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经典世界名著)](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113/42721113/b_42721113.jpg)
第11章 没有画的画册
前记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当我感觉最温暖和最愉快的时候,我的双手和舌头就好像很不自在,使我不能表达出我内心的思想,不管我是一个画家。我的直觉告诉我,看到过我的速写和画的人也这样认为。
我是个穷苦的孩子。我的住处是在最窄的一条巷子里,但我能看见阳光,因为我住在顶楼上,可以望见所有的屋顶。我最初来到城里的几天,我感到非常忧愁和寂寞。我在这儿看不到树林和青山,只看到一片灰色的烟囱。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和我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我失落地站在窗子面前,我把窗扉打开,向外边眺望。啊,我太高兴了!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很熟识的面孔——圆圆的、和蔼的面孔,一个我在故乡就熟识的朋友:这就是月亮,亲爱的月老。他一点也没有改变,跟他从前透过沼地上的柳树叶子来窥视我时的神情一样。我用手向他飞吻,他直接闯进我的房间里来。他答应,在他每次出来的时候,他一定看望我几分钟。他忠实地履行了这个诺言。可惜的是,他停留的时间是那么短暂。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告诉我一些他昨晚或夜晚所看见的东西。
“把我告诉你的事情画下来吧!”他第一次来访时说,“这样你就可以有一本很美的画册了。”
有好几天晚上我接受了他的忠告。我可以绘出我的《新一千零一夜》,不过那也许太沉闷了。我在这儿所做的一些画都没有经过斟酌,我依照所听到的样子把它们绘下来。任何伟大的艺术家,只要高兴,可以根据这些画创造出新的艺术品。但我在这儿所作的只不过是在纸上涂下的一些轮廓而已,当然中间也有些我个人的想像。这是因为月亮并不是每天都来看我——有时一两块乌云遮住了他的面孔。
第一夜
“昨夜,”月亮说,“我滑过万里无云的印度天空。我的面孔倒映在恒河的水上;我的光线尽量地穿过那些浓密地交织着的梧桐树的枝叶——它们伏在下面,像乌龟的壳。一位印度姑娘从这浓密的树林走出来了。她像瞪羚一样轻巧,像夏娃一样美丽。这位印度女孩儿是那么轻盈,但同时又那么丰满。我可以通过她细嫩的皮肤看出她的思想。多刺的蔓藤撕开了她的草履,但她仍然在大步地向前行走。野兽在河旁饮完了水走过来,惊慌地逃开了,因为这姑娘手中举着一盏燃着的灯。但她伸手为灯火挡住风时,我可以看到她柔嫩手指上的纹理。她走到河边,把灯放在了水上,让它漂走。灯光在闪动着,像是想要熄灭的样子。可它还在燃着,同时姑娘的一对亮晶晶的乌黑眼珠,隐隐地藏在了丝一样长的睫毛后面,紧张地望着这盏灯。她很清楚的知道:如果这盏灯在她视力范围内没有灭的话,那么她的恋人就仍活着。假如它灭了,那么他就已经死了。灯是在燃着,在颤动着;她的心也随之在燃着,在颤动着。她跪下来,默默祈祷。一条花蛇在她旁边的草里睡着,但她却全然不知,她心中只想着梵天和她的未婚夫。”
“他仍活着!”她快乐地叫了一声。这时从山里飘来一个回音:“他仍然活着!”
第二夜
“这是昨天的事情,”月亮对我说,“我向一个小院落望去,它的四周围着圈房子。院子里有一只母鸡和十一只小雏鸡。一位可爱的小姑娘在它们周围跑着、跳着。母鸡咕咕地叫起来,惊恐地展开翅膀来保护她的孩子。这时小姑娘的爸爸走出来了,责备了她几句。于是我就走开了,也没有想起这件事情。可是今天晚上,就在几分钟以前,我又朝这个院落望。四周是一片静寂。不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又跑出来了。她偷偷地走向鸡窝,把门拉开,钻进母鸡和小鸡群中。它们大声狂叫,向四处乱飞。小姑娘在后面追赶。这情景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是从墙上的一个小洞口向里窥望的。这个任性的孩子对此感到很生气。这时她爸爸走了过来,抓着她的手臂,骂她比昨天还要厉害,我不禁暗自高兴。她低下头,她蓝色的眼睛里含着大颗的泪珠。‘你在这儿做什么?’爸爸问。她哭了起来。‘我想进去亲一下母鸡,’她说,‘我恳请她原谅我,因为我昨天惊动了她一家。不过我不敢告诉你!’”
“爸爸亲了一下这个天真孩子的前额,我亲吻了她的小嘴和眼睛。”
第三夜
“在那儿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它是那么狭窄,我的光仅能在房子的墙上照一分钟,不过这一分钟里,我所看到的已经足够能使我认识下面活动着的人世——我看到一个女人。16年前她还是个孩子。她在乡下的一位牧师的古老花园里玩耍。玫瑰花树围成的篱笆已经枯萎了,花也谢了。它们零乱地伸到小径上,把长枝子爬到苹果树上去。只有几朵玫瑰花还稀稀落落地在开着——它们已经称不上是花中的贵族了。但它们依然还有色彩,还有香味。牧师家的这位小姑娘,依我看来,那时算是一朵最美丽的玫瑰花了;她在这个零落的篱笆下的小凳子上坐着,亲吻着她的玩偶——它那纸板做的脸已玩坏了。”
“十年以后我又见到了她。我看见她在一个华丽的舞厅内:她是一个富商的娇美的新娘。我为她拥有的幸福而感到愉快。在安静平和的晚上我常常去探望她——啊,谁也没有想到我澄清的眼睛和敏锐的视线!哦!正如牧师住宅花园里那些玫瑰花一样,我的这朵玫瑰花也变得凋零了。生活中每天都有悲剧发生,而我今晚却见到了最后一幕。”
“在那条狭窄的巷子里,她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恶毒、冷酷和粗暴的房东——是她唯一的保护者,把她的被子掀开。‘起来!’他说,‘你的脸色太难看了。起来穿好你的衣服!快去弄点钱来,不然,我就把你赶到街上去!快起来!”死神正在吞噬我的心!’她说,‘啊,请让我再休息一会儿吧!’可他把她拉了起来,在她脸上扑了一点粉在她头上,插了几朵玫瑰花,接着他把她放在窗旁的一个椅子上坐下,并在她旁边点起一根蜡烛,随后他就走开了。
“我望着她。她静静地坐着,她的双手搭在膝上。风吹着窗子,把一块玻璃吹下来摔成碎片。但是她依然静静地坐着。窗帘就像她身旁的烛光一样,在摇曳着。她断气了,死神在敞开的窗子面前说教;这就是牧师住宅花园里的——我的那朵玫瑰花!”
第四夜
“昨夜我看到一场德国戏在上演,”月亮说。“那是在个小城市里。一个养牛的收场被改装成为一个剧院;也就是说,每一个牛圈并没有改动,只不过打扮成为包厢罢了。所有木栅栏都糊上了彩色的纸张。低低的天花板上吊着个小小的铁烛台。为了像在大剧院里一样,当主持人的铃声叮铃地响了一下以后,烛台就升上去不见了,因为它上面盖着一个翻转来的大浴桶。”
“叮铃!”小铁烛台就上升到一尺多高。人们也知道戏快要开演了。一位年轻的王子和他的王后恰巧经过这座小城,他们也来观看这次的演出。牛栏里挤满了人。只有烛台下面有一点空,像一个火山的喷口。谁也不愿坐在这儿,因为蜡油在向朝下面滴,滴,滴!我看到这一切情景,因为屋里是那么燥热,墙上所有的通风口都得开。仆人们都站在外面,偷偷地扒着这些通风口朝里面看,虽然里面坐着警察,并且还在挥着棍子恐吓他们。在乐队的近旁,人们可以看到那对年轻贵族夫妇坐在两张古老的靠椅上面。这两张椅子平时是市长和市长夫人的专座。可这两个人物今晚也只得像普通的市民一样,坐在了木凳子上。“现在人们可以看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是许多看戏的太太们私下所生的一点感想。这使整个的气氛变得更加愉快。烛台在摇动着,墙外的观众挨了一通骂。我——月亮——从这出戏的开始到结束一直和这些观众在一起。
第五夜
“昨天,”月亮说,“我看见了忙碌的巴黎。我的视线转进卢浮宫博物馆的陈列室里。一位衣衫破烂的老祖母——她是普通的老百姓——跟着一个保管人走进一间宏伟冷清的宫里去。这正是她所想要看的一间陈列室,而且是一定要看。她可是作了很大的牺牲和费了一番口舌,才可以走进来的。她那双瘦削的手交叉着,她用肃穆的神色向四周看,她好像是在一个教堂里面。”
“‘这儿,就是这儿!’她说,‘这儿!’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王位,王位上铺着富丽的、镶着金边的天鹅绒,‘就是这儿!’她说,‘就是这儿!’她跪了下来,吻了这些紫色的天鹅绒。我感觉她已经哭出来了。”
“可这并不是原来的天鹅绒呀!”保管人说,他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就是这儿!”老太婆说。“原物是这个样子吗?”
“是这个样子的,”他回答说,“但这不是原来的东西了。原来的窗户被打碎了,门也被打破了,地板上还有血呢!你可以说:我的孙子在法兰西的王位上死去的!”
“死去了!”老太婆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次。
“我想他们再没有说别的,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这个陈列室。黄昏的微光消逝了,我的光亮照在法兰西王位上的华丽的天鹅绒上,比以前加倍地明朗。”
“你猜这位老太婆是谁呢?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那是七月革命的时候,胜利的最光辉的一个日子的前夕。那时每一间房子都是一个堡垒,每一个窗子都是一座护城墙。群众在攻打杜叶里宫殿。甚至妇女和小孩都参加作战。他们攻进了王宫的大殿和厅堂。有个半大的穷孩子,穿着褴褛的工人罩衫,也和年长的战士一起参加了战斗。他身上好几处都了很重的刺刀伤,他倒下了。他倒下的地方恰是王位的处所。大家把这位流血的青年抬上了法兰西的王位,用天鹅绒裹住他的伤口。他的血染在了那象征皇室的紫色上面。这是一幅真正图画!光辉灿烂的大殿,战斗的人群!一面撕碎的旗帜躺在地上,另一面三色旗在刺刀林上面飘扬,王座上躺着一个穷苦的孩子:他的光荣的面孔惨白,他的双眼望向苍天,他的四肢在死亡中弯曲着,他的胸脯露在了外面,他的褴褛的衣衫被绣着银百合花的天鹅绒半掩着。”
“这孩子在摇篮里时曾经有人作过一个预言:‘他将会死在法兰西的王位上!’母亲的心里曾经孕育过一个梦,以为他是第二个拿破仑。”
“我的光已吻过他墓上的烈士花圈。今天晚上,当那位老祖母在梦中看见这幅摊在她面前的图画(你可以把它画下来)——法兰西的王位上一个穷苦的孩子——的时候,我用光吻了她的前额。”
第六夜
“我到乌卜萨拉了一番,”月亮说,“我看见了下面长满了野草的大平原和荒芜的田野。当汽船把鱼儿吓得钻进灯心草丛里的时候,我的面孔正倒映在佛里斯河里。云块浮在我下面,在所谓奥丁、多尔和佛列的坟墓上形成长块的阴影。稀疏的蔓草掩盖着这些土丘,名字刻在这些草上。这儿没有让过路人可以刻上自己名字的路碑,也没有让人可以写上自己名字的石壁。因而访问者只能在蔓草上划出自己的名字来。黄土在大字母和名字下面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它们星罗棋布地布满了整个的山丘。这种不朽维持到新的蔓草长出来为止。”
“山丘上站着一个人——一位诗人。他喝干了一杯蜜酒——杯子上嵌着很厚的银边。他轻声地念出一个名字。他请求风不要泄露,可我听到了这个名字,而且知道它。这名字闪耀着一个伯爵的荣耀,因此他不把它大声念出来。我微笑了一下。因为他的名字闪耀着一个诗人的荣耀。爱伦诺拉·戴斯特的高贵与达索的名字是分不开的。我也知道美的玫瑰花朵应该开在什么地方!”
月亮这么说了,一会儿一块乌云浮过来。我希望没乌云把诗人和玫瑰花朵隔开!
第七夜
“沿着海岸生长着一片枞树和山毛榉树林,这树林是那么的清新,那么芳香。每年春天有成千上万的夜莺来栖息它。它旁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永远变幻莫测的大海。隔在它们中间的是一条宽阔的公路,车轮在这儿川流不息的飞驰过去,但是我没去细看这些东西,因为我的视线停留在了一点上面。那儿立着座古墓,在它上面的石缝中丛生着野梅和黑莓。这是大自然的诗。你知道人们是怎样理解它的吗?是的,我告诉你昨天深夜的时候我在那儿听到的事吧。”
“起初是两位富有的地主乘着车子走过来。第一位说:‘多么茂盛的树木!’另一位回答说:‘每一株可以劈成十车柴!这个冬天一定很冷吧。每一捆柴能卖十四块钱!’于是他们走开了。”
“‘这真是一条难走的路!’另外一个赶着车走过的人说。‘因为有这些讨厌的树!’坐在他旁边的人回答说。‘空气不能顺畅地流通,风仅能从海那边吹来。’于是他们走开了。一辆公共马车也开过来了。当它来到这最美丽的地方时,客人们睡着了,车夫吹起了号角,他心里想:‘我吹得多美呀,我的号角声在这儿很好听。我不管车里的人觉得怎样?’于是这辆马车也走开了。”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骑着马儿飞驰过来。我倒觉得他们还有点青年人的精神和气概!他们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也向那生满了青苔的山丘和浓黑的树林看了一眼。‘我倒真想跟磨坊主克丽斯玎在这儿散一下步。’于是他们也飞驰过去了。”
“花儿在空气中散布着浓烈的香气,连风儿都睡着了。青天盖在这块深郁的盆地上,大海好像只是它的一部分。又一辆马车开过去了,里面坐着有六个人,其中四位已经睡着了。第五位在想着他的夏季穿的上衣——它必须得合他的身材。第六位把头转向车夫问起对面的那堆石头里是否藏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没有,’车夫回答说:‘那不过是堆石头罢了。可这些树倒是了不起的东西呢。’‘为什么呢?’‘它们是非常伟大的!您知道,冬天,当雪下得很深时、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时,这些树对我来说就成了路标。我可以依据它们所指的方向走,不至于滚到海里去。它们伟大,就是这个缘故。’于是他也走过去了。”
“现在有位画家走过来了。他的双眼发着亮光,他沉默不语。他只是吹着口哨。和着他的口哨,有好几只夜莺在唱歌,一只比一只的调子唱得高。‘闭住你们的嘴!’他大声说。他把一切色调很仔细地记下来:蓝色、紫色和褐色!这将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他心中体会着景致,正如镜子倒映出了一幅画一样。与此同时,他用口哨吹出了一个罗西尼的进行曲。”
“最后来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她放下她背着的重担,在古墓旁坐下来休息。她白晳的美丽面孔对着树林倾听。当她看见大海上的天空的时候,她的眼睛忽然发亮,她的双手合拢在一起。我想她是在念《主祷文》。她自己不明白这种渗透她全身的感觉;但是我知道:这一刹那这片自然景物将会在她的记忆里久久不能抹去,比那位画家所记下来的色调都要美丽和真实。我的光线照耀着她,一直到晨曦吻她前额的时候才离开。”
第八夜
沉重的云块遮住了天空,月亮完全露不出来。我呆在我的小房间,倍感寂寞;我抬起了头来,凝视着他平时出现的那块天空。我的思绪飞得很远,飞到我这位最好的朋友那里去。他每天晚上都对我讲那么美丽的故事给我看漂亮的图画。他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他在太古时代的洪水上航行过,他对诺亚方舟微笑过,正像他最近来看过我、带给我安慰、期许我一个灿烂的新世界一样。当以色列的孩子们坐在巴比伦河旁悲泣的时候,他在挂着竖琴的杨柳树之间悲哀地望着他们。当罗密欧走上阳台,他深情的吻像小天使似的从地上升起来的时候,圆圆的月亮,正挂在明静的天空上,半隐在深郁的古柏中间。他看到了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上的英雄,这时他正坐在一个孤独的石崖上望着苍茫茫的大海,他心中起了许多辽远的思绪。啊!月亮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对他说来,人类的生活就像一篇童话。
老朋友,今晚我不能再见了!我更不能绘出关于您的来访的记忆了。我迷茫地向着云儿眺望,天边又露出一点光。这是月亮的一丝光线,但是它很快就消逝了。乌云又飘过来,然而这毕竟是一声问候,一声月亮带给我的、友爱的“晚安”。
第九夜
天空又是万里无云。几个晚上已过去了,月亮还只是一道娥眉。我又得到一幅速写的材料。这就是月亮所讲的话:
“我随着北极的鸟和流动的鲸鱼来到格陵兰的东部海岸。光秃的崖石上覆着冰块和乌云,深锁着一块盆地——在这儿,杨柳和覆盆子正在盛开。芬芳的剪秋罗正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我的光线有些昏暗,我的脸色惨白,像一朵从茎上摘下来的睡莲,在巨浪里漂流过好几个星期一样。北极光圈在天空中燃烧着它的宽环带。它射出的光辉像旋转的火柱,引燃了整个天空,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红。这里的居民聚在一起,举行舞会。不过对这种异常光华灿烂的景象,他们并不感到惊奇。‘让鬼魂去玩他们用海象的脑袋做的球吧!’他们这样迷信的想。所以他们只有唱歌和跳舞。”
“在他们的舞圈中,一位敲着一个手鼓没有穿皮袄的格陵兰人,唱着一个关于捕捉海豹的故事的歌。整个歌队和唱着:‘艾伊亚,艾伊亚,呀!’他们穿着白色的皮袍,围成圈跳舞,这很像一个北极熊的舞会。他们使劲地眨着眼睛晃动着脑袋。”
“现在审判要开始了。意见不同的格陵兰人走上前来。原告用犀利的语言,理直气壮地即咣唱一首揭露他的敌人的罪过的歌,并且这一切是在鼓声下用跳舞的形式表现的。被告回答得是同样尖锐。听众都哄堂大笑,同时为他们作出判决。”
“山上传来一阵雷鸣似的声音,上面的冰块裂成了碎片;庞大的、流动的冰块在崩颓的过程中化为了粉末。这是格陵兰的美丽的夏夜。”
“百步之遥的地方的一个敞着的帐篷,里面躺着一个病人。生命虽还在他的热血里滚动,但是他即将走向死亡,因为他感觉自己将大世已去。站在他周围的人看到他奄奄一息。他的妻子给他穿了一件皮寿衣,免得她再接触到尸体。同时她问道:‘你愿埋在山上的雪地里吗?我计划用你的卡耶克和箭来装点你的墓地。昂格勾克将会在上面跳舞!或许你还是愿意葬在海里吧?’”
“‘我愿葬在海里。’他轻声说,同时露出了一个凄惨的微笑。”
“‘是的,海是个舒适的凉亭,’他的妻子说。‘那儿有成千上万的海豹在跳跃,海象在你的脚下睡觉,在那儿打猎是种安全愉快的工作!’”
“这时喧闹的孩子撕掉了支在窗孔上的那张皮,为的是使得死者能被抬到大海里去,那波涛汹涌的大海——生前给他粮食,死后让他安息。那起伏的、日夜变幻着的冰山是他的墓碑。海豹在冰山上打瞌睡,寒带的鸟儿在上面盘旋。”
第十夜
“我认识一位老姑娘,”月亮说,“她每年冬天都穿一件黄缎子皮袄。但那永远像新的,永远是她唯一的时装。她每年夏天老是戴着同样的草帽,穿着那一件灰蓝色袍子。”
“她只有在去看一位老女朋友时才走过街道。但最近几年,她连这段路也不走了,因为她这位老朋友已死去了。我的这位孤独的老小姐在窗前忙来忙去;整个夏天窗子上都摆满了美丽的花,然后在冬天则有一堆在毡帽顶上培养出来的水堇。最近好几个月,她也不再坐在窗子面前了。但她仍是活着的,这点我知道,因为我并没看见她做一次她常和朋友们提到过的‘长途旅行’。她曾经说,‘当我将要死的时候,我要做一次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长途旅行。我祖宗的墓窖离这儿有十八里路之遥。那儿就是我旅途的目的地,我要和我的家人睡在一起。’”
“昨夜这座房子的门口停着一辆车,人们抬出一具棺材。此时我才知道,她也已经死了。人们把棺材上裹了一些麦草席子,然后车子就开走了。这位曾经一整年都没走出过大门的安静的老小姐,此刻就睡在那里面。车子嘀哒嘀哒地走出了城,轻松得像是做一次愉快的旅行似的。当它一走上大路后,它走得更加快了。车夫神经质地向后面看了好几次——他有点害怕,因为她穿着那件黄缎子皮袄躺在后面的棺材里面呢。他使劲抽着马儿,用力地拉住缰绳,弄得它们满口吐着泡沫——它们都是几匹年轻的劣马。一只野兔从它们面前跑过去了,于是它们也惊慌地跑了起来。”
“那位沉静的老小姐,年复一年在一个呆板的小圈子里默默无闻地活动着,现在——死了——却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公路上跑了起来。麦草席子裹着的棺材终于甩出去了,摔到公路上。马儿、车夫和车子却急驰而去,像阵狂风一样。一只唱着歌的云雀从田野飞来,对这具棺材叽叽喳喳地唱了曲晨歌。一会儿它又落到这棺材上,用小嘴啄着麦草席子,好像要把席子撕开似的。”
“云雀又唱着歌飞向了天空。而我也隐退到红色的朝云后面。”
第十一夜
“这是个结婚的宴会!”月亮说,“大家都在唱歌,在敬酒,一切都是欢天喜地的。客人告别时,已经是后半夜。母亲吻了新郎和新娘。最后我看到只有这对新婚夫妇单独在一起,尽管窗帘掩得相当地紧。但灯光还是把这间温暖的新房照得雪亮。”
“‘谢天谢地,大家终于都走了!’他说,同时吻着她的手和嘴唇。她边微笑边流泪倒到他的怀里,颤抖着,像激流上浮着的朵荷花。他们说着甜言蜜语。”
“‘甜蜜地睡吧!’他说。这时她把窗帘拉开。”
“‘月亮多么美啊!’她说,‘看,它是多么安静,多么皎洁!’”
“她把灯吹灭了,这个温暖房间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我的光在亮着,亮得跟他的眼睛一样明亮。女人呵,当一个诗人在歌唱着生命的神秘的时候,请吻一下他的竖琴吧!’”
第十二夜
“我给你一张庞贝城的图画吧,”月亮说,“我是在城外,在人们所谓的坟墓之街上。这条街上有许多庄严的纪念碑。在这里,欢乐的年轻人们,头上戴着玫瑰花,曾经一度和拉绮司的美丽的姊妹们在一起跳过舞。可是如今,这儿是一片死的沉寂。为拿破仑政府服务的德国雇佣兵有的在站岗,有的打纸牌,有的掷骰子。从山那边来的一大群游客,由一位哨兵陪伴着,走进了这个城市。他们想在我的明朗的光的照耀中,看看这座从坟墓中诞生的城市。他们的看到了熔岩石铺的宽广的街道上的车辙,看到许多门上的姓名以及还留在那上面的门牌。在一个很小的庭院里他们看到一个镶着贝壳的喷水池,可是现在没有泉水射出来了;而那些金碧辉煌的、由古铜色的小狗看守着的房间里,再也没有歌声传出来了。”
“这是一座死城。只有维苏威火山在唱着它无休止的颂歌,人类把它的每一支曲子叫做‘新的爆发’。他们去拜访维纳斯的神庙,它是用大理石建的,白得放亮;那宽广的台阶前就是高大的祭坛。新生的垂柳在圆柱之间冒出来,天空诡异的蔚蓝色。漆黑的维苏威火山成为这一切的背景。火不停地从它顶上喷发出来,像一株松树的枝杈。反射着光亮的烟雾,在静寂的夜中飘浮着,像一株松树的树冠,但它的颜色鲜红的像血一样。”
“这群游客中有一位女歌唱家,一位真正的伟大的歌唱家。她受到欧洲的第一等城市里看过她受到人们的崇拜。当来到这悲剧舞台的时候,他们都在这个圆形剧场的台阶上坐下来;正如许多世纪以前一样,总算有一块小地方坐满了观众。情形仍然像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它的侧面是两面墙,它的背面是两个拱门——通过拱门观众可以看到在远古时代就用过的同一幅布景——自然:苏伦多和亚玛尔菲之间的那些高山。”
“这位歌唱家一时兴起,走进这幅古代的布景中去,歌唱起来。这块地方给了她灵感。她使我想起阿拉伯的野马,在原野上奔驰,它的鼻息宛如雷一般,它的红鬃飞舞——她的歌声是和这它样的轻快而又肯定。又使我想起在各各他山十字架下悲哀的母亲——她的苦痛的表情是那么地深刻。此时正如千余年前一样,四周响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
“‘美妙的歌声,天才的歌者!’大家都欢呼着。”
“三分钟后,舞台空了。一切就这么消逝了,声音没有了;游人也走了,只剩古迹还是立在那里,没有改变。千百年以后,当谁也再记不起这片刻的喝彩的时候,当这位美丽的歌者,以及她的声调和微笑被遗忘了的时候,当这片刻对于我来说也将成为逝去的回忆时,这些古迹仍然不会改变。”
第十三夜
“我朝一位编辑先生的窗子望进去,”月亮说,“那是在德国的某个地方。这里有很精致的家具、还有许多书籍和一堆报纸。里面坐着几位青年人。主人站在书桌旁边,计划评论两本书——都是青年作家写的。”
“‘这一本是刚刚送到我手中的,’他说。‘我还没有读它呢,它的装帧很美。你们觉得它的内容怎样呢?’”
“‘哦!’一位客人说——他自己是一个诗人。‘他写得很好,不过有点啰嗦了,可是,作者是一个年轻人,诗句还可以写得更好一点!思想是很健康的,只不过是平庸了一点!但是这也没什么,我们不能总是遇见新的东西呀!还是可以的!但作为一个诗人,他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他读了很多的书,是一位出色的东方学问专家,具有正确的判断力。为我的《家常生活感言》写的那一篇很好书评的人就是他。我们应该对这位年轻人多些尊重。’”
“‘我认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糊涂蛋!’另外一位先生说。‘写诗最忌讳的莫过于平庸乏味。它是不能突破这个樊篱的。’”
“‘可怜的家伙!’第三位说,‘他的姑妈还认为他了不起呢。编辑先生,为你新近翻译的一部作品搞到许多订单的人,就正是这位的姑妈——’”
“‘热心的女人!唔,我已经简要地把这本书介绍了一下。他肯定是一个天才——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诗坛里的一朵奇葩!装帧也很美,可另外的那本书呢——我想作者是想要我买它的吧?我听到人们称赞过它。他是一位天才,你说对不对?’”
“‘是的,大家都是这么说,’那位诗人说,‘不过他文风有点狂妄。只是标点符号还说明他有点才气!’”
“‘如果我们斥责他一通,让他受点挫折,对于他是有好处的;否则他会自命不凡。’”
“‘可是这不近人情!’第四位大声说。‘我们不要借一些小错误来发挥吧,我们应该对于它的优点感到高兴,虽然它的优点也很多。他的文采超过了他的同行。’”
“‘老天爷啦!假如他是这样一位真正的天才,他就应该能承受尖锐的批评。私下称赞他的人够多了,我们不要把他的头脑弄昏吧!’”
“‘他简直就是一个天才!’编辑先生写着,一般粗心大意之处是偶尔有之。在前面我们就可看出,他会写出不得体的诗句——那儿可以发现两个不协调的音节。我们建议他学习一下古代的诗人……”
“我走开了,”月亮说,“我向那位姑妈的窗子望了进去。那位被称赞的、不狂的诗人就坐在那儿。他得到所有的客人的尊敬,非常快乐。”
“我去找另外那位诗人——那位狂诗人。他也在一个恩人家里和一大堆人在一起。人们正在这里谈论那另一位诗人的作品。”
“‘我也将要读读你的诗!’恩人说,‘不过,老实说——你们知道,我是从不不说假话的——我想从那些诗里找不出什么伟大的东西。我觉得你太狂了,太荒唐。但是,我得承认,作为一个人你是值得尊敬的!’”
“一位年轻的女仆人在墙角坐着,她在一本书里读到这样的话:天才的荣誉终会被尘土埋没,只有平庸的材料获得人称赞。这是个古老古老的故事,然而这故事却是每天在重演。”
第十四夜
月亮说:“在树林的小径旁有两座农家的房子。它们的门很矮,窗子高低不齐。在它们的周围长满了山楂与伏牛花。屋顶上长有青苔、黄花和石莲花。那个小小的花园里只种着白菜和马铃薯。可是篱笆旁边有一株接骨木树在开着花。树下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的一双棕色眼睛凝望着两座房子之间的那株老栎树。”
“这树的树干很高,却枯萎了,它的顶已经被砍掉了。鹳鸟在那上面筑了一个巢。它在巢里立着,用尖嘴发出啄啄的声响。一个小男孩子走出来了,站在小姑娘的旁边。他们是兄妹。”
“‘你在看什么?’他问。”
“‘我在看那鹳鸟,’她回答说:‘我们的邻居告诉我,说它今晚要带给我们一个小兄弟或小妹妹。我现在正在望,希望看见它怎样飞来的!’”
“‘鹳鸟什么也不会带来!’男孩子说。‘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邻人也告诉过我同样的事情,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在大笑。所以我问她敢不敢向上帝赌咒!可是她却不敢,所以我知道,鹤鸟的事情只不过是大人们对我们小孩子编的一个故事罢了。’”
“‘那么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呢?’小姑娘问。”
“‘跟上帝一起来的,’男孩子说,‘上帝把小孩子裹在大衣里送来,不过谁也没看见过上帝呀,所以我们也看不见他送来小孩子!’”
“正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起了栎树的枝叶。这两个孩子牵着手,互相呆望着:无疑地这是上帝送小孩子来了。于是他们互相捏了一下手。屋子的门打开了。那位邻居出来了。”
“‘进来,’她说。‘你们看鹳鸟带来了什么东西。带来了一个小兄弟!’”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他们知道婴儿已来了。”
第十五夜
“我在吕涅堡荒地上滑行着,”月亮说,“有一个孤单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几个枯萎的灌木林。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夜莺在这儿唱着歌。在寒冷的空气中它一定会死去的。我现在听到的正是它最后的歌。”
曙光露出来了。一辆大篷车开了过来,这是一家迁徙的农民。他们是要向卜列门或汉堡走去——从那儿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儿,幸运,他们所梦想的幸运,将会开花结果。母亲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较大的孩子则在她身边步行。一匹瘦小的马拖着这辆装着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的车子。
寒冷的风在吹着,一个小姑娘紧紧地偎着她的母亲。这位母亲,一边抬头望着我的朦胧的光晕,一边想起了她在家里所受到的穷困。她想起了他们没有能力交付的苛捐杂税。她在想着这整群迁徙的人们。红色的曙光似乎带来了一个喜讯:幸运的太阳将又要为他们升起。他们听到那只垂死的夜莺的歌唱:它不是一个虚假的预言家,而是一个幸运的使者。
风在狂呼,他们也听不清夜莺的歌声了:‘祝你们在海上安全的航行!你们卖光了所有的东西来支付这次长途航行的费用,所以你们走进乐园的时候将会穷得一无所有。你们只能卖掉你们自己、你们的女人和孩子。不过你们的痛苦不会拖得太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芳香的宽大叶子后面,她将把致命的热病吹进你们的血液,作为她欢迎你们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涛汹涌的海上去吧!’远行的人高兴地听着夜莺之歌,因为它象征着幸运。
“曙光在浮云中渐渐露出来了;农人走过荒地来到教堂。穿着黑袍子、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们看起来好像是从教堂里的挂图上走下来的幽灵。周围是一片死寂,一片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片横在白沙丘陵之间的、被野火烧尽的黑色平原。啊,祈祷吧!为那些远行的人们——那些向茫茫的大海彼岸去寻找幸福的人们而祈祷吧!”
第十六夜
“我认识一位普启涅罗,”月亮说,“观众只要一看见他便向他欢呼。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滑稽,总是使整个剧场的观众笑的肚子痛。可这里面没有任何矫揉造作,这是他的天赋。当他小时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时,他已经是一个普启涅罗了。大自然把他创造成了一个这样的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个大驼子,在他的胸前长了一个大肉瘤。可是他的内部恰恰相反,他的内心却是天赋异禀。谁也没有他那样深的感情,他那样的精神强度。”
“剧场是他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长得秀气和规整一点,他可以在所有舞台上成为一个头等的悲剧演员: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悲壮和伟大的情绪。然而他不得不成为一个普启涅罗。他的痛苦和忧郁只能增加他古怪外貌的滑稽性,只能引起广大观众的笑声和对他们心爱的演员的一阵掌声。”
“美丽的诃龙比妮对他的确是很友爱和体贴的,可是她只愿意和亚尔列金诺结婚。如果‘美和丑’结为夫妇,那反差太大了。”
“在普启涅罗心情很不好的时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开心起来;的确,她可以使他酣畅淋漓地大笑一阵。起初她总像他一样地忧郁,然后就稍为变得安静一点,最后充满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理中有啥毛病,’她说。‘你是在恋爱中!’这时他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在恋爱中!’他大叫一声,‘那么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观众将要笑痛肚子!’”
“当然你是在恋爱之中啦,”她继续说,并且话里增加一点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爱的那个人正是我呢!”
“的确,当人们实际上知道没有爱情这回事儿的时候,人们是可以讲出这样的话来的。普启涅罗笑得向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这时忧郁感一点都没有了。然而她讲的是真心话。他的确爱她,崇拜地爱她,正如他爱艺术的伟大和崇高是一样的。”
“在她举行婚礼的那天,他是一个最高兴的人;但是在夜里他却哭起来了。如果观众能看到他这副哭丧的尊容,他们一定会又鼓起掌来的。”
“几天以前诃龙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这天,亚尔列金诺可以不必演出,因为他应该是一个悲哀的鳏夫。经理只得演出一个愉快的节目,好使观众也不至于因为没有美丽的诃龙比妮和活泼的亚尔列金诺而感到特别难过。因此普启涅罗演得要比平时更愉快一点才行。所以他跳着,翻着筋斗,虽然他满肚子全是悲愁。观众鼓掌,喝彩:‘好,好极了!’”
“普启涅罗谢幕了好几次。啊,他真是一杰出的艺人!”
“晚上,演出结束以后,这位可爱的丑八怪独自走出城外,走到一个凄凉的墓地里去。诃龙比妮坟上的花圈已经破损了。他在坟旁边坐下来。他的这副模样儿真值得画家画下来。他用双手支着下巴,他的双眼向着我望。他像一个很特别的纪念碑,一个坟上的普启涅罗:古怪而滑稽。假如观众看见他们这位心爱的艺人的话,他们一定会喝彩:‘好,普启涅罗!好,太好了!’”
第十七夜
听月亮所讲的吧:“我看到了一位升为军官的海军学生,第一次穿上了他漂亮的制服。我看到一位穿上晚礼服的年轻姑娘。我看到了一位王子的年轻爱妻,穿着节日的圣装,非常快乐。不过任何人的快乐也比不上我今晚所看到的那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她获得了件蔚蓝色的衣服和顶粉红色的帽子。她穿戴好了,大家都叫把蜡烛拿过来照明,因为我的光线,从窗子照进去,还不够明亮,所以必须有更强烈的光线才成。”
“小姑娘笔直地站着,像极了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伸了出来,她的手指撒开着。啊,她的眼里,她整个的面孔,发出多么幸福的光芒啊!”
“‘明天你应该到外面去散散步!’她的母亲说。这位小宝贝朝上面看了看自己的帽子,朝下面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不禁露出幸福的微笑。”
“‘妈妈!’她说,‘当那些小狗看见我穿得如此漂亮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第十八夜
“我曾经和你谈过庞贝城,”月亮说,“这座城的死尸,现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中来了。我知道另外一个城:它不仅是一座城的尸骸,而更是一座城的幽灵。凡是有大理石喷泉喷着水的地方,我就似乎听到关于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喷泉可以讲说这个故事,海上的浪花也可以把它唱出来。茫茫的大海上常常飘着一层雾气——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经死了,他的城墙和宫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这座城吗?它从来没有车马在街上行走。这儿只有鱼儿游来游去,只有黑色的贡杜拉在绿水上像幽灵似的闪过。”
“我把它的市场——它最大的广场——指给你看,”月亮继续说,“你看了一定会以为你走进了一个童话的城市。草在街上宽大的石板缝间长出来,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上万的驯良鸽子绕着一座孤高的塔顶翱翔。在三面围绕着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在这些走廊里,土耳其人默默地坐着抽他们的长烟袋,漂亮的年轻希腊人倚着圆柱看那些战胜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权威。许多旗帜在倒挂着,如哀悼的黑纱。有个女孩子在这儿休息。她已放下了盛满了水的沉重的水桶,但背水的担依然搁在她的肩上。她靠倚着那根高大的旗杆站着。”
“你在你面前看见的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宫殿,而只是一个教堂,它镀金的圆顶和四周的圆球在我的光中反射出亮光。那上面雄伟的古铜马,像童话中的古铜马一样,曾经有过多次的旅行。它们旅行到这儿,又从这儿走到别的地方去,最后又回到这儿来。”
“你看到墙上和窗上那些华丽的颜色吗?这好像是一位天才人物,为了满足小孩子的要求,把这个奇怪的神庙装饰过了一番似的。你看见那圆柱上长着翅膀的雄狮吗?它上面的金依然在发着亮光,但它的翅膀却掉了。雄狮已经死了,因为海王已经死了。那些宽大的厅堂也空了,曾经挂着贵重艺术品的地方,现在只是一片颓废的墙壁。”
“过去只有贵族可以行走的走廊,现在却成了叫花子休息的地方。从那些深深的水井里——也许是从那‘叹息桥’旁的牢狱里——发出一片叹息。这同从前金指环从布生脱尔抛向海后亚得里亚时快乐的贡杜拉演奏出的手鼓声一模一样。亚得里亚!让烟雾把你掩盖起来吧!让寡妇的面纱罩着你的躯体,盖着你的新郎的陵墓——虚幻的大理石砌的威尼斯城——吧!”
第十九夜
“我向着下面的一个大剧场看,”月亮说,“整个屋子挤满了观众,因为有一位演员今晚第一次出场。我的光照到墙上的一个小窗口上,一个化好装的面孔紧贴着窗玻璃。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风格的胡子密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围;但这个人的眼里却闪着泪光,因为刚刚曾被观众嘘下了舞台,而且嘘得十分有道理。可怜的人呀!不过在艺术的王国里是不容许有低能的人存在。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热爱艺术,但是艺术却不爱他。”
“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关于他的这个角色的舞台指示是:‘主角似英勇和豪迈的姿态出场。’所以他只好再一次出场,成为他们哄笑的对象。当这场戏演完以后,我看到一个人裹在外套里偷偷地溜下了台。布景工人相互窃窃私语,说:这就是今晚那位演出失败了的演员。我同这个可怜的人回家,回到了他的房间里去。”
“上吊是一种不光荣的死法,而毒药并不是所有人随便有的。我知道,这两种死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镜子里盯着自己惨白的面孔;他眯着眼睛,想要看看,死后他是不是还像个样子。一个人可能是极度地不幸,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装模作样。他想着死,想着自杀。我相信他是在怜惜自己,因为他哭得楚楚可怜。然而,当一个人能够哭出来时,他就不会再自杀了。”
“自从这时候起,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又有一出戏要上演,在一个小剧场里上演,而是由一个寒酸的旅行剧团演出的。我又看见那个很熟的面孔,那个双颊擦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着胡子的面孔。他抬起头向我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仅仅在一分钟以前他又次被嘘下舞台——被一群可怜的观众嘘下一座可怜的舞台!”
“今天晚上有一辆很寒酸的灵柩车开出了城门,没一个人在后面送葬。这是一位自杀的人——我们那位擦粉打胭脂的,被人们看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车夫,除了我的光线以外,没有什么人们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这位自杀者的尸体被放进土里去了。不久他的坟上就长满了荆棘,而教堂的看守的人更会在它上面加一些从别的坟上拔下来的荆棘和荒草。”
第二十夜
“我去过罗马,”月亮说,“在这座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之中的一座山上堆着一片皇宫里的废墟。野生的无花壁缝中生长出来,用它们灰绿色的大叶子盖住墙壁的荒凉的景象。在一堆瓦砾中间,毛驴践踏着桂花,在不开花的蓟草上玩耍。罗马的铁骑曾经从这儿飞向海外,发现和征服过别的国家;从这儿有一道门通向一个夹在两根残破的大理石圆柱中间的小土房子。常春藤挂在一个歪歪的窗子上,像一个哀悼的花圈。”
“屋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孙女。她们就是现在皇宫的主人,把这些豪华的遗迹指给陌生人看。曾经是摆放皇位的那间大殿,现在只剩一面赤裸裸的断墙。放着皇座的地方,现在只有一棵深青色的柏树所撒下的一道长影。在破碎的地板上堆着好几尺高的黄土。当暮钟响起的时候,那位小姑娘——皇帝的女儿——常在这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她把门旁边上的锁匙孔叫做她的角楼窗。从窗子望去,她能看到半个罗马城,一直到圣彼得教堂上那雄伟的圆屋顶。”
“这天晚上,跟平时一样,周围是一片寂静。下面的这位小姑娘来到我圆满的光圈里。她头上顶着一个盛满了水的、古代的土制汲水瓮。她打着赤脚,她的短裙和她的衣袖都破了。我吻了一下孩子美丽的、圆圆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她黑亮的头发。”
“她走上台阶。台阶十分陡峭,是用残砖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顶铺成的。长着斑点的蜥蜴在她的脚旁羞怯地溜过去了,可是她并不害怕它们。她已经去拉门铃——皇宫门铃的把手此刻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兔子脚。她停了会儿——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也许是想着下边教堂里那个穿金戴银的婴孩——耶稣——吧。那儿正点着银灯,她的小朋友们就在那儿唱着她熟悉的赞美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这些东西。不一会儿她向前走,结果跌了一跤。那个土制的水瓮从她的头上掉下来,在大理石台阶上摔碎了。她大哭起来。这位皇宫的美丽女儿竟然为了一个分文不值的破水瓮而哭起来了。她赤着脚站在那儿哭,不敢拉那根绳——那根皇宫的铃绳!”
第二十一夜
月亮有半来月没出现了。但现在我又看见他了,又圆又亮,徐徐地升到了云层上面。请听月亮向我讲的故事吧。
“我跟着整队的旅行商从费赞的一个城市出来。在沙漠的边缘一块盐池上,他们停了下来。盐池发着光,像个结了冰的湖,只有不大的地方盖着一层薄薄的、流动着的细沙。旅行中最年老的一个老人——腰带上挂着个水葫芦,头上顶了个未经发酵过的面包——用他的拐棍在沙子上画了一个方格,同时写了《可兰经》里的一句话。然后整队的旅行商就通过了这块献给神的处所。”
“有位年轻的商人——可以从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判断他是一个东方人——若有所思地骑着一匹气喘吁吁白马走过去了。也许他是在相信他美丽而年轻的妻子吧?那可是两天前的事:一匹有毛皮和华贵的披巾装饰着的骆驼载着她——美貌的新娘——绕着城墙走了一圈。这时,在骆驼的四周,鼓和风琴奏着乐,妇女们唱着歌,有的人放着鞭炮,但新郎放得最多、最热烈。而今——他跟着旅行商走过沙漠。”
“一连好几夜我随着这队旅人行走。我看见他们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榈树下休息。他们用刀子杀死有病的骆驼,在火上烤它的肉吃。我的柔光使灼热的沙子冷了下来,同时为他们指出那些黑石头——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中的死岛。在他们没有路的旅途中,他们没有遇见怀有敌意的异族人,没有暴风雨的出现,没有夹杂着沙子的旋风袭击他们。”
“家里那位漂亮的妻子在替她的丈夫和父亲祈祷。‘他们还活着吗?’她向我金黄色的峨眉问。‘他们生病了吗?’她朝我圆满的光圈问。”
“现在沙漠已经通过了。今晚他们就坐在高大的棕榈树下。有一只白鹤在他们的周围舞动着长翅膀飞翔,鹈鹕在含羞树的枝上朝着他们凝望。丰茂的低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踩踏着。一群黑人,在内地的集市上赶完集以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用铜钮子装饰的黑发,穿着靛青色衣服的妇女们在赶着一群公牛;赤裸的黑孩子骑在它们背上睡觉。另外有个黑人牵着刚才买来的幼狮。他们走向这队旅行商;那年轻商人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只是想念着他的美丽的妻子,在黑人国度里梦想着在沙漠彼岸的属于他的那朵芬芳的白花。他抬起了头,但是——”
但是恰巧在这时,一块乌云挡在了月亮面前,接着又来了一块。这天晚上我也再没听到别的事情。
第二十二夜
“我看见个小女孩在哭,”月亮说,“她为人世的恶毒而哭。她曾经得到过一件礼物——一个美丽的玩偶。啊!这才算得上是一个玩偶呢!它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可爱!它肯定不是为了要受苦而造出来的。可小姑娘的哥哥们——那些高大的男孩子们——把这玩偶抢走了,把它放在花园的树上,然后他们跑开了。”
“小姑娘够不到玩偶,没办法把它抱下来,因此,她就哭起来。玩偶一定也在哭泣,因为它的小手在绿枝间伸着,很不幸的样子。是的,这就是妈妈经常提到的人世的恶毒。唉,可怜的玩偶!天快要黑了,黑夜马上就要到来了!难道就这么让它单独地在树枝间坐一通宵吗?不,小姑娘不忍愿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陪着你!’她说,虽然她不是很勇敢。在她的想像中清楚地看到一些小鬼怪,戴着高高的帽子,在灌木林丛里向外窥探,同时高大的幽灵们在黑暗的路上跳着舞,一步一步地逼近,并把手伸向坐在树上的玩偶。他们用手指着玩偶,朝玩偶大笑。啊,小姑娘是那么害怕啊!”
“‘不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想,‘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过坏事?’于是她思考起来。‘哦,对了!’她说,‘有一次我嘲笑过一只腿上系有一条红布条的可怜的小鸭子。她大摇大摆走得那么滑稽,我不禁笑了;可对动物发笑是一桩罪过吗!’她抬起头望望玩偶。‘你讥笑过动物吗?’她问。玩偶像是在摇头的样子。”
第二十三夜
“我望着蒂洛尔,”月亮说,“我使苍郁的松树在石头上倒映出长长的影子。我望着圣·克利斯朵夫的肩上背着婴孩耶稣。这是画在屋墙上的一幅画,是幅从墙角伸到屋顶的巨画。还有些有关圣·佛罗陵正向一座着火的屋子泼水和上帝在路旁的十字架上流血的图画。对于现在这一代的人来说,这都成了古董了。恰恰相反,我亲眼看到它们被画出来,一幅一幅地被画出来。”
“在一座高山的顶上有一座孤独的尼姑庵,简直像一个燕子窝。两位修女在钟塔上敲钟。她们都那么年轻,因此她们的视线不免要飞到山下,飞到尘世里去。一辆路过的马车正好在下边经过,车夫这时放了一下号角。这两位可怜的修女的思绪,也像她们的眼睛一样,跟在这辆车子后面跑。这时较年轻的修女的眼里落下了一颗泪珠。”
“号角声渐渐模糊起来,而尼姑庵里的钟声就把这模糊的号角声掩盖得听不见了。”
第二十四夜
请听月亮讲的事情吧:“那是几年前的事,发生在哥本哈根的。我从窗子向一个简陋的房间里望进去。爸爸和妈妈睡着了,而小儿子睡不着。我看见床上的花布帐子在动,小家伙在偷偷地向外望。开始我还以为他在看那个波尔霍尔姆造的大钟。它涂了一层经绿相间的油漆,它顶上站着一只杜鹃。它那沉重的、铝制的钟锤,包着发亮的黄铜的钟摆晃来晃去:‘滴答!滴答!’不过这并不是他要看的东西。不是!他想看的是妈妈的纺车。它放在钟的下面。是这孩子在整个屋里最心爱的一件家具,可他不敢动它,他怕挨打。他妈妈在纺纱时,他可以在旁边坐上几个钟头,看着纺锤呼呼地动和车轮飞速地旋转,同时他还幻想着许多东西。啊!他是多么希望自己也可以纺几下啊!”
“爸爸和妈妈睡着了。他看了看他们,也看了看纺车,然后他把一只小赤脚伸出在床外,又把另一只小赤脚也伸出来,最后一双小白腿就露出来了。噗!他落到了地板上。他又转过身看了一眼,看爸爸妈妈有没有醒过来。没有,他们是睡着的。于是他就悄悄地,悄悄地,只穿着破衬衫,溜到了纺车旁,就开始纺起纱来。棉纱吐出了丝来,同时车轮就旋转得更快。我吻了下他金黄的头发和碧蓝的眼睛。真是一幅可爱的图画呀。”
“此时妈妈忽然醒了,床上的布帐动了;她向外看,她以为看见了一个小鬼或一个什么小妖精。‘老天爷!’她说,同时惊惶地推醒她的丈夫推醒。他睁开了眼睛。用手揉了揉,看着这个忙碌的小鬼。‘怎么啦,这是巴特尔呀!’他说。”
“于是我的视线也离开了这个简陋的房间——我还有太多的东西要看!这时我看了下梵蒂冈的大厅。那里面有好多大理石雕的神像。我的光照到了拉奥孔这一系列神像,这些雕像似乎在叹息。我在缪斯的唇上静静地亲了一吻,我相信她又有了生命。可我的光辉在‘巨神’的尼罗一系列的神像上停留得最长。那巨神倚靠在斯芬克斯身上,沉默地做着梦,想着那些流逝的岁月。一群矮小的爱神在他的四周和一群鳄鱼在玩耍。在丰饶之角坐着位细小的爱神,他双臂交叉,眼睛凝视着巨大的、庄严的河神。他正是坐在纺车旁的那个小男孩的写照——面孔如出一辙。这个小小的大理石像既可爱又生动,活生生的,可自它从石头出生时起,岁月的轮子已转动不止一千次了。在世界产生出同样伟大的大理石像前,岁月的轮子,像那小男孩在简陋的房里摇着的纺车那样,又不知转动了多少次。”
“自此以后,岁月又过去了很久,”月亮继续说。“昨天我向下看了看瑟兰东海岸的一个海湾。那儿有茂密的树林,高大的堤岸,还有红砖砌的古老的宅院;水池里游着天鹅;在苹果园的后面隐现出一个小村镇和教堂。许多船,全都燃着火把,在这静静的水上划过。人们点着火把,并不是为了要捕捉鳝鱼,而是为了要表示庆祝!音乐奏起来,歌儿唱起来了。在这许多船之中,有个人在一条船里站了起来。大家向他致敬。他穿着件外套,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人。他有着碧蓝的眼睛和长长的白发。我认识他,于是我就想起了梵蒂冈里尼罗那一系列的神像以及所有的大理石神像;我想起那个简陋的小房间里——我相信它是处于格龙尼街上的。小巴特尔曾穿着破衬衫坐在里面纺纱。是啊,岁月的轮子已转动过了,新的神像又从石头中雕刻出来。从这些船上响起一片欢呼声:‘万岁!巴特尔·多瓦尔生万岁!’”
第二十五夜
“现在我给你一幅法兰克福的图画,”月亮说,“我特别的凝望那儿的一幢房子。那可不是歌德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古老的市政厅——带角的牛头仍然从它的格子窗里露出来,皇帝举行加冕典礼的时候,这儿曾烤过牛肉,分赠给大家吃。这是幢市民的房子,墙上浮着绿漆,外貌很普通。它坐落在那条狭窄的犹太人街的角落里。它就是罗特席尔特的房子。”
我朝开着的门向里面望。楼梯间很亮:“在这,仆人们托着巨大的银烛台,里面点燃着蜡烛,向一位坐在轿里被抬下楼梯的老太太深深地鞠躬。房子的主人脱帽站着,毕恭毕敬地在这位老太太的手上亲了一下。这位老太太就是他的母亲。她和蔼地对他和仆人们点点头;然而,他们便把她抬到一条黑暗的狭窄巷子里,到一幢矮小的房子里去。她曾在这儿生下一群孩子们,在这儿发家。假如她遗弃这条不被人看好的小巷和这幢矮小的房子,那么幸运可能就会遗弃他们。这是她的信念!”
月亮再也没有对我说什么;他今晚的来访是太仓促了。不过我想着那条不被人看好的、狭窄巷子里的老太太。她只要一开口就可以在泰晤士河边有幢华丽的房子——只要一句话就有人在那不勒斯湾为她准备好一幢别墅。
“假如我遗弃了这幢不起眼的房子(我的儿子们是在这儿发迹的),幸运可能就会把他们遗弃!”这是个迷信。这一个迷信,对那些了解这个故事,看过这幅画的人,只需加这样两个字就能理解:“母亲。”
第二十六夜
“昨天,在天刚刚要亮的时候!”这是月亮自己说的,“在这个城市里,烟囱都还没有开始冒烟——而我所看着的正是烟囱。正在这时,有个小小的脑袋从一个烟囱里冒出来,接着就是半截身子,最后便是一双手臂扒在烟囱口上。‘好!’这原来是那个扫烟囱的小学徒。这是他有生的第一次爬出烟囱,把脑袋从烟囱顶上伸出来。‘好!’的确,比起在又窄又黑的烟囱里爬,现在显然是好多了!空气是多么新鲜,他可以看见全城的风景,一直看到绿色的森林。太阳渐渐升起来。它显得又圆又大,阳光照他的脸上——而他的脸正放着快乐的光芒,虽然它已被烟灰染得相当黑了。”
“‘整个城里的人都能看到我了!’他说,‘月亮看到我了,太阳也看到我了!好啊!’他挥起了他的扫帚。”
第二十七夜
“昨夜我看见一个中国的城市,”月亮说,“我的光线照着许多长长的、光秃的墙壁,这城市的街道就是它们围成的。当然,偶尔也有扇门出现,不过它是锁着的,因为中国人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兴趣。房子墙的后面,紧闭的窗扉掩住了窗子。只有一所庙宇的窗子里,有一丝微光透了出来。”
“我朝里面看,我看到里面一片美丽的景色。从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有许多用鲜艳的色彩和富丽的金黄所绘出的图画——代表神仙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行为的一些图画。”
“每一个神龛里都有一个神像,可差不多全被挂在神龛上的花帷幔和旗帜所挡住了。每座神像——都是用锡做成的——面前有个小小的祭台,上面摆放着圣水、花朵和燃烧的蜡烛。但这神庙里最高之神是神中之神——佛爷。他穿件黄缎子衣服,黄色是神圣的颜色。祭台下面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和尚。他似乎在念经,但在念经同时他似乎堕入到冥想中去了;这无疑是一种罪过,所以他的脸红了,他的头也低得不敢抬起来。可怜的瑞虹啊!难道他梦想着到高墙里边的小花园(每个屋子前面都有这样的一个花园)去种花吗?难道他觉得种花比呆在庙里守着蜡烛更有趣吗?难道他想坐在盛大的筵席桌旁,在每吃一盘菜的时候,用银色的纸擦嘴吗?难道他犯了那么重的罪,只要一说出口来,天朝就要判处他死刑吗?难道他的思想敢跟尘世人的轮船一起飞,一直飞到他们的故乡——辽远的英国吗?不,他的思想并飞不了那么远,然而他的思想,一种青春的冲动所产生的思想,是罪过;在神庙里,在佛爷面前,在神像面前,是罪过。”
“我知道他的思想飞到哪里去了。在城市的尽头,在平整的、石铺的、以瓷砖为栏杆、陈列着开满了钟形花花盆的平台上,坐着双眼玲珑的、嘴唇丰满、双腿小巧、娇美的白姑娘。她的鞋子紧得让她发痛,但她的心更痛。她举起柔嫩的、丰满的手臂——这时她的缎子做的衣裳就发出沙沙的响声。她面前有个玻璃缸,里面养着四条金鱼。她用一根彩色的漆棍子在里面搅和了一下,啊!搅得那么的慢,因为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东西!可能她在想:这些鱼是多么美,它们在玻璃缸里生活得那多安定,它们的食物是多么充足,然而如果它们获得自由,它们将会活得更快乐!是的,她,美丽的白是理解这个道理的。她的思想飞出了家,飞到了庙里——但不是为神像而飞去的。可怜的白!可怜的瑞虹啊!他们两人的红尘思想交汇起来,可我的冷静的光,像天使的剑一样,隔在了他们两个人的中间。”
第二十八夜
“天空是晴朗的,”月亮说,“水是透明的,像我正在运行过的晴空。我可以看见水面下的奇异的植物,它们像森林里的古树一样对我伸出蔓长的梗子。鱼儿在它们上面来回的游。高空中有一群雁在笨重地向前飞行。它们中间的有一只拍着疲倦的双翅,缓慢地朝着下面低飞。它的双眼凝视着向远方渐渐消逝着的空中旅行队伍。虽然它扇着双翼,但它是在慢慢地下落,像肥皂泡似的,在沉静的空中开始下落,直到最后它落到水面。它把头掉过去,插进双翼里。这样,它就静静地躺了下来,像平静的湖上一朵白莲花。”
“风乍起了,吹皱了一池春水。水泛着光,很像一泻千里的彩云,直到它翻腾成巨浪。发着光的水,像蓝色的火焰,烤着它的胸和背。曙光在云层上泛起红霞。这只孤雁有了一些力气,升向空中;它向升起的太阳、向吞没了那一群空中队伍、蔚蓝色的海岸飞。但是它是在孤独的,怀着焦急的心情,孤独地在碧蓝的巨浪上飞翔。”
第二十九夜
“我要给你一幅瑞典的图画,”月亮说,“在深沉的黑森林中,在罗克生河的忧郁的两岸附近,坐落着乌列达古修道院。我的光线,穿过墙上的窗格子,射进宽阔的地下墓窖里去——帝王们在这里的石棺里长眠。墙上挂着一个作为人世间的富贵的标记:皇冠。不过皇冠是木雕的,涂了漆,镀了金。它是挂在一个钉进墙里的木棍上的。蛀虫已经把这块镀了金的木头蛀坏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之间织起一张网来;像一面哀悼的黑纱,它是脆弱的,正如人们对死者的哀悼一样。”
“这些帝王们睡得多么安详啊!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我还能看见他们嘴角上得意的微笑——他们是那么有权威、有把握,能叫人快乐,也能叫人痛苦。”
“当汽船像有魔力的蠕虫在山间前进时,常常会有少数陌生人走进教堂,拜访这个墓窖。他问着这些帝王的姓名,但是这些姓名只剩下一种毫无生气的,被遗忘的声音。他面带微笑望了望那些虫蛀了的皇冠。假如他是一个虔诚的人,他的微笑会带些忧郁的气氛。”
“安息吧,你们这些去世的人们!月亮会记得你们,月亮在夜间把它冷清的光辉送进你们寂静的王国——上面挂着松木做成的皇冠!……”
第三十夜
“紧挨着大路旁边,”月亮说,“有一家客栈,在客栈的对面有一个很大的草棚,棚子上的草顶正在重新铺盖。我从椽子和敞着的顶楼窗向下望着那不太舒服的空间。在横梁上雄吐绶鸡睡觉,马鞍放在空木桶里。棚子的中央有辆旅行马车,车主人在酣畅地打盹;马儿在喝水,马夫在伸着懒腰,虽然我确信他睡得很好,而且不止睡了一半的旅程。下人房门是开着的,里面的床褥露出来了,乱七八糟的。蜡烛在地板上燃烧着,已燃到烛台的接口里。风寒冷地吹进棚子里来:时间与其说是半夜,不如说是接近天明。旁边的畜栏里有一个流浪音乐家的一家人睡在地上。爸爸和妈妈梦着酒瓶里剩下来的烈酒。那没有血色的小女儿梦着眼睛里的热泪。竖琴紧靠在他们的头边,小狗在他们的脚下睡着。”
第三十一夜
“那是一个乡下小镇,”月亮说,“这事儿是去年看见的,不过这倒不妨碍,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今晚我在报纸上读过关于它的报道,不过报道却不是很详细。在小客店的房间坐着位玩熊把戏的人,他在吃晚餐。熊系在外面木柴的后面——可怜的熊呀,它并没伤害任何人,虽然它的样子似乎很凶猛。顶楼上有三小孩子在我的明亮光线里玩耍;最大的那个将近六岁,最小的也不过两岁。卜卜!卜卜!——有人爬上了楼梯:这会是谁?门被推开了——原来是那只熊,那只毛发蓉蓉的大熊!它在下面的院子里呆得有些不耐烦了,所以他才自个儿爬上楼来。我亲眼所见的。”月亮说。
“孩子们看到这个毛蓉蓉的大熊,吓坏了。他们每个人都钻到墙角里去,可是它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找出来了,在他们身上来回嗅了一阵子,但是根本没伤害他们!‘这一定是只大狗。’他们想,开始抚摸着它。它躺在了地板上。最小的那个小孩子爬到它身上,把他金黄鬈发的头钻进熊的厚毛里,玩起捉迷藏。接着那个最大的孩子取出他的鼓来,咚咚地敲起来。这时熊便用它的两条后腿立起来,开始跳起舞来。这真是一幅可爱的景象!现在每个孩子都背着一枝枪,熊也背起一枝来,而且背得非常认真。他们真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玩伴!他们开始‘齐步走’起来——一二!一二……!……”
“忽然有人推开了门,是孩子们的母亲。你应该想到她的那副样子,那副惊慌得目瞪口呆的样子,那副惨白的面孔,那张半闭着的嘴,和发呆的眼睛。可是最小的那个孩子却非常高兴地在对她点头,用他幼稚的口吻说:‘我们在学军队操练呢!’”
“这时玩熊把戏的人也跑来了。”
第三十二夜
风在肆虐地吹,而且很冷;云块在空中飞奔。我也只在偶尔之间能看到一会儿月亮。
“我从沉静的天空上望着下面飞奔着的云块!”他说,“我看见巨大的阴影在地面上竞相追逐!”
“最近我朝下面看见了一个监狱。它门前停着一辆紧闭着的囚车:有一个囚犯快要被运走了。我的光穿过格子窗照到墙上。那囚犯正在墙上划告别的东西。可他写的不是字,而是一支歌谱——他在这儿最后一晚的心声。门开了,他被牵了出去,他的双眼凝望着我圆满的光圈。”
“云块在我们之间掠过,好像不让我要看到他,也不让他看到我似的。他走向马车,门关上,马鞭响起来,马儿奔向旁边的浓密的森林里去——到这儿我的光就再也不能跟着他进去了。不过我透过那格子窗向里面望,我的光照到那支划在墙上的歌谱——最后的告别词上。语言无法表达的话,音乐可以表达出来!我的光只能照到个别的音符,大部分的东西对我来说,只有永远隐藏在黑暗中了。他所写的是死神的赞美诗,还是欢乐的曲调?他乘着车子是到死神那儿去呢,还是要回到他爱人的身边去?月光并不完全能读懂人类所写的东西。”
“我从沉静广阔的天空上望着下面飞奔着的云块。我看到巨大的阴影在地面上竞相追逐!”
第三十三夜
“我十分喜欢小孩子!”月亮说,“顶小的孩子特别有趣。当他们想不到我的时候,我常常在窗帘和窗架之间的缝隙向他们的小房间窥视,看见他们自己穿衣服和脱衣服是那么好玩。一个赤裸的小圆肩头先从衣服里冒出来,接着胳膊也冒出来了。有时我看到裤子脱下去,露出胖胖的小白腿来,接着是值得吻一下的小脚丫,而我也就吻它一下!”月亮说。
“今晚——我告诉你的!——晚上我从一扇窗子望进去。窗子上的窗帘没放下来,因为对面没邻居。我看到里面有一大群小家伙——兄弟和姊妹。他们中间有个顶小的妹妹。只有四岁,不过,和别人一样,她也会念《主祷文》。每天晚上妈妈坐在她的小床边,听她念祷告。然后她就会得到一个吻。妈妈坐在旁边等着她睡着——一般来说,只要她的小眼睛一闭上,她就睡着了。”
“今晚那两个较大的孩子有点调皮。一个穿着白色的长睡衣,单腿跳来跳去。而另一个站在一把堆满了别的孩子的衣服的椅子上。他说自己是在表演一幅图画,让别的孩子不妨猜猜。第三和第四个孩子把玩具很小心地放进匣子里去,因为做事情应该是这样才对。不过妈妈坐在最小的那个孩子床边,同时说,大家应该安静一点,小妹妹要念《主祷文》了。”
“我的眼睛径直朝灯那边望。”月亮说。“四岁的那个孩子睡在床上,盖着整洁的白被子;她的一双小手端正地合在一起,她的小脸蛋露出严肃的表情。她在大声地念《主祷文》。”
“‘这是怎么回事?’妈妈打断了她的祷告说,‘当念到:我们日常的饮食,天天赐给我们的时候,你总会加进去一点东西——但是我听不出加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你必须要告诉我。’小姑娘一声不吭,难为情地看着妈妈。‘除了说:我们每天吃面包,您每天赐给我们以外,还加了些什么进去?’”
“‘亲爱的妈妈,请不要生气。’小姑娘说,‘我只是祈求在面包上多加点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