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朋友志摩
温柔诚挚乃朋友中朋友;
纯洁天真是诗人的诗人。
——韩湘眉挽徐志摩
100年前左右,在中国文化界,志摩是个靠谱的朋友吗?他在朋友圈里受欢迎吗?只举一个例子,那就是志摩身后的哀荣,你大概就知道志摩的人缘怎么样了。
1931年11月19日,志摩横遭空难,猝然离世,让朋友们无比悲痛,纷纷落泪。朋友们在志摩的追悼会上抚棺痛哭,甚至在志摩去世一段日子之后,还聚在一起,放声大哭。
志摩离世十几天之后,他最好的朋友胡适写悼念文章,感叹大家对他感情之深。
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胡适《追悼志摩》)
志摩去世之后,受到朋友们持续的怀念,大家通过各种活动来纪念他,开追悼会,做专辑、专号写文章来怀念他。
吊诡的是,志摩身后持续而盛大的哀荣,甚至让少数人看红了眼。志摩在北大的同事、德文教授杨丙辰,在《大公报》上写文章,酸不拉叽地说志摩的死,“真是多年以来北平见过的名人界里的一件盛举”。哪有把一个人的去世称为盛举的呢?但换个角度想,死了的志摩,还能让活着的人羡慕嫉妒,志摩真的是太招人喜欢了。可以说,100年前左右,志摩是中国文化圈里人气最高的朋友之一。
1.志摩与胡适:兄弟般的友情
志摩是一个善于交友的人,他的交际圈还挺广的,当然他的朋友以文化人居多。在志摩的朋友圈里,与他最要好的,当数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当年中国文化界的翘楚、北大知名教授胡适。
(1)交换心事,成为知心朋友
徐志摩1897年出生,胡适1891年出生,志摩比胡适要小6岁,但年龄差距并不妨碍两人亲密无间。志摩和胡适的感情,甚至超出了友谊,如同兄弟。这从志摩写信时,对胡适的称呼便可以看出一二。志摩在信里,对胡适有各种称呼,但几乎都把胡适当哥哥。
他们两人的友情如何变得如兄弟般的呢?
志摩和胡适相识,可能是在1917年底到1918年初。1917年9月,留美归来的胡适博士担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此时,志摩在北大求学,或许和胡适见过面。
然而,志摩和胡适成为真正交心的朋友,应该是在志摩留学回国之后。确切地说,是在1923年的9、10月间,胡适在杭州烟霞山洞养病那段日子。之所以说两人在这时候成了交心的朋友,是因为他们交换了彼此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什么秘密?男女之事。志摩知道了胡适与曹诚英,也就是曹佩声的婚外恋,胡适也知道志摩追求林徽因,追得苦兮兮。
1923年,胡适从北大告病,到南方休假。这年6月,胡适在杭州烟霞山洞休养。他和曹诚英度过了三个月烟霞山洞的神仙生活。
1923年8月下旬,志摩祖母病逝。志摩在海宁硖石老家为祖母守丧三个月,其间,经常到不远处的杭州看望胡适,他们一起游山玩水、喝酒、谈诗,志摩还邀请他到海宁观钱塘江大潮,当然也看到了胡适和曹诚英的热乎劲。
这段时间,胡适无疑是幸福的,不仅有爱情滋润着,他和志摩的友情也在快速升温。
志摩和胡适的日记当中,都有两人友谊大踏步向前的记录。1923年10月13日,志摩在日记中记载,他和胡适无话不谈:
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不觉夜之渐短。
有时两人同榻而眠,胡适还把头枕在志摩的身上,可见两人,心不设防,关系之亲密了。
胡适爱惜“羽毛”,但他在志摩面前,不避讳自己与曹诚英的婚外情,甚至还心心念念,想着和志摩这个小兄弟、好朋友分享其中的况味。
1923年10月11日,徐志摩在日记里记载胡适告诉他内心的小秘密:
午后为适之拉去沧州别墅闲谈,看他的烟霞杂诗,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顾忌。
可以想象,胡适向志摩诉说了他和曹诚英的一些更生动具体,甚至是“辣眼睛”的情节,弄得胡适自己也是“赧然”,面红耳赤。因为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志摩这边呢,也跟胡适坦白交代了自己追求林徽因的种种细节和情路艰辛。
由此可见,志摩与胡适敞开了心扉,相互倾诉,无所顾忌。交换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也就是男女之事,两人应该就成了可以过心的亲密朋友了。
志摩看到胡适和妻子江冬秀没有感情,而与曹诚英情投意合,是真爱,便努力撮合胡适和曹诚英,甚至还一度担负起了照应曹诚英的“重任”。1924年9月,江浙战争爆发,军阀孙传芳占领杭州,弄得人心惶惶。胡适人在北京,便托志摩去杭州照顾曹诚英。战乱中托好友护红颜,足见情谊之深。
(2)胡适支持志摩和小曼的婚事
志摩是胡适和曹诚英婚外情的见证者和支持者,虽然这段情无疾而终,但胡适还是非常感激志摩的理解和帮助的。胡适后来也力挺志摩和陆小曼谈恋爱。
志摩追求林徽因遇挫,改而追求有夫之妇、北京名媛陆小曼。两人恋情一经公布,便成了娱乐头条,这也太离经叛道了!北京城一下炸开了锅。人言可畏呀!
1925年3月,迫于现实压力,志摩不得不去欧洲避避风头。志摩与小曼正值热恋期,却不能相见,小曼又体弱多病,一着急上火,又进了医院。志摩此次欧洲行,内心焦灼可以想见。他时刻牵挂着陆小曼,但小曼被家人盯得太紧,又不方便鸿雁传书。这该咋办啊?
此时,胡适不顾旁人反对,站了出来,充当了志摩和陆小曼的信使。
半年之后,志摩回国了,接着小曼也和王赓离婚了。但志摩要想和小曼结婚,却没那么容易,志摩的父亲徐申如不同意。
志摩只好请出胡适,让胡适去当说客,做志摩父亲的思想工作。徐申如还比较听得进胡适的话。胡适可是社会名流啊!
有胡适出面,徐申如终于同意了儿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事。不过,据说老徐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要胡适做介绍人,要梁启超做证婚人。或许老徐心想,有两大社会名流出面,可以平息下舆论。胡适欣然应允。只是徐志摩结婚的时候,胡适出国了。胡适临行前,千般嘱托梁启超前往证婚。梁启超本来不愿意,有胡适求情,他也就去了。
(3)胡适关照徐志摩的工作与生活
胡适在志摩和陆小曼的恋爱和结婚过程中,可以说立了大功。后来志摩生活陷入困境时,又是胡适拉了他一把。
短暂的幸福之后,志摩和陆小曼的婚姻亮起了红灯。因为小曼实在手大排场大,铺张浪费不说,还要抽鸦片。为了养家糊口,志摩只好在上海的光华大学、南京的中央大学代课,两地奔波,依旧入不敷出。志摩身心俱疲,回到家里,妻子陆小曼却跟别人一榻横陈,吞云吐雾,都懒得搭理他,志摩绝望了。
这时候,又是胡适拉了他一把。
1930年11月底胡适离沪北上,出任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苦口婆心,劝志摩到北京大学教书。志摩给胡适写信答应了:
你胜利了,我已决意遵命北上……
到北京恐怕得深扰胡太太。我想你家比较宽舒,外加书香得可爱,就给我楼上那一间吧。
北上之后,为了节约房租,志摩就住在胡适家里。
胡适给志摩安排好了工作,请他出任北京大学文学教授。毕竟胡适当时是北大文学院院长,有这个能力。
胡适对志摩的关照,超出了友情,甚至会动用自己的影响力,为志摩争取好处。北大当时有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资助的基金讲座教授,被聘为基金讲座教授后,薪水会比一般的教授高,也不必担心拖欠薪水,当年政府拖欠大学教授工资,是家常便饭。
聘基金讲座教授对学术的要求肯定要高一些,但严谨系统的学问恰恰是志摩的短板。即便如此,胡适还是为志摩争取到了基金讲座教授的职位。可想而知,胡适是顶着压力的,他的日记对此有所记载:
志摩之与选,也颇勉强。但平心论之,文学一门中,志摩当然可与此选。
好友之间心有灵犀。志摩也想着此事,他既想当基金讲座教授,多拿些钱,又怕让好大哥胡适为难。
志摩给胡适写信说,自己心里很是发虚,怕不能胜任而连累了胡适:
基金讲座的消息转教我发愁。你是最知道我的,我就不是个学者,教书也只能算是玩票,如今要我正式上台我有些慌。且不说外面的侧目,我确是自视阙然,觉得愧不敢当。我想辞,你以为怎样,老大哥?
有胡适这个好大哥、好朋友,真是志摩的福分。志摩和胡适能成为莫逆之交,因为两人趣味相投。他们都有留美的求学背景,都主张文化革新、社会改良,都主张并亲自创作白话诗。
而且,两人在工作和生活上有很多的交集,比如一起在北京大学教书,一起接待泰戈尔访华,一起在北京办新月社这个文艺沙龙,又一起在上海办新月书店和《新月》杂志。志摩和胡适是最活跃的文人,是文人团体的核心人物。
志摩与胡适亲密无间,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在婚恋上,两人都不喜欢没有共同语言的妻子,都渴望精神的交流,向往自由的婚姻。只是志摩比胡适要更果敢、更决绝一些。
胡适在《追悼志摩》这篇文章里,表达了对志摩勇敢的理解与赞叹:
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
……
……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观察志摩的一生,他这十年中的一切行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还可以说,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胡适还赞叹志摩的果敢,承认自己的不勇敢,借志摩的忧愁,浇自己的块垒:
他的失败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
2.志摩与郁达夫:毕生同学情
郁达夫是1910年志摩在杭州府中的同班同学,一个班上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大文豪,这个班是当之无愧的超级学霸班。同学一年之后,郁达夫便转学了。后来,郁达夫去了日本留学,志摩去了美国、英国留学。
这两人再次相见,是在十几年后。韩石山先生在《徐志摩传》里说,1922年志摩从英国回上海,郁达夫刚好在上海创造社工作,曾经给志摩接风洗尘,但郁达夫把这件事情给忘了。郁达夫记得的是,1923年,他在北京的时候,去志摩上班的松坡图书馆与志摩重逢的情景。
郁达夫在《志摩在回忆里》这篇文章里,如此回忆两人的重逢:
民国十三、四年——一九二三、四年——之交,我混迹在北京的软红尘里,有一天风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里遇见了志摩。……
他的那种轻快磊落的态度,还是和孩时一样,不过因为历尽了欧美的游程之故,无形中已经锻炼成了一个长于社交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可还是同十几年前的那个顽皮小孩一色无二。
从这年后,和他就时时往来,差不多每礼拜要见好几次面。……
志摩对老同学郁达夫很提携,很上心。志摩把郁达夫带入了北京主流文化圈。志摩在北京,是留学欧美同学圈里的活跃人物。而郁达夫当时与郭沫若、成仿吾等人,则是留日学生文学社团创造社的主力,影响力在上海。郁达夫到北京后,志摩把他带入了北京的文人圈,使他渐渐进入北京的主流社会。
志摩对郁达夫的生活也很关心。两人共同的好友、北京美才女凌叔华在《回忆郁达夫一些小事情》里,讲了这么个故事:
有一回徐志摩原说要带郁达夫来,临时只他一人来了,原因是达夫的棉袍不见了,多半是被穷学生穿走了。大家也明白郁达夫的棉袍原是同事集钱合购送赠的,现在既可以随便让人穿走,以后谁能保证没有他人再来穿走呢?
当时徐志摩报告这件事可是很有声有色的,经他描绘一番,大家并不觉得郁达夫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有趣而已。倒是江采聪明,她提议说:“我看你们应当到前门估衣铺交涉一下,给他们第一件棉袍的钱,把这件袍子取回,言明万一失掉了,让铺子立刻送第二件来。”
“要是第二件送到也不见了,该怎么办?”丁西林讥讽的往下说,“我看我们应该出钱连做三件,一件不见了,穿第二件,第二件不见了,穿第三件,这样一来,便无问题了。”
“谁出钱呢?”陈西滢问。
“当然是徐志摩啦。”不记得是谁说。
志摩连忙叫道:“你们都来欺负我,我老徐不是傻瓜,惹急了会打人的,知道吗?”
徐志摩的生气,谁也不当一回事。据说过了一个礼拜,一个大雨的早晨,他一个人又巴巴的跑去前门估衣铺为郁达夫买了一件棉袍,否则达夫连上课都不能上,天气实在还是太冷了。
大家只是开开玩笑,志摩就当真给郁达夫到估衣铺买棉袍,生怕达夫冻着了,可见志摩之天真和善良。
郁达夫心里有郁结,志摩也懂他,佩服他的勇气和率真。郁达夫离开北京到武汉后,说了些不合时宜的真话,被人给赶跑,到了上海,天天借酒浇愁,乃至于吐血。志摩的怜惜担心,溢于言表:
达夫胸中也不知道怎的尽是些压得死人的块垒,他无聊极了就浇酒,一喝起头就不到烂醉不休,并且他几乎每天喝每天醉;他的吐血与他的纵饮分明是有关系。但为什么他甘心这样糟蹋他自己身体,为什么他是这样的消极,悲观?达夫的天才早经得到我们的认识,他的不留余沥的倾倒他自己的灵魂使我们惊讶,他的绝对的率真使我们爱敬。……但他终究能平安吗?我们战兢兢的在这里替他祷祝了。(徐志摩《刘大杰〈“余痕”之有余〉附案》)
郁达夫对志摩也很够意思,充满同情。郁达夫说:
综志摩的一生,除他在海外的几年不算外,自从中学入学起直到他的死后为止,我是他的命运的热烈的同情旁观者……(郁达夫《怀四十岁的志摩》)
郁达夫支持志摩和陆小曼恋爱结婚,觉得社会上的非议批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懂真爱。郁达夫回忆,他当时力挺志摩和小曼:
当这事情正在北京的交际社会里成话柄的时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纯真与小曼的勇敢,到了无以复加。记得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吃饭的席上,曾有人问起我以对这事的意见,我就学了《三剑客》影片里的一句话回答他:“假使我马上要死的话,在我死的前头,我就只想做一篇伟大的史诗,来颂美志摩和小曼。”(郁达夫《怀四十岁的志摩》)
1931年11月,志摩从北平回上海家中后,和郁达夫见了面。志摩死后,郁达夫参加了志摩的追悼会,他也是抚棺痛哭的亲友中的一位。
郁达夫为志摩写下挽联:
三卷新诗,廿年旧友,与君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郁达夫还写了一篇悼念文章《志摩在回忆里》,深情回忆了两人的同学时光和最后一次相见。更难能可贵的是,志摩去世五年之后,郁达夫还难以忘怀,“觉得对他的余情还有许多郁蓄在我的胸中”,便又写了一篇文章。志摩去世时,年仅34岁,虚岁35岁。郁达夫的这一篇文章,叫《怀四十岁的志摩》,可见他对志摩的深情与怀念。
在这篇文章里,郁达夫还做了自我检讨。他说自己因为不原谅志摩父亲最后跟志摩的决裂,而没有到海宁硖石给志摩上过坟、扫过墓,希望志摩原谅。
志摩落葬之后,我因为不愿意和那一位商人的老先生见面,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去墓前倾一杯酒,献一朵花;但推想起来,墓木纵不可拱,总也已经宿草盈阡了吧?志摩有灵,当能谅我这故意的疏懒!(郁达夫《怀四十岁的志摩》)
3.志摩好人缘的秘诀
毫无疑问,志摩人气很高,人缘很好,讨人喜欢,很得人心。正如新月派女诗人方令孺写的悼念文章题目一样,“志摩是人人的朋友”。
陈源(笔名陈西滢)觉得志摩是文化界朋友的核心人物:
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黏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得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黏着性……(胡适《追悼志摩》)
说实话,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文人,让方方面面的朋友都喜欢,尤其难能可贵。100年前左右的中国文化界,还是比较复杂的,山头比较多,派系比较多,是非也就多。各团体之间,有着或明或暗的界限和戒心,但志摩却能让各方都喜欢自己。
那么,志摩如何成为“人人的朋友”的呢?他靠什么赢得了好人缘呢?他如何成为朋友圈的核心人物呢?
其一,最最重要的一点,恐怕是赤诚之心,毫无城府。
志摩好像丝毫没有受到社会大染缸的影响,纯天然、无污染。他待人坦诚、率真、单纯,无城府,不虚饰,不矫情。朋友们都称道志摩单纯诚实,无机心。郑振铎赞叹志摩的宽容:
志摩是一位最可交的朋友,凡是和他见过面的人,都要这样说。
他宽容,他包纳一切,他无机心……(郑振铎《悼志摩》)
连一向冷静理智、自视甚高的北大知名教授周作人,也在《志摩纪念》一文里,为志摩的坦诚点赞。周作人说:“这个年头儿,别的什么都可以有,只是诚实却早已找不到……志摩却还保守着他天真烂漫的诚实,可以说是世所稀有的奇人了。”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对于志摩这样一个毫无城府的朋友,是不需要设防的。
同样地,志摩对于朋友也是不设防的。志摩去朋友家里,经常不打招呼,直接就杀过去了,结果还“摊上大事”了!
梁实秋写了《谈徐志摩》一文,回忆志摩好动,闲不住。有一天晚上十一点,一时兴起,志摩去家里找他,由于没有事先打招呼,结果在梁实秋家里一楼,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受惊从沙发上跃起,把志摩给吓着了。
惊魂未定的志摩,又到附近一个单身朋友家去串门,谁知道又在黑夜中看到了“辣眼睛”的一幕,原来他的单身朋友,旁边还睡着一个女人。
这次经历把志摩给吓坏了,他不敢对人讲,后来悄悄地告诉了梁实秋,还说:“以后我再也不敢在黑夜闯进人家去了。”
志摩没想到,他这单身朋友不单身!可见志摩非常单纯,把人想得很简单,有时可能还生活在童话世界里。
其二,志摩人缘好,还因为他柔和善良,超级合群。
志摩与人为善,从不树敌,广结善缘。志摩是不结仇的,在他心里压根没有仇怨。林语堂说:“志摩与余善,亦与人无不善。”
清华大学教授张奚若非常欣赏志摩的温存与和蔼,他写了《我所认识的志摩》一文,赞佩志摩可以和所有人做朋友:
普通一个人,尤其是富于情感的人,生平大概总有几个最憎恶或最仇视的人;同时也被几个人所憎恶,所仇视。但是志摩却是一个例外。他一生是没有对头,没有仇人的。他对于人生一切小仇小怨概不置意,他是超乎这些以上的。
因此,人人都相信他是好人,人人都和他过得来。别人不能拉拢的朋友,他能拉拢;别人不能合作的事情,他能合作;别人不能成功的地方,他能成功。你看那办《新月》月刊、新月书店、《诗刊》种种团体工作,哪一种不是靠他在那里做发酵素?哪一种不是靠他在那里做黏合物?这是他伟大的地方,这也是我们许多朋友敬他,爱他,永远不能忘他的地方。
志摩不愿和人结仇。但是,志摩又不是人民币,不可能令所有人都满意。志摩在工作生活中也难免得罪别人,产生嫌隙。志摩的第一反应是,千方百计冰释前嫌。
1923年,志摩和胡适曾经因为评论郭沫若的诗,与郭沫若和创造社产生了嫌隙。志摩千方百计想着消除误解。他和胡适到上海的时候,亲自到郭沫若家中拜访,其实是道歉言和。郭沫若风格也很高,第二天回访了志摩。然后是郭沫若请客喝酒,志摩和胡适回请,把酒言欢,一醉泯恩仇。这些情节在志摩的日记《西湖记》里写得非常清楚。
可见,志摩不爱挑事,也怕结仇。有些人也从来不记仇,因为一有仇当场马上就报了。而志摩内心真个是一片坦荡,毫无芥蒂。
其三,志摩为人热情,乐于奉献,为他人、为集体做事不辞辛劳。
志摩帮助他人,是出于爱心,纯属奉献,不图回报。当年,沈从文在北京城里,每个月被包租婆催房租,是个穷困潦倒的“北漂”。志摩发现沈从文是个文学苗子之后,不拘一格提携他,密集地刊发他的文章,还多次帮他介绍工作,包括介绍他去中国公学,后来又介绍他去青岛大学教书。
在沈从文的请求之下,志摩还找朋友借钱,帮助丁玲逃离国民党的迫害。而志摩是不认识丁玲的,只是同情她的遭遇。
志摩的朋友、北大教授陶孟和说:“志摩的一生不是自我中心的取者,实在是十二分利他的与者。”(陶孟和《我们所爱的朋友》)
志摩还急公好义,热心为集体服务。新月书店的合伙人、志摩的好朋友叶公超教授在《志摩的风趣》里如此回忆志摩:
他是难得的一个永不败兴的人。无论作什么事体,他的兴致总比别人来得高些。……组织新月社,编辑《晨报副刊》,筹办新月书店都是他最热心最起劲的事。为团体的事,志摩,他是不辞劳苦的。大家都不愿干的事,总是推到他头上去,而他也独有勇气去接受,去敲上锣鼓再说。
其四,志摩善于交际,会搞气氛,让他成为朋友圈里的灵魂。
梁实秋觉得,志摩最会搞氛围,他的热情,像一团火,温暖了所有人,大家欢喜不已。
真正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的是志摩。……他一赶到,像一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又像是一把火炬把每个人的心都点燃,他有说,有笑,有表情,有动作,至不济也要在这个的肩上拍一下,那一个的脸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夹着一卷有趣的书报,便是袋里藏着一扎有趣的信札,传示四座,弄得大家都欢喜不置。……志摩有六朝人的潇洒,而无其怪诞。(梁实秋《谈徐志摩》)
叶公超觉得,在新月书店里,胡适是领袖,但真正的灵魂是徐志摩,灵魂比领袖更重要。叶公超写了《新月旧拾——忆徐志摩二三事》,回忆志摩是新月书店饭局的灵魂。
“新月”每星期几乎都有次饭局……每次志摩一到,就弄得大家欢喜不置,他从不谈文学,谈的都是吃、穿、头发、玩……
志摩与人认识十分钟就像二十年老友,从跑堂、司机、理发师……什么人都是朋友……
正因为志摩是朋友圈的灵魂,所以当志摩去世之后,新月书店的定期聚会也就取消了。
没有了他,“新月”也就失去了灵魂;“新月”原本固定每次两桌的饭局,在他死后也就没有了。(叶公超《新月旧拾——忆徐志摩二三事》)
其五,志摩正能量满满。他总把悲伤留给自己,把快乐带给他人。
郑振铎看出了志摩笑容掩饰下的苦闷:
我们见到他,永远见到的是恬静若无忧虑的气度,永远见到的是若庄若谐的愉快的笑语与风趣盎然的谈吐。其实在志摩的心头,他是深蕴着“不足与外人道”的苦闷的。(郑振铎《悼志摩》)
其实,志摩在《猛虎集》自序里,也承认失意的生活让他身心俱疲,深感忧郁:“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但是,志摩在朋友们面前永远是春风满面,充满喜乐。谁不喜欢这样正能量满满的朋友呢?
所以,在朋友们的心里,志摩是一个最可爱的、最讨人喜欢的朋友。
梁实秋给了志摩为人最高的评价:
我数十年来奔走四方,遇见的人也不算少,但是还没见到一个人比徐志摩更讨人欢喜。讨人欢喜不是一件容易事,须要出之自然,不是勉强造作出来的。必其人本身充实,有丰富的情感,有活泼的头脑,有敏锐的机智,有广泛的兴趣,有洋溢的生气,然后才能容光焕发,脚步矫健,然后才能引起别人的一团高兴。志摩在这一方面可以说是得天独厚。(梁实秋《谈徐志摩》)
叶公超也说志摩是独一无二的:
如今想起志摩的性情,依然感慨——世界上只有他这样一个人,再没有第二个了。(叶公超《新月旧拾——忆徐志摩二三事》)
诚哉斯言!斯人已逝,世间再无徐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