越的才华,唱得多么出色!啊,这一下子太太不用犯愁啦!

娜娜双肘支在枕头上,并不答话,只是点头。她的睡衣滑落了,散开的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

“也许吧,”她现出沉思的样子,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是眼前怎么应付呢?今天我就有一大堆麻烦……得啦,门房今儿早晨上来过吗?”

于是,两个人认真地谈起来。娜娜拖欠了三期房租,房东已经扬言要扣押财产了。此外,还有一大堆债主,包括马车出租人、洗衣妇、裁缝和煤炭商等,每天都来讨债,坐在前厅的长椅子上不走。煤炭商尤其可怕,经常跑到楼梯大叫大骂。可是,最令娜娜忧心如焚的,还是她的小路易。那是她十六岁上生下的一个男孩。她把他留在朗布依埃附近一个村子里,交给一位奶妈看管。现在她想把孩子领回来,可是奶妈非要她付三百法郎不可。上回她去看望了孩子之后,母爱之心一发不可收拾,便决计筹足钱付给奶妈,把孩子领回来,送到巴蒂尼奥勒她姑妈勒拉太太家,那样她爱什么时候去看望,就可以什么时候去看望。这个计划时时萦绕在她心头,可是无法实现,令她感到绝望。

谈到这里,女仆暗示太太,何不把眼下窘迫的处境告诉老吝啬鬼。

“唉!我早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娜娜嚷了起来,“可是他回答说,他有几笔数额挺大的债款,到期了硬是收不回来。他每月给我钱不能超过一千法郎……那个黑鬼嘛,目前身无分文,我相信他是赌博输光了……至于那可怜的咪咪,他自己正急需找人借钱呢,股市暴跌使他赔了个精光,现在连给我送花都送不起啦。”

娜娜讲的是达盖内。刚从睡梦中醒来,精神恍惚,她什么隐私都对女仆讲。佐爱呢,这类心腹话早听惯了,听的时候总是恭顺中带几分同情。既然太太不忌讳同她扯这些事,她也就不掩饰地讲出自己的想法。首先,她很喜欢太太,就是为了能待在太太身边,她辞掉了布朗施太太那里的活儿。天晓得布朗施太太费了多少脑筋想把她要回去呢!女佣的位子并不难找,而她又相当有声誉。但是,她情愿留在太太身边,境况窘迫也不在乎,因为她相信太太前程无量。最后,她向太太提出明确的忠告:人嘛,年轻的时候往往做傻事。这回该睁开眼睛了,男人们只想逢场作戏。嘿!发迹就在眼前啦!太太只消一句话,就能叫债主们不再来纠缠,所急需的钱也会到手的。

“可惜你这些话不能给我带来三百法郎。”娜娜说道,同时将手指插进散乱的发髻里,“我今天就需要三百法郎,立刻需要……连一个能提供三百法郎的人都不认识,实在太笨了。”

她寻思着,她本来约好勒拉太太今儿早上来,让她去朗布依埃接孩子。可是这心血来潮的打算无法实现,昨晚的成功也就黯然失色了。那么多男人为她喝彩,就是没有一个给她送来十五个金路易[4]!再说,也不能这样接受人家的钱啊。天哪!她多么不幸!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的小宝贝,一双眼睛蓝盈盈的,像个小天使,会牙牙叫“妈妈”了哩,声音那样好听,叫人听了笑得要死!

正在这时,大门口的电铃急促地、颤悠悠地响起来。才出去的佐爱又跑回来,神秘地悄声说:

“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佐爱见过许多次,却装作根本不认识,而且装作不知道她与手头拮据的女人们的关系。

“她通报了姓名……是特里贡太太。”

“特里贡!”娜娜叫起来,“哎!真是的,我倒把她忘了……叫她进来。”

佐爱领进来一个老太婆。老太婆高高的个子,鬓角垂着发卷,看模样,像一位使诉讼代理人厌烦的伯爵夫人。佐爱把人领到,立即退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动作像水蛇一样快捷。正像有男客来时,她立刻退出太太的卧室一样;其实,她留下来也不碍事。特里贡太太连坐都没坐,只与娜娜简短交谈了几句。

“今天我给你物色了一个客人……你意下如何?”

“好的……多少钱?”

“二十个金路易。”

“几点钟?”

“三点……那么,就说定了。”

“说定了。”

特里贡随即谈起天气,说眼下干燥无雨,到外面走走挺好。她还要去看望四五个人,掏出小记事本来翻了翻,就告辞了。房间里剩下娜娜一个人。她心头轻松多了,但突然双肩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她便懒洋洋地又钻进被窝,像只雌猫。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想到第二天就能给小路易穿戴一新,脸上浮现了笑容。她渐渐又睡着了。又是那做了一整夜的激动人心的梦,那此起彼落、经久不息的喝彩声,宛似低音伴奏,轻飘飘地驱散她的疲劳。

十一点钟,佐爱领着勒拉太太进来时,娜娜还在梦乡之中,但听到响动突然醒来,马上说道:

“是你呀……你今天就去朗布依埃。”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姑妈说道,“中午十二点二十分有趟火车,还赶得上。”

“不,我要下午才有钱,”少妇说着胸部一挺,伸个懒腰,“你先去吃中饭吧,然后咱们看情形再定。”

佐爱拿过来一件室内便袍,低声说道:

“太太,理发师来了。”

可是,娜娜不想去梳洗室,就直接呼唤道:

“请进来,弗朗西斯。”

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推门进来,鞠了一躬。娜娜刚从床上下来,裸露着两条腿,不慌不忙地伸出双手,让佐爱替她穿便袍袖子。弗朗西斯呢,则潇洒自如,不卑不亢,等待着,并不转身回避。等娜娜坐好了,他便着手给她梳头,一边说道:

“太太可能还没看报吧……《费加罗报》刊登了一篇很好的文章。”

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勒拉太太戴上眼镜,凑近窗口,大声念那篇文章。她像警察似的腰板挺得笔直,每念到一个酸溜溜恭维的形容词,鼻子就耸一耸。这篇文章是福什里昨夜看完戏之后写的,整整占了两栏,语气十分热烈,对作为演员的娜娜肆意冷嘲热讽,而对作为女人的娜娜则肉麻地大加赞赏。

“写得好极了!”弗朗西斯说道。

听到文章讥讽自己的嗓音,娜娜并不怎么介意。这个福什里倒是蛮可爱,对他的这种殷勤表现,她一定要给予回报的。勒拉太太把文章再看一遍,看完之后突然宣称:男人个个腿肚子里有鬼。她这个轻薄的讽喻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对之挺得意,不肯做任何解释。弗朗西斯把娜娜的头发撩起来,扎好,鞠一躬说道:

“我会留意各家晚报的……还是像往常一样,我五点半钟来,对吧?”

“给我带一瓶头油和一磅糖衣杏仁来,要布瓦西埃店的!”弗朗西斯正要拉上身后的大门时,娜娜隔着客厅冲他喊道。

房里只剩下姑妈和侄女了。她们想起见了面相互还没亲过,便在对方面颊上响亮地亲吻几下。那篇文章使她们很兴奋。娜娜一直睡意未消,此时重新沉浸在演出成功的激动之中。好啊!这回该轮到罗丝·米尼翁整个上午不好受了!姑妈不肯来看戏,说是一激动就胃疼。娜娜便给她讲述昨晚演出的情形,渐渐地竟被自己的讲述陶醉了,仿佛整个巴黎都被掌声震塌了似的。她在讲述中突然收住话头,笑嘻嘻地问,想当年她还是个女孩子,在古道尔街扭着屁股闲荡时,谁能料到她会有今天呢?勒拉太太连连摇头。不,不,谁也没料到。于是,她接过话茬儿说起来,一副庄重的神态,叫娜娜“女儿”。难道她算不得娜娜的第二个母亲吗,既然娜娜的亲生母亲与她爸爸和祖母一样作了古?娜娜深为感动,几乎落泪。勒拉太太安慰说,过去是过去,唉!不堪回首的过去,不必经常重提。她好久没来看望侄女了,因为家里人责备她,说她与这小姑娘在一起,会落得身败名裂的。天哪,这怎么可能!她并不盘问娜娜的私生活,相信她一直是规规矩矩做人的。现在看到娜娜处境挺不错,对儿子又充满慈爱的感情,她也就满足了。人生在世,看来还是唯有老实、勤劳为最根本。

“这孩子是和谁生的?”勒拉太太思路一转,这样问道,眼睛亮晶晶的,流露出强烈的好奇。

这个问题出其不意,娜娜犹豫片刻,这才答道:

“和一位绅士。”

“哦!”姑妈说道,“有人说是你和一个泥瓦匠生的,还说那泥瓦匠经常打你……好吧,改天你再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你知道,我的嘴巴严得很!……行,孩子我会照顾的,就像照顾贵族老爷的公子一样。”

勒拉太太原来以卖花为生,早就不干了,靠自己的积蓄,即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起来的六百法郎年金过活。娜娜答应给她租一套小小的漂亮住宅,每月还给她一百法郎。听到这个数字,姑妈得意忘形,大声对侄女说:既然他们落到了她手里,就应该掐住他们的脖子。她所说的“他们”是指男人。姑侄俩再次亲吻。可是,正满心欢喜的娜娜,再次把话题转到小路易身上时,突然想起一件事,脸上又罩上了阴云。

“你说烦人不烦人,我三点钟还得出去!”她嘟囔道,“真叫人受不了!”

正在这时,佐爱进来告诉太太,准备开饭了。大家进到餐室。已经有一位太太坐在餐桌边。老太太没有摘帽子,身上所穿的深色长袍,介乎于棕褐色和浅黄绿色之间,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什么颜色。见到她坐在那里,娜娜并不显得惊讶,只是问她为什么没进卧室去。

“我听见里面有说话声,”老太太答道,“我想你一定在陪客人。”

老太太姓马卢瓦,看上去挺体面,彬彬有礼。她是娜娜的老朋友,经常陪伴她,给她做伴。看见勒拉太太在场,马卢瓦太太起初有点拘谨,后来得知勒拉太太是娜娜的姑妈,便向她投去温和的目光,同时淡淡地一笑。娜娜说自己都饿瘪了,立刻扑向红皮萝卜,不等送来面包,就大嚼起来。勒拉太太却变得讲究了,不吃萝卜,说萝卜吃了产生胃酸。过一会儿,佐爱端上来排骨。娜娜不大愿意吃肉,只吮骨头。她不时瞟一眼她的朋友的帽子。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那顶新帽子吗?”她终于问道。

“是的,我改了改。”马卢瓦太太嘴里塞满食物,低声答道。

这顶帽子样子古怪,前面的帽檐是喇叭状,顶上高高地插一根羽毛。马卢瓦太太有个癖好,凡是新帽子她都要拆了重做;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样子对她最合适。她不费多少工夫,就能把一顶鸭舌帽改成一顶最时髦的帽子。娜娜给她买了这顶帽子,是为了带她出去时不至于脸红,现在见她改成这种样子,差一点儿火了,嚷道:

“起码你该把它摘掉。”

“不,谢谢。”老太太自尊地答道,“它不碍事,我戴着吃饭挺好的。”

排骨之后,是一道花椰菜,还有一盘吃剩的凉鸡。每端上一道菜,娜娜都噘一噘嘴,犹豫地闻一闻,动都不动留在盘子里。她只吃了点果酱了事。

餐后的果点吃了好长时间。碗盘都没收拾,佐爱就上了咖啡。三位太太顺手把碗盘推开。谈话始终是围绕着昨天晚上那不平凡的场面。娜娜卷了几支烟,点燃一支,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仰,一边摇来晃去,一边吞云吐雾。大家见佐爱还待在餐室里,背靠食橱站着,双手闲着没事,就要她讲讲自己的身世。佐爱说,她是贝西一位接生婆的女儿,接生婆这营生很难做。最初,她上一位牙医家工作,后来又到一个保险经纪人家里,但这两处工作对她都不合适。于是,她就给一些太太当贴身女仆。她有点自鸣得意地列举她服侍过的太太的姓名;谈起这些太太,她颇有点以她们的命运的主宰人自居。老实讲吧,没有她,她们之中准有不少人要闹大笑话。例如有一天,布朗施太太正与奥克塔夫先生在家里幽会,不料老头子突然回来了。这可如何是好?佐爱走到客厅中间,假装晕倒在地,老头子一见慌了神,赶紧跑到厨房给她倒杯水来,奥克塔夫先生便趁机溜掉了。

“啊!是呀,这姑娘心眼好!”娜娜说道。佐爱的叙述她听得津津有味,为之叹服。

“我就吃过不少苦头……”勒拉太太说道。

她凑近马卢瓦太太,说起了私房话。两个人一边谈,一边嚼蘸烧酒的方糖块。但马卢瓦太太只听别人泄露隐私,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据说,她靠一笔来源谁也摸不清的年金生活,住着一个房间,但那房间从来没人进去过。

突然,娜娜恼火地说道:

“姑妈,别摆弄那些餐刀……你知道,这使我心神不安。”

勒拉太太刚才无意中把桌子上的两把餐刀交叉成十字。少妇并不承认自己信迷信,例如,盐打翻了她无所谓,也不忌讳礼拜五。可是,餐刀她不能不忌讳,因为这玩意儿从来就应验的。看来,她准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她打个呵欠,不胜烦恼地说。

“两点钟了……我得出去一趟。真烦死人。”

两个老太太相互看了一眼。三个女人都默默地摇着头。当然,生活并不总是那么有意思。娜娜重新往椅子靠背上一仰,又点燃一支烟。两个老太太紧闭双唇,很知趣地一声不吭。沉默了一阵子,马卢瓦太太说道:

“我们来玩纸牌,等你回来。这位太太会玩纸牌吗?”

不消说,勒拉太太不仅会玩,而且玩得挺精。佐爱已离开餐室,不必麻烦她,只需一个桌子角就够了,把台布一撩,盖住碗盘就成。当马卢瓦太太站起来,去食橱抽屉里拿牌时,娜娜说,马卢瓦太太如果能在玩牌之前,帮她写封信就好了;她自己一提起笔就心烦,况且对拼写也没有把握,而她这位年迈的女友信写得又好又充满感情。娜娜跑到卧室里去拿漂亮信笺。一张桌子上随便扔着三个苏一瓶的墨水和一支生锈的羽笔。信是写给达盖内的。马卢瓦太太不用吩咐,就用漂亮的斜体字写道:“我心爱的小男人”,接着告诉他明天不要来,因为“明天不行”,不过,不管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她的心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结尾就写上‘一千个吻’吧。”马卢瓦太太自言自语道。

勒拉太太对每句话都点头表示赞同,两眼闪闪发光。她很喜欢介入别人恋情方面的事,也想加进自己的话,便露出情意绵绵的样子,喁喁私语道:

“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

“好极了!‘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娜娜接过姑妈的话说道。两个老太太现出得意的神情。

娜娜按铃,叫佐爱拿了信,到楼下找个跑腿的送去。这时,佐爱正在与剧院的听差谈话,听差是来给太太送优待入场券的,早晨忘记送了。娜娜叫他进来,请他回去时顺便把信送到达盖内家;接着,她向听差打听剧院的情况。啊!博德纳夫先生可高兴啦。一个星期的票已经预订一空。太太想象不到,从今儿早上起,有许多人打听她的住址呢。听差走后,娜娜说她在外面顶多逗留半个钟头,如果有人来访,佐爱就让他们等一等。她正说着,电铃响了。登门的是一位债主,即马车出租商,已经在前厅的长椅上坐下。这人可以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一点也不必着急。

“哎!打起精神来!”娜娜对自己说道,她懒洋洋的不想动,打了个呵欠,又伸懒腰,“该去了!”

然而,她还是一动没动,观看姑妈打牌。姑妈宣布抓到了四张A,够一百分了。娜娜手托下巴,全神贯注地观看,突然听到时钟敲响了三点,这才惊跳起来。

“他妈的!”她脱口骂了一句粗话。

正在计算分数的马卢瓦太太,有气无力地鼓动道:

“亲爱的,你还是立刻去跑一趟算啦。”

“快去,”勒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你四点钟能拿了钱回来,我就坐四点半的火车走。”

“唔!我不会耽搁太久的。”娜娜喃喃道。

仅十分钟,佐爱就帮助她穿戴好了衣帽。娜娜对穿戴好坏并不在乎。她正要下楼,又传来一阵门铃声。这次是煤炭商。好啊,让他去与马车商做伴吧。这种人,只要有人做伴,就不会感到无聊的。可是,娜娜怕他们纠缠,便打厨房从用人楼梯溜了出去。她经常走这架楼梯,只不过把裙子撩起一点而已。

“只要是慈母,干什么都可以原谅。”餐室里只剩下两个人时,马卢瓦太太说道。

“我摸到四张王,够八十分了。”勒拉太太打牌入了迷,这样说道。

两个人便一门心思一盘接一盘玩起来。

餐桌还没收拾。房间里弥漫着水汽、午饭的气味和烟雾。两位太太又开始嚼蘸烧酒的方糖块,一边嚼一边打牌。时间过了二十分钟,突然传来第三次门铃声。佐爱急匆匆跑进来,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推她们走开。

“我说,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俩可不能待在这里。如果来的人多,那就要占用整套房间……你们走开,喂!快走开!”

马卢瓦太太想打完手里这一盘,但佐爱装作要夺过牌踩在脚下,她只好把桌上的牌原封不动地搬走;勒拉太太则贪婪地把烧酒、酒杯和糖带走。两个人跑进厨房,在厨桌的一头坐下,旁边是晾着的抹布和还盛满洗碗水的水池。

“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了,该你出牌啦。”

“我出红桃。”

佐爱进来时,看她们还像刚才一样全神贯注在打牌。一阵沉默过后,勒拉太太开始洗牌,马卢瓦太太问道:

“谁来了?”

“咳!没有谁来,”女仆漫不经心地答道,“一个小青年……我真想打发他走,可是他长得那样漂亮,嘴上还没有一根毛,一对眼睛蓝蓝的,脸蛋儿像个姑娘,所以我叫他等着……他手里拿着一大束鲜花,说什么也不肯放下……一个拖着鼻涕的毛孩子,看样子还在中学里念书呢,不然真该给他几个耳光!”

勒拉太太找来一壶水,往酒里兑,因为方糖吃得口渴。佐爱嘀咕说,她好歹也得喝一点儿,她口里苦得厉害,像咽了苦胆似的。

“那么,你叫他待在……”马卢瓦太太问道。

“哼!我叫他待在尽里那个房间里,就是连家具也没有的那个小间,里面只有太太的一口箱子和一张桌子。凡是来了俗不可耐的人,我就把他们塞在那里边。”

她猛往自己那杯兑水的烧酒里加糖。这时,电铃又响了,她一惊。他妈的!连安安生生喝杯酒都不成!要是门铃这就响个不停,那可直够呛。不过,她还是跑去开门。等她回来时,马卢瓦太太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

“没什么,有人送来一束花。”

三个人彼此点点头,喝起酒来。当佐爱终于起身去收拾餐桌,把碗盘一个个拿到洗碗池里时,又连续传来两次门铃声。她两次回来都把情况告诉厨房里的两位老太太,两次都现出嗤之以鼻的样子说道:

“没什么,一束花。”

佐爱趁两局牌之间的间隙,描述了前厅里两位债主看见有人送花来时的模样,两位老太太听了哈哈大笑。等会儿太太回来,会在梳妆台上看见这些鲜花。只可惜,这些鲜花虽然很贵,却不能给太太带来一个子儿。说起来,买花的钱算是白白浪费了。

“我呀,”马卢瓦太太说道,“只要把巴黎男人每天为女人买花的钱给我,我就别无所求了。”

“看来你倒是要求不高嘛!”勒拉太太咕噜道,“只不过够买针线的钱而已……亲爱的,四张王后六十分。”

差十分四点钟了,太太在外面逗留了这么长时间,佐爱感到莫名其妙。平时太太下午不得已出去,总是利索得很,不大工夫就回来。不过,马卢瓦太太说得也对,办事情嘛,不能总是遂心如意的。勒拉太太也说,生活中肯定会有不顺心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她侄女迟迟不归,多半是给什么事情拖住了,是不是?况且,她并不感到无聊,待在厨房里挺舒服。勒拉太太手里没有红桃,就打出一张方块。

门铃又响了。佐爱回来时样子挺兴奋。

“乖乖,胖子斯泰内来了!”她刚到厨房门口就压低声音说道,“这一位嘛,我请进了小客厅。”

马卢瓦太太向勒拉太太介绍这位银行家的情况,因为这些先生勒拉太太全都不认得。莫非斯泰内要甩掉罗丝·米尼翁?佐爱点点头,她听到一些风声。话没说完,又得去开门了。

“哎!这下子可糟了!”她回来时嘀嘀咕咕道,“来的是黑鬼!我告诉他太太出去了,他硬是不听,跑进卧室待着去了……本来约定他晚上来的。”

四点一刻了,娜娜还没回来。她究竟干什么去了?真没头脑。又有人送来两束鲜花。佐爱心烦意乱,看看是否还剩有咖啡。不消说,咖啡这两位太太肯定喝光了,这玩意儿可以提神嘛。她们蜷缩在椅子里,你一张我一张抓发剩的牌,总是重复同一个动作,人都困得不行了。时钟敲响了四点半。太太准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她们低声议论起来。

突然,马卢瓦太太得意忘形地大声宣布:

“我满五百分啦,王牌大顺子!”

“别嚷嚷!”佐爱生气地说道,“叫那几位先生听见了算什么?”

厨房里寂静下来,两个老妇人争论时尽量压低声音。这时,用人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娜娜终于回来了。没等她推开门,就听见她呼哧呼哧地喘气。她进入厨房,满脸通红,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裙子的束腰看来扯断了,裙边在楼梯上一级级拖上来,被二层楼流下的污水浸得脏兮兮的。二层楼的女佣是个邋遢鬼。

“你可回来了,总算还不错!”勒拉太太说着咬紧嘴唇,还在为马卢瓦太太得了五百分而愤愤不平,“你大概很得意吧,叫人家好等。”

“太太的确欠思量。”佐爱附和道。

娜娜心里本来就不痛快,听到这些责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外面刚受了满肚子窝囊气,回到家又受到这种对待!

“让我安静点好不好!”她叫起来。

“嘘!太太,家里有客人。”女仆说。

于是,少妇压低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期期艾艾道:

“你们以为我心里快活吗?唠叨个没完没了,你们亲眼看见就好了……我正满肚子火没处发呢,恨不得扇什么人几记耳光……回来时连辆马车都找不到,好在路不算远,我也顾不了许多,拼着命跑回来的。”

“拿到钱了吗?”姑妈问道。

“哎!这还消问吗?”娜娜答道。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背靠炉子,两条腿像跑断了似的,还没喘过气来,就从胸衣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有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信封裂了一个口子,钞票露了出来。那裂口是在路上为了看看钱在不在,用手指硬撕破的。三个女人围着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信封。信封厚厚的纸又皱又脏,紧紧攥在娜娜戴手套的小手里。时间太晚了,勒拉太太只好明天去朗布依埃了。娜娜开始详细讲述事情的经过。

“太太,家里有客人等着。”贴身女仆又提醒道。

可是,娜娜火了。客人就不能等待吗?让他们等到她办完了事再说。她见姑妈伸手要拿钱,忙说:

“啊!不,不能全拿去。三百法郎给奶妈,你来回车票和开销五十法郎,一共三百五十法郎……我留下五十法郎。”

最大的困难是把钱换散。家里连十法郎都找不出;马卢瓦太太不消问,她在一旁漠不关心地听着,因为她身上从来只带六个苏,刚够坐公共马车。最后,佐爱出了厨房,说要去她的箱子里找找看。结果她拿来一百法郎,全是一百苏的硬币。钱在桌子角上点清之后,勒拉太太立刻起身走了,答应第二天把小路易领回来。

“你说家里有客人?”娜娜问佐爱,依然坐在椅子里没有动。

“是的,太太,有三个。”

佐爱头一个提到银行家。娜娜撇撇嘴。这个斯泰内,他以为昨天晚上给她投了一束鲜花,她就会让他来烦她吗?

“再说,”娜娜说道,“我受够了,不再接待任何人。你去告诉他,我还没回来。”

“请太太斟酌,斯泰内先生是非见不可的。”佐爱站着没动,严肃地说道,见女主人又要做傻事,显得很不高兴。

随后,佐爱提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待在卧室里,很可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娜娜一听火冒三丈,更加坚持不肯接见。不见就是不见,她什么人也不想见!谁给她找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

“统统给我赶出去!我要同马卢瓦太太玩一会儿纸牌。我对纸牌更有兴趣。”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真叫人烦透了,又来一个讨厌的家伙。娜娜不准佐爱去开门。佐爱不听她的,走出了厨房,回来时交给娜娜两张名片,同时用专横的口气说:

“我已经告诉他们太太就去见他们……这两位先生在客厅里。”

娜娜气哼哼地站起来。不过,看到名片上印着德·舒阿侯爵和缪法·德·伯维尔伯爵两个名字,她平静下来了,默默地待了一会儿。

“这两个是什么人?”她终于问道,“你认识他们?”

“我认识那个老的。”佐爱说罢就闭上嘴,不肯多讲。

见女主人依然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自己,她简单补充一句:

“我在某个地方见过他。”

这句话似乎使少妇下了决心。她恋恋不舍地离开厨房这个温暖的避难所。在这里,她可以闲聊,可以自由自在地闻余火上温热的咖啡香味。她撂下马卢瓦太太走了;马卢瓦太太只好一个人用纸牌占卜。这位太太一直没有摘帽子,只是为了舒服点儿,解开了帽带,让它们垂在肩上。

在梳妆室里,佐爱匆匆忙忙帮娜娜换上室内便袍。娜娜嘟嘟囔囔咒骂男人,以报复他们给她带来的麻烦。听到她满嘴粗言秽语,女仆感到不快,因为她难过地看到,太太不能很快摆脱早年养成的粗俗习惯。她大胆地恳求太太息怒。

“哼!呸!”娜娜生硬地回答,“他们都是混蛋,就爱听粗话。”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像她经常自夸的那样,装出一副公主的样子去见客人。在她正要向客厅走去时,佐爱拉住她,说让她去把德·舒阿侯爵和缪法伯爵引到梳妆室来,这样方便得多。

“两位先生,”少妇装出礼貌有加的样子说道,“真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两个男人施过礼坐下。提花珠罗纱窗帘使梳妆室里光线朦胧,这是整个套间中最雅致的一个房间,四壁贴着浅色墙衣,有一个宽大的大理石梳妆台,一面细木镶嵌的穿衣镜,一张长椅和几张蓝缎面扶手椅。梳妆台上放着一束束玫瑰花、丁香花、风信子花,横七竖八堆在一起,芳香馥郁,沁人心脾;而在潮湿的空气中,在洗脸池散发的淡淡气味中,不时闻到一种刺鼻的香味,那是一个杯底干得碎裂的广藿香精散发的。娜娜蜷缩着坐在椅子里,拉紧松软的便袍,网眼花边散开在四周,身上的皮肤还是湿润的,脸上挂着微笑,像在梳妆时突然有人闯进来,现出受惊的样子。

“夫人,”缪法伯爵庄重地说,“请原谅我们坚持要见你……我们是来募捐的……这位先生和我,我们是本区济贫所成员。”

德·舒阿侯爵连忙殷勤地补充道:

“我们了解到这座房子里住着一位大艺术家,就决心以特别的方式,请求她关心我们的穷人……天才和慈善是并存的。”

娜娜故作谦虚,微微点头作答,心里却在飞快地思考。看来是这个老家伙把另一个带来的。他那双贼眼睛太淫荡啦;不过,另一个也不能不防,瞧他的太阳穴鼓得多滑稽。他完全可能独自来。对了,一定是门房说出了她的名字,他们就相互撺掇进来了,其实心里各怀鬼胎。

“当然,”娜娜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两位先生登门是对的。”

可是,又一阵电铃声使她哆嗦了一下。又来一个,这个佐爱总去开门!她接着说道:

“能够施舍是莫大的幸福嘛。”

她的确感到很得意。

“咳!夫人,”侯爵又说道,“你不知道苦难有多深重!本区有三千多穷人,还算是最富裕的区之一呢。你想象不到他们有多悲惨:儿童没有面包,妇女受疾病折磨,全都无人救助,眼看快要冻死啦……”

“可怜的人们!”娜娜很动情地感叹道。

她大动恻隐之心,美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感情一冲动,就再也顾不得做作,她身子往前一弯,便袍松开,脖子露了出来,两膝一伸直,薄薄的料子下便现出了滚圆的大腿的轮廓。侯爵青灰色的面颊现出淡淡的红晕;缪法伯爵本来正要说话,也垂下双眼。这梳妆室里太热了,像暖房里一样闷热,一点也不通风。玫瑰花都搁蔫了,玻璃杯底的广藿香精散发着使人微醺的香味。

“遇到这种情况,真希望自己腰缠万贯啊。”娜娜补充道,“可是归根到底,各人只能尽力而为……请两位先生相信,要是我早知道……”

冲动之下,她差点儿说出蠢话,好在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就收住了。她尴尬地待了一会儿,想不起刚才脱连衣裙时,把那五十法郎放到哪里去了。哦,想起来了,大概是放在梳妆台的一个角落,压在一瓶打翻的发蜡下面了。她刚站起身,门铃又响了,而且响的时间很长。好呀!又来一个!看来没有完啦。伯爵和侯爵也站了起来。侯爵侧起耳朵,倾听大门口的动静;这一下一下的铃声,看来他挺熟悉。缪法看他一眼,随后两人都避开对方的目光。他们感到局促,但很快镇静下来。两个人,一个肩宽背阔,身体结实,浓密的头发硬撅撅的;另一个挺了挺瘦削的双肩,上面垂着稀疏的白发。

“真不好意思,”娜娜找出那十枚大银币,决计笑呵呵地交给他们,“就请二位先生代劳啦,把这些捐给穷人……”

她下巴上现出一个爱煞人的小酒窝,一副天真善良、毫不做作的样子,摊开的手掌里托着一摞银币,伸向两个男人,仿佛对他们说:“来呀,谁拿?”还是伯爵眼捷手快,接过那五十法郎,但有一枚没接过来,不得不从少妇手掌心的皮肤上拈起来;那皮肤温暖、柔润,他一接触,不由得浑身战栗了一下。娜娜乐呵呵的,一直满面笑容。

“好啦,先生们,”她又说道,“下次但愿我能捐献得更多。”

两位先生没有再逗留的借口了,便施了礼,向门口走去。他们正要迈出门槛时,门铃又响了。侯爵禁不住淡淡一笑,而伯爵却脸一沉,神情变得更严肃了。娜娜请他们稍留步,好让佐爱找个角落。她不喜欢客人们在她家里相互撞见。不过,这回家里大概客满了吧。看见客厅空着,她这才松了口气。莫非佐爱把客厅里两个人藏到衣柜里去了?

“再见,先生们。”娜娜停在门口说道。

她笑吟吟的,目光明亮,上下打量着他们。缪法伯爵虽然阅历丰富,但还是不免有点慌张,急于呼吸新鲜空气,便欠欠身子,带着梳妆间的眩晕,带着鲜花和女人令人窒息的香味走出房间。德·舒阿侯爵走在他后面,肯定他看不见自己,顿时堆出笑脸,舌头舔住嘴唇,向娜娜送了一个秋波。

少妇回到梳妆室,佐爱拿着信和名片在那里等她;少妇哈哈大笑嚷道:

“你看,这两个坏蛋刮走了我五十法郎!”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男人从她手里拿走钱挺好笑。不过,这两个人真是两个猪猡,弄得她又分文不名了。可是,当她看到信和名片,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信嘛,尚情有可原,它们出自一些绅士之手,他们昨晚为她喝彩,今天便投书向她表示爱慕之心。至于登门拜访者,滚他妈的蛋!

佐爱到处安置来访的客人,还说这套房子非常方便,每个房间的门都朝走廊,不像布朗施太太家,来了人非得经过客厅不可,布朗施太太因此遇到不少麻烦。

“你去把客人打发走,”娜娜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头一个打发掉黑鬼。”

“黑鬼嘛,太太,我早打发走了。”佐爱微笑道,“他只是来对太太说一声,今晚他不能来。”

这太叫人高兴了,娜娜直拍巴掌。黑鬼不来,求之不得!她就自由了!她如释重负地连连叹息几声,仿佛被免除了最惨无人道的酷刑似的。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达盖内。那只可怜的小猫,刚才她还写了一封信,叫他等到星期四呢!快,赶快叫马卢瓦太太再写一封信。但佐爱说,马卢瓦太太按老习惯,已经不声不响地溜走了。于是,娜娜提出派一个人去通知达盖内,不过话一出口,她又犹豫起来。她太疲乏了,能够睡上一整夜,多美啊!这享受一下的念头,终于降伏了她。她可以让自己清静一回啦!

“今晚我从戏院回来就上床睡觉,”她带着贪婪的神情喃喃道,“到明天中午之前不要叫醒我。”

接着,她提高声音说道:

“喂!现在去把其他人赶下楼!”

佐爱待着不动。她不敢公然指点太太,不过每当太太任性发火时,她总是用自己的经验,委婉开导她。

“包括斯泰内先生在内吗?”她生硬地问道。

“当然,”娜娜答道,“头一个就赶走他。”

女仆仍然等待着,好给太太时间考虑。如果能从敌手罗丝·米尼翁手里,把一位如此有钱、在每家剧院都大名鼎鼎的先生抢过来,太太难道不觉得光彩吗?

“那么你就快去,亲爱的,”娜娜说道,她完全理解女仆的意思,“去告诉他,我讨厌他。”

但话一出口,她突然念头一转:明天她也许会想要他的。想到这里,她像调皮的女孩子一样,又是笑,又是眨眼睛,手一挥,大声说道:

“不管怎样,即使我想得到他,最有效的办法,还是把他撵出大门。”

佐爱惊讶不已,端详太太一会儿,突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毫不犹豫地把斯泰内赶出了大门。

娜娜耐心地等了几分钟,让女仆有时间“清扫地板”——正如她通常所说的。客人如此猛烈的袭击,真是难以想象!她探头望一眼客厅,里面已经没有人;餐厅里也没有人了。她放心了,继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检查。满以为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人了,谁知推开一个小房间的门,却发现里面有个小青年,乖乖地坐在一口箱子上,不声不响,膝头上搁着一束鲜花。

“哎哟!天哪!”娜娜喊起来,“这里面还有一个。”

小青年看见她,便一跃而起,面孔涨得通红,不知将手里的花束怎么办才好,一个劲地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看见他那样年轻,那样拘束,尤其是倒腾花束那种滑稽样子,娜娜感动了,爽朗地大笑起来。这么说,连小孩子也登门啦?现在连襁褓里的男人也来找她啦?她非常开心,显得慈母般亲切,拍着大腿,逗乐地问道:

“宝贝,你来找我给你擦鼻涕吗?”

“是的。”小青年恳求似的低声答道。

这回答使娜娜更开心。小青年今年十七岁,名叫乔治·于贡。昨天晚上他在游艺剧院看了演出,今天特意来看娜娜。

“这些花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

“那就给我吧,小傻瓜!”

可是,当娜娜接花束时,小青年以青春期特有的贪婪,猛扑过来吻她的手。娜娜不得不打了他一下,让他松开她的手。瞧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行事倒是挺干脆利落哩!娜娜嘴里骂他,脸上却飞起红潮,笑吟吟的。她打发他走了,允许他以后再来。小青年踉踉跄跄,连门都找不到了。

娜娜前脚回到梳洗室,弗朗西斯后脚跟了进来,为她把头发最后修饰一番。娜娜要到傍晚才着装。现在她低着头,坐在镜子前面,任由理发师灵巧的手摆弄,默默无语,一副沉思的样子。正在这时,佐爱进来说:

“太太,有一个人不肯走。”

“那就让他留下。”娜娜满不在乎地回答。

“这样的话,就会不断有人来。”

“唔!叫他们等着好了。等到肚子饿了,他们就会走的。”

她的想法变了。如今叫男人们空等,她感到非常高兴。她起了一个挺开心的念头,便从弗朗西斯手底下溜出来,亲自跑去把门插销插上。现在让他们挤在隔壁房间里好了,他们总不至于把墙壁凿穿吧。佐爱可以从厨房那扇小门进来。这时,电铃响得更欢了,每五分钟就响一次,急促、清脆,又很有节奏,像一台调得很准的机器。娜娜为了散散心,就数铃声的下数。可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要的杏仁糖呢,你带来没有?”

弗朗西斯把带来的杏仁糖忘到了脑后,这才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来,像上流社会的男人给女友送礼物一样,小心翼翼地送到娜娜手里。不过,到记账的时候,他绝不会忘记把杏仁糖记在账单上的。娜娜把那包杏仁糖放在双膝之间,开始嚼起来,头在理发师轻轻的推动下转来转去。

“见鬼!”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喃喃道,“啊!这回来了一帮子。”

这回门铃连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急促。这门铃声,有些是羞涩的,像初次倾吐爱情,吞吞吐吐,颤颤悠悠;有些是放肆的,被粗鲁的手指头按得震天价响;有些是迫不及待的,只听见急速的震荡从空中传过来。正如佐爱所说,这确实堪称排钟齐鸣,足以震动整个街区的排钟齐鸣。许许多多男人纷至沓来,一个接一个按那象牙电钮。博德纳夫那个爱开玩笑的家伙,真的把娜娜的地址告诉了许多人,看来昨晚观看演出的所有人都要来按铃了。

“对了,弗朗西斯,”娜娜说道,“你身上有五路易吗?”

弗朗西斯后退一步,端详一下她的头发,不紧不慢地说道:

“五路易?那得看情况。”

“啊!你知道,”娜娜又说道,“如果你要担保的话……”

她没把话说完,而是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几间房子。弗朗西斯借给了她五路易。在间歇的当儿,佐爱进来为太太化妆做准备。她马上要给太太穿衣服了,理发师还等在那里,要对头发最后修饰一下。可是,不停的门铃声搅得佐爱手忙脚乱,一根鞋带系了一半,一双袜子穿上一只,就不得不撂下太太跑去开门。这位女仆虽然经验丰富,这回也忙昏了头。她到处安置登门的男人,把每个犄角旮旯都利用上了,最后还是不得不让三四个人待在一起。他们要是相互吃了,活该!那正好可以腾出地方。娜娜把房门插得严严的,躲在里面嘲笑他们,说他们的喘息她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的模样儿多半挺好看呢,一个个伸着舌头,像狗一样,围成一圈席地而坐。这是娜娜昨晚演出成功的继续,这群狗男人是跟踪而来的。

“只要他们不把东西砸碎就行。”娜娜自言自语道。

门缝里透进来那帮人热烘烘的呼吸,娜娜开始感到不安了。正在这时,佐爱引了拉博德特进来。少妇如释重负地大叫了一声。拉博德特是来告诉她,他在治安裁判所为她了结了一笔账。娜娜并没有听他讲什么,只顾连声说道:

“我要带上你……一起去晚餐……然后你陪我去游艺剧院。我要九点半钟才登台呢。”

这个好心的拉博德特,来得多及时!他从来不要求什么,是女人货真价实的朋友,经常为女人处理一些琐碎小事。刚才进来的时候,他就打发走了前厅里的几个债主。其实,那些诚实的债主并不是来讨钱的;相反,他们之所以待在那里不走,是因为昨晚太太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们想对太太表示恭维,同时表示愿意进一步为她效劳。

“走吧,咱们快走。”娜娜穿好衣服说道。

这时,佐爱进来说道:

“太太,我不再开门了……楼梯上排成了长队。”

楼梯上排成了长队!弗朗西斯平时总装得像英国人一样事事漠不关心,这时也笑起来了,一边收拾梳子。娜娜挽住拉博德特的胳膊,推着他进了厨房。她终于逃脱了,摆脱了那些男人,因而满心欢喜,知道她现在可以自己把握自己,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必担心会做傻事了。

“回头你要把我送到家门口。”他们一块走下用人楼梯时,娜娜对拉博德特说道,“那样我才安全……你想象一下吧,我希望睡上一整夜,自己一个人睡一整夜。这是醉心的渴望,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