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信札藏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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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真言和真情

鲁迅的个人生活、和友朋的交往始终与信件相伴。信的内容当然是多方面的,有礼尚往来、有探讨问题、有直抒胸臆、有回敬诘难、有问候、有助人……都透着鲁迅的真言与真性情。鲁迅是一个真实的人、纯粹的人,这一点,从他和亲朋与青年的通信中看,是很突出的。

鲁迅出身于传统的士大夫家庭。周家在清乾隆年间是累世耕读、有万亩良田的望族,后虽渐渐没落,但书香门第家教颇严。祖父周福清由科举步入仕途,中进士后入翰林院,外放“最是吃硬”的县官,后再度入京任内阁中书,一直做了十多年的京官。他希望子孙继续走仕途的老路,以光宗耀祖,但其人亦有着比较开明的一面。周建人曾回忆说:“祖父是封建家庭的家长,但是和别的同时代的家长相比,他比较民主些。”周福清同意幼子伯升和孙子树人、作人进新式学堂。鲁迅去日本留学,寄回剪辫子后的照片,外人看了,盛传周家出了“逆子”,但周福清却认为这不足为奇,应该“入乡随俗”,可见他并不反对接受新文化。祖父是对鲁迅有深刻影响的人,周福清贿考案是周府由盛转衰的大事件,也是对少年鲁迅产生极大影响甚至是刺激的事件。鲁迅保留了自己手抄祖父撰写的《恒训》,其文中贯穿着自立自强、求实通变的思想,这也是和周福清自由读书的主张相吻合的。今存周福清于光绪十五年(1889)自北京寄儿子周凤仪(鲁迅父亲)的信,附有《诗韵释音》两部,另有“示樟寿(‘樟寿’是鲁迅出生时祖父为其取的名字)诸孙”的附信,叮嘱孙辈学诗“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这年鲁迅九岁,这封祖父写给晚辈的信是鲁迅少年时期接触的家信之一。光绪戊戌年(1898),鲁迅十八岁,他赴杭州看望狱中的祖父及陪侍的二弟作人,又经上海赴南京洋务学堂读书。这一时期,他购买宣传新思想的书籍、读《申报》,关心国家局势。在家信中,鲁迅谈到了由维新派办的《知新报》上刊登的一张“列强瓜分中国图”,“言英、日、俄、法、德五国,谋由扬子江先取白门,瓜分其地,得浙英也”,又谈及绍兴一带拆洋教堂,传闻武童杀洋人四名等。这些都体现出鲁迅在青少年时代就已萌生了忧国忧民、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

鲁迅像(1903 年摄于日本东京)

鲁迅在日本东京弘文学院江南班第一个剪去辫子,并拍照留念

周福清《恒训》鲁迅抄稿

鲁迅祖父周福清因贿考案下狱,在狱中他写信给儿孙,“将生平所闻见者、可法可鉴持身保家之道,备述此编”。少年鲁迅将《恒训》予以工整抄录

如果说,嫉恶如仇、刚直耿介的祖父对少年鲁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那么,母亲鲁瑞正直、善良而又坚韧、顽强的性格则更加深刻地影响了鲁迅。鲁瑞也是名门出身,虽然没有上过学,却“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能力”,她还是个思想开朗,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人,天足运动兴起,她就“放了大脚”。周建人回忆母亲说:“她性格开朗、宽厚,无论我们怎么顽皮淘气,也没有看到她真正动怒,总是那么和颜悦色,无论后来家里遇到什么灾难,她从不愁眉苦脸,总是那么坚韧刚强。”尤其在遭遇一系列灾难——长女夭亡、公公因科场案入狱候斩、丧夫丧子之后,仍顽强地支撑起这一摇摇欲坠的大家庭,在艰难中,将三个儿子扶养成人。有时公公和继室蒋氏吵架,家里不得安宁,她也会站出来说话。周建人回忆:“有一次,他们在小堂前坐着,又吵开了,祖父骂了祖母。我母亲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很严肃地对我祖父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吵什么?头发都白了,还不给小辈做个样子?’祖父没有料到我母亲竟然会出头来,不觉一怔……他看了我母亲一眼,一言不发,逃进自己的房里去了。从此以后,虽然对祖母的感情还是不好,但不再吵吵闹闹了。”鲁瑞对孩子的爱是深切而宽博的,当鲁迅提出求学的要求,她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顶着来自各方面的非议,变卖首饰,供他去南京洋务学堂读书,之后又让鲁迅东渡日本留学。接着,又送其余两个孩子——周作人、周建人走出家门,踏上外出学习的成材之路。鲁迅对母亲则很是敬爱与尊重,外出前、归家后必去母亲房内请安,还常陪老人说话,又买不少小说故事寄母亲阅读。鲁迅在给萧军、赵其文的信中说:“我的母亲是很爱我的。”“感激,那不待言,无论从哪一方面说起来,大概总算是美德罢……我因为感激她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鲁迅是长子,父亲去世早,家境又如此不堪,因此更增添了他的责任感和孝心,他对母亲、对弟弟,都怀有深厚的亲情。鲁迅听从母亲安排而接纳朱安为妻,也是孝心的表现之一。今天留存的鲁迅致母亲信件,字里行间有许多无微不至的问候。他知道母亲爱孙子(海婴),信中就尽量详细描述海婴近况,好让老人放心;在回复母亲的信中,也让海婴写上几句问候的话;他自己病重后,自1936年起,才在信中断断续续向母亲报告病情,从胃病、肺病,到“吐了几口血”,既没有隐瞒,也不让老人一下子受到精神上的打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敬爱亲人,友爱世人,“孝”是根基。鲁迅与两个弟弟情同手足,通信频仍,在与二弟周作人失和前,常与之书信往来,交代琐事、处理杂务,事无巨细均一一叮咛。“长兄如父”,鲁迅作为大哥,真是竭尽全力,尽到了扶掖之责。虽然当年的信札实物大多已经不存,但在周作人、周建人的记录或回忆中,点点滴滴都有反映,也是他们所永久记得的。而鲁迅、许广平是伴侣,亦是师生,是战友,两人共同谱写了一曲感人、浪漫的爱情之歌。他们之间的通信,有文情并茂的《两地书》出版,便是很好的佐证。

鲁迅对青年总是寄予热切的希望,突出的例子是在发起新兴木刻版画运动中,对于木刻青年的指点、开导。只要有时间,他几乎是有问必答,这些教导大多数是通过信件往来进行的。其中,广东籍青年是突出的木刻群体,他们在人员和作品的数量、质量上,构成了木刻运动非常重要的一股力量,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他们与当时很多追求进步的青年一样,以鲁迅为导师,争相求教;而鲁迅也以“甘为人梯”的精神和他们通信,耐心指导,为他们寄书、购买工具、为作品集作序,甚至资助出版,还推介一些优秀作品参加国内外各项展览。这些青年中有陈铁耕、钟步卿、罗清桢、李桦、陈烟桥、黄新波等,他们坚定地走上了新兴木刻的创作道路,有的后来成长为著名木刻家,为推动中国现代美术发展作出了贡献。他们之中,陈铁耕最早寄木刻作品给鲁迅,请鲁迅给予指导。他于1932年7月寄鲁迅泥刻版画五幅,又在12月寄木刻八幅。鲁迅收到后立即回了信。而受陈铁耕影响参与木刻创作活动的罗清桢,则与另一位青年李桦一起受到鲁迅的重视与好评。鲁迅在给金肇野的信中说,“擅长木刻的,广东较多,我以为最好的就是李桦和罗清桢”,“罗、李二人,其技术在中国是很好的”。虽然评价如此之高,但在具体问题上,鲁迅是很严格的。比如,他在1933年7月6日致罗清桢信中写道:“倘许有所妄评,则愚意以为《挤兑》与《起卸工人》为最好。但亦有缺点:前者不能确然显出银行,后者的墙根之草与天上之云,皆与全幅不称。最失败的可要算《淞江公园》池中的波纹了。”罗清桢将作品修改后,又寄鲁迅求教,鲁迅9月29日复信:“蒙赐示并木刻四幅,甚感。《起卸工人》经修改后,荒凉之感确已减少,比初印为好了。新作二幅均佳,但各有一缺点:《柳阴之下》路欠分明;《黄浦滩头》的烟囱之烟,惜不与云相连接。”从信中可以看出,鲁迅对木刻青年的指导是不厌其烦、循循善诱的,始终充满着热忱与期望。李桦的情况与罗清桢类似,鲁迅在给李桦的信中指出“先生之作,一面未脱十九世纪末德国桥梁派影响,一面则欲发扬东方技巧,这两者尚未能调和”。这是对李桦作于1934年的《色刷木刻十帧》说的。此为李桦的木刻创作探索,他在做版画之前,已有比较扎实的素描等其他绘画基础,这是初入木刻门槛的一般青年很少具备的,故鲁迅对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鲁迅对于缺乏创作经验的木刻青年一直是非常耐心而包容的。比如,刘岘与黄新波编了《无名木刻集》请鲁迅作序,拿到鲁迅序言手稿后,由于保存不善,未等刻毕,手稿已毁坏。于是,刘岘只得请鲁迅再写一份,鲁迅并不责怪,当即又写了一份交他,即目前所见《无名木刻集》刊首。这篇序言可以视作新兴木刻运动的发起宣言。刘岘和鲁迅通信始于1934年1月,次年他赴日本学习美术,后回国参加抗日。他一生创作的鲁迅形象作品达百余幅,并发表了许多纪念鲁迅的文章,将鲁迅的教诲一直铭记于心。

罗清桢《清桢木刻画》(第一集)之《挤兑》

这是当时广东籍木刻青年罗清桢(1905—1942)寄赠鲁迅求教的作品,画面表现了银行挤兑的场景。作品得到了鲁迅的肯定,同时指出,画面中“不能确然显出银行”

鲁迅像

版画家刘岘(1915—1990),原名王慎思。这是他于1970年创作的木刻鲁迅头像

王慎思(刘岘)致鲁迅(1935 年 5 月 30 日)

周先生:

前奉上之书六册及信二封均未见回信,我想大约收到了。

《阿Q正传》因为没了木板,改了先前的计划——连环图画—变为插画,现在已刻好了,共廿幅,今奉上。阿Q我整绘了十数次,都看看和心想的不合,就这样虽稍觉还能表现一些麻木的神情,然而,又和原文相差亿里了。原文不是这样吗:“……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

其外,我因限于自己技巧的生硬,未必能表现出有原文意思的一二。但故事其中多种的劳作,人物,我是知道离“够格”还远得很。然而,我的打算还刻阿Q连环图,我敬待着先生的指正,好叫我在连环图上改正他们。

我是生在民国,所已(以)辫子我就弄不明白,我简直真画不好:不像了。

以上我所希望先生的请不客气的给我些批评吧。这些时,我刻的极少,因时时生病,所以单幅只有十几幅。

专此敬颂

撰安。

王慎思敬上 五月三十日夜
通讯处:本埠江湾复旦大学实验中学姚昭铭收转

鲁迅致许广平(1926 年 9 月 11 日、13 日)

这是鲁迅在厦门大学写给许广平的明信片,介绍学校环境。明信片背面写着:“从后面(南普陀)所照的厦门大学全景。前面是海,对面是鼓浪屿。最右边的是生物学院和国学院,第三层楼上有*(手绘标记)记的便是我所住的地方。昨夜发飓风,拔木发屋,但我没有受损害。迅。九,十一。”正面续写:“想已到校,已开课否?此地二十日上课。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