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宗师
【导读】
《大宗师》是《庄子》的又一名篇,是庄子阐述明道、修道、得道的基本篇章。“大宗师”的“大”有“至大”、“至小”等含义,“宗”是“敬仰”、“尊崇”的意思,“师”即“道”的意思,“大宗师”就是最值得敬仰、最尊崇的老师。庄子认为“道”就是这样的“师”。
最能象征“道”的具体形象就是“真人”:“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真人”的这些就是“道”的特征。真人能做到“天人合一”,“无人”、“无我”,浑然为一。关于“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境”的形象化,而只有真人才能真正体悟道。
在《大宗师》中,庄子对“道”进行了非常有价值的阐述,读者应该认真阅读,反复思考,深刻领会: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于上古而不为老。就“道”的存在形态而言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就“道”的传承方式而言是“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就“道”作为宇宙的本体而言是“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就“道”的功能而言是“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就“道”的时空而言是“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于上古而不为老”。
明道有方法,庄子在《大宗师》中所提出的“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安时处顺,善生善死”、“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等方法很有价值,“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进入道境界。
第一节 真人真知,知天知人
第一节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
【原文与简注】
知天(郭象:天者,自然之谓也)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智慧)之所知,以养其知(智慧)之所不知,终其天年(天赋的年寿、自然寿命)而不中道夭(早死。《释名》:少壮而死曰夭)者,是知(智慧)之盛也。
虽然(即然这样如此),有患(弊病)。夫知有所待(依凭)而后当(恰当、正确。庄子认为:认识和了解离不开认识和了解的对象,两者互相依赖而存在),其所待者特(但、不过)未定也。庸讵(怎么、哪里)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串讲·翻译】
明白哪些是自然的作为,明白哪些是人类的作为,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点。明白自然的作为,就懂得事物出于自然;明白人类的作为,用人类的智慧所能通晓的知识,以此去哺育、薰陶自己的智慧所未能通晓的知识,直至享尽天年而不中途夭折,这恐怕就是智慧的高境界了。
即使这样,还是存在着忧患。人类的智慧必然要有所依凭的对象而后才能判断是否正确,人类的智慧认识的对象却是不稳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自然的东西不是出于人为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人为的东西又不是出于自然呢?
庄子在本章提出了一个主要的观点:“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意思是:“明白哪些是自然的作为,明白哪些是人类的作为”,这是人类认识水平的至高点。“知天之所为”是自然之所以如此的根源,是人类必须遵循的天则。“知人之所为”是人类按照“天则”办事,以人类所认识的地方作为起点,进而去认识人类还没有认识的地方,以便跟更好地按照“天则”办事。按照“天则”办事的目的是:“以其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这是人类认识的高水平。可是因为“天”的神秘莫测,所以人类遵循“天则”必须借助一个可靠的对象,因此引出第二章的“真人”。
第二节 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原文与简注】
且有真人(《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第一篇》: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针对、对付)寡,不雄成(雄据自己的成绩,即凭借自己的成绩而傲视他人),不谟(图谋、算计)士(事:事情)。若然者,过而弗悔,当(恰巧、正好)而不自得(自以为得意)也。若然者,登高不慄(惧怕),入水不濡(沾湿),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仙去,对帝王逝世讳称)于道者也,若此。
【串讲·翻译】
有了“真人”方才有“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倚众凌寡,不居功自傲,不图谋琐事。像这样的人,错过了时机不后悔,赶上了机遇不得意。像这样的人,登上高处不颤慄,下到水里不会沾湿,进入火中不觉灼热。这只有智慧达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够这样。
只有“真人”才能把握“天则”。什么是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的就是“真人”;“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的就是“真人”;“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的就是“真人”。“真人”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本章主要介绍的是能够“真知”的“真人”,“真人”是认识的真知主体。
第三节 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原文与简注】
古之真人,其寝(入睡)不梦(噩梦),其觉(睡醒)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脚根。息以踵即气息深沉而发自根本),众人(常人、普通人、大多数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咽喉闭塞)言若哇(声音靡曼)。其耆(嗜好)欲深者,其天机(天生的智慧)浅。
【串讲·翻译】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的时候不做梦,醒来的时候不忧愁,吃东西不求甘美,呼吸气息的深沉。“真人”呼吸凭借的是着地的脚跟,而一般人呼吸则靠的只是喉咙。一个人如果议论被人屈服的时候,言语在喉前吞吞吐吐就像被阻碍了一样;那些嗜欲太深的人,他们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浅了。
本节主要介绍的是“真人”能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特别引人入胜的是把“真人”的呼吸跟“众人”进行比较,“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这句话引起了千古的争论。这句话的意思是:“众人”呼吸用的是口鼻,即以肺呼吸作为呼吸发动机关;“真人”呼吸用的机关在于人体之内,深达于脚踵。“众人”的呼吸是后天之气,呼吸至喉;真人的呼吸是先天之炁,呼吸至踵。众人后天气的呼吸,出鼻入喉,至于肺部,断然不能够至于足底,更不可能转尾闾升夹脊而至于脑府。真人先天的呼吸,既能够至于足底,又可以冲开后三关而上达于头顶。道家认为,这是内炁的作用,与口鼻的呼吸没有多大关系。两者的作用一内一外,一后天而一先天,一凡息而一真息,其中的界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四节 与物有宜,莫知其极
【原文与简注】
古之真人,不知说(通悦:喜欢)生,不知恶(厌恶)死;其出(出生)不訢(欣:高兴),其入(死亡)不距(通拒:拒绝、回避);翛然(无拘无束貌、自由自在)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损害大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额)頯(质朴);凄然似秋,煖(煊:温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合适、相称),而莫知其极。
——下面从“故圣人之用兵也”到“而不自适其适者也”段落研究证明是其他文字窜入,本书只作简注供读者参看。闻一多认为文意与上下不能一贯而自成片断,疑系错简: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利益和恩泽),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偏爱。庄子认为:至人无亲,任理自存),非仁也;时天(选择时机),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做事为博取名声)失己(行名失己即品行与名声不符而失去本真),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役使、驱遣)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些人是传说中远古唐尧、夏禹、商汤时代的贤人),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安适、舒畅),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串讲·翻译】
古时候的“真人”,不知道喜悦生存,不知道厌恶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拒绝;无拘无束地就远走了,自由自在地又回来了。不忘记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寻求自己是往哪儿去了;事变之来欣然承受,死生之忘掉回归本然。这就叫不用心智去“损道”——损害大道,不用人为地去帮助自然。这就叫“真人”。
像这样的人,内心忘掉一切,容颜淡漠安闲,面额质朴端严;冷肃像秋天,温暖像春天,高兴或愤怒通达四时,跟外界事物相宜相称,而没谁能测知他的真谛。
本节主要介绍真人的喜怒哀乐、生死等特征,要点是“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真人不“说生”,不“恶死”,所以生“不訢”,死“不距”,生就“翛然而往”,死就“翛然而来”,“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生就“受而喜之”,死就“忘而复之”,因此真人达到了“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的境界。因为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所以“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第五节 其好之也一,弗好之也一
【原文与简注】
古之真人,其状(外部的表情和神态),义(宜:适宜)而不朋(结成朋党),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容与:态度自然安闲)其觚(特立超群)而不坚(固执)也,张乎(广大,象征内心宽宏、开阔)其虚而不华(浮华)也;邴乎(欣喜)其似喜乎,崔乎(开始行动)其不得已(在客观条件成熟的时候不得不如此,象征顺其自然、除去成见而感悟“不得已”的大智慧)乎;滀乎(容颜和悦而有光泽)进我色也,与乎(容与:态度自然安闲)止我德也;广乎(精神博大)其似世乎,謷乎(高放自得)其未可制(限止)也;连乎(绵邈深远)其似好闭也,悗乎(心不在焉)忘其言也。——下面从“以刑为体”到“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段落研究证明是其他文字窜入,本书只作简注供读者参看。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等待时机),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宽大)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徒属),其不一与人为徒(徒属)。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串讲·翻译】
古时候的真人,其行状:随物所宜而不偏私,似不足却又无所受;介然不群而不固执,襟怀宽阔而不浮华;怡然欣喜好像格外高兴,一举一动又像出自“不得已”;容颜和悦而令人可亲,德性宽和而让人归依;气度博大像宽广的世界,高傲自得而不拘礼法;沉默寡语好像自我封闭,心不在焉欲语忘言。
所以真人的喜好是浑然合一的,真人的厌恶也是浑然合一的;那些同一的是浑然合一的,那些不同一的也是浑然合一的。认为天和人是浑然合一的就是跟自然同类,认为天和人是不浑然合一的就是跟人同类。认为天和人不可能相互对立而是必然相互超越的,具有这种认识水平的人被称之为“真人”。
本节主要介绍真人的“行状”,内容方方面面,比如“义而不朋”、“足而不承”、“觚而不坚”、“虚而不华”等,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真人的“好之”、“弗好之”都是“同一”的,意思就是“天”和“人”是合一的,“好之”是“天人合一”,“弗好之”也是“天人合一”。在此基础上,庄子提出了“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人合一的跟自然同类,象征无为;跟天人不合一的人类同类,象征有为。因此“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第六节 万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
【原文与简注】
死生,命(不可避免而非人所能有所作为的)也,其有夜旦之常(常规、恒久不易或变化的无穷),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参与、干预),皆物之情也。彼(人类)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道)卓(特立、高超)乎?人特以有君为愈(超过)乎己,而身犹死之(为之而死。之即君),而况其真(道或真人)乎?
泉涸(水干),鱼相与(一起、相处、交往)处于陆,相呴(慢慢张口呼气)以湿,相濡(沾湿)以沫(唾沫、口水),不若相忘于江湖(象征道)。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熔解、混同)其道。下面从“夫大块载我以形”到“乃所以善吾死也”段落研究证明是其他文字窜入,本书只作简注供读者参看。夫大块(大地、自然)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通逸:闲逸)我以老,息(止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于壑(深深的山谷),藏山(通汕:鱼梁,用木桩或编网等制成栅栏,置于河流、潮水中或出海口处用以捕鱼。《尔雅·释器》:罳谓之汕。罳,意思是:网罗飞鸟以充食物)于泽,谓之固(诚然)矣。然而夜半(半夜)有力者负(背负)之而走,昧(通寐:入睡)者不知也。藏小大(藏小于大)有宜(合适、适宜),犹有所遁(逃脱、丢失)。若夫藏(寄托、托付)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常有、固有)物之大情(常情)也。下面从“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到“其为乐可胜计邪”段落研究证明是其他文字窜入,本书只作简注供读者参看。特犯(承受)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禁得起)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少、小)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关联、连缀)而一化之所待(所系、所待都是道)乎?
【串讲·翻译】
死和生,不是人为的力量所能决定的,犹如黑夜、白天交替那样永恒地变化着一样,完全出于自然推移。人类所不能干预的很多事情,都是事物自身变化的实情。人们总是把天都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终身爱戴,何况那特立超绝的“道”呢?人类总认为国君势位一定超越常人,而且常人终身愿为国君效死,又何况特立超绝“道”呢?
泉水干枯了,鱼儿们与其困在陆地上相互依偎,以湿气互相嘘吸,以唾沫相互润湿,不如在“道”的江湖里彼此忘记。与其赞誉唐尧的圣明而非议夏桀的暴虐,不如忘掉他们的是是非非混同于“大道”。
将船儿藏在深谷里,将渔具藏在深泽里,可以说是很保安全的了。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大力士把它们连同山谷和河泽一块儿都背着跑了,睡梦中的人们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呢。把小的东西藏在大的东西里面是适宜的,不过还是难免丢失。假如把天下寄托在天下里面就不可能丢失了,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实之情。所以圣人在各种事物都不可能丢失的境界里面傲游而与道共存。善待夭折善待长寿,善待开始善待终极,人类尚且加以效法,又何况那万物联缀和变化所依托的“道”呢?
本节主要介绍人类有所不能为,而道及天无所不能为。本节的“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一段历来脍炙人口,流传甚广,集中象征人类及万物在自然界中无能为力的窘态和回归于道的潇洒。“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的道,远远超过“藏小大”的小计谋,而是“藏天下于天下”的大智慧。自以为聪明的人“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可庄子笔下的“有力者”在夜黑风高的时候“负之而走”,那些有点小聪明的人还在梦中呢。
特别值得提醒的是:在庄子的笔下,“天”的含义很多,可在这里明明白白地指出“天”从属于“道”,这些应该注意的。请参看:“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不过在“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之中,“天”似乎跟“道”并驾齐驱呢!把庄子笔下的“天”的含义分得清清楚楚,对《庄子》的认识也就深入一步了。
第七节 生天生地,自本自根
【原文与简注】
夫道,有情(性情)有信(真实),无为(不妄为、不胡为,不做任何违反自然、有损道德、违反法则,有害众生的事情)无形(不被感觉器官所感知而存在着的意识、能量等物质或非物质形式);可传(心传)而不可受(口授),可得(体会、领悟)而不可见(阐述、叙述);自本自根(自身是自身的本体和根源),未有天地,自古以(已经)固(固有)存(存在);神(引出、产生)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至高、至大)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至低、至小)之下而不为深,先(于)天地生而不为久,长(长久)于上古而不为老。下面从“狶韦氏得之”到“而比于列星”段落研究证明是其他文字窜入,本书只作简注供读者参看。狶韦氏(传说中的远古时代的帝王)得之,以挈(提挈,象征统领、驾驭)天地;伏戏氏(即伏羲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得之,以袭(入、合)气母(元气之母,古人心目中宇宙万物初始的物质);维斗(北斗星)得之,终古不忒(差错);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传说中人面兽身的昆仑山神。陆德明《释文》:司马云:堪坏,神名,人面兽形。《淮南子》作钦负)得之,以袭昆仑(昆仑山,位于新疆西藏之间,西接帕米尔高原,东延入青海境内。势极高峻,多雪峰、冰川。最高峰达7719米,是中国最著名的文化名山,传说昆仑山上有瑶池、阆苑、增城、县圃等仙境);冯夷(传说中的河神)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庄子虚构的有道人物,传说中的泰山之神)得之,以处大山(泰山);黄帝(轩辕氏,古代帝王,中华人文始祖)得之,以登云天;颛顼(黄帝之孙,即帝高阳)得之,以处玄(黑色)宫(颛顼又称玄帝,即北方之帝,所以说“处玄宫”);禺强(传说中人面鸟身的北海之神)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得之,坐乎少广(传说西王母故里是少广山,在今四川南充),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彭铿,或云姓篯名铿,长寿见称,先秦传说中的仙人,养生家,后被道教奉为仙真)得之,上及有虞(即有虞氏,中国古代五帝之一的舜帝部落名称),下及五伯(旧指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傅说(傅说:殷商时代的贤才,辅佐高宗武丁,成为武丁的相)得之,以相武丁,奄(覆盖、包括)有天下,乘东维(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间,箕、尾是二十八宿的两个星座),骑箕尾(傅说死后成为星精,所有能够“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串讲·翻译】
大道啊:真实而可信,无为而无形;可以心传而不可口授,可心得而不可目见;自本而自根,还未出现天地的之前,“大道”本来就已经存在;引出鬼帝,产生天地;“大道”在太极之上并不算高,在六极之下不算深,先于天地存在还不算久,长于上古还不算老。
如果说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这是最直接的证据。其中“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等,可谓字字珠玑,永远闪耀着智慧的光辉。这些内容将在本章的“要点评述”加以简单介绍。
第二节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原文与简注】
南伯子葵(跟《齐物论》作南郭子綦、《人间世》作南伯子綦,庄子虚拟的人名)问乎女偊(女偊:庄子虚拟的人名)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幼儿、孩童),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不、不能)!恶(何、怎么)可?子非其人(那个人、合适的人)也。夫卜梁倚(庄子虚拟的人名)有圣人之才(明敏外用的才质)而无圣人之道(虚淡内凝的心境),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也许、大概)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持守、修守,象征内心凝寂而善于自持)之(传统本作“守而告之”,据闻一多《庄子疏》改):参(三)日而后能外(遗忘。“外”是相对于“内”,在思想、精神上能够凝寂虚空,因而天地、死生都虚妄而不存在,所以有“以天下为外”、“以物为外”、“以生为外”的说法)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即朝阳,彻即明彻。朝彻:太阳初升、清新明彻,象征物我皆忘、凝寂空灵);朝彻,而后能见独(不受任何影响,不靠任何依待,特立独行,即道的基本特征之一);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灭除、摒弃、忘却)生者不死(象征忘却生存),生生者不生(象征眷恋人世)。其为物:无不将(送)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道学的修养境界,不受外物的纷扰,保持心境的宁静)。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何、怎么)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文字)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背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目视),瞻明闻之聂许(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私语),聂许闻之需役(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勤行),需役闻之於讴(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吟咏),於讴闻之玄冥(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虚寂),玄冥闻之参寥(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寥远),参寥闻之疑始(庄子虚拟的人名,象征迷茫混沌)。
【串讲·翻译】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岁数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颜却像孩童,这是什么缘故呢?
女偊回答: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习吗?
女偊回答说:不!怎么可以呢?你不是可以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明敏的才气却没有圣人虚淡的根基,我有圣人虚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明敏的才气,我想用虚淡的心境去教导他,或许他果真能成为圣人哩?然而却不是这样,把圣人虚淡的心境传告具有圣人才气的人,应是很容易的。我还是告诉他并持守着:三天之后便能遗忘天下;既已遗忘天下,我又持守着,七天之后能遗忘万物;既已遗忘外物,我又持守着,九天之后便能遗忘自身的存在;既已遗忘自身的存在,而后心境便能如朝阳一般清新明彻;心境能够如朝阳般清新明彻,而后能够感受那绝无所待的“道”了;既已感受绝无所待的“道”,而后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既已能够超越古今的时限,而后便进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观念。摒除了生也就没有死,留恋于生也就不存在生。道之为事:无不有所送,无不有所迎;无不有所毁,也无不有所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的意思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而保持心境的宁静。
南伯子葵又问:那么你偏偏是怎么得“道”的呢?
女偊回答说:我从副墨(文字)的儿子那里听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背诵)的孙子那里听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目视)那里听到的,瞻明从聂许(私语)那里听到的,聂许从需役(勤行)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吟咏)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虚寂)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迷茫而混沌)那里听到的。
在《齐物论、《人间世》中,我们已经看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南伯子葵也算世外高人了,可在女偊的眼里,南伯子葵不过得了一个“子非其人”评语,因而引出了怎样修道的问题:第一是介绍修道的层次:“参日而后能外”、“天下”、“七日而后能外物”、“九日而后能外生”、“而后能朝彻”、“而后能见独”、“而后能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到了这个层次,“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被称为“撄宁”——道学的修养境界,不受外物的纷扰,保持心境的宁静。第二是修道的传承,不同的传承方式象征修道的不同特征:“副墨(象征文字)之子”、“洛诵(象征背诵)之孙”、“瞻明(象征目视)”、“聂许(象征私语)”、“需役(象征勤行)”、“於讴(象征吟咏)”、“玄冥(象征虚寂)”、“参寥(象征寥远)”、“疑始(象征迷茫混沌)”。这些玄冥、参寥、疑始等修道的方式,在道家的心目中都很具体而神秘的操作细则,这里就不赘述了。
第三节 安时处顺,善生善死
【原文与简注】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都是庄子虚拟的人名)四人相与语曰:孰(谁)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脊骨最下端,泛指臀部),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内心相契而心照不宣),遂相与(一起、相处、交往)为友。
俄而(突然、不久)子舆有病,子祀往问(拜访、问候)之。
曰:伟哉,夫造物者(道即造物者),将以予(我)为此拘拘(曲屈不伸)也(《经传释词》:也犹邪。下同)!
曲偻(驼背弯腰)发背(背骨外露),上有五管(五脏的穴口),颐(下巴)隐于齐(肚脐),肩高于顶,句赘(驼背突起的脊骨。成玄英疏:“咽项句曲,大挺如赘。”陆德明《释文》引李颐云:句赘,项椎也,其形似赘,言其上向也。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指“发髻”,与前面的发背、五管等是人体的器官,因此以“句赘”作“发髻”尤为不和谐)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天地四时之气不和而生的灾害),其心闲而无事。
跰跚(蹒跚,行步倾倒不稳)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道即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曲屈不伸)也!
子祀曰:女恶(讨厌)之乎?
曰:亡(通无:没有),予何恶(讨厌)?浸假(假令、假如)而化予(我)之左臂以为鸡,予(我)因以求时夜(报晓的鸡);浸假(假令、假如)而化予(我)之右臂以为弹,予(我)因以求鸮炙(意思是炙鸮鸟为食);浸假(假令、假如)而化予(我)之尻(脊骨最下端,泛指臀部)以为轮,以神为马,予(我)因以乘之,岂更(更换)驾哉?且夫得(得到生命)者,时(适时)也;失(失去生命)者,顺(顺应)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县通悬,解除束缚,象征自然解脱)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讨厌)焉?
俄而(突然、不久)子来有病,喘喘然(喘喘然:气息急促)将死,其妻(妻子)子(儿女)环(围着)而泣之。
子犁往问(拜访、问候)之(子来),曰:叱(呵叱之声)!避!无怛化(怛即惊扰,化即变化,象征人之将死。郭象注:夫死生犹寤寐耳,于理当寐,不愿人惊之,将化而死,亦宜无为怛之也)!
倚其户(门)与之(子来)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何)以汝为(改变、造就)?将奚以汝适(往、去)?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整个自然变化)于人,不翅(即不啻:不只,不止)于父母。彼(阴阳)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阴阳)何罪焉?夫大块(大地、自然)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通逸:闲逸)我以老,息(止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熔炼金属,大冶:熔炼金属高超的工匠)铸金,金踊跃(跃起)曰“我且必为镆铘(莫邪,相传春秋干将、莫邪夫妇两人为楚王铸剑,三年剑成,雄剑为干将,雌剑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善)之金。今一犯(承受)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特犯(承受)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禁得起)计邪?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成然(安闲熟睡)寐(入睡),蘧然觉(睡醒,象征生还)。
【串讲·翻译】
本章讲述的是两个面对常人以为的处在困境的故事。第一个故事主要是当事人子舆的自我感受,提出了“安时而处顺”的基本观点。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约定说:谁能够把“无”当作头颅,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谁能够明白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道理,我们就可以跟作交朋友。
四个人都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契,相互成为朋友。
不久子舆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
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一个曲屈不伸的样子!
子舆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阴阳二气不和酿成如此的灾害,可子舆却十分闲逸而行若无事。
子舆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说:哎呀,造物者竟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说:你讨厌这曲屈不伸的样子吗?
子舆说:没有,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呢?假令造物者把我的左臂变成一只公鸡,我便用公鸡来报晓;假令造物者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便用弹弓来打斑鸠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变成车轮,把我的精神化成骏马,我就用来乘坐,难道还要更换别的车马吗?至于生命的获得,是因适时;而生命的丧失,正是因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欢乐的情绪都不会侵入心房。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倒悬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就是因为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事物的变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经很久很久,我又怎么可能厌恶自己现在的变化呢?
第二个故事是子犁、子来的对话,当事人子来提出了一个基本的观点是“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因为“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
不久子来生了病,气息急促眼看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着哭泣。
子犁前往探望,说:嘿,走开!不要惊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
子犁靠着门跟子来说:伟大啊,造物者!又将把你变成什么样子,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呢?是把你变化成老鼠的肝脏呢?还是把你变化成虫蚁的臂膀呢?
子来说:父母之于子女,无论走到东西南北,都只能听从父母的吩咐和调遣。自然之于人,则无异于父母。自然让我死亡而我却不听从,那我就太不顺从了,而自然有什么过错呢?大地给我以形体的托载,给我以生存的劳苦,给我以衰老的闲适,给我以死亡的安息。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也是好事。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金属熔解后跃起说“我将必须成为良剑莫邪”,冶炼工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如造物者刚开始铸造人的外形,人的外形便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人类的偏见就是只要获得人的体形就会欣然而自喜。如果人类能够明白人的体形,千变万化乃至无穷无尽,那么这种快乐怎么计算得清楚呢?如今把整个浑一的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者当作冶炼的工匠,那么用什么方法来造就我又有什么不关系呢?
子来于是安闲地睡去,又自在地醒来。
第四节 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原文与简注】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都是庄子虚拟的人名)相与(一起、相处、交往)语(传统本作“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交而出于自然)?相为于无相为(相助而不着痕迹)?孰能登天游雾(精神超然物外),挠挑(宛转循环升登)无极(没有穷尽的太空),相忘以生,无所终穷(终极、穷尽)?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内心相契而心照不宣),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顷刻之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孔子学生)往侍事(帮助办理丧事)焉。
或编曲(编挽歌),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嗟乎:感叹之词)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你)已反(返回)其真(本真。反其真即返归自然),而我犹为人猗(感叹之词)!
子贡趋(碎步快走)而进曰:敢问(“敢”表示谦敬,有冒昧地、斗胆地“问”的意思)临(面对)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何、怎么)知“礼”意?
子贡反(返回),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修炼德行)无有(没有),而外其形骸(人的躯体。把自身形骸置之度外,不把死亡当作一件大事),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称述)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方域,象征人类生活的空间)之外(方之外即超脱礼教之外而不受束缚)者也;而丘(孔子自称),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你)往吊之,丘则陋(浅薄,见识不广)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人即偶。为人即相互做为伴侣),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元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附生在皮肤上的小瘤,象征多余无用的东西),以死为决疣溃痈(疣、痈都是毒疮一类的病症,象征腐败之极)。夫若然者,又恶(何、怎么)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凭藉)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茫然)彷徨(徘徊、游走)乎尘垢(象征人世)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无所作为的境界)。彼又恶能愦愦(烦乱复杂)然为世俗之礼,以观(显示)众人(常人、普通人、大多数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方术、准则)之依(何方之依:依何方)?
孔子曰:丘,天之戮(刑戮)民(天之戮民:受自然惩罚的人,象征摆脱不了方内束缚的人)也。虽然(即然这样如此),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往、适)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给即足。养给即给养充裕);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生即性。生定即性情平静安适)。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畸人:奇异的人、不合于世俗的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相等)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串讲·翻译】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谈话:谁能够相互交往于无心交往之中吗?相互有所帮助却像没有帮助一样吗?谁能登上高天在雾里巡游,循环升登于无极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远没有终结和穷尽吗?
三个人都会心地相视而笑,相互成为好朋友。
过不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弟子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
孟子反、子琴张,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相互应和着唱歌: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返归本真,可我们还在做活人的事情啊。
子贡听了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冒昧地问一问,对着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
二人相视笑了笑说: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实含意?
子贡回来后把见到的情况告诉给孔子,说: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不用礼仪来修饰德行,而把形骸置于度外,面对着死尸还要唱歌,容颜脸色没有悲切,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来称述他们。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都是些摆脱礼仪约束而逍遥于人世之外的高人,我却是生活在具体的世俗环境中的庸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内彼此不相干,可我却让你前去吊唁,我实在是浅薄呀!他们正跟造物者结伴侣,而逍遥于天地浑一的元气之中。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赘瘤一样,他们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像这样的,又怎么会顾及死生优劣的存在呢?凭借于各各不同的物类,寄托于浑然同一的整体;忘掉了体内的肝胆,忘掉了体外的耳目;反复着终结和开始,但从不知道其中的头绪;茫然彷徨于尔虞我诈的人世之外,逍遥自在于无所作为的环境之中。他们又怎么会烦乱地去遵守世俗的礼仪,而故意炫耀于众人的耳目之前呢?
子贡说:既然如此,那么先生将遵循什么准则呢?
孔子说:我孔丘啊,乃是苍天所惩罚的罪人。即使这样,我仍将跟你们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无尚的方外之“道”。
子贡问:请问有什么方法。
孔子说:鱼相适合在水,人相适合在道。相适合在水的鱼,掘地成池给养充裕;相适合在道的人,漠然无所作为而心性自足。所以说:鱼相忘于江湖里,人相忘于道术中。
子贡说:再冒昧地请教“畸人”的问题。
孔子答:所谓“畸人”,不同于世俗而又等同于自然。所以说:自然的小人,即人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即自然的小人。
本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所制定的交友约定,似乎跟第三章的子祀、子舆、子犁、子来都有所不同。“相与于无相与”——相互交往于无心交往之中、“相为于无相为”——相互有所帮助却像没有帮助一样,属于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境界;“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登上高天巡游雾里,循环升登于无极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远没有终结和穷尽,属于精神的境界。由于三人境界高绝,所以引起了子贡的质疑,引出孔子的评价。
第五节 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
【原文与简注】
颜回(孔子学生)问仲尼曰:孟孙才(人名,复姓孟孙),其母死,哭泣无涕(泪水),中心(心中)不戚(悲痛),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三者: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以善处丧蓋(覆盖、包括)鲁国,固(竟、难道)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实在、确实)怪之。
仲尼曰:
夫孟孙氏尽之矣,进(胜、超过)于知(知道怎样居丧礼节)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孟孙才)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趋近,追求)先(生),不知就后(死);若(顺)化(顺应自然)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将要、正要)化,恶(何、怎么)知不化哉?方将(将要、正要)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睡醒)者邪?
且彼有骇形(形骸变化)而无损心(心:精神。损心即情绪悲哀损伤心神。郭象注:以变化为形之骇动耳,故不以死生损累其心),有旦宅(变化的躯体。成玄英疏:旦,日新也;宅者,神之舍也)而无耗精(耗费精气)。孟孙氏特觉(独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尔:如此)。且也相与吾之耳(互相称说是我)矣,庸讵(怎么、哪里)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通戾:至、往)乎天,梦为鱼而没(沉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睡醒)者乎,其梦(入睡)者乎?造(达到)适(快意)不及(不如、比不上)笑,献(发)笑(戏笑)不及(不如、比不上)排(排解、消泄),安排(安于自然的推移)而去化(忘却死亡的变化),乃入于寥(寂寥、虚空)天一(寥天一即道)。
【串讲·翻译】
颜回请教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的时候没有一滴眼泪,心中不觉悲伤,居丧的时候不哀痛。这三个方面没有任何悲哀的表现,可是却因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真会有这种无其实而有其名的情况吗?颜回我实在觉得奇怪。
孔子说:
孟孙才处理丧事的作法确实是尽善尽美了,远大超过了那些所谓懂得丧葬礼仪的人。人们总希望治丧从简却不能办到,而孟孙才已经做到从简办理丧事了。孟孙才不过问人因为什么而生,也不去过问人因为什么而死;不知道趋赴生,也不知道靠拢死;他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成为他应该变成的物类,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而已!况且即将出现变化,怎么知道不变化呢?即将不再发生变化,又怎么知道已经有了变化呢?只有我和你呀现在正在做梦似的,没有一点儿觉醒呢。
人有体形的变化而不是精神的损伤,人有形骸的改变而不是精神的死亡。唯独孟孙才觉醒,人们哭他也跟着哭,这就是他如此居丧的原因。况且世人交往总借助形骸而称述自我,又怎么知道我所称述的躯体一定就是我呢?你在梦中变成鸟便振翅直飞蓝天,你在梦中变成鱼便摇尾潜入深渊。不知道今天我们说话的我们,算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忽然到达快适的心境却来不及笑出声音,表露快意发出笑声却事先来不及排解和消泄,安于自然的推移而且忘却死亡的变化,于是就进入到寂寥虚空的自然而浑然成为一体。
第六节 黥汝以仁义,劓汝以是非
【原文与简注】
意而子(庄子虚拟的人物)见许由(宇仲武,古代传说的高士,隐于箕山。相传尧要让天下给他,许由自命高洁而不受),许由曰:尧何以资(给予、教益)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亲身实践、身体力行)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你)奚(为何)来为轵(只,句末语气)?夫尧既已(已经)黥(古代刑法,用刀在受刑人的额上刺刻而后涂之以墨)汝以仁义,而劓(古代刑法,割去受刑人的鼻子)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逍遥放荡)恣睢(放任不拘)转徙(辗转变化)之塗(途:道路)乎?
意而子曰:虽然(即然这样如此),吾愿游于其藩(篱笆,象征受到一定约束)。
许由曰:不然。夫瞽者(传统本作“盲”。瞽者:失明人,俗称瞎子)无以与(赞许、赏鉴)乎眉目颜色之好,盲者(传统本作“瞽”。瞽者、盲者都指瞎子,细分则是:“盲”指有眼无珠,“瞽”指眼瞎而没有视力;且“盲”有色盲的意思,所以不能辨别青黄黼黻的颜色)无以与乎青黄黼黻(礼服上所绣的华美花纹)之观。
意而子曰:夫无庄(庄子虚拟的古代美人,象征不加修饰)之失其美,据梁(庄子虚拟的古代古代勇夫,象征强梁凶狂)之失其力,黄帝之亡(丢失、忘却)其知,皆在炉捶(冶炼锻打,象征得道而回归本真)之间耳。庸讵(怎么、哪里)知夫造物者(道)之不息(养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载)成(备。乘成:托载精神的身躯不再残缺)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道)乎!吾师乎!齑(调和)万物而不为义,泽(恩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遨游的境界)已(如此)。
【串讲·翻译】
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把什么东西教给你了?
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要躬行仁义并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怎么还要到这里来呢?尧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将凭借什么游处于逍遥放荡、纵任不拘、辗转变化的道途呢?
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在如此境域的边缘漫步。
许由说:不对。瞎子没法跟他观赏佼好的眉目容颜,色盲没法跟他赏鉴礼服的缤纷花纹。
意而子说:无庄不再打扮就忘掉了自己的美丽,据梁不再逞强就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就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因为经过了“道”的冶炼锻打而后得道而回归本真的。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养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载精神的身躯而跟随先生您呢?
许由说:唉!这可是不可知的啊。我给你说个大概吧:“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调和万物不是为了道义,恩泽万世不是出于仁义,长于上古不算长久,回天载地、雕创万物的形象不算技巧——这就进入“道”的境界了。
意而子跟许由的对话主要阐述“道”的境界:“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怎么样达到这个道境,按照许由的观点就是混一“仁义”、同一“是非”。因为“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意而子先拜尧为师,尧让意而子“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认为意而子已经误入歧途,不能再“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塗”,“夫瞽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盲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用“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来说明自己愿意拜许由为师,许由于是给意而子指明了“道境”。一个人希望明道、修道而得道,必须找对老师,这个老师就是“大宗师”!
第七节 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
【原文与简注】
颜回曰:回益(多、增加、进步)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一种安适和谐的心境)礼乐矣(传统本此句在“回忘仁义矣”下,按照《老子·道德经》、《淮南子》等改)。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一种安适和谐的心境)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端坐静心而物我两忘)矣。
仲尼蹴然(局促不安)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毁废)肢体,黜(退除)聪明,离形去(抛弃)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和同万物而没有偏好),化则无常(不执滞于常理。参与变化而不固执)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串讲·翻译】
本章是颜回向孔子汇报学习情况:
颜回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道:怎么进步呢?
颜回说:我安然相忘于礼乐了。
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怎么进步呢?
颜回说:我安然相忘于仁义了。
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怎么进步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惊奇地问:什么叫“坐忘”?
颜回答道:不着意自己的肢体,不卖弄自己的聪明,脱离身躯的拘执、抛弃心机的束缚,从而与大道浑同一体,这就是“坐忘”。
孔子说:与万物同一就没有偏好,顺应万物变化就不会固执。你果真是贤人啊!我希望能跟随学习而步你的后尘。
颜回跟孔子的这段对话,是表达庄子思想的主要篇章,从“忘礼乐”、“忘仁义”到“坐忘”,这是修道的层次。“忘礼乐”是外在的表现,“忘仁义”是内在的修为,而“坐忘”则是“物我两忘”的境界。
第八节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
【原文与简注】
子舆(庄子虚拟的人物)与子桑(庄子虚拟的人物)友,而霖(阴雨三日以上为霖)雨(霖雨即连绵不断地下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恐怕)病(困乏潦倒)矣!裹饭(用东西包着饭食)而往食之(给他吃)。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弹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
有不任(堪)其声(不任其声即声音衰微,禁不住表达内心感情)而趋(急促)举其诗(趋举其诗即急促地吐露出歌词)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串讲·翻译】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连绵的阴雨下了十日,子舆说:子桑恐怕已经困乏而饿倒了。
子舆便包着饭食前去给子桑吃,来到子桑门前,子舆听见子桑好像在唱歌或在哭泣,弹着琴唱: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
子桑声音微弱好得似乎禁不住感情的表达,急促地吐露着歌词。
子舆走进屋子说:你歌唱的诗词,为什么像这样?
子桑回答说:我在思索使我达到如此极度困乏和窘迫的根源然而还没有找到啊。父母难道会希望我贫困吗?苍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整个大地,大地没有偏私地托载着所有生灵,天地难道会单单让我如此贫困吗?我思索使我贫困的根源可是我没能找到。然而我已经达到如此极度困乏境况,大概还是“命”啊!
子桑的故事告诉人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坦然、欣然,否则结果就是感叹命运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