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藟葡萄
遍布山野的野葡萄
杂家题解
乱世风云起,世态炎凉生。漂泊流亡,背井离乡,远离故土亲人,寄人篱下,遭人白眼,心中该有多少无处话凄凉的悲苦。《葛藟》将这样一个孤零人的形象,写得简练、精准、痛切,活生生扎人心坎。牛运震《诗志》评:“乞儿声,孤儿泪,不可多读。”不管将《葛藟》看做是流亡诗,还是孤儿诗,诗中都可见一个人生逢乱世的凄惨与悲凉。抛弃自尊,乞怜哀告,求人呼为父母兄弟的可怜与无奈,孤苦悲鸣填塞胸廓,那种无情攥住心房的难过,必会有什么东西会在心头如激流涌出断崖,水溅石上,气化为诗,影聚为魂,将人心的悲悯淬炼出矛尖与锋刃,刺人对生命的体会多一份五味杂陈。
诗越写出现实之真,诗所塑造的生命意义就越显澄澈与透明。但要穿透现实之像,穿越思想漩涡,文学艺术探索的千年难题永远都在自身。流沙河先生说:“老实说,我读了那么多新诗,还没见到一个诗人良心发现,来写这样的孤儿题材,没有,从来没见过,还不如几千年前的《诗经》。可见《诗经》的内容是多么丰富。”[注]《诗经》内容的丰富,正好可见现代人认识世界理解生命的盲区。
《毛诗序》:“《葛藟》,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诗再刺,国衰也无力兴,但一首灵魂之诗总是为诗国种下了一粒终会发芽的精神种子。生在唐朝由盛转衰中的杜甫,作《哀王孙》,“但道困苦乞为奴”的呼喊,就像是从远古《葛藟》“谓他人父”的哀痛中借力,在痛切悲哀中攀缘,寻觅流失消散在乱世激流里的国之离魂。《诗集传》云:“世衰民散,有去其乡里家族而流离失所者,作此诗以自叹。”这自叹,隐蔽于书房,流散在荒野,只会人死任灯灭,但当一声自叹引发世人共鸣的感慨,便定有什么样的征兆藏在诗行中。徐与乔《增订诗经辑评》云:“人所尊,莫如父,而此云‘谓他人父’,祸乱之兆,一至于此,周道不可挽矣。”就思考时世,《葛藟》如挽歌;就思考人性,《葛藟》便是如冰针般钻透的纯诗。
《葛藟》中所显现的身影,唤人想起契诃夫笔下的《凡卡》,那个圣诞节前夜为乡下爷爷写信的孤儿的身影,总让人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注《诗经》
1
緜緜(mián)葛藟(lěi),在河之浒(hǔ)。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緜緜葛藟緜,绵的古写。长而不绝之貌。葛藟,《中国植物志》名为葛藟葡萄,葡萄科葡萄属木质藤本,俗名千岁藟,台湾称光叶葡萄,河南俗称野葡萄(诗的发生地),详释见“植物笔记”。
浒沙滩上,或岸边。《尔雅·释丘》:“岸上平地,去水稍远者名浒。”《正义》:“《释水》:云‘浒,水厓(yá,同崖)’。李巡曰‘浒,水边地,名厓也’。”前两句起兴,由河岸边生长的葛藟爬藤,想到自己依附于他人的人生景况。
终远兄弟终,既。陈奂《传疏》:“传云,‘兄弟之道已相远矣’者,以‘已’释‘终’,为全诗‘终’字通训。”终像一刀把诗切成两半,是一个突然的转折。远(yuàn),远离。兄弟,《郑笺》:“犹言族亲也。”小处指家人,大处指血脉同源的亲人。
谓他人父这句看似简练明白的话,其实是《葛藟》一诗里最复杂最残酷也最悲伤的话。“谓”从字面上解释,是称呼。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人生里有乞讨的经历,我只能查找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一些纪录片里关于乞丐的记录,看那些沿街追着路人跑的乞儿,就知道《葛藟》的诗风依旧在,也能够理解流沙河先生说的,没有人去写乞儿题材的原因。有哪个诗人,有哪个作家,有哪个平常生活里的人,期望有过乞丐的经历。乞讨对人是怎样的一种耻辱,可在《葛藟》里,却藏有深沉的悲悯。这个出门乞讨的人,“谓人之父”,就该翻译成“叫那些有钱人大爷、老爷”。再尊贵的人,快要饿死的时候,为了活下去,抹过脸面,是什么都能叫出来的。只不过生命自尊的瓦解和生活意义的销蚀,也能活活把人压死。若是寄人篱下的孤儿,则又可翻译为“叫那个养育自己的人爸爸”。
顾理睬、眷顾。乞讨的景况,描写得无比真切。
2
緜緜葛藟,在河之涘(sì)。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yòu)。
涘形声字,指水声。水岸边。
亦莫我有同“亦莫有我”,倒置。有,同“佑”,帮助。或通“友”,亲近,相亲相爱。
3
緜緜葛藟,在河之漘(chún)。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wèn)。
漘《尔雅》郭注,涯上平坦而下水深者为漘。指深水之处。浒、涘、漘三字形容滋养緜緜葛藟的河流,流沙河先生以为,此河流为黄河岸边,源远流长,是故乡的隐喻。这个流亡中的人,心中难忘的,始终是生养他的故乡,“故国之思”是中国人的灵魂所在。
昆《毛传》:“兄也。”大哥,哥哥,都是敬称。
闻通“问”,救助慰问,相互体恤。王引之《经义述闻》:“闻,犹问也,谓相恤问也。古字闻与问通。”
植物笔记
诗中葛藟,可指两种藤本植物葛藤和藟,也指的就是葛藟,即野葡萄。《郑笺》:“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延蔓于木之枚本而茂盛,喻子孙依缘先人之功而起。”陆玑《陆疏》:“藟,一名巨苽(gū),似燕薁(yù),亦延蔓生,叶如艾,白色,其子赤,可食,酢而不美,幽州人谓之蓷藟。”苏颂《本草图经》:“葛藟处处有之。藤生,蔓延木上,叶如葡萄而小。四月摘其茎,汁白而味甘。五月开花,七月结实,八月采子,青黑微赤。冬惟凋叶,春夏间取汁用,陶、陈二氏所说得之。”
葛藟,即葛藟葡萄,《中国植物志》载,葡萄科葡萄属木质藤本。别名有千岁藟、千岁木、光叶葡萄(台湾名称)、野葡萄(河南,诗的发生地)等。小枝圆柱形,有纵棱纹,嫩枝疏被蛛丝状绒毛,以后脱落无毛。卷须2叉分枝,每隔2节间断与叶对生。叶卵形、三角状卵形、卵圆形或卵椭圆形,长2.5~12厘米,宽2.3~10厘米,顶端急尖或渐尖,基部浅心形或近截形。圆锥花序疏散,与叶对生,基部分枝发达或细长而短,花蕾倒卵圆形,高2~3毫米,顶端圆形或近截形。果实球形,直径0.8~1厘米。花期3~5月,果期7~11月。
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了今天食用的水果葡萄,野葡萄酿酒、做果蔬的功能才逐渐由水果葡萄取代。
《诗经》注我
诗中提到“葛藟”,注释里众说纷纭,“葛藟”以一种藤本植物论,被李约瑟称为中国中世纪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科学家之一的北宋苏颂在所著的《本草图经》里记录最为翔实:“葛藟处处有之。藤生,蔓延木上,叶如葡萄而小。四月摘其茎。汁白而味甘。五月开花,七月结实,八月采子,青黑微赤。冬惟凋叶。春夏间取汁用。”民间称葛藟为千岁藟,老百姓更多称它为“野葡萄”。“葛藟”在诗中承载的诗意如此悲凉,战乱年代,那个流离失所的人,试图像葛藟一样找到一个攀附的人,能够让自己生活下去。可是,他的命运就连山间的野葡萄都不如。
“葛藟”原本是善于缠绕、攀附的植物,《葛藟》利用这一点作为起兴,所要的效果是要用它来做一个现实的反差。这个巨大的反差,正是如孔子后来哀叹时世礼乐崩坏的前景。
正是情非得已,造成了家庭破碎和骨肉离散,寄身他人,生而为人的无奈,让人心上满是凄凉。“绵绵葛藟……”是多么深的一种悲叹。
兴盛时代,幸福美满的生活,人们脸色红润,容颜开阔,生活滋润。那曾是西周初兴的美景。《樛木》一诗里也写到了葛藟,那是攀附蔓木旺盛生长的姿态,隐喻着对国家复兴的美好憧憬。可惜《葛藟》一诗的现实浇灭了多少心头升腾的火苗。
和朋友在远山深处旅行,偶尔在农家乐喝到苦涩带着甘甜的野葡萄酿制的葡萄酒。这些酒的酿制是村民千年传承的技艺。聊到兴头上也会和有缘的旅人分享。他用黑色的瓷碗倒上两碗酒,脸上带着憨厚敦实的微笑。酒入口,舌头上留下生涩酸苦的滋味,一层层的粗砺渐渐褪去后,嘴唇和舌尖上慢慢留下某种说不透的甜味。喝过的有名无名的酒里,野葡萄酿制的酒更为粗砺,但和热情憨厚的笑相连接,和那种甘甜的地位烘托着,与现代工艺制作出来的葡萄酒相对照,记忆里的印象更是难得而深刻。饮酒品的是流质深处的醇香,但最终体会的还是一种心态,一种生活方式。葛藟葡萄的酒香里,有自然的甘甜和敦厚纯朴的心意。
《易经》第四十七卦第六爻的爻辞,告诫世人:深陷困境,攀附葛藟,越是挣扎,越是受藤蔓缠绕和阻绊,于事无补,终会后悔。虽然静待时机的心态最显智商和心机的智慧,但绝望时世里的人,葛藟不如的命运,又该如何摆脱呢?
遍布山野的野葡萄,虽然普通。《诗经》的视野却不一样,越是普通,当我们读《葛藟》,读到一个男人在乞求、哀告中,也难得到一丝救济。此情此景让我想到诗圣杜甫在秦州时写下的最苦的那些诗,他或许看着枯树寒鸦,觉得遭逢的多难时世里,自己就连葛藤都不如吧。这个《葛藟》诗意里超越的神性,就是那种看透悲凉命运的体认,体认的不是恶念的横生,而是依然保有的“温柔敦厚”的心灵教化,正是这诗意深处的教化,让我们爱着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