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印度黑天信仰的起源与嬗变[1]
王靖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黑天[2]是印度教毗湿奴大神在凡间的主要化身之一,是备受印度人民喜爱和信奉的至高人格神。黑天的完人形象几乎满足了所有印度人的信仰需求。印度学者S.拉达克里希南(S. Rādhākṛṣṇan)曾这样评价黑天:“他是一位罕见的完美且仁慈宽容的神,他几乎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要。作为一个神圣的孩子(the divine child),他满足了印度女性温情的母性本能。作为一个神圣的爱人(the divine lover),他实现了在一个仍然备受古老行为规范严格束缚的社会中自由进行性爱表达的浪漫愿望。作为俱卢之野战场上英雄阿周那(Arjun)[3]的驭手,他是任何有求于他的人的得力助手。即便是罪人,只要对(黑天)神足够虔诚,黑天也会将他从邪恶的轮回转生中拯救出来。”[4]黑天信仰最早流行于古代印度的新兴刹帝利阶层,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经过不断嬗变,融会了婆薮提婆子(Vāsudeva,又译为“富天之子”)、牛护(Gopāla)、毗湿奴—那罗延(Viṣṇu-Nārāyaṇa)等印度神祇信仰,最终在印度发展为信众庞大、深受各阶层虔信和喜爱的宗教派别。由此,黑天被认为是最能代表印度民族精神的人物。[5]
一 关于黑天形象与黑天信仰的争论
学者对“黑天形象的前身”的推测和研究主要有两类观点。一类观点认为黑天最初就是一位大神,后被降为人,成为部族英雄。西方学者E. W.霍普金斯(Edward Washburn Hopkins)认为,黑天本是与毗湿奴一体的太阳神,是雅度族的保护神,后来被世俗化,成为“部落的英雄”。[6]另一类观点则认为在印度历史上黑天确有其人,他是一位部族英雄或刹帝利领袖,后被看成是毗湿奴——那罗延的化身,其形象的演变是一个由人上升为神乃至最高神的过程。这类观点以印度学者苏克坦卡尔(V. S. Sukthankar)和奥地利学者M.温特尼茨(M.Winternitz)为代表[7]。
以印度学者D.D.高善必(D.D.Kosambi)为代表的不少学者认为,最早的黑天信仰始于英雄崇拜。[8]黑天所属的雅度族(The Yādavas)是古老的游牧民族,[9]“雅度族是由几个部落组成的一个联盟,实行共和国政体”。[10]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最古老的原始核心故事,记载了有关黑天故事的最原始的传说:最开始,黑天还不是一个神,而是原始游牧民族的一位英雄。他是雅度族一个古老的支系苾湿尼族[11](The Vṛṣṇis)或称萨德沃德部族(The Sātvatas)的后代[12],他的亲生父亲婆薮提婆(Vasudeva,意译为“富天”)属于苾湿尼族的直系。
雅度部落联盟主要是由萨德沃德族、苾湿尼族、安陀迦族(The Andhakas)、阿毗罗族(The Abhīras,今称The Ahīra,亦译作阿希尔、牧人族群)四个主要部落以及古古罗族(The Kukkuras或The Kukuras)、博遮族(The Bhojas)等数个支系部落构成。在从部落制到共和政体过渡时期,原来的部落民主模式转变为半民主模式(semi-democracy),联盟内部通过一个代表部落的会议来统治和管理。该会议是各部落代表或各家族族长的集会(Bharī Sabhā),在共和国的公民会堂(Moot Hall)内举行。该会议由众多代表中的一员主持,他被称为“罗阇”(Rājā)。“罗阇”一职在共和政体中不是世袭的,并且他的权力更多是一名酋长的权力而非一位国王的王权,但“罗阇”也被称作“国王”。该政体中社会和政治的权力归于议会中的“罗阇”和会议代表,他们一般是“刹帝利”出身。[13]但这种“刹帝利”身份,更多强调的是其职业能力的从属群体(Jati),而并非被严守吠陀经典的保守传统的婆罗门阶层划分的严格的“纯净刹帝利种姓”身份[14]。
在“黑天故事”中,黑天铲除刚沙(Kaṃsa),帮助老国王乌格尔森[15]恢复了王权。之后,他带领雅度族人离开马图拉(Mathurā),迁徙到印度西海岸德瓦尔卡(Dvārikā,意译为“多门岛”)建立新城,并帮助般度族战胜俱卢族。学者刘安武认为,黑天是雅度族的精神领袖。[16]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译本中,可以进一步得知黑天是雅度部落联盟中萨德沃德族、苾湿尼族、摩豆族(The Madhus)、安陀迦族、古古罗族、博遮族等部落共同的军事领袖和精神领袖。[17]学界普遍接受温特尼茨的观点,[18]认为“《摩诃婆罗多》现存形式的产生不会早于公元前4世纪,也不会晚于公元4世纪”。[19]由此推断,历史传说中黑天故事发生的时代不会晚于公元前4世纪。[20]但事实上,黑天故事的流传和黑天信仰的形成更早于此。
二 黑天形象溯源
最早的黑天形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5世纪前后的《梨俱吠陀》 (Ṛgveda)中。黑天作为人物形象最早出现在《梨俱吠陀》的颂诗中,诗中记述了两个黑天。《梨俱吠陀》第一篇(1.116.23,1.117.7)和第八篇(8.85.1-9,8.86.1-5)中提到了一位祭祀仙人黑天,他以祭祀呼唤双马童神(Aśvins),举行这种祭祀可以获得“不死甘露”,并使病患得到医治;诗中还记载了他的儿子维世沃格(Viśvaka)也曾举行祭祀念诵咒语呼唤双马童神,并请求神带回他(死去)的儿子维世尔纳普(Viṣṇāpu)。学者麦克唐奈(A. A. Macdonell)和基斯(A. B. Keith)认为:“这个黑天可能就是《乔尸多基梵书》(Kauśītaki Brāhmaṇa)(30.9)中提及的黑天·安吉罗(Kṛṣṇa Āṅgirasa)。”[21]《乔尸多基梵书》是后吠陀时期出现的文献,它从属于《梨俱吠陀》,是对《梨俱吠陀》的叙述和阐释。基于此,两位学者提出了上述观点。此外,印度学者彭达尔格尔(Bhṇḍārakara)依据历史文献推测在吠陀时期存在一个名为Kāṛṣṇāyana的婆罗门家族,这个家族的祖先是黑天,黑天·安吉罗最早是作为这个婆罗门家族的祖先受到敬拜的。[22]由此来看,黑天信仰有可能起源于Kāṛṣṇāyana这个婆罗门家族的祖先崇拜。
《梨俱吠陀》第一篇(1.101.1)中还出现了另一位阿修罗(asura)首领黑天,他率领一万阿修罗的军队驻扎在安殊马迪河岸(Anśumatī),屡次与因陀罗作战,因陀罗杀害了他怀孕的妻子。学者格里菲斯(R. T. H. Griffith)认为这个在《梨俱吠陀》中被称为阿修罗的黑天就是抗击雅利安人的原始土著居民的英雄领袖。[23]印度学者高善必将描述阿修罗黑天怀孕的妻子的颂诗中的“krṣṇagarbhāh”一词解释为“诞生黑色(之人)的子宫”(bearing black [people] in the womb),由此他认为这个屡次抗击因陀罗的阿修罗黑天很可能与《摩诃婆罗多》中的英雄人物黑天相关,进而认为早期的黑天信仰源于那些抗击雅利安人的土著部落的英雄崇拜。[24]然而,学者本杰明(Benjamin Preciado-Solis)则持不同意见,他认为这个阿修罗黑天有可能属于雅利安部落,因不愿与“因陀罗”代表的所谓“正统”合作而成为因陀罗的敌人。他提出,Asura一词在《梨俱吠陀》最早期的内容中并不代表与白肤色的雅利安人相对的黑色土著“阿修罗”,而更有可能指被称作Asura[25]的雅利安人,《梨俱吠陀》中出现的Krṣṇa只是意为“黑色、黑暗”的名词。他认为黑天信仰中的婆薮提婆子黑天最早出现在后期吠陀文献《歌者奥义书》(Chāndoya Upaniṣad)中。[26]
其实,早在《歌者奥义书》之前的《百道梵书》(Śatapatha Brāhamaṇa)[27]和《爱达雷耶森林书》(Aitareya Āraṇyaka)[28]就已分别提及“黑天”是苾湿尼族的后代[29]。不过较为详细记述苾湿尼族黑天的文献是公元前600年前后的《歌者奥义书》。《歌者奥义书》(3.17.1-7)中记载,黑天是婆罗门仙人考罗·安吉罗[30](Ghora Āṅgirasa)的入室弟子,是提婆吉[31](Devaki)的儿子。考罗·安吉罗向他传授以人性为本的具有一定进步性的祭祀知识,这种知识与铺张浪费、暴力杀生的吠陀祭祀相左,是对人本身的观照和对人性自由的回归。其中,考罗·安吉罗向提婆吉的儿子黑天传授道:“饥,渴,不娱乐,这是他的净化仪式。然后,吃,喝,娱乐,这是他的准备仪式。然后,笑,吃,交欢,这是他歌唱赞颂和颂歌。然后,苦行,布施,正直,不杀生,说真话,这些是他付给祭司的酬金。因此,人们说:‘他将压榨苏摩汁。’他榨出[32]了苏摩汁。确实,这是他的再生。祭祀完毕后的沐浴是死亡。”[33]闻听师尊讲述之后,黑天成为“摆脱欲望者”,随后考罗·安吉罗又对黑天讲授,要在临终时皈依“不可毁灭者”“不可动摇者”“气息充沛者”,“到达至高的光”。[34][35]
印度学者拉易乔特利(H. C. Raychaudhuri)认为提婆吉子黑天与之后《摩诃婆罗多》中的婆薮提婆子黑天应该是同一人,身份很可能是刹帝利,作为仙人考罗·安吉罗的入室弟子学习奥秘知识,并在《摩诃婆罗多》的《薄迦梵歌》中向阿周那宣扬宇宙奥义。[36]但也有学者提出异议,认为除了两位黑天的母亲都叫提婆吉之外,目前没有更多的证据表明这两位黑天是同一人,还举出了反证:《歌者奥义书》中黑天的师尊是考罗·安吉罗,而《摩诃婆罗多》及之后的“往世书”故事中黑天的师尊是光明仙人(Sāndīpani Muni),而他的家族婆罗门的师尊是格尔伽(Garga Muni),其中并没有任何关于黑天跟随仙人考罗·安吉罗学习的记载。[37]但这种反证不足信,因为不同家族的圣人学者编纂文献时都会按照自己的意志对前人的身世和故事进行增减、编造和篡改,所以同一事件在不同的经典文献中产生情节和名称上的差别是不足为奇的。印度学者进一步推测在《歌者奥义书》中传授提婆吉子黑天知识的师尊婆罗门考罗·安吉罗很可能是《梨俱吠陀》中仙人黑天·安吉罗的后人,借由考罗·安吉罗,Kāṛṣṇāyana家族的名字黑天与婆薮提婆子的名字相结合,形成了婆薮提婆子黑天。[38]
三 黑天信仰的形成与嬗变
无论学者们如何争论,无论婆薮提婆子黑天形象直接来源于《梨俱吠陀》中的阿修罗黑天还是《歌者奥义书》中的提婆吉之子黑天,从上述对黑天形象起源的分析中,我们可以推测,原始黑天信仰有可能是婆罗门仙人黑天家族的祖先崇拜和早期刹帝利部族英雄崇拜的融合。黑天·安吉罗与婆薮提婆子形象融为一体,成为婆薮提婆子黑天,[39]这个黑天就成为后来《摩诃婆罗多》中黑天的主要形象。融合了仙人家族祖先崇拜的黑天信仰于公元前六七世纪逐渐在印度社会产生影响,即形成了以崇拜婆薮提婆子黑天为主的 “薄伽梵派”(Bhāgavata-dharma)[40]信仰。
“薄伽梵派”信仰的主神婆薮提婆子黑天频频出现在后来的宗教文献和文学经典中。公元前6世纪前后耶斯迦(Yāsaka)的《尼禄多》(Nirukta)以及公元前4世纪前后考底利耶(Kauṭilya)的《政事论》(Arthaśāstra)中都有相关于“婆薮提婆子黑天”故事的记载。[41]在约公元前4世纪波你尼的《八章书》(4.3.98)中,作者以“Vāsudevārjunābhyāṃ vun”为例阐释“vun”的用法和意义,该颂的意思为“婆薮提婆子和阿周那两人”,词末的vun表明两者之间的关系为:“婆薮提婆子是阿周那挚爱的信仰(devotion)。”[42]由此可见,来源于苾湿尼族的“婆薮提婆子”信仰,在当时已经很流行,他作为大神被人们顶礼膜拜,以他为主要人物之一的《摩诃婆罗多》的核心故事已在民间流传。据此,可以进一步推测,婆薮提婆子所属的苾湿尼族和阿周那所属的般度族,彼时已是结合非常紧密的联盟。
公元前6世纪前后至公元前4世纪前后,“薄伽梵派”中的婆薮提婆子黑天崇拜,又与作为牧人族群的阿毗罗族(The Abhīras,今称The Ahīra,音译“阿希尔”)的部族神“牛护”(Gopāla)崇拜融合。[43][44]佛教文献(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前后)中也有关于黑天风流故事的记述,一处是在《大隧道本生经》(Mahā Umagga Jātaka)中,记载了婆薮提婆子·黑黑(Vāsudeva Kanha)沉浸在爱欲之中以及他娶了金达尔(Cantāla)的女儿姜巴沃蒂(Jāmbavantī)为王妃的故事,其中还提及姜巴沃蒂是婆薮提婆子·黑黑心爱的妃子;另一处是在《罐本生经》(Ghata Jātaka)中,记述了乌布萨格尔(Ubasāgara)和提婆戈帕(Devagabbhā)有两个儿子—婆薮提婆子(Vāsudeva)和巴尔提婆(Baladeva,即力天),其中婆薮提婆子·黑黑是一个富有力量、风流潇洒、任性贪玩的人。偈诵中还提及了婆薮提婆子·黑黑的名号Keśava(美发者)和Kanha(黑黑),并释义Kanha是牧人家族的姓氏。《罐本生经》中黑天的风流故事与后世《薄伽梵往世书》(Bhāgavata Purāṇa)中的几乎一致。[45]这个任性贪玩、风流潇洒且富有力量的婆薮提婆子·黑黑此时很可能已经与牧人家族的牛护形象融合[46]。
公元前4世纪前后,婆薮提婆子黑天作为大神与“那罗延”或“毗湿奴”并列,融合了牛护形象的婆薮提婆子黑天开始被纳入毗湿奴-那罗延信仰体系中。公元前4世纪前后出现的《跋蹉衍那法经》(Baudhāyana Dharmasūtra)[47]记述了毗湿奴大神的12个名号,其中包含Keśava(美发者)、Govinda(牛得)和Dāmodara(腰绳者),[48]这三个名号与婆薮提婆子·黑黑的故事形象相关。这说明在公元前4世纪前后黑天信仰与毗湿奴信仰已然融合并在民间流行。
除了印度本土文献之外,公元前4世纪前后麦伽斯提尼(Megasthenes)[49]在其著作《印度记》(Indika)中也记载了黑天信仰的流行。他在著作中记述了一个名为Sourasenoi的部落,该部落居于Methora和Kleisobora两座城市,并且附近有一条河Jobares,其信仰的神名为Herakles。据学者考证,Sourasenoi应指苏罗塞那人(Śauraseṇī),Herakles应指大神“诃利黑天”(Hari Kṛṣṇa),而Methora可能是指马图拉,Kleisobora可能是指黑天城(Kṛṣṇapura),Jobares 可能是指叶木拿河。[50]麦伽斯提尼记载的Sourasenoi部落应该是印度“列国时代”著名的十六强国(Mahā-jānapada)之一的苏罗塞那国(Shurasena,亦译苏罗娑)。该国以马图拉为都城,是由雅度部落联盟建立的共和国。
黑天最终的人神兼具的形象在《摩诃婆罗多》(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4世纪)中得到确立。约公元前3世纪的《摩诃那罗延拿奥义书》(Mahānārāyaṇa Upaniṣad)中有一首偈颂提及“婆薮提婆子”,他与“那罗延”和“毗湿奴”并列,一起被赞颂。[51]约公元前2世纪的波颠阇利(Patañjali)在梵语语法注疏《大疏》(3.1.26)中提及“婆薮提婆子”诛灭刚沙(Kaṃsavaddha)和制服钵利(Balibandha)的故事,还提及黑天与刚沙的亲属关系(asādhur mātule kṛṣṇaḥ)。[52]
在《摩诃婆罗多》“毗湿摩篇”(Bhīṣma Parva)的《薄伽梵歌》(Bhagavad Gītā)中,黑天已被神化为宇宙至高的存在,此时黑天信仰最终成型。而在晚出的《摩诃婆罗多》的附录《诃利世系》(Harivaṃśa)中,关于黑天的神话故事已经十分完整。《诃利世系》中的黑天是一个淘气顽皮的俏牧童,是一个多情风流的美少年,是一位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是一位向英雄阿周那宣教新法新论的思想家,同时他也是圆满至高的大梵,是对信徒施以恩泽的救世主。这种人神兼具的特性是在黑天从人上升为神的过程中不断发展形成的。学者张保胜认为:“克里希纳在《摩诃婆罗多》的一些故事里远不是什么神的形象,他所属的雅度族在许多地方被描写为粗俗的游牧民族,克里希纳也被敌手骂为‘奴隶’或‘牧民’,他没有丝毫神的灵光,只不过是一位游牧民族的英雄。然而在《诃利世系》中却成了毗湿奴的化身、成了至高无上的尊神。”[53]《诃利世系》作为最早的“往世书”,开启了“往世书”的时代。[54]
“往世书”时期(公元7世纪至12世纪前后),融合了毗湿奴信仰的黑天信仰更为盛行,不仅在民间流行,更是受到婆罗门阶层的承认和接纳。大量“往世书”作品中都有关于黑天故事的完整记述,其中以《薄伽梵往世书》(公元10世纪之前就已出现)描述的黑天故事最为完整,其对黑天形象的刻画也趋于成熟。《薄伽梵往世书》中的黑天已跃然成为与毗湿奴“同一不二”[55]的至高人格神,此时有关黑天的神话体系已完全定型。
目前已知的与早期黑天信仰相关的考古资料非常稀少,仅有印度中央邦西北部贝斯那加(Besnagar)地区所存建于公元前1世纪的“贝斯那加石柱”(Besnagar column)[又称“赫利奥多罗斯石柱”(Heliodorus column)]。这根石柱是为供奉“众神之神”(the god of gods)婆薮提婆子修建的,柱身雕刻有毗湿奴大神的坐骑“迦楼罗”(Garuḍa)。据柱身铭文,这根石柱是由希腊使节赫利奥多罗斯(Heliodorus)所建。作为薄伽梵派信徒,他在铭文中赞颂了“众神之神”婆薮提婆子,并祈求大神保佑他的国家繁荣,还阐述了升入天堂必须具备的三种品德—宽容、自制、警醒。[56]贝斯那加地区还存有另一根供奉婆薮提婆子的石柱,建于公元前1世纪,柱身亦刻有迦楼罗。据推测,该石柱的所在地原为一座供奉婆薮提婆子的神庙,由一位信奉薄伽梵派的国王修建。此外,在马哈拉施特拉邦塔纳(Thānā)地区也发现了赞颂婆薮提婆子的石刻铭文(刻于公元前1世纪下半叶),在北方邦的马图拉地区亦出土了一些相关的石刻雕像(建于公元1世纪以后)。[57]
综上所述,黑天信仰最早可追溯至《梨俱吠陀》,最终成型于《摩诃婆罗多》(包含《薄伽梵歌》和《诃利世系》),黑天的神话体系定型于“往世书”时期。目前由于缺乏足够确切的考古资料及完整可信的史料作为支撑,目前主要是依据相关文献的记载进行逻辑推测,尚不能对黑天形象及黑天信仰的源头下确切的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黑天信仰的形成是印度多族群文化和多种族身份交织融合的结果。黑天信仰的多样性与统一性凸显了印度文化的多元性、包容性与一致性。黑天所代表的“法、利、欲与解脱”的印度教文化要素以及宽容[58]与调和、皈依与奉献、“梵”“我”与自制的文化精神,使印度文化具有了强大的族际聚合力,为以印度教文化为主体的印度民族国家的建构提供了坚实的依托和强大的精神凝聚力。
[1]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印度‘早期现代’黑天文学研究”(项目批准号:19YJC752030)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2]黑天是梵文原名Kṛṣṇa的意译,英文写为Krishna,亦有中文音译名“克里希那”“奎师那”等。
[3]阿周那,被认为是黑天最亲密的伙伴和虔诚的信徒。
[4]S. Radhakrishnan,Hinduism,A Cultural History of India,edited by A.L. Basham,Oxford:Clarendon Pres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p. 81.
[5]〔印〕苏克坦卡尔:《论〈摩诃婆罗多〉的意义》,季羡林、刘安武编《印度两大史诗评论汇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150页。
[6]〔印〕苏克坦卡尔:《论〈摩诃婆罗多〉的意义》,季羡林、刘安武编《印度两大史诗评论汇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192页。
[7]参见季羡林、刘安武编《印度两大史诗评论汇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194、366页。
[8]参见季羡林、刘安武编《印度两大史诗评论汇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194页。持有此观点的还有英国学者C.N.E.埃利奥特等。参见C.N.E.埃利奥特《印度思想与宗教》,李荣熙译,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页;Maurice Winternitz,A History of Indian Literature,Vol.1,Delhi:Motilal Banarsidass Publishers Private Limited,2015,pp.438-439。
[9]黑天传奇的基础是他是最古老的吠陀中提到的五个主要雅利安人部落之一的耶杜部落的英雄,后来成为半神。参见D.D.高善必《印度古代文化与文明史纲》,王树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129页。
[10]Romila Thapar,A History of India,Vol.1,London:Penguin Books Ltd.,1968,p.50.
[11]又译为瓦利施尼,与婆罗门苾力瞿家族相关,该家族从属于萨德沃德部族(The Sātvatas),萨德沃德族后与雅度族(The Yādavas)融合,部族信仰随之也融合在一起,与安陀迦族(The Andhakas)、阿毗罗族(The Abhīra,今称The Ahīra)等都属于雅度部族联盟。
[12]有关苾湿尼族(The Vṛṣṇis)的传承关系,“往世书”中说法不一。《诃利世系》(95.5242)、《毗湿奴往世书》(4.13)称,苾湿尼(Vṛṣṇi)是萨德沃德[Sātvata,摩豆(Madhu)的后代]的儿子,是婆薮提婆(Vasudeva,“富天”)的曾祖父,黑天的高祖父。《林伽往世书》(4.5)称,苾湿尼是摩豆(Madhu)的儿子。但无论哪种说法,都称苾湿尼是雅度(Yadu,迅行王Yayati之子)的后代、摩豆的后代。
[13]See Romila Thapar, A History of India,Vol.1,London:Penguin Books Ltd.,1968,pp.50-52.
[14]黑天被认为是苾湿尼族或萨德沃德民族(Jati)的刹帝利英雄。萨德沃德族在波尼你的《八章书》(4.1.114)中被称作刹帝利,但在《摩奴法论》(10.23)中则被认为是不愿加入婆罗门教的吠舍种姓,在《摩奴法论》(10.23)中被称为“出自弗罗提耶(vrātya)吠舍”,即因为不发愿持戒而不入婆罗门教的吠舍种姓。参见蒋忠新译《摩奴法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207—208页。
[15]乌格尔森,原文为Ugrasena,据《风神往世书》(Vāyu Purāṇa,96.132-134)属雅度部落联盟中的古古罗族,是刚沙王的父亲,原是马图拉的国王。该王国是由包括苾湿尼族和博遮族(The Bhojas)等在内的众多部族结合的部落联盟建立,国王是由各联盟部族共同推举产生,并非世袭,通常由军事技能和人品卓越者担任。乌格尔森后被其子刚沙夺权并被软禁在监狱中,黑天杀掉刚沙恢复王权。学者本杰明则认为乌格尔森及其子刚沙属于安陀迦族,他的依据是波颠阇利(Patañjali)在《大疏》(1.1.114)中所注的内容,参见Benjamín Preciado-Solís,The Kṛṣṇa Cycle in the Purāṇas:Themes and Motifs in a Heroic Saga,New 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84,p.23。
[16]刘安武:《印度两大史诗评说》,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6页。
[17]《摩诃婆罗多》(12.82.28)中提到摩豆族、古古罗族、博遮族、安陀迦族和苾湿尼族,全都依靠大臂者黑天,乃至整个世界和世界的统治者都依靠他。参见〔古印度〕毗耶娑著,黄宝生译《摩诃婆罗多》第5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53页。
[18]参见季羡林主编《印度古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9—50页。
[19]Maurice Winternitz, A History of Indian Literature,Vol.1,Delhi:Motilal Banarsidass Publishers Private Limited,2015,p.446.
[20]此观点亦为印度学者D.D.高善必论断的基础,“我们暂且仅将黑天故事追溯到公元前4世纪”,参见D.D.高善必《印度古代文化与文明史纲》,王树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128页。
[21]A. A. Macdonell,A. B. Keith,Vedic Index of Names and Subjects,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67,p.184.
[22]参见Mainejara Pāṇḍeya,Bhakti Āndolana Aura Sūradāsa Kā Kāvya,Delhi:Vāṇī Prakāśana,2011,pp.55-56。
[23]参见R. T. H. Griffith,The Hymns of the Rig Veda,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73,p.7。
[24]参见 D. D. Kosambi,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Indian History, Bombay:Popular Book Depot,1956,pp. 93-94。
[25]在早期吠陀语中,Asura与通古波斯经典《阿维斯塔》(Avesta)中的Ahura相同,意思是“精神、精灵、神”。参见H.D. Griswold,The Religion of the Ṛgveda,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99,p.21。
[26]参见 Benjamín Preciado-Solís,The Kṛṣṇa Cycle in the Purāṇas:Themes and Motifs in a Heroic Saga,New 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84,pp.14-17。
[27]《百道梵书》从属于《白夜柔吠陀》。
[28]《爱达雷耶森林书》是《爱达雷耶梵书》的附录,从属于《梨俱吠陀》。
[29]See Sunil Kumar Bhattacharya,Krishna-cult in Indian Art,New Delhi:M.D. Publications Pvt. Ltd.,1996,p.128.
[30]又译为歌罗·安吉罗萨,参见徐梵澄译《五十奥义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99页。
[31]提婆吉,又译为提婆启,参见徐梵澄译《五十奥义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99页。
[32]榨出,su,亦译为压榨,该词含有“生殖”之意。参见黄宝生译《奥义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1页。
[33]黄宝生译:《奥义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1页。
[34]黄宝生译:《奥义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1—162页
[35]参见王靖《人神之间:论印度教中黑天形象的起源和嬗变》,《世界宗教文化》2017年第3期,第136页。
[36]参见 Mainejara Pāṇḍeya,Bhakti Āndolana Aura Sūradāsa Kā Kāvya,Delhi:Vāṇī Prakāśana,p.55。
[37]参见Edwin F. Bryant,Introduction,Krishna:The Beautiful Legend of God,London:The Penguin Group,2003,p.71。
[38]参见 Mainejara Pāṇḍeya,Bhakti Āndolana Aura Sūradāsa Kā Kāvya,Delhi:Vāṇī Prakāśana,pp.55-56。
[39]参见 Gavin Flood,An introduction to Hinduis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119。.
[40]薄伽梵派,印度毗湿奴派的前身,其起源非常古老,甚至早于公元前6世纪前后的佛教和耆那教。该教派反对暴力杀生的吠陀祭祀以及婆罗门正统对人性自由的宗教禁锢,信仰大神Vāsudeva,主神被称作Bhagavat(世尊),印度语中Bhagavān(大神)这个词可能来源于此;薄伽梵派信徒被称作Bhāgavata。参见Dhīrendra Varmā,Hindi Sāhitya Kośa,Vol.1,Vārṇasī:Jñānamaṇḍala Limiṭeḍa,1958,pp.536-537。
[41]参见 Edwin F. Bryant,Introduction,Krishna: The Beautiful Legend of God,London:The Penguin Group,2003,p.71。
[42]参见Rama Nath Sharma,The Aṣṭādhyāyī of Pāṇini,Vol. Ⅳ,New Delhi:Munshiram Manoharlal Publishers Pvt. Ltd.,1999,pp.310-311。
[43]参见 Gavin Flood,An introduction to Hinduis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 120。
[44]公元前1000年前后,雅度族在印度西部、南部和东部,阿毗罗族后期融入雅度族,在雅度联盟内从事放牧,地位最低,有说是首陀罗种姓。参见刘欣如《印度古代社会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45页;Benjamín Preciado-Solís,The Kṛṣṇa Cycle in the Purāṇas:Themes and Motifs in a Heroic Saga,New 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84,p.31。
[45]See Benjamín Preciado-Solís,The Kṛṣṇa Cycle in the Purāṇas:Themes and Motifs in a Heroic Saga,New 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84,p.53;Dhīrendra Varmā,Hindi Sāhitya Kośa,Vol.2,Vārṇasī:Jñānamaṇḍala Limiṭeḍa,1963,p.93.
[46]曾有欧洲学者认为黑天牧童神的形象与基督信仰相关,还有学者认为《薄伽梵歌》受到《圣经》的影响,黑天的原型来源于耶稣基督,他们认为是阿毗罗族(The Abhīras)从海外迁入印度次大陆时将基督的形象带到了印度,以拉易乔特利为代表的印度学者对此予以批驳,他们从“吠陀经”等印度古老的经典中找到证据,认为黑天及其牧童形象均来源于印度本土,阿毗罗族跟随般度族迁移到南印度,其在南印度的存在比基督出现要早数个世纪。See Benjamin Preciado-Solis,The Kṛṣṇa Cycle in the Purāṇas:Themes and Motifs in a Heroic Saga,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84,pp.30-31.
[47]《跋蹉衍那法经》,从属于《黑夜柔吠陀》中的泰帝利耶(Taittiriiya)一支,也有说出现于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前后。
[48]参见Edwin F. Bryant,Introduction,Krishna:The Beautiful Legend of God,London:The Penguin Group,2003,p.71;Georg Bühler,The Sacred Law of the Āryas,pt.2,Max Müller,The Sacred Books of The East,Vol.14,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884,p.254。
[49]麦伽斯提尼(Megasthenes,公元前350—前290年),古希腊塞琉古王朝使节,曾在孔雀王朝旃陀罗笈多一世时期多次游历北印度,其撰述的《印度记》被认为是研究印度历史的权威著作之一。
[50]参见Edwin F. Bryant,Introduction,Krishna:The Beautiful Legend of God,London:The Penguin Group,2003,pp.12-13。
[51]See Edwin F. Bryant,Introduction,Krishna:The Beautiful Legend of God,London:The Penguin Group,2003,p.71;Swami Vimalanand,Mahanarayanaopnisad,Madras:Sri Ramakrishna Math,1968,p.45.
[52]See Benjamin Preciado-Solis,The Kṛṣṇa Cycle in the Purāṇas:Themes and Motifs in a Heroic Saga,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84,pp.21-22.
[53]张保胜译:《薄伽梵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20页。
[54]季羡林主编《印度古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67—68页。
[55]葛维钧:《毗湿奴及其一千名号(续三)》,《南亚研究》2006年第2期,第64页。
[56]在印度拉贾斯坦邦的吉多尔格尔地区(Chitorgarh),也发现了内容相同的两段铭文,据推测其时间是在公元前1世纪下半叶。
[57]参见 Benjamin Preciado-Solis,The Kṛṣṇa Cycle in the Purāṇas:Themes and Motifs in a Heroic Saga,Delhi:Motilal Banarsidass,1984,pp.23-24。
[58]这种宽容是有限度的宽容,以印度教为主体的印度文化的包容性是有前提条件的,即承认印度教的神学体系及哲学精神,并有与之融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