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娜娜(5)
游艺剧院正上演第三十四场《金发爱神》。第一幕刚刚演完。在演员休息室里,饰演小洗衣妇的西蒙娜,站在安装在蜗形脚桌子上的镜子前面。镜子两边各有一扇角门,斜对着通向化装室的走廊。她独自端详着自己,抬起一根手指头在眼睛下轻抹,润饰自己的化装。镜子两边各一盏煤气灯,强烈的灯光照得她暖烘烘的。
“他来了吗?”普吕利埃进来问道。他穿着瑞士海军司令服装,佩带长剑,足蹬大皮靴,头顶饰一大撮翎毛。
“谁呀?”西蒙娜头也不回反问一句,只顾对着镜子笑,察看自己的嘴唇。
“王子。”
“不知道,我刚下来……啊!他会来的,他每天都来嘛!”
普吕利埃走到桌子对面的壁炉旁,炉子里燃着炭火,两边也各有一盏很亮的煤气灯。他抬头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挂钟和晴雨表;挂钟和晴雨表都是帝国时代的款式,上面饰有镀金的人面狮身像。随后,他往一张大扶手椅里一躺;扶手椅的绿绒套,被四代演员坐得已经发黄。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涣散,一副厌倦而无可奈何的样子,恰如一般等待上场的演员。
博斯克老头儿也进来了,拖着脚步,不停地咳嗽,身上裹一件旧黄外套;外套的一角从肩上滑了下来,露出扮演达戈贝尔王穿的饰金银箔片上衣。他摘下王冠放在钢琴上,一声不吭,闷闷不乐地跺了一会儿脚,不过依然是一副正直人的样子,两只手有点哆嗦,显示出酒精中毒的最初迹象,而一部长长的银须,倒给他红红的酒徒面孔,增添了可敬的仪容。寂静中,一阵雨点潲在朝院子的大方窗的玻璃上,老博斯克厌恶地摆摆手,咕哝一句:
“这鬼天气!”
西蒙娜和普吕利埃没有动。墙上的四五幅风景画和一幅演员韦尔内的肖像,被煤气灯熏黄了。一根柱子上雕刻着波蒂埃的半身像,他是游艺剧院昔日的光荣,一双无神的眼睛俯视着整个休息室。这时传来喧嚷声。是冯丹,穿着第二幕的戏装,扮成一个漂亮公子,浑身上下从衣服到手套都是黄色。
“喂!”他手舞足蹈地喊着,“你们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
“真的?”西蒙娜满面微笑走到他身边,仿佛是被他的大鼻子和滑稽的阔嘴吸引住了,“那么你的圣名叫阿喀琉斯[13]?”
“一点不错!……我要叫人通知伯龙太太,叫她第二幕一完就送香槟酒上来。”
远处已响了一会儿铃声,那悠长的声音渐渐低落,接着猛响起来。铃声一停止,就听见一个声音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叫喊,然后消失在走廊里:“第二幕上场啦!第二幕上场啦!……”随着这喊声的移近,一个脸色灰白、个子矮小的男人从演员休息室门口经过,使足力气扯着尖尖的嗓门,冲里边喊道:“第二幕上场啰!”
“真有你的!香槟酒!”普吕利埃似乎根本没听见这叫喊,说道,“祝你快乐!”
“我要是你,就叫咖啡馆送香槟来。”老博斯克坐在一张绿绒软垫长椅上,头靠着墙,慢条斯理地说道。
但是,西蒙娜说让伯龙太太赚几个小钱也是应该的。她拍着手,满脸通红,两眼贪婪地盯住冯丹!冯丹戴着山羊面具,眼睛、鼻子和嘴巴不停地动来动去。
“啊!这个冯丹!”她自言自语道,“只有他能做到!只有他能做到!”
休息室的两扇门敞开着,对着通向后台的走廊。发黄的墙壁被一盏看不见的煤气灯照得十分明亮,墙上迅速闪过一个个人影,有穿着戏装的男人、半裸体裹着披肩的女人,还有第二幕的所有群众演员,以及出入于“黑球咖啡馆”低级舞场的社会渣滓。走廊尽头,传来演员踏着五级台阶下到舞台上的脚步声。西蒙娜看见个子高高的克拉莉丝跑过,就叫住她,但克拉莉丝说她一会儿回来。果然她几乎立刻回来了,穿着薄薄的上衣,披着象征彩虹的披巾,冷得直哆嗦。
“真该死!”她说道,“一点也不暖和,而我把皮大衣留在化装室里了。”
她站到壁炉前烤两条腿,紧身裤一闪一闪的呈艳丽的玫瑰色。她又说道:
“王子来了。”
“啊!”其他人都发出惊叹。
“我刚才跑过去就是想看一看……他坐在台口右边第一个包厢里,就是星期四坐的那个。什么?这是一个星期之内他第三次来看演出了。这个娜娜真好运气……我还打赌他不会再来了呢。”
西蒙娜张开嘴想说话,但休息室旁边又一声叫喊盖住了她的声音。催场员扯着尖嗓门喊道:“敲过开场锣啦!”
“都来过三次了,有点不像话啦。”西蒙娜等到那喊声过去了,说道,“你们知道,他不愿上她家,而是把她带到他那里去。据说,他为此出的价钱可不低。”
“当然啰!要进城去嘛!”普吕利埃阴阳怪气地说道,同时朝镜子里看一眼他那受包厢观众宠爱的美男子形象。
“敲过开场锣啦!敲了开场锣啦!”催场员一声叫喊,沿着各层楼的走廊渐渐远去。
冯丹知道王子和娜娜头一次幽会的始末,便一五一十讲给两个女人听;她们紧贴着他的身体,听到他压低声音描述的细节,禁不住放声大笑。老博斯克一动不动,漠不关心。这种事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抚摩着一只怡然自得地蜷伏在长椅子上的红色大猫,最后就像一位年迈痴呆的国王,傻呵呵地、轻轻地把它抱起来。猫弓起背,闻着他长长的白胡子,闻了好久,大概是闻不惯那胶水味,又回到长椅子上,把身子一蜷打起盹来。老博斯克仍然一副严肃而沉思的样子。
“这没什么,我要是你,肯定要咖啡馆的香槟酒,那里的酒好一些。”他见冯丹向那两个女人讲完了,突然对他说道。
“开场啦!”催场员拖着破锣般的嗓子喊道,“开场啦!开场啦!”
这声音回荡了一会儿,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走廊的门突然开了,飘进来一阵音乐和隐约的喧哗。门又关上了,四周有软垫的门扇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演员休息室又笼罩在深沉的寂静之中,仿佛在那掌声不断的演出厅百里之外。西蒙娜和克拉莉丝还在议论娜娜。娜娜这个人从来不着急的,昨天晚上又误了出场。这时,有个高个儿姑娘探进头来张望,她们立刻住了嘴;那姑娘发现找错了门,转身朝走廊里端跑去了。她是萨丹,戴着帽子,罩着面纱,装出来看望什么人的贵夫人样子。“好一个婊子!”普吕利埃小声说道。一年来,他在游艺咖啡馆经常见到她。于是,西蒙娜告诉大家,娜娜怎样认出萨丹是她在寄宿学校的老同学,又如何对她着了迷,缠住博德纳夫,要他把她推上舞台。
“哎哟!晚上好!”冯丹说着,与刚进来的米尼翁和福什里握手。
老博斯克也伸出手,两个女人则拥抱了米尼翁。
“今晚的观众还热烈吧?”福什里问道。
“啊!热烈极啦!”普吕利埃答道,“应该说观众很看重这场演出!”
“喂!孩子们,”米尼翁提醒道,“该轮到你们上场了吧?”
快啦,还得一会儿。他们都是第四幕才有戏。只有博斯克这个兢兢业业的老演员本能地站了起来。正好这时门口出现了催场员:
“博斯克先生!西蒙娜小姐!”他叫道。
西蒙娜匆忙抓起一件小皮袄往身上一披,就出去了。博斯克则慢吞吞地找到自己的王冠,往脑门上一扣,拍一下,这才披着大衣,步履蹒跚地迈出门槛,嘴里嘟嘟嚷嚷,像被人搅扰了似的,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你最近那篇文章写得很好,”冯丹对福什里说道,“不过,你为什么说演员都好虚荣呢?”·
“是呀,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说?”米尼翁大声问道,用他粗大的手往记者瘦弱的肩上一拍,拍得他腰都弯了。
普吕利埃和克拉莉丝忍住没有笑出声。一段时间以来,整个戏院的人都对在后台所演的一出笑剧感兴趣。妻子的心血来潮,使米尼翁很恼火,而福什里给他们家庭带来的好处,仅仅是一种引起争议的广告宣传效果,这更使他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报复福什里,就是拼命对他表示友好,每晚在后台见到福什里,总要对他乱打乱拍,好像亲热得过了头,控制不住似的。福什里在这个巨人旁边,显得又瘦又小,还得强露笑颜,忍受他的拍打,避免同罗丝的丈夫闹翻脸。
“好呀!你这个家伙,居然辱骂冯丹,”米尼翁说道,决计把这出笑剧演下去,“当心!一,二,砰!击中胸口啦!”
他做了一个冲刺的击剑动作,给了年轻的记者狠狠一击,使他好一会儿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这时,克拉莉丝对大家眨眨眼睛,示意罗丝·米尼翁来了,站在休息室门口。罗丝看见了刚才的场面,但装作没看见丈夫,径直走到记者面前,身穿娃娃戏装,裸露着双臂,踮起脚尖,把前额伸给记者亲吻,像撒娇的孩子噘着嘴。
“晚上好,宝贝。”福什里说着亲切地吻了她一下。
这是他获得的补偿。米尼翁呢,对这一吻似乎没有在意,因为在剧院里,谁都可以吻他妻子。他笑着瞥了记者一眼,罗丝这次任性行事,肯定要使福什里付出沉重代价的。
朝走廊带软垫的门打开又关上,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直扑进休息室。西蒙娜下了场,返来了。
“嘿!博斯克老爹演得可真精彩!”她大声说道,“看得王子直捧腹大笑,和别人一样鼓掌喝彩,就像被雇来捧场的人一样……喂,台口包厢里坐在王子旁边的那位高个子先生,你们认识吗?好一个美男子,器宇轩昂,一部颊髯可漂亮了。”
“那人就是缪法伯爵。”福什里答道,“我知道,前天在皇后那里,王子邀请了他今天共进晚餐……大概吃过晚饭之后就带他到这儿来散心了。”
“哦!原来是缪法伯爵,我们认识他的岳丈,不是吗,奥古斯特?”罗丝对米尼翁说道,“知道吗?就是德·舒阿侯爵,我去他家唱过歌的……恰好他现在也在看戏。我看见他坐在包厢后排。”
普吕利埃插上那一大撮翎毛,转过身来叫道:
“喂!罗丝,咱们上场吧。”
罗丝话没说完,就跟着普吕利埃跑了出去。这时,戏院的门房伯龙太太抱着一大束花从门口经过。西蒙娜开玩笑地问,这束花是不是送给她的;门房没回答,用下巴指了指走廊尽头娜娜的化装室。这个娜娜!人家把鲜花尽送给了她。不一会儿,伯龙太太回来时,交给克拉莉丝一封信;克拉莉丝想骂没有骂出口,又是拉·法卢瓦兹这个讨厌鬼写来的!这个人硬是缠住她不放!当门房告诉她这位先生在她那里等候时,克拉莉丝叫了起来:
“请告诉他,这幕演完了我就下去……我不给他一记耳光才怪呢!”
冯丹急忙跑过来,连声说道:
“伯龙太太,请听我说……请听我说,伯龙太太……幕间休息时请送来六瓶香槟酒。”
催场员又气喘吁吁地出现了,像唱歌似的催促道:
“大家上场啦!……该你啦,冯丹先生!快!赶快!”
“好的,好的,巴里约老爹,这就去。”冯丹有点呆头呆脑地回答。
他跑步追上伯龙太太,又嘱咐一遍:
“听见了吗?说定了,六瓶香槟酒,幕间休息时送到演员休息室……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由我请客。”
随着一阵裙子响,西蒙娜和克拉莉丝走了。一切复归寂静。当朝走廊的门带着一声闷响关上时,在静悄悄的演员休息室里,又听见阵雨潲在窗户上的声音。巴里约这个脸色苍白的小老头,在戏院打杂三十年了,这时亲切地走到米尼翁身边,把打开的鼻烟盒递过去。他总是不停地在楼梯上和化装室的走廊里跑来跑去,向人家敬一撮鼻烟,这对他来讲不啻是片刻的休息。还有娜娜太太——他这样尊称她——没有叫呢。她一味地自由放任,对处罚根本不在乎,想上场晚就晚。巴里约惊讶地停住脚步,自言自语道:
“瞧!她倒是已经准备停当,出来了……她大概知道王子来了吧。”
娜娜果然出现在走廊里,一身女鱼贩子的装束,胳膊和脸白白的,眼睛下抹了两块玫瑰红。她没进休息室,只对米尼翁和福什里点点头:
“你们好!还可以吗?”
只有米尼翁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娜娜随即继续朝前走,庄重大方,后面紧跟着女服装员,不时弯下腰为她整理裙子的褶子。服装员后面,给她们殿后的是萨丹,她竭力装出得体的样子,实际上感到无聊得要命。
“斯泰内呢?”米尼翁突然问道。
“斯泰内先生昨天动身去卢瓦雷省了。”正返回舞台的巴里约回答,“我想他要在那里买一座乡间别墅。”
“哦!对了,我知道,娜娜的乡间别墅。”
米尼翁脸一沉。这个斯泰内,他曾经许诺给罗丝买座公馆呢!得啦,犯不上跟任何人生气,要紧的是再找机会。米尼翁思绪纷扰,但依然保持着傲岸的样子,在壁炉和蜗形脚桌子之间来回踱步。演员休息室里只剩下他和福什里了。记者感到疲劳,一头倒在扶手椅里,什么话也不说,半闭着眼睛养神;另一位踱步经过他面前,就扫他一眼。只有他们俩在一块的时候,米尼翁从来不屑于拍打他;没有任何旁观者欣赏这场面,打他又有什么用呢?作为一个爱捉弄人的丈夫,演这种闹剧来自取其乐,他实在没有这种兴趣。福什里得到几分钟的休息,十分高兴,懒洋洋地伸脚向火,举目望一下晴雨表,又望一下挂钟。米尼翁在踱步之中。走到波蒂埃的半身像前停下来,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走到窗前。窗外阴沉沉的,院子仿佛张着黑洞洞的大口。雨停了,房间里非常静,加之炉膛里的炭火和煤气灯的灯火释放的热量,这寂静更有点令人压抑。后台不再传来任何声息,楼梯上和走廊里一片死寂。这是一幕戏结束之前令人窒息的寂静,而这时,台上全体演员的演唱之声震耳欲聋。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正在一片嗡嗡声中昏昏欲睡。
“啊!这两个混蛋!”突然传来博德纳夫沙哑的叫嚷。
他刚到门口,就破口大骂两个女群众演员,因为她们装傻,在台上差点跌倒。他看见米尼翁和福什里,连忙打招呼,告诉他们一件事:王子刚刚表示,幕间休息时,要到娜娜的化装室去向她表示祝贺。他领着米尼翁和福什里向舞台走去时,正好碰到舞台监督。
“你去惩罚一下费尔南德和玛丽亚那两个没用的东西!”博德纳夫怒气冲冲地吩咐道。
他这才消了气,尽量摆出高贵家长的尊严,掏出手帕抹了一把脸,补充道:
“我去接待王子殿下。”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幕布徐徐降落。舞台上,演员们立刻混乱不堪地退下;台上一片昏暗,因为台口的排灯已经熄灭。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们赶紧回到化装室,置景工们则迅速撤换布景。然而,西蒙娜和克拉莉丝还留在舞台后部悄声交谈。刚才演出时,她们利用念台词的空当子,商定了一件事:克拉莉丝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还是不与拉·法卢瓦兹见面为好,因为这个人正在犹豫,是否放弃她去与佳佳相好。她请西蒙娜去向拉·法卢瓦兹打招呼,干脆告诉他,不能这样纠缠一个女人,西蒙娜答应去办。
于是,西蒙娜也没卸洗衣妇的戏装,只披了件皮袄,就走下梯级黏滑、墙壁潮湿的窄楼梯,来到门房的小房间。这个小房间位于演员上下的梯子与通向经理室的梯子之间,左右两边的板壁是两块大玻璃,里面点着两盏明晃晃的煤气灯,看上去像一个通明透亮的大灯笼。一个书架上堆放着信件和报纸;桌子上放着几束待送的鲜花,旁边是一些忘了洗的脏餐盘,还有一件旧女衬衫,门房正在重锁这件衬衫的扣眼。在这间既乱又脏的小房间里,四张旧草垫椅上坐着四位上流社会的先生,全都戴着手套,衣冠楚楚,一副耐心而无可奈何的样子,每当听见伯龙太太带着答复从楼梯上下来,他们便连忙转过头。这时,伯龙太太恰好带下来一封信,交给一位年轻先生。那位年轻先生急急忙忙走到前厅里,在一盏煤气灯下打开信,里面还是那句老话:“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在这个地方,他一次一次收到的总是这句话,他的脸不由得有点发白了。拉·法卢瓦兹坐在尽里的一张椅子上,在桌子和炉子之间。他似乎横下心要在这里过夜了,然而还是难免惴惴不安,拼命地把两条腿缩起来,因为有一窝小黑猫在他身边钻来钻去,而母猫坐在后腿上,瞪着一对黄澄澄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他。
“瞧,是你,西蒙娜小姐,有什么事吗?”门房问道。
西蒙娜请她叫拉·法卢瓦兹出来。可是,伯龙太太无法立即满足她的要求。她在楼梯底下安了一个深柜子,开设了一间小酒吧。幕间休息时,群众演员都来这里买酒喝。这会儿正好有五六个大汉,还穿着“黑球咖啡店”化装舞会的服装,一个个渴得要命,紧促着要酒喝,伯龙太太都有点应付不过来。小酒吧里点着一盏煤气灯,照亮一张锡面桌子和几块搁板,搁板上放着几瓶已开封的酒。这个黑乎乎的洞穴的门一打开,就有一股强烈的酒味扑出来,与门房里残羹剩饭的味道和留在桌子上的鲜花扑鼻的芳香,掺和在一起。
“那么,”门房招待了几个群众演员之后说道,“你要找的是那边那个棕色头发的矮个子吧?”
“不,别乱来!”西蒙娜说道,“是炉子旁边那个瘦子,也就是你的母猫在闻裤腿的那个。”
于是,她把拉·法卢瓦兹带到前厅,而其他几位先生继续无可奈何地等待,坐在门房里面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那几个穿戏装的群众演员站在楼梯旁边灌黄汤,一边扯着醉汉的沙哑嗓门相互打闹。
楼上的舞台上,博德纳夫正在对置景工们发脾气,因为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还没把布景撤完,肯定是故意磨洋工,好让王子经过时,被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碰伤脑袋。
“使劲拉!使劲拉!”工头喊道。
背景幕布终于拉上去了,舞台宽阔了。一直盯住福什里不放的米尼翁,抓住这个机会,对他又推又搡,然后伸出双臂死死将他挟住,嚷道:
“当心!这根柱子险些砸扁了你。”
他说着将福什里挟起来,一个劲地晃来晃去,然后往地上一扔,引得置景工们哈哈大笑。福什里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正想发作,米尼翁却装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亲切地拍他的肩膀,拍得他几乎弯成了两截,嘴里一边说道:
“我这是关心你的安全啊!……天晓得,要是你遇到不测,我不就惨了吗?”
这时传来一阵低语:“王子!王子!”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大厅的小门,但看见的还只是博德纳夫滚圆的背部和他那屠夫般的脖子,由于他不住地点头哈腰,那肥胖的脖子也一扭一扭、一鼓一鼓的。过了一会儿,王子才出现。他魁梧,矫健,胡子呈金黄色,皮肤白里透红,显得风流倜傥,剪裁非常得体的礼服,衬托出发达的四肢。他的后面跟着缪法伯爵和德·舒阿侯爵。剧场的这个角落挺黑,这一行人完全淹没在大片移动的暗影之中。博德纳夫在与王后之子、王位未来的继承人说话时,换了耍狗熊的人那种口吻,装得挺激动,声音直哆嗦,不停地说道:
“请殿下随我来……请殿下朝这边走……请殿下当心……”
王子一点也不着急,对什么都挺感兴趣,停下来观看置景工们操作。置景工们放下布景照明灯,那是一排罩在铁丝网里的煤气灯,悬挂在空中,向舞台投下一大片光线。缪法从来没有参观过戏院的后台,尤为惊奇,感到不舒服,隐约的有点反感又有点害怕。他抬头仰望舞台顶部,只见另外一些布景照明灯,灯头捻小了,像蓝幽幽的群星在闪烁,映出空中横七竖八的架子,粗细不一的绳子,横梁,还有展开在空中的背景画,像晾晒着的大床单。
“放!”置景工头突然喊道。
倒是王子叫伯爵当心,一幅背景落了下来。现在正在置放第三幕布景,即埃特纳火山上的一个岩洞。一些人把一根根柱子插进滑槽里,另一些人把舞台尽里靠墙的几个框架搬过来,用很粗的绳子绑在柱子上。一位照明工人在最里边固定一个撑架,点燃上面带红灯罩的所有灯头,以代表火神的炼铁炉的熊熊火光,这一切显得杂乱无章,但乱只是表面的,实际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是有条不紊地操纵的。在这片忙碌之中,那个提台词的人却迈着细步踱来踱去,活动活动腿脚。
“殿下真叫我受宠若惊。”博德纳夫还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说道,“这个剧院不大,凡是能办到的,我们尽量办到……现在请殿下随我来吧……”
缪法伯爵已经迈步向化装室的走廊走去。舞台倾斜得这样厉害,他十分吃惊,尤其是脚下的地板是活动的,不免使他提心吊胆。透过滑槽的槽缝,可以看见下面亮着煤气灯,一幕地下生活的场面呈现于眼前:那下面像深渊般黑沉沉的,但有朗朗人声,也有地窖的阴风,伯爵正往上走时,一个情景使他停住了脚步:两个娇小的女人,身着第三幕的戏装,站在幕布的眼孔前闲聊;其中一个踮起脚尖,用手指将眼孔撑大,以便更好地向场子里张望。
“我看见他啦,”她突然说道,“啊!瞧那副嘴脸!”
博德纳夫气极了,拼命忍住才没给她屁股上踢一脚。不过王子却满面微笑,听到这句话显得既高兴又兴奋,注视着那个不把王子殿下放在眼里的娇小的女人。那女人放肆地哈哈大笑。博德纳夫赶紧请殿下跟他走。缪法伯爵开始出汗,不得不摘掉帽子。最使他受不了的,是这恶浊、闷热、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空气,这空气中有一种强烈的气味,这是后台特有的气味,混合着煤气的臭味、布景的胶水味、阴暗旮旯的脏味,还有群众演员不干不净的内衣裤的气味,走廊里更加气闷。卸装洗脸水的气味,肥皂味,呼吸的碳酸味,呛得人难以忍受。伯爵经过楼梯边时,往梯井里看了一眼,里面射出的灯光和向他的后颈扑来的热浪,使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上面传来脸盆的碰撞声、笑声和呼唤声,还有砰砰开关门的声音,随着门的不断开关,还飘来阵阵女人的香味、化妆品的香味和头发刺鼻的难闻气味。伯爵没有停留,相反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从这个世界的洞口扑出的热气,使他浑身微微战栗。
“唔!戏院真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德·舒阿侯爵说道。他就像旧地重游一样愉快。
这时,博德纳夫走到了走廊尽头娜娜的化装室门前,不慌不忙地转动门把手将门推开,然后往旁边一让,说道:
“殿下请进。”
里面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只见娜娜几乎赤裸着上半身,飞快地躲到一块帷幔后面,而正在替她擦身子的女服装员,手里捏着毛巾愣在那里。
“哎!这样闯进来多不像话!”躲在后面的娜娜嚷道,“别进来。你们不是看见现在不能进来吗?”·
博德纳夫对她这样躲避似乎不大高兴。
“别躲嘛,亲爱的,没有关系。”他说道,“是王子殿下,出来吧,不要耍孩子气。”
见娜娜仍不肯出来,还是有些惊惶,但已在那里哧哧笑了,博德纳夫便用长辈般似恼非恼的口气说道:
“老天爷!这几位先生都晓得女人是什么样子,不会把你吃掉的。”
“这可说不定。”王子狡黠地说道。
大家都笑起来,笑的方式挺夸张,显然是对王子表奉承。博德纳夫说:“这真是妙语,典型的巴黎式妙语。”娜娜不再作声,只见帷幔在动,她大概在拿主意。这时,双颊涨得通红的缪法伯爵,抬眼打量这间化装室。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天花板挺低,墙壁全衬着浅栗色的装饰布,帷幔也是同样的装饰布,挂在一根铜杆上,把里面那一部分隔成一个小间。两扇大窗户朝向戏院的庭院,对面顶多三米远,有一堵疤疤癞癞的墙壁,夜色中,这边的窗玻璃在它上面反射出许多黄色的方块。化装室里有一面大穿衣镜,对面是一个洁白的大理石梳妆台,上面杂乱地摆满了装头油、香水和香粉的水晶玻璃瓶子或盒子。伯爵走到镜子前面,看见自己满面通红,脑门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子;他低垂双目,走到梳妆台前站定,看着盛满肥皂水的洗脸池、散乱的象牙小用具、湿漉漉的海绵,一时间似乎忘记了一切,又一次产生了他头一回去奥斯曼大街娜娜家时那种眩晕之感。他觉得脚下厚厚的地毯变得格外柔软;梳妆台和穿衣镜上方燃烧的煤气灯头,似乎带着咝咝声向他的太阳穴四周喷射着火苗。他重新闻到女性的这种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底下热烘烘的、增强了百倍的女性气味,突然担心会被这气味熏得晕倒,便在两扇窗户之间的软垫长椅上坐下。但他立刻站了起来,回到梳妆台旁,什么也不再看,目光涣散,回想曾经在他的卧室里放得凋谢了的一束晚香玉,他差点被那香味熏死。晚香玉枯萎时,会散发出和人体一样的气味。
“快点儿!”博德纳夫从帷幔上探过头去,悄声催促道。
这时,德·舒阿侯爵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小粉扑,对王子解释怎样扑白底粉,王子彬彬有礼地听着。面容像处女般纯洁的萨丹坐在一个角落里,仔细打量着这几位先生。服装员朱尔太太正在预备爱神的紧身服。朱尔太太看不出有多大年龄,一张脸皱巴巴的,十分呆板,一如谁也不知道年轻时怎样的老姑娘。她是在化装室灼热的空气中,在巴黎最著名的大腿和胸脯之间,变得人老珠黄的。她总是穿一件旧黑色长袍,扁平而看不出是女性的上身部分,在心脏的部位别了许多别针。
“请几位先生原谅,”娜娜拉开帷幔说道,“不过刚才我毫无思想准备。”
大家都回过头来。娜娜还是没穿衣服,只不过将短小的薄纱胸衣扣上了纽扣,稍稍遮住了胸脯。刚才这几位先生不期而至时,她急急忙忙脱掉了女鱼贩子衣服,装还没卸完,裤子后面的衬衫还有一块没有掖进去。现在她光着胳膊和肩膀,裸露的乳房挺得高高的,充分展示了这位丰腴的金发女郎迷人的青春美。她仍然一手抓住帷幔,仿佛一受到惊吓,准备马上再把帷幔拉上。
“是的,我毫无思想准备,我绝对不敢……”她期期艾艾地说道,装出很窘的样子,脖子上红一块白一块,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
“行啦,既然这几位先生觉得你这样挺好!”博德纳夫大声说道。
她还是装出天真少女忸忸怩怩的样子,身子像被人胳肢得一扭一扭的,连声说道:
“殿下真是太赏光了……我这个样子来接待殿下,请殿下宽恕……”
“是我太唐突。”王子说道,“不过,夫人,我想来向你表示祝贺的欲望实在无法抗拒……”
于是,娜娜仅仅穿着衬裤,不慌不忙地从这几位先生之间向梳妆台走去,几位先生忙给她让路。她的臀部很大,把衬裤绷得鼓鼓的,胸部挺得高高的,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一边走一边向大家微微点头。突然,她认出了缪法伯爵,友好地向他伸出手,还责怪他没有去参加她家的消夜。王子不顾殿下的身份,与缪法开玩笑;缪法期期艾艾,用滚烫的手抓住娜娜刚浸过香水而发凉的小手,握了片刻,浑身止不住微微哆嗦。王子以善吃喝著称,今天在他府上晚餐,伯爵酒足饭饱,两个人都有点醉意,但他们的举止还十分得体。缪法为了掩饰自己的骚动不安,便说房间里太热。
“天哪!这里好热,”他说道,“夫人,在这样的温度下你怎么待得下去?”
大家正要从这个话题开始交谈起来,却听见门外一片喧哗。博德纳夫拉开带铁格子的窥视孔的小木板。原来是冯丹。后面跟着普吕利埃和博斯克。三个人都腋下夹着酒瓶,手里拿着酒杯。冯丹敲了敲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他请大家喝香槟酒。娜娜看一眼王子,征求他的意见。这还用问!王子殿下可不想妨碍任何人,很高兴让他们进来。可是,冯丹还没得到允许,就已经进来了,口齿不清地连声说道:
“我可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出钱买酒请客……”
突然他看见了王子,刚才他并不知道王子在这里,所以一下子愣住了,现出滑稽而庄重的样子,说道:
“达戈伯尔国王在走廊里,请求进来与王子殿下干杯。”
王子露出了微笑,大家都觉得这场面挺开心。然而,化装室太小,容不下这么些人。大家只好挤一挤,萨丹和朱尔太太待在里边,紧贴着帷幔;男人们则挤在半裸体的娜娜周围。三位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戏装。普吕利埃摘下瑞士海军司令帽,因为房子太矮,帽顶上的大翎毛会被天花板碰掉。博斯克身穿紫色外套,头戴白铁皮王冠,让两条醉汉的腿站稳,向王子行了一个礼,俨然是一位君主接待一个强大邻国的王子。酒杯都斟满了,大家互相碰杯。
“为殿下干杯!”老博斯克庄重地说。
“为军队干杯!”普吕利埃补充道。
“为爱神干杯!”冯丹叫道。
王子彬彬有礼地举了举手中的杯子,等待片刻,连施三个礼,低声说道:
“夫人,海军司令,陛下……”
他举杯一饮而尽。缪法伯爵和德·舒阿侯爵也跟着一饮而尽。大家不再开玩笑,就像在王宫里一样。在煤气灯下热烘烘的水汽之中,演出这出严肃的滑稽戏,不啻是把舞台的天地延伸到现实世界中来了。娜娜忘了她只穿着衬裤,裤子外面还露出一角衬衫,俨然是一位贵夫人,像爱神王后,正在打开她小巧玲珑的居室,迎接国家的显贵重臣。她每句话都离不开王子殿下,真诚地行屈膝礼,把扮演参加化装舞会的博斯克和普吕利埃,视为君主和伴随君主的大臣。当今真正的王子,王位的继承人,居然在喝一个蹩脚演员的香槟酒,在诸神的狂欢节上,在王国的化装舞会上,泰然自若地与一帮服装员、烟花女子、置景工人、玩弄女性的男人待在一起。这种奇特的混合,却没引起任何人发笑。这幕演出使博德纳夫大为振奋,他想,如果王子肯像这样在《金发爱神》第二幕里露一下面,那么他的收入一定会倍增。
“你们说,”他不再拘礼节,说道,“把我那些小娘儿们都叫下来怎么样?”
娜娜不赞同。然而,她自己却放肆起来。冯丹滑稽可笑的化装吸引着她,她不时用身体蹭他一下,就像一个孕妇见到某种不干不净的东西馋得直流口水,两眼直勾勾地盯住他不放,而且对他的称呼也突然亲昵起来。
“喂!斟酒呀,大笨蛋!”
冯丹再次给每个人斟满酒,大家举杯重复那几句祝酒词:
“为殿下干杯!”
“为军队干杯!”
“为爱神干杯!”
这时,娜娜摆摆手叫大家安静,然后高高举起酒杯,说道:
“不,不,为冯丹干杯!今天是冯丹的圣名瞻礼日,为冯丹干杯!为冯丹干杯!”
大家第三次碰杯,高呼着向冯丹表示祝贺。王子见少妇贪婪地盯住这个丑角不放,就向他致意。
“冯丹先生,”他非常有礼貌地说道,“我为你的成功干杯。”
殿下礼服的后摆扫着身后的大理石梳妆台。这间化装室,颇像卧室中放床的凹室,也像一间狭小的浴室,里面弥漫着洗脸池和湿海绵蒸发的水汽、香水扑鼻的香味,还有香槟酒醉人的微微酸味。娜娜夹在王子和缪法伯爵之间,这两个男人不得不举着手,否则只要稍许动一动,就会触到她的臀部或乳房。朱尔太太倒是一点汗也没出,一直板着面孔待在一旁。萨丹已是堕落成性,然而看到王子和几位穿礼服的先生,居然与化了装的演员厮混,一块讨好一个裸体女人,她不由得感到吃惊,心里暗暗嘀咕,看来这些高雅的人也并不怎么干净。
这时,巴里约老爹摇着铃,沿着走廊渐渐走过来了。他走到化装室门口,瞥见里面三位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戏装,不禁愣住了。
“啊!先生们,先生们,”他结结巴巴道,“请你们赶快……观众休息室已经响过铃了。”
“唔!”博德纳夫不慌不忙地说,“让观众等着好了。”
不过,又把盏几轮之后,酒瓶都空了,几个男演员便上楼换装去了。博斯克胡子给香槟酒泡湿了,便把它摘下来;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胡子一去掉,立刻露出一副醉鬼的容颜,一张脸憔悴得发青,十足的一个沉湎于杯中之物的老戏子。不一会儿,楼梯脚下传来他嘶哑的声音,正与冯丹议论王子哩。
“怎么样?我给他的印象很不一般吧?”
娜娜的化装室里只剩下殿下、伯爵和侯爵。博德纳夫与巴里约一起走了,他嘱咐巴里约,敲开幕锣之前一定要叫一声娜娜太太。
“先生们,对不起!”娜娜说道。她开始化装胳膊和面孔,她对这两个部位特别讲究,因为第三幕她要裸体上场。
王子和德·舒阿侯爵坐在长沙发上。只有缪法伯爵站着。这小房间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使得落肚的几杯香槟酒,更增加了醉人的力量。萨丹看见这三位先生关上门与她的女友待在一起,觉得还是应该回避一下,便进到帷幔里头,坐在一口箱子上,一动不动地待着,很快就感到无聊已极,而朱尔太太不声不响,目不斜视,不停地来回踱着步。
“你那首轮舞曲唱得精彩极了。”王子说道。
于是,两个人交谈起来,不过句子都挺短,而且常常停顿。娜娜不能句句都回答。她用手掌往胳膊和脸上抹了冷霜,然后再用毛巾的一角往上面扑白底粉。她不再往镜子里照,而是笑吟吟地不时瞟王子一眼,手仍然在扑底粉。
“殿下待我太好了。”她低声说道。
化装是一件复杂的工作,德·舒阿侯爵注视着娜娜的每个动作,似乎从这种观察中得到了愉快的享受。他开口说道:
“那为你伴奏的乐队不能演奏得轻一点吗?它盖住了你的声音,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犯罪。”
这回娜娜没有转过身来。她拿起粉扑,在脸上轻轻地扑着,扑得非常认真,身子深深地弯在梳妆台上,臀部撅起来,连绷得紧紧的白衬裤都给衬托出来了,还露出一小角衬衫。她想对老头子的恭维表示感谢,就扭动了几下屁股。·
一阵沉默,朱尔太太注意到娜娜的右裤管上撕开了一条口子,就从胸前摘下一枚别针,跪在地上,围绕着她的大腿忙活了一会儿,而少妇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仍然扑她的粉,小心翼翼地避免扑到颧骨上。这时,王子说,如果娜娜去伦敦演唱,整个英伦三岛都会为她鼓掌喝彩,娜娜听了嫣然一笑,把身子转过来片刻,扑得白白的左颊周围飞舞着白粉。随后,她突然变得聚精会神了,现在该抹胭脂了。她重新把脸凑近镜子,把一根手指伸进一个小瓶里蘸了蘸,将胭脂涂在眼睛下面,随即轻轻地抹开,一直抹到太阳穴。几位先生默默地、毕恭毕敬地看着。
缪法伯爵还没有开口说话,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他小时候的卧室里很冷,后来到了十六岁,他每晚临睡前都要亲吻一下母亲,并且把这个凉冰冰的吻一直带到睡梦之中。一天,他经过一扇半掩的门前,瞥见一位女仆在里面擦身子,从青春期直到结婚,这是唯一令他骚动不安的回忆。后来结了婚,妻子百依百顺,尽她做人妻的本分,他自己呢,则虔诚地抱着反感。他日渐长大了,又日渐衰老了,但一直没有领受到肉体的快乐,而是屈从于严格的宗教教规,按照训示和戒律安排自己的生活。现在,他突然被带进了这间女演员的化装室,面对这个几乎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他连缪法太太怎样结吊袜带都从来没有见过,如今却在这些摆得乱七八糟的罐子和脸盆中间,在这如此强烈又如此宜人的芳香之中,目睹一个女人化装时最隐秘的细节,他的整个身心不由得奋起反抗。在这段时间,娜娜在他身上渐渐产生魔力,使他感到恐惧,下意识地回想他曾阅读过的宗教书籍,回想童年时代他常常听得入迷的魔鬼附身的故事。他是信鬼的,他隐隐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她的乳房和她充满罪恶的臀部,都显示她像个魔鬼。不过,他决心做强者,进行自卫。
“那么,一言为定,”王子怡然自得地坐在长沙发上说道,“明年你来伦敦,我们会非常热情地接待你,使你永远也不再想回法国……啊!瞧,亲爱的伯爵,你对你们漂亮的女人不够重视,我可要把她们全抢走啦。”
“这对他才没有什么妨害哩!”德·舒阿侯爵小声地挖苦道,他在知己之间总说冒失话,“伯爵自己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听到谈缪法伯爵的道德,便神色很异样地打量他一眼,使缪法伯爵非常反感。这种反应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不免自己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认为自己有道德这种念头,会使他在这个年轻女人面前感到难堪呢?他真想给娜娜揍一顿。这时,娜娜拿起一支描眉笔,却把它碰掉到了地上。她弯腰去捡,缪法也慌忙跑过去捡,两个人的气息汇合了,爱神披散的头发垂到了他的手上。他感受到了一种掺和着内疚的快感,即一个正在犯罪的天主教徒的快感,这种快感因为害怕下地狱而变得更加强烈。
这时,门外响起了巴里约老爹的声音:
“夫人,我可以敲开场锣了吗?场子里的观众等得不耐烦了。”“再等一等。”娜娜不慌不忙地回答。
她把描眉笔在一瓶黑色颜料里蘸了蘸,鼻子贴近镜子,闭上左眼,轻捷地用笔从睫毛间描过去。缪法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切。他看见映在镜子里的她,她滚圆的肩膀和她淹没在玫瑰色光影中的胸乳。娜娜那张闭上一只眼睛的脸是那样令人春情激荡,脸上那两个小酒窝里仿佛荡漾着情欲,缪法尽力想转过身不看,却怎么也做不到。当娜娜闭上右眼,用笔轻轻描画时,他明白自己已经是属于她的了。
“夫人,”催场员气喘吁吁地又喊道,“观众开始跺脚啦,他们会把座位砸碎的……可以敲锣了吗?”
“见鬼!”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你爱敲就敲,关我屁事!……反正我没化好装,他们就得等着。”
她平静下来,转过身,微笑着对几位先生说:
“真的,想闲聊一分钟都不行。”
现在她的脸和胳膊已经化好装了,接着用手指在嘴唇上抹了两道胭脂。缪法更感到骚动不安,被标志着堕落的香粉和胭脂迷住了,被这个青春少妇所激起的狂烈欲望攫住了。这少妇化了装,脸太白而嘴唇太红,眼睛画上了黑圈,显得更大了,火辣辣的,仿佛被爱情灼伤了似的。这时,娜娜撩开帷幔,到里面去了一会儿,脱下衬裤,穿上了爱神的紧身裤。然后,她厚颜无耻、心安理得地走出来,解开薄纱短上衣的纽扣,将两条胳膊伸给朱尔太太,让她给她穿短袖上衣。
“快点儿,他们生气啦。”她低声说道。
王子半闭双眼,以行家的眼光尽情地欣赏她的胸部丰满的轮廓,而德·舒阿侯爵情不自禁地点着头。缪法为了不再看她,两眼盯住地毯。爱神终于化好装了,她只在肩上披了一块薄纱。朱尔太太围着她转来转去,样子像个木偶小老太婆,目光无神却明亮,麻利地从她胸前那个取之不尽的针垫上摘下几枚别针,别住爱神的紧身衣;她那双干瘪的手不时碰一碰娜娜丰满的裸体,但并未唤起她任何回忆,仿佛她对女性漠不关心。
“好啦!”少妇最后朝镜子里端详一眼,说道。
博德纳夫不安地跑回来,说第三幕已经开始了。
“好,我这就去。”娜娜说道,“真是大惊小怪!平时总是我等人家。”
几位先生退出化装室,但并未向娜娜告辞,王子表示希望待在后台观看第三幕的演出。剩下了娜娜一个人,她四下张望,吃惊地问道:
“她到哪儿去了?”
她找的是萨丹。萨丹坐在帷幔后面的箱子上等待,娜娜找到她时,她平静地说道:
“我当然不想妨碍你和这些男人在一起!”
萨丹随即表示她要走了,但娜娜留住她。这个萨丹真笨!既然博德纳夫同意雇用她,等戏演完之后事情就可以办妥的,萨丹有些犹豫。这里的人事太复杂,不像她生活惯的天地。然而,她还是留下了。
王子下木头小梯子时,突然听见舞台另一边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人在低声谩骂,又像什么人在打架,相互踢踹。原来发生了一场纠纷,令准备接场的演员手足无措。好一会儿,米尼翁又开起了玩笑,以亲热为名,对福什里又是拍又是打。他还想出了一个新花样,用手指弹福什里的鼻子,说是“防止苍蝇叮”。自然,这种玩笑使演员们很开心。可是,米尼翁一步得逞,便忘乎所以,突然给了记者一个耳光,一个实实在在、响亮有力的耳光。这回他做得太过分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福什里岂能赔着笑脸忍受这样一记耳光!这可不再是开玩笑,两个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充满仇恨;他们扑向对方,扭打起来,在一个布景架后面的地板上滚来滚去,还骂对方是拉皮条的家伙。
“博德纳夫先生!博德纳夫先生!”舞台监督惊慌失措地跑来喊道。
博德纳夫向王子说了声“失陪”,便跟舞台监督走了。他认出在地板上扭作一团的是福什里和米尼翁,气得直跺脚。这两个家伙真是一切都不在乎,王子殿下就在舞台的另一边,而且全场观众都能听见!更糟糕的是,正在这时罗丝·米尼翁来了,赶在她就要登场的最后片刻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火神念了上一句台词,正等她念下一句呢,可是罗丝目瞪口呆,看着滚在她脚旁的丈夫和情人相互又是掐,又是踢,又是揪头发,礼服上沾满了灰尘。他们挡住了罗丝的路;搏斗中,福什里那顶该死的帽子一飞老高,差点儿落到舞台上去了,好在一位置景工人接住了。这时,火神只好胡乱插科打诨,为观众逗乐子,临了又念一遍那句台词,罗丝呆若木鸡,依然盯住地上的两个男人。
“别看啦!”博德纳夫凑到她耳边怒气冲冲地低声说,“上去!上去!……这不关你的事。你误场了。”
罗丝被博德纳夫一推,跨过两个男人的身体,登上了舞台,在脚灯照耀下出现在观众面前。她不明白为什么福什里和米尼翁倒在地上相互厮打。她浑身哆嗦,脑袋里嗡嗡响,脸上浮着坠入情网的月神动人的微笑,向前台走去,唱出二重唱的第一句,唱得情真意切,观众欢声雷动。她听见后台两个男人还在相互拳打脚踢。他们一直滚到了舞台的檐幕旁边,好在音乐盖住了他们撞击布景框架的响声。
“他妈的!”博德纳夫好不容易把两个人拉开,冲他们骂道,“你们回自己家里去打好不好?你们明明知道我厌恶打斗……米尼翁,你给我待在靠院子这边;福什里,你给我待在靠花园那边,不老实待在那里,我就把你赶出戏院的大门……听明白没有?嗯?一个待在院子这边,一个待在花园那边,否则我从此就不准罗丝再带你们来。”
博德纳夫回到王子身边时,王子问发生了什么事。
“噢!什么也没发生。”他平静地低声答道。
娜娜裹件皮大衣,站在几位先生身边与他们闲聊,等待上场。缪法伯爵又上来了,想从两个布景架之间看一眼舞台上的情形,看见舞台监督朝他做手势,明白自己脚步太重。从舞台吊布景的上空到后台台面一片宁静,但十分闷热。在强烈的灯光照耀的后台,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说话声音悄悄的,大都待着不动,即使走动也是蹑手蹑脚。管灯光的工人坚守岗位,待在装置复杂的煤气阀门旁边;一个消防队员背靠着一个架子,伸长脖子,总想看一眼演出;拉幕布的人坐在高高的凳子上等候着,一副认命的样子,从来不知道台上演出什么,只等铃声一响就拉绳子。在这闷热的空气中,在这轻轻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中,舞台上演员的声音传过来显得十分古怪,闷声闷气,嗓音假得令人吃惊。舞台外面,从声音模糊的乐池那边,仿佛传来一片巨大的呼吸声,那是整个观众厅的呼吸声,这声音有时急剧膨胀,爆发成喧哗、哄笑和鼓掌。观众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即使在寂静之中。
“这里好像有个风口,”娜娜突然说道,一边把皮大衣裹紧,“巴里约,你去看一看,肯定有人打开了一扇窗户……这里真能把人冻死!”
巴里约一口咬定窗户是他亲手关上的,窗玻璃被打碎了几块倒是可能的。演员们总是抱怨有过堂风。被煤气灯照得闷热的空气中,不时刮过一股寒风,窝在这地方不得肺炎才怪呢——正如冯丹所说的。
“你们也袒胸露臂待在这里试试看。”娜娜生气地又说道。
“嘘!”博德纳夫低声制止她说话。
台上,罗丝唱得字字传神,观众的喝彩声盖过了乐队的伴奏。娜娜沉默不语,神情严肃。这时,缪法伯爵冒冒失失钻进天幕后面的过道,巴里约连忙制止他,告诉他那里有个空隙会让观众看见。伯爵看见的是布景的背面和侧面,布景架后面严严实实地糊着旧海报;舞台的一角是埃特纳火山上银矿里的那个洞穴,尽里面有火神的炼铁炉。垂下来的布景照明灯,把抹了大片彩色的金属板,照得像着了火似的。几个撑架上嵌着蓝色和红色玻璃,巧妙地利用反差效果,使反射的灯光就像一个烈火熊熊的炉子,而在舞台后部,地上流动着一股股气体,衬托出一道黑魆魆的岩坝。就在那里一个可移动的缓坡上,坐着年迈的、扮演天后朱诺的德鲁阿夫人,她周身光点闪烁,宛若大众狂欢之夜草丛里点燃的盏盏小油灯。这闪烁的光点使德鲁阿夫人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等待着上场。
这时,后台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正在听克拉莉丝讲故事的西蒙娜脱口而出喊了一声:
“瞧!老虔婆特里贡来了!”
果然是老虔婆特里贡来了,鬓角烫着鬈发,神态就像一位去拜访诉讼代理人的伯爵夫人。她一瞥见娜娜,就径直朝她走过去。
她们很快交谈了几句,娜娜答道:
“不,现在不行。”
老虔婆脸一沉。这时普吕利埃走过,同她握了握手。两个小群众演员激动地望着她。特里贡犹豫了一会儿,招手叫西蒙娜过来,同她简短地交谈几句。
“好吧,”西蒙娜终于答道,“半个钟头之后。”
西蒙娜正返回化装室,伯龙太太又拿着信件走来走去,顺手交给她一封。博德纳夫压低声音,生气地责怪门房不该放特里贡进来。这娘儿们!偏偏赶在今晚来,真叫他恼火,因为王子殿下今晚也来了。伯龙太太在戏院工作了三十年,用很不客气的口吻回答:她怎么晓得?老虔婆特里贡与这里每个太太都有交易;经理先生碰见她的次数还少吗,怎么从来什么话也没说呢?当博德纳夫掂量着几句粗话该不该出口时,老虔婆特里贡却不动声色,两眼直勾勾地打量着王子,俨然是一眼就能掂量出男人分量的女人。她蜡黄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接着移动脚步,慢慢穿过对她敬重三分的小娘儿们中间走了。
“一会儿就来,对吗?”她回过头对西蒙娜说道。
西蒙娜似乎很烦恼。那封信是一位小伙子寄来的,她答应过今晚与他相会。她潦潦草草写了个字条交给了伯龙太太:“亲爱的,今晚不成了,我有事。”可是,她还是不放心,生怕那小伙子还是会去等她。她在第三幕里没有扮演角色,所以想马上离开,便请克拉莉丝去看一看小伙子是不是在等她。克拉莉丝要到第三幕末尾才上场,就下楼去了,西蒙娜则上楼回她们俩共用的化装室。
楼梯脚下,伯龙太太的酒吧间里,一个扮演冥王的配角演员,穿一件带金色火焰饰的大红袍,独自在喝酒。门房的小本生意看样子倒是挺兴隆,因为楼梯脚下这个地窖般的洞穴,被涮杯子的水泼得湿漉漉的。克拉莉丝撩起她那虹神的服装,免得下摆拖在黏糊糊的楼梯上。到了楼梯拐弯的地方,她小心地收住脚步,伸长脖子,向门房的小房间里望了一眼。她嗅觉灵敏。拉·法卢瓦兹那个呆子不是还在那里,仍然坐在桌子和炉子之间那张椅子上吗?他假装从西蒙娜面前溜走,然后又回来了。再说,这个小房间总是坐满了男人,一个个戴着手套,衣冠楚楚,驯服而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全都等待着,一边冷冷地相互打量。桌子上只剩下脏盘子,最后几束鲜花伯龙太太全送走了,只有一朵蔫了的玫瑰花掉在黑母猫身旁。黑母猫蜷缩着躺在地上。而那些小猫在几位先生的腿之间疯跑乱窜。克拉莉丝真想把拉·法卢瓦兹从小房间里赶出去。这呆子不喜欢动物,这更可以看出他的为人。瞧他拼命把胳膊肘缩起来,生怕碰到那只母猫!
“当心他缠住你!”爱开玩笑的冥王说道。他正上楼梯,一边用手背揩着嘴唇。
于是,克拉莉丝放弃了给拉·法卢瓦兹一点颜色看看的念头。她看着伯龙太太把西蒙娜的信交给那个小伙子。小伙子接过信去前厅的灯下看:“亲爱的,今晚不成了,我有事。”这句话他大概看得多了,习惯了,所以他不声不响地走了。啊,这小伙子至少还懂得该如何行事!他不像其他人;其他人坐在伯龙太太的破椅子上,坐在这个闷热、恶臭、像个大玻璃灯笼的小房间里,硬是赖着不走。男人到了这个份儿上真是没出息!克拉莉丝反感地返回楼上,穿过舞台,敏捷地登上三级台阶,跑向化装室,给西蒙娜回音去了。
舞台上,王子避开众人,和娜娜说话。他一直没有离开娜娜,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她。娜娜满面微笑,并不看他,表示同意他的话就点点头。可是,正在听博德纳夫详细介绍怎样操纵绞盘和卷筒的缪法伯爵,突然凭着本能的冲动,撂下博德纳夫,跑过来打断王子和娜娜的谈话。娜娜抬起头,像对王子殿下笑那样冲他笑一笑。不过,她始终伸长着耳朵,注意听台上的台词。
“我想第三幕是最短的一幕。”王子说道。有伯爵在场,他觉得尴尬。
娜娜没有回答,脸色一变,注意力突然回到演出上,肩膀猛地一抖,将皮大衣抖落,站在她后面的朱尔太太连忙伸手接住。娜娜赤裸着身体,双手伸进头发,像要把头发抚平似的,然后就登场了。
“嘘!嘘!”博德纳夫低声制止大家说话。
伯爵和王子都吃了一惊。在深沉的寂静中,传来观众深深的惊叹和隐约的窃窃私语。每天晚上爱神赤裸着胴体上场时,都会产生同样的效果。缪法想看一看,便把眼睛贴近一个洞眼。台口呈弧形的那排脚灯,照得人眼花缭乱,再往前望去,就是昏暗的大厅,仿佛弥漫着橙黄色的烟雾。这片暗淡的背景,衬托出一排排朦胧、苍白的脸。舞台上的娜娜特别突出,身体白皙如玉,显得十分高大,把楼上楼下的包厢全给挡住了。缪法看见的是她的背部、绷紧的腰和伸开的双臂,而在她的脚旁,现出提台词的人的头,一个老头儿的头,一副可怜巴巴、老实巴交的样子,像是砍断了落在地板上。娜娜登台后的头一段唱腔,唱到某些句子时,只见她从脖子到腰部直到紧身服拖地的下摆,像波浪般起伏。她唱完最后一个音节,全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欢呼,她连连弯腰鞠躬致谢,身上的薄纱飘起来,一头长发直垂腰际。缪法看见她这样弯着腰,撅起屁股后退着,一直退到他张望的洞眼前面。伯爵连忙直起腰,脸色煞白。舞台消失了,映入他的眼帘的,只是布景的背面,上面横七竖八地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旧海报。在雾气缭绕的斜坡上,奥林匹斯山诸神找到了正在打盹的德鲁阿太太,等待着这幕戏结束;博斯克和冯丹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普吕利埃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这才上场。所有人都没精打采,两眼通红,巴不得回去睡觉。
被博德纳夫禁止去靠院子那边的福什里,一直在靠花园这边溜达,这时抓住缪法伯爵,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自告奋勇带他去参观演员化装室。缪法越来越优柔寡断,凡事拿不定主意,抬眼寻找德·舒阿侯爵,不见踪影,终于跟着记者走了。待在后台能够听见娜娜演唱,现在离开那里,他既感到轻松,又感到不安。
福什里已在他前面登上楼梯。这种在二、三层梯口有木头转门可以关闭的楼梯,在寒酸的住宅楼里就有,缪法作为济贫委员会成员,去穷人家里访问时,就见到过这种楼梯;它毫无装饰,破旧不堪,油漆成黄色,梯级都被上上下下的脚底磨损了,两边的铁扶手也早已被手摩擦得光溜溜的。每层楼梯口平台旁边,都有一个贴近地面的低矮的窗户,四四方方地凹陷进去,充作气窗。固定在墙壁上带护罩的灯,里面燃着煤气火焰,强烈地照射着眼前这幅寒酸景象,同时散发着热气,在各层螺旋形的梯井里上升、积聚。
走到楼梯脚下,伯爵又感到一股热气扑向后颈,闻到随着光和声音从化装室涌来的女人气味。现在每上一级楼梯,他就更强烈地感到,那香喷喷的香粉味和酸溜溜的洗脸水味热烘烘地扑过来,使他胸闷头晕。二层楼两条向里延伸的长廊,突然拐了弯,两旁的门一式漆成黄色,门上有白色粗体字号码,看上去像连家具出租、暗娼出入的旅馆房间。走廊地板上的花砖不少已经活动,一块块鼓起来,而整个这座旧楼房则已开始下陷。伯爵斗胆向一扇虚掩的门里看了一眼,只见房间里脏兮兮的,像郊区一间理发的棚店,里面有两张椅子,一个带抽屉的木板条台,台面被梳子上的油垢弄得黑乎乎的。一个汗流浃背、双肩冒着热气的大汉,正在房间里换衣服。而旁边一间同样的房间里,一个准备出门的女人正在戴手套,本来卷曲的头发又直又湿,像刚刚洗过澡。这时,福什里叫伯爵,伯爵跟着他刚到三层楼,就听见右边走廊里传来怒气冲冲的一声“他妈的!”。原来是小邋遢鬼玛蒂德摔破了脸盆,里面的肥皂水流到了楼梯口平台上。一间化装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两个仅穿胸衣的女人一个箭步穿过走廊;另一个女人用牙齿咬住衬衣边,从门里出来就一溜烟跑了。接着是一阵阵笑声,争吵声,还有刚开头就突然停止了的歌声,沿着走廊,通过门缝往各化装室里窥视,可以看见一个个裸体的个别部位、白皙的皮肤,还有浅色的内衣;两个很快活的姑娘,相互让对方看自己的美人痣;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姑娘,把裙子撩到膝盖以上,在补缀衬裤;服装员们见两个男人走过来,出于检点,轻轻地拉上帘子。现在正是演出结束的时候,到处人挤人,演员们忙于洗掉脸上的脂粉,换上平常的衣服,间间化装室里白粉如雾,半掩的门里散发出臊臭的气味。到了第四层,缪法已经像喝醉了酒似的,有点飘飘然了。群众演员化装室在这一层;二十几个女人挤在一起,肥皂、香水瓶遍地狼藉,简直像城门入口检查处的大厅。伯爵经过一扇关闭的门前,听见里面有人像发了疯似的在洗脸,搅得洗脸池里的水暴雨般哗哗响。爬到最上面一层,他出于好奇,通过一个开着的窥视孔向里面望了一眼:这个房间里没有人,在煤气灯照耀下,只见地板上乱糟糟地扔着衣裙,中间有一只被遗忘的便壶。这个房间是这次参观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到了顶层即五层楼,他开始感到胸闷气短,因为所有气味和全部热气,都扑向这一层。黄色的天花板经受着炙烤,飘荡着橙黄的雾气,中间燃着一盏灯。伯爵扶住铁栏杆站了一会儿,觉得这铁栏杆像人体一样温暖;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尽情地品尝着女性的滋味。这滋味对他还是陌生的,现在正一阵阵向他的脸上袭来。
“过来,”刚才有一会儿不见了的福什里喊道,“有人要见你哩。”
他叫伯爵去的地方,是走廊尽头克拉莉丝和西蒙娜的化装室。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在屋顶之下,建筑质量很差,墙角斜面对接不严,墙上有裂缝。采光的是屋顶两个很深的洞。不过现在是夜里,化装室由煤气灯照亮。它的墙上糊的是每卷值七个苏的糊墙纸,上面印着爬在绿色架子上的红玫瑰。并排两块木板,上面各铺一块漆布,作为梳妆台,漆布黑乎乎的,洒满了水,木板下面胡乱塞满了撞得凹凸不平的水壶、盛满脏水的桶、黄色的粗陶水罐。屋子里随意摆着不值钱的日用品,全都用得歪七扭八,脏兮兮的,缺口的脸盆,缺齿的梳子,两个女人每次化装和卸装时,匆匆忙忙,顺手乱扔,反正这地方她们不过是暂时待一待,脏也好乱也好,有什么妨害?
“过来呀,”福什里又叫道,用的是在姑娘房里的男人那种狎昵的口气,“克拉莉丝想亲亲你哩。”
缪法终于跨进了化装室,看见德·舒阿侯爵坐在两个梳妆台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十分吃惊。原来侯爵躲到这里来了。他坐在那里,两腿叉开,因为有一个水桶漏水,他面前地板上积了一摊灰白色的水。看得出来,他待在这里很自在,他真会找好地方。待在这种像澡堂子一样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地方,待在这些心安理得、不把羞耻二字放在心上的女人中间,待在这种使女人的不知羞耻显得极其自然,并促使她们更加放纵的角落里,他恢复了轻佻放荡的天性。
“你会和这老头子……”西蒙娜附到克拉莉丝耳边问道。
“我才不干呢!”克拉莉丝高声答道。
她们的服装员是一个长得挺丑又不拘礼节的姑娘,正在帮西蒙娜穿大衣,听到她们俩的对话,笑得前仰后合。三个人你推我,我推你,在一块叽叽咕咕,兴奋得什么似的。
“来,克拉莉丝,亲一下这位先生,”福什里说道,“你知道他有的是钱。”
他又回过头对伯爵说道:
“你等着瞧吧,她可爱得很,就会来亲你的。”
可是,克拉莉丝对男人已感到厌恶。一提起在楼下门房的小间等待的那些混蛋,她就咬牙切齿。再说,她正急于下去,否则就要误了最后一场戏了。但福什里堵在门口,她只好在缪法的颊须上亲了两下,说道:
“无论如何,这两个吻不是给你的,而是给与我纠缠不休的福什里的!”
她说罢溜之大吉。伯爵面对岳丈,十分尴尬,脸腾地涨得绯红。娜娜的化装室有帷幔,有镜子,那样华丽,不像这间顶楼的陋室,如此寒酸,如此不体面,到处显示出这两个女人的自我放任,但恰恰是在这里,他感到刺激,感到兴奋不已。这时,侯爵跟着急于离开的西蒙娜走了,一边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西蒙娜则不住地摇头表示不同意。福什里笑着跟在他们后面。于是,伯爵发现化装室里只剩下他和女服装员。女服装员正在涮洗脸盆。伯爵也走了,下了楼梯,两条腿软绵绵的;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上半身裸露的女人慌忙缩进化装室,砰地将门一关。四层楼每层卸了装的姑娘,到处乱跑,但伯爵只清楚地看见一只猫,一只大红猫。在这条香味刺鼻、热得像个炉子的走廊里,那只猫翘着尾巴,背部擦着楼梯扶手,一级一级地走着。
“哼!”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说道,“我还以为他们今晚不让我们下台了呢!这些观众真讨厌,一次又一次鼓掌要求我们谢幕!”
演出结束了,幕布刚落下。楼梯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梯井里一片喊声,大家你推我搡,都急于去卸装、回家。缪法伯爵正要跨下最后一级楼梯,看见娜娜和王子正慢吞吞沿走廊走着。少妇停住脚步,嫣然一笑,低声答道:
“好吧,待会儿见。”
王子返回舞台上去了;博德纳夫在那里等他。走廊里只剩下缪法和娜娜;缪法在恼怒和欲望的驱使下,紧跑几步追上娜娜,当她正要进到化装室时,冷不防在她的后颈上猛吻了一下,正好吻在她双肩之间卷曲的、毛茸茸的短发上。娜娜气极了,举手要打,认出是伯爵,却换成满面微笑:
“啊!你吓了我一跳。”她简单地说道。
她的微笑十分可爱,又透露出娇羞和顺从,似乎对这一吻她早已不抱希望,现在得到了,不胜欣喜。可是,她没有空,今晚和明天都没有空。必须等待。她即使有空,也要吊一吊对方的胃口。她的眼神表达了这些意思。最后她说道:
“你知道,我自己有一所房子……是的,我买了一座乡间别墅,在奥尔良附近,那地方你有时也去的。这是宝宝告诉我的,就是小乔治·于贡,你认识他吗?你去那里看我吧。”
伯爵本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对自己刚才的粗鲁举动感到后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彬彬有礼地向娜娜施了礼,答应一定去看望她,便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
他找到了王子,在经过观众休息室门口时,听见萨丹在里面叫喊:
“啊!好一个下流老头子!你给我滚开!”
是德·舒阿侯爵降格以求在向萨丹进攻。可是,萨丹对所有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实在烦透了。娜娜刚把她介绍给博德纳夫。不过,就这么待着,嘴巴上贴上封条,生怕不当心说出傻话,这实在叫人受不了。她正想如何弥补这个损失,正巧在后台遇到一位过去的情人,就是扮演冥王的那个哑角,此人是糕点师,曾经给过她整整一个星期的爱情和耳光。她正在等待他,侯爵却把她当成了一个女演员,跑来与她调情,使她非常生气。最后她甚至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丈夫就要来了,有你好看的!”
这时,演员们穿着大衣,满面倦容,一个接一个走了。三三两两的男人和女人,踏着小螺旋梯往下走,昏暗中望去,是一顶顶歪七扭八的帽子,一条条皱巴巴的披肩,和卸了装的群众演员一张张灰白、丑陋的脸。舞台上,边灯和布景灯熄灭了,王子在听博德纳夫讲一件趣闻。他想等娜娜一起走。娜娜终于出现了,舞台上已是一片黑暗,值班的消防队员提着灯在进行最后的巡逻。博德纳夫为了不让王子殿下绕道全景胡同,叫人打开了从门房到前厅那条走廊的门。小娘儿们全都挤进这条走廊,各自奔走,个个喜形于色,因为这样就避开了在全景胡同鹄望的男人们。她们争先恐后,你推我挤,不时回头张望,到了外面才算松了口气。这时,冯丹、博斯克和普吕利埃正迈着慢吞吞的步子离去,一边走一边嘲笑那些装得一本正经的男人:他们还在游艺戏院的门廊下踱着方步哩,而那些小娘儿们已经在如意郎君陪伴下,在大街上溜达了。最机灵的还是克拉莉丝。她提防着拉·法卢瓦兹。拉·法卢瓦兹果然还在门房的小房间里,与那几位硬是不甘心离去的先生,坐在伯龙太太的椅子上等待。几个人全都伸长脖子望着外面。克拉莉丝呢,躲在一个朋友身后,出其不意走了出去。那几位先生眨巴着眼睛,被那么多旋涡般涌到狭窄的楼梯脚下的裙子弄得眼花缭乱。他们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却让她们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个也没认出来,你说丧气不丧气!那窝小黑猫贴着母猫的肚皮,在漆布上睡着了;母猫恬静地伸开爪子,而在桌子的另一头,蹲着那只大红猫,它竖着尾巴,瞪着一对黄色眼睛,望着那些逃走的女人。
“请殿下朝这边走。”到了楼梯脚下,博德纳夫指着走廊说道。
有几个群众女演员还挤在走廊里。王子跟着娜娜,他们后面则跟着缪法和侯爵。他们走的是戏院和相邻的房屋之间的一条长长的小巷,一条狭长的胡同,上面盖着倾斜的顶棚,顶棚上开了几个玻璃天窗,两边的墙壁渗出潮气。脚踩在石板地面上,咚咚作响,像在地道里行走一样。这里堆满了通常放在阁楼里的杂物,一张木工台子,门房常在上面刨布景撑架,还有几排木栅栏,供晚上放在戏院门口,让观众排队入场。经过一个界碑形水龙头前时,娜娜不得不撩起裙子,因为水龙头关得不严,石板地面流满了水。到了戏院的前厅,大家相互告别。只剩下博德纳夫时,他耸了耸肩膀;这动作充满了深深的蔑视,他对王子的评价,全部包含在其中。
“他免不了有点粗野呢。”他对福什里说道,并未多加解释。罗丝·米尼翁打算把福什里和她丈夫带回家,劝他们和好。
只有缪法留在便道上。王子殿下不慌不忙地扶着娜娜上了他的马车。侯爵跟在萨丹和那个哑角后面走了,他很兴奋,一心跟着那对淫荡的男女,抱着走点桃花运的渺茫希望。缪法伯爵头脑发热,决计步行回家。他不再进行任何思想斗争,一股新生的浪潮淹没了他四十载的观念和信仰。当他沿着一条条大街往家走时,夜间最后几辆马车的辘辘声,似乎都震耳欲聋地响着娜娜的名字,一盏盏路灯下似乎都晃动着娜娜裸露的肉体、柔软的胳膊和雪白的肩膀。他感到娜娜占有了他,他宁可抛弃一切,出卖一切,但求今宵能拥有她一小时。他的青春终于苏醒了,一股贪婪的青春的烈火,突然在他天主教徒死灰般的心里,在他成年人的尊严中,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