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来之安之
这场备受瞩目的电台直播，最终因为嘉宾的缺席，变成了一场令人尴尬的冷笑话。满怀期待的听众们在意识到自己白白浪费了一晚上的等待之后，带着满腹的抱怨和不爽，再次攻陷了Z大的学生论坛和悦享之音的留言区。
“搞什么啊？之前把阵仗搞得那么大，又是发帖子又是发海报的，结果最后居然放了四十分钟的歌，就这么把人忽悠过去了。我们的时间这么不值钱吗？”
“本来晚上要去看电影的，结果白白在电脑面前等了一个小时……我也是无语！”
“言祈这人太不靠谱了吧，哪有这么临时放人鸽子的？”
“楼上的别乱喷，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悦享之音的播主在自说自话，我可没听言祈身边的亲友说过，他会去参加这档子电台节目。”
“就是就是，我可以做证！言祈师兄当天下午就回家了，说是家里有事，根本没听说他要上电台什么的。”
“所以楼上的意思是，悦享之音的主播放假消息给自己的电台炒人气啰？”
“这可不好说！之前不是有个财经系妹子自导自演，到处散播消息说自己和言祈关系暧昧，在谈恋爱？最后不是被啪啪打脸。现在有臆想症的人可不少。”
“别吵了，到底谁是渣，让播主上个证据不就完了？”
留言到了后期，已然完全变了风向。
原本被听众们重点关注着的“嘉宾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没出现”，到最后居然变成了“言祈和播主到底是谁的人品有问题”。
倪悦自然清楚留言的听众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言祈的迷妹，为了保障自家偶像的完美形象在拼命带节奏，但是看到那一阵阵坚持要她拿出“证据”的叫嚣，还是郁闷得一口老血塞在胸口。
更让人生气的是，关键时候连舍友们也纷纷变节，挖空心思给言祈的不靠谱找原因。
“悦悦，那天你究竟把事情说清楚了没有啊？会不会是师兄把时间搞错了？”
“他的体检报告上应该没有耳鸣或者智力障碍这种问题吧？”
“又或者说……人家其实当时只是客气一下，然后你当真了？”
“客气一下加我微信干吗？还自称我电台的粉丝……他是戏精吗？”
“你别这么说师兄嘛，说不定……”
“没什么说不定的！”倪悦原本就不是包子的性格，遇到这么大的委屈，早已经坐不住了。此刻面对不断找理由的舍友们，更是下定了决心，“首先，事情是他自己答应下来的，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个交代。其次，就算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约定不能履行，他也应该通知我一声。最后，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我被喷成了什么样，他怎么着都应该知道了。所以无论是道歉还是解释，他都必须给我一个，不然这件事都不算完！”
“悦悦，你这是准备干吗啊？”
室友们被她满脸愤慨的壮烈气势吓到了。
“干吗？”倪悦桌子一拍，“我得去找他面对面问个清楚！要么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要么就在Z大论坛里公开给我道歉！”
这一场气势汹汹的声讨最终并没有换来倪悦想要的结果。
准确地说，她根本连言祈的面都没见着。
“小师妹，又是你啊？还是来找言祈的？”
在403宿舍门口撞见的，依旧是上次那个男生，连身上的机器猫T恤都没换过：“言祈他最近都不在宿舍，你找他估计要等上一阵了。”
“不在？他去哪儿了？”
“实习啊……大四毕业前大家都会找公司实习，不在学校待着是经常的事。师妹你不知道吗？”
“哦……”
倪悦原本带着满腔的怨气而来，却最终扑了一个空，始终有点不甘心：“那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上周五吧……”机器猫男孩挠了挠头，仔细回忆着，“本来他没准备那么快去实习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周五那天回家以后直接去公司了，一直没再回来，中途就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他临时参与了一个项目忙着干活，系里如果有什么安排的话帮他处理一下……我听他的声音还挺疲惫的，应该是被实习公司蹂躏得挺惨。”
“那……他没有交代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其他的事情？什么事情？”对方一脸茫然地瞪了她一阵，终于有点回过味来，“他是答应了你什么事吗？哎呀，找言祈的小姑娘太多了，他又不好意思让你们这些小学妹没面子，随口答应下来，后面一忙就忘了干也是经常的事。如果你是要找他约会啊、看电影啊、喝下午茶啊这些不太重要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说吧！”
他说到这里，看着倪悦越来越青的脸色，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于是赶紧补充：“当然，要是重要的话……我把他手机号给你？”
“不用了！”
倪悦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她实在没想到，那个看上去什么时候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师兄，实质上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满嘴跑火车，毫无责任感，把说过的话当空气的烂人。
所谓的解释和道歉一时半会儿是要不到了。
而且光凭那个只有她在单方面表热情的微信对话框截图，也够不上什么有说服力的证据。
随着言祈的消失，悦享之音的嘉宾跳票事件很快被听众们盖棺定论，“播主炒作论”一时间喧嚣尘上，把整个评论区刷了个乌烟瘴气。
只有口头约定的情况下，倪悦无法为自己申辩。
作为同校的师妹，她又实在不方便在公开场合对言祈的人品做出评价和声讨。
无奈之下，她只能将事情冷处理，没再多说什么。
万万没想到的是，两个星期之后，新一期悦享之音的节目下，依旧是粉丝们不依不饶的咒骂声。
面对这样的无妄之灾，倪悦只觉得心灰意冷。
这档原本是以爱发电的栏目，如今被各种指摘和负面评论充满，显然已经有违她放松心情、交朋友找乐子的初衷。
几经考虑之下，她毅然决然地贴出了一个停播公告，此后一心扑在学业上，就连公告发出后的留言评论都没有再看一眼。
而同舍的室友们，也默契般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忙碌而丰富的校园生活逐渐将言祈爽约带来的糟糕情绪冲淡，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某个夜晚，倪悦坐在自修室里背完单词，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悠扬音乐，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电台，终于忍不住重新登录上去看了看。
许久未曾更新的电台主页里，多出了不少评论，许多老听众的询问和催促声，早已经把当初那些恶劣的吐槽和谩骂冲刷得不见踪影。
倪悦仔仔细细地逐一浏览着，只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然后很快地，某个名为“印第安老斑鸠”的家伙，接连发来的几十条私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播主消失的第一个月，想她。两个月前的今天，播主推荐了一支叫Within Temptation的荷兰金属乐队。今天重温了一下他们的Paradize的MV，依旧觉得蛮赞的。播主当时留了个话题，Sharon和Tarja Turunen的这次合作，谁的声音更有表现力。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小论文一篇，播主真的不准备回来品鉴品鉴吗？”
“播主消失的第一个月零三天，想她。今天在B站上偶然看到了一个叫作‘日本女歌手现场唱功个人排名’的视频，忽然想起播主之前在电台里似乎也讨论过这个话题。很巧的是，大家似乎和UP主的审美一致，都是Misia姐姐的粉丝。播主如果哪天你回来了，看到了这条消息，赶紧去B站投个币呗？”
“播主消失的第一个月零十五天，想她。今天播主喜欢的一个民谣组合在S城开小型演唱会，刚好朋友和主办方比较熟，所以拿到了现场签名。如果播主哪天回归了，看看要不要给个机会，让你的忠实粉丝献献爱心？”
……
一条条的私信看下去，除了规格统一的打卡记录之外，这位骨灰级的老粉丝像是把她的私人信箱当成了日记本，坚持不懈地写着生活记录。
但每一篇的记录里，又都明明白白地表示着他热切期盼电台回归的心情。
第一次收到如此情真意切又形式有趣的催更私信，同时感动于对方的执着与长情，倪悦一个冲动之下，按照对方留下的QQ信息，很快发了个好友申请过去。
半个小时以后，“对方已通过你的好友申请”的提示响起。
紧接着，一个顶着秃尾斑鸠形象的QQ头像，在她的好友列表里摇头晃脑地跳动起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我这些情书声情并茂地连载了好几个月，所有形容词都快被榨干了，终于把播主你给盼来了。”
“扑哧……”
对方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倪悦自然不再讲究什么虚礼，很快道了声谢：“谢谢你啊，给我留了那么多言。我很久没上电台主页了，所以今天才看见，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看见了就好。”老斑鸠一直保持着“正在输入”的状态，像是怕她没聊两句又忽然消失了一样，“之前你忽然把电台关了，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现在回来了，是打算近期重新开始吗？”
“呃……应该不会吧。”虽说已经有了重新打开电台主页的勇气，但遭遇了那么一场变故之后，她还是有些意兴阑珊，“我现在学习挺忙的，而且……”
“别啊！”老斑鸠的信息迅速跳了出来，“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很喜欢你的电台，每天都盼着它能继续更新呢，你消失的这几个月，大家都跟失恋了一样。你不能这么狠心抛下我们这群嗷嗷待哺的小可怜啊！”
“要不要那么夸张啊！”倪悦“哧哧”笑着，“这种音乐推荐类的电台现在到处都是，你随便换一家听就好了嘛。我也可以给你推荐一些。”
“那怎么能一样，人家很专情的！”老斑鸠十分认真，“你的电台做得很用心，感情又真挚。即使只是通过电波交流，也用声音和音乐治愈了很多人。比如说我吧……前段时间因为生病，躺在床上哪儿都不能去，心情糟糕得很，就是靠着复习你之前的电台节目，才熬过那段日子的。对我来说，它真的有着很特别的意义，所以我才会一直给你发私信，希望它能够重新回来。”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发言一样，消息刚刚发完没多久，紧接着一张照片被推送了过来。
倪悦凝神看了看。
照片上是一条搭在轮椅上的小腿特写，上面打满石膏，硬邦邦的惨烈模样把“哪儿都不能去”几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啊……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弄得这么惨……话说你是哪个系的？要我过来看望一下你吗？”
“呃……我不在Z大，会摸到你的电台纯属偶然啦。”QQ那头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腿上的伤是因为之前遇到了一点小意外，不过现在已经差不多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没事就好。”倪悦松了一口气，“不过你能从外面摸到Z大学校里面的电台，也是挺不容易的啊。”
“所以说是缘分嘛。”老斑鸠顺势跳开了关于他自身的话题，“怎么样，就冲着这个缘分，电台重开的事你考虑考虑呗？如果还在顾忌之前那些负面留言，你可以把悦享之音开到校园外的有声平台上去啊。要是担心早期人气不够的话，我可以负责帮你买水军……”
“去去去！我靠实力取胜，谁要买水军？”
“哦，好的。你说得都对，是小的失言了。”
在老斑鸠的一再建议下，原本就对自家电台颇为不舍的倪悦，很快将它搬上了著名的有声平台Apollo。
因为良好的音乐品位和热情互动，悦享之音很快成了Apollo上的人气栏目，倪悦作为播主，甚至还收到了Apollo年度明星大会的线下活动邀请。
除了电台复播之外，随着聊天的展开，倪悦和这个叫老斑鸠的网友日渐熟悉了起来。话题也从最初只针对电台和音乐之间的交流，逐步深入到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老斑鸠见多识广，又幽默风趣，无论聊到什么话题都能随机展开，接梗更是接得行云流水，仿佛自带热点搜索功能。倪悦因为好奇，中途数次试着揣测他的身份，却总会被对方浑水摸鱼地糊弄过去。
时间久了，倪悦觉察到了对方不欲暴露的想法，也就放下执念，不再刨根问底。
反正在她的眼里，朋友的形式可以有很多种，像老斑鸠这么一个机智有趣又善解人意的家伙，即使隔着网络，甚至永远不见面，也比现实生活中很多面目可憎又傲慢虚伪的人可爱得多。
当然，在她心里，所谓面目可憎的虚伪家伙，是有固定形象的。
在Z大那届大四生即将毕业前的一两个月，倪悦在通往学校图书馆的绿荫小道上再次遇见了言祈。
很长一段时间不见，言祈看上去瘦了一些，眉目之间少了最初在球场上见到他时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灿烂，柔和沉静的样子颇为内敛，多了几分属于社会人的稳重成熟。
因为早已经删掉了对方的微信，倪悦并不清楚这段时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眼见对方目光无意中落向自己后，似乎有些惊讶，她迅速把头一低，当作没看见一样，扭身就走。
隐约之中，言祈似乎是扬声叫了她一下。
然而倪悦并不想和此人再有纠葛，马尾一甩，加快了脚步。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和言祈见过面。
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也因为她的刻意屏蔽，在生命中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段往事追忆起来甚是漫长，结束之时，倪悦眼前已经成功地多出了两个空的可乐易拉罐。
然而当她低头看向手机上的QQ对话框时，原本拍着胸脯表示全程作陪的老斑鸠，却像是已经石化了一样，除了中途态度敷衍地以两次“哦”“嗯”作为点评之外，全程没有给出任何互动。
“喂！斑鸠兄你到底还在不在听啊？！”
倪悦感觉自己一派真情实感的回忆，在对方的无视下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打击，不由得有点气恼，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小的在，小的在！”老斑鸠赶紧回复二连击，“我不是看你说得那么投入，不忍心打断你酝酿已久的情绪吗？现在怎么样了，说出来后是不是开心了点？”
“其实早就没什么不开心啦。”倪悦叹了口气，“我给你说这些呢，只是想说言祈这人实在不靠谱，我要是跟在他手下干活，说不定没两个月就领不到工资了。”
“那倒不至于啦……”向来热衷吐槽的老斑鸠，这次居然很神奇地没有和她同仇敌忾，一起把故事中不靠谱的男主角羞辱一番，反而认认真真地分析起来，“你这位言师兄靠不靠谱咱们先不说吧，广恩集团和Resonance的招牌毕竟是挂在那里的，工资和福利想必都有保障。而且你不是说，你上面还有一个经理吗？有她在中间做桥梁，想来你和你师兄直接打交道的时间也有限。你工作也找了快一个月了，这次的机会的确不错，如果只是因为之前的不愉快就放弃的话，我觉得不太划算啊。”
“嗯？斑鸠兄你今天是接了个正剧剧本吗？”倪悦大惊，“忽然这么一本正经，感觉很不习惯啊……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帮我一起数落数落那个不靠谱的家伙，没想到居然这么客气？”
“不对长相没有我帅的同性做任何负面评价，这是我保持人格善良的基本准则。”老斑鸠一本正经。
“呸！又来！”
虽然早已经在言祈的人品上面画了大红叉，但倪悦毕竟还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言祈这人吧……其实光说长相的话，算是挺好看的啦，而且今天面试的时候，我发现他好像比念书时还要更帅了一点。”
“有多帅？你的意思是我战不过他？”
老斑鸠字里行间都是不服气。
百分之九十九有可能是……
这种心理活动自然不可能直说，倪悦只能找准了方向打击：“不过光帅有什么用？人品那么差，再帅也是烂人。”
“你对他的怨念真是很深啊。”老斑鸠有些无语了，“这么多年了，你后来都没了解一下，当初他是为了什么放你鸽子吗？他也没有主动找你解释过？”
“没有！”提到这事倪悦就来气，“事情发生好几个月以后，他加过我的微信，不过我没搭理。事情都这么久了，我也被人喷够了，他要是有心解释或者道歉，早该来了。等所有风波都平息了再跳出来找我，算怎么回事？”
“说不定他当时真的有什么不太方便解释的苦衷呢？”
“怎么可能？”
倪悦想起面试时候，对方满脸笑容地刻意问出“悦享之音”几个字时的情形，哪里像是有什么苦衷需要解释的样子。
“好好好，那我们别再为烂人生气了。”老斑鸠眼看在扭转言祈形象这件事上无力回天，只能重新把规劝落在了工作上，“这样吧，我再给你交个底。我呢，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在广恩集团工作，如果言祈在工作中真的还是那么不靠谱，或者说有意为难你，我让他们帮你把这些事直接捅到他们董事长那里去。”
“真的？”
“那是！”即使隔着网络，似乎也能看到老斑鸠在电脑那边指天发誓拍胸脯的模样，“我这种黑白两道通吃的霸道总裁，处理这些小问题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哦……今天又换剧本了？”
“不好意思，最近活太多，临时轧戏。”
虽然对言祈依旧心存怨念，但老斑鸠的悉心劝说还是让倪悦动了心。
毕竟有比言祈表现得更渣的陈嘉杰从中搅局，眼下的就业形势对她而言实在有些困难，而且就公司本身而言，Resonance的确值得她去争取。
在经历了一个晚上的认真考虑后，倪悦最终给Tina发出了一封愿意接受录用offer的回信。
报道入职的第一天，倪悦在楚纤的带领下，在Resonance的各个部门里走了一圈，算是对公司结构有了个最基本的认识。
Resonance的办公室占了写字楼的两层，因为是科技公司，技术人员大多集中在二十三层，占了公司人数的一半左右。其他的运营和支持部门则分布在二十四层，和高管们的办公室放在了一起。
面对如此多的新面孔，倪悦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全，勉强把几个特征明显的部门leader记下以后，就跟着楚纤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品牌部因为刚刚成立不久，团队人员还在陆续增加中，眼下除了她和楚纤之外，只有两个负责新媒体和文案策划的小伙子。
对倪悦的到来，两个小青年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一边展开自我介绍，一边跑前跑后地主动帮她置办了不少办公用品。
眼见这两人正事结束之后，依旧围在倪悦的办公位前问东问西，楚纤伸手朝前方的独立办公室指了指，悄声警告着：“你们别太闹腾了，一会儿领导听到了不好，要交流感情，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纤姐你别那么紧张嘛……言总又不太管这种事，而且今天早上他好像没来啊。”
“言总是不在，但是吴总还没到上班时间就已经在办公室里坐着了，你不知道吗？”
楚纤轻轻瞪了瞪眼，两个小伙子立马收声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前方某个挂着“CEO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门被拉开，倪悦终于见到了Resonance的当家人——广恩集团董事长吴继恩的亲生儿子吴寅峰。
和言祈随和跳脱的模样完全不同，吴寅峰看上去十分老成持重。瘦削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目光冷静深沉，似乎时时刻刻都在保持着思考。
虽然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长相也算英俊，但那副生人勿扰的大家长气派，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时常和政府方面打交道的企业当家人。
从办公区路过时，吴寅峰中途停下了脚步，对正在低头忙碌的楚纤低声问了一句：“Jessica，今天品牌部有新员工入职是吧？”
“啊……是的。”楚纤赶紧抬起头，朝着倪悦指了指，“这位是我们的新同事倪悦，之前在Blue Rays工作，在品牌建设和公关传播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我和言总看完以后都觉得不错，就正式邀请她加入公司了。”
“吴总您好。”
倪悦赶紧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嗯，你好。”
吴寅峰的眼神在她的脸上迅速一晃，微微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话。
倒是品牌部的两个小青年见他离开，立马嘀嘀咕咕地议论了起来。
“悦悦你厉害了，上班第一天就和老板说话了。估计到现在为止，吴总都还不知道我俩叫啥呢，看来美女果然不一样。”
“别瞎说！”楚纤赶紧安抚她，“这几天各部门入职的人比较多，还有几个是重要岗位，所以HR把所有名单都在吴总那里过了一遍。你和言总是校友，品牌部又是言总很看重的部门，吴总会多留点心，也是自然的。”
“哦，是这样……”倪悦之前遭遇过的领导都比较亲民，上班这么久，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有压迫感的上司，心里的确有点紧张，“吴总他……看上去挺严肃的。”
“毕竟是大集团里训练出来的嘛，平时打交道的不是政府官员就是行业大佬，气场自然不一般。”楚纤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别怕，品牌部的工作他基本不怎么过问，以后我们还是和言总打交道的时间比较多。言总性子随和，经常和大家开玩笑，你应该会挺喜欢他的。”
“喜欢”两个字听到耳朵里，倪悦只感觉虎躯一震。
幸亏言祈早上没到公司，免去了她入职第一天要去向这位副总“问安”的尴尬。
上午工作结束，楚纤十分热情地表示为了欢迎她入职，中午准备请她吃个饭。
倪悦知道这是职场上的迎新规矩，也不推脱，神情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附近一家装修雅致的日料店。
因为价格不菲，这家日料店除了企业高管和商务宴请之外，不太会有普通打工族跑到这里来吃工作餐，因此环境相对没那么喧杂。
倪悦感动于楚纤的热情，在对方的一再相邀下，酌情点了几个价格适中的菜，两个人正边吃边聊，隔壁的卡座里，忽然有阵阵抱怨声传来。
“老程，言总那边过段时间就要拉着各部门开会，给云响项目正式立项了，你有没有考虑好究竟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啊？找理由躲呗！”被称作“老程”的男人，声音听起来一片丧气，“云响项目吴总根本就不看好，也就是言祈年纪轻，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怪主意，才非要立项执行。你说我们Resonance吧，从长青科技去美国以后，在国内市场基本没什么竞争对手了。老老实实地做好手里的业务，把相关的语音解决方案打包卖出去不就行了？干吗非要跑去和电商合作，劳神劳力地搞一些所谓的垂直性产品？”
“话也不能这么说，其实言祈的想法是好的，毕竟现在行业和产品细分化是市场大趋势，很多有实力的互联网企业，都在推出适合自己需求的智能语音产品，如果不在垂直领域加以深耕，只靠粗泛的解决方案，未来的竞争力只怕会大打折扣。”另一个男人算是客观中立地评价了一下言祈的想法，紧接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只是吴总求稳，在很多事情上和言祈又矛盾颇深，我们要是跟着他干，等于是在大老板面前找不痛快。更何况，如果换作其他人带队做项目，还能忽悠一下，拖拖时间。可言祈自己懂技术，要求又高，云响项目难度还大，要是真进了项目组，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倪悦没想到刚来公司第一天，就无意中撞破了公司同事在背后吐槽高管，吐槽的对象还是她唯一认识的人，一时间有点尴尬，本能地抬头朝楚纤看了一眼，又赶紧埋头假装专心地喝起了汤。
楚纤看她一脸手足无措，轻轻笑了一下，赶紧安慰道：“你别紧张，工作之外同事偶尔讨论一下项目也是难免的，只是你听到就听到了，别四下去传就好。”
“不会的不会的，我嘴巴可严了。”倪悦赶紧摆手，眼见楚纤态度自然，忍不住大着胆子追问了一句，“听起来，公司的同事们好像对言总挺怨念的啊？”
“看人吧。”对这个问题，楚纤也不避讳，“Resonance因为入行早，靠着早期的积累，目前在市场上颇有优势，很多员工面对这种情况，少了点前进的动力，变得故步自封起来。言总年纪轻，有想法，又有卓越的执行能力，一旦进了项目就是不死不休的死磕架势，自然会得罪不少人，不过嘛……”
她轻轻笑了笑：“我倒是觉得在他手下干活挺愉快的，不仅高效，而且能接触到很多新的知识和想法，受益总是很多。”
看样子，眼前这位品牌经理对言祈倒是死心塌地。
也不知道是真的拜服对方出色的业务能力，还是在颜值的诱惑下，早已经加入了迷妹党。
倪悦眼见如此，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哦”了几声之后，重新低下头去，专注于消灭眼前的美食。
下午上班没多久，言祈终于出现在了公司。
比起大多数着装考究的高层，他的着装显得十分随意，简简单单的黑色T恤配着一条蓝色牛仔裤，沿路和各部门的小美女们不断嘻嘻哈哈地打招呼，看上去跟刚刚进社会，还不知道职场险恶的幼稚小青年似的。
回想起午饭之前，才领教过吴寅峰身上那股稳重又精英的风采，倪悦忍不住悄然翻了个白眼。
刚准备低头干事，对方似乎已经发现了她，笑眯眯地踱步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啊，师妹第一天入职，按惯例原本应该好好请你吃个饭，接风洗尘的，只是早上临时有点事耽误了。不然你看晚上有没有时间，公司附近有一家泰国菜好像还不错……”
“多谢言总好意。”倪悦赶紧出声拒绝，“纤姐已经请我吃过饭了，就不麻烦你了。”
“这样啊……”言祈看上去似乎有点遗憾，“那公司的工作节奏你还适应吗？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需要帮忙？”
“暂时没有，一切都好。”
倪悦眼看周边的同事都在往这边偷瞄，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场尬聊，赶紧指了指眼前的电脑：“按照纤姐的吩咐，我现在正在熟悉公司的资料。”
“怎么熟悉？看PPT？”言祈嗤笑一声，“这效率太低了吧？赶紧进个项目和周边的同事打交道，该用的资源用起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言祈抬眼看了看楚纤：“Jessica，倪悦这边你暂时还没安排什么事吧？”
“暂时还没有。”
“行！”言祈微笑着一勾手，“倪悦，带上你的电脑，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
虽然越过部门经理，直接给她一个基层员工派活的做法实在有些不合规矩，但对方毕竟是副总，这点权利总归是有的。
倪悦再不想和他打交道，最终只能屁颠颠地抱上电脑，在部门同事的注目礼下，紧跟着言祈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个移动硬盘里有些东西，你先拷贝一下，这两天花点时间尽快熟悉。”
进到办公室，言祈先扔了个硬盘过来，然后在沙发上坐下，对她仔细打量了好一阵：“你身上这件裙子挺漂亮的，在哪儿买的？”
听这不着调的问题，要不是清楚对方凭这张脸能引得无数少女前赴后继，用不着专门把她抓到办公室里来调戏，倪悦都要以为自己是遇到第二个陈嘉杰了。
“淘宝。”
她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句，专心致志地开始拷文件。
“除了淘宝之外，平时你还上哪些电商网站买东西？”
“京东、唯品会、小红书、聚美优品，还有轻云易购……”
“不错！挺全的。”言祈像是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开心心地拿起了手机，“这样吧，既然错过了请你吃饭的机会，不如师兄送你条裙子当欢迎礼。来……说说看，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穿什么码？我看轻云易购现在好像刚好有活动。”
啊？
倪悦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回视对方的眼神里除了一堆问号之外，满满都是“你是不是有病”。
脑子进水了才会告诉你自己的三围尺码呢！
“别客气嘛，一条裙子而已……如果你不喜欢裙子，或者其他东西也行？”
言祈还是笑眯眯的，一脸热情。
“言总既然这么客气，那帮忙买个笔记本吧。”
倪悦跟着笑了起来。心里想着既然你要装阔炫富，那就让你放血放到底。
“笔记本？”言祈热情依旧，“有喜欢的品牌吗？配置上有什么要求？”
不知道这人是被她架在了台面上下不来，索性一路硬撑，还是装大佬炫富装上了瘾……
倪悦懒得再去分析他出乎常理的热情，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顺着对方的问题有一搭没有搭地回答着。
很快地，资料拷贝完毕，言祈也结束了手下戳戳点点的动作：“OK，按照你的要求买完了。最晚后天会邮到公司前台，到时候你记得去签收。”
“多少钱？我支付宝转给你。”
倪悦满脸严肃地瞪着他——这种无功不受禄的东西她才不会要。
“咱们之间说钱多伤感情啊。”
言祈似乎还想贫两句，在她越发严肃的注视下，才轻轻“咳”了一声：“Resonance各部门都有升级办公用品的预算，你有需要的话，换一台配置高一点的笔记本是很正常的事，我去行政那边打个招呼就行。不过嘛，简单采访一下，刚才的购物体验和你平时比起来，有没有感到什么不同？”
“嗯？”
眼见倪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言祈耐心解释道：“刚才你手里有事在做，所以同一时间很难解放手指，通过键盘输入的方式，对需要购买的物品进行关键词输入以及筛选、问询、下单等行为。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语音交互，就能够与电商平台进行相关互动，会不会感觉更便利一些？”
“啊……没错！”从对方的解释中，倪悦很快意识到，这场看似轻佻的赠礼行为实则是一次消费者体验测试，当即迅速地加以反馈，“用语音交互的方式进行网购，感觉的确更加便捷。除了能解放双手，同步进行其他活动之外，如果中间加入导购和客服系统，想来应该比冷冰冰的文字回馈更让人觉得亲切。”
“OK，这个想法我们也考虑进去了。”言祈冲她微微一笑，“看上去我们之间的效率和契合度都不错，短短几分钟，不仅给你买完了欢迎礼，还把云响项目的大概框架，做了一个简单的沟通。你刚刚拷贝的资料是云响项目的一些基本介绍，更多的信息，你可以向相关部门做了解。在项目正式启动之前，我需要一份公关推广方案和轻云易购那边进行沟通，你这边……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
倪悦没想到言祈在嬉笑之间，已经动作飞快地把她带进了项目，不仅效率极高，而且形式生动。
这让她在敬佩之余，也为自己不久前消极生硬的抵触态度微微有些歉疚。
“行，那开始干活吧。”言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位上，打开电脑，“你刚来公司，业务不熟悉很正常，如果遇到难题，可以随时过来找我，不用有所顾忌。另外就是……”
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更郑重了一些，眼睛里却是温暖又柔软。
“悦悦，你能决定来Resonance工作，我真的很高兴。”
回到自己的卡座上，倪悦的心情还是有些波澜起伏。
于是在正式开始看资料之前，她忍不住先敲了一下老斑鸠：“斑鸠兄，我今天来Resonance正式报到了。还去了一趟言祈的办公室，现在刚刚重新坐下来。”
“哟，还能坐在这儿打字，证明你俩没打起来。可喜可贺……”隔了几分钟，老斑鸠的回复传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本来说等你下班以后再进行慰问的，现在看来，你好像迫不及待有槽点要倾吐。怎么着？新公司感觉怎么样，你那位不靠谱的师兄刁难你了吗？”
“没有啦，他今天表现挺正常的，还给我买了个最新款的苹果笔记本。”
“啧啧，看看你，因为一台笔记本就被收买了，真让人鄙视！”
“什么啊……”
倪悦被他一嘲讽，也觉得自己的立场有点不坚定，于是赶紧补充，“不是啦，笔记本是公司福利，他帮着申请而已。而且就是通过这件事让我了解一下项目，没有什么其他意思。”
“那可不一定哦。”老斑鸠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就算Resonance再有钱，这种福利肯定也是优先老员工。你才进去半天，他就这么积极地帮你申请，一看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啊，一看帅哥就被迷昏了眼，当年多大的仇啊，今天人家玉树临风地往你面前一站，再给你申请个笔记本，你立马春心荡漾找不到北了！”
“呸！你才春心荡漾找不到北！”
倪悦为表态度，只能尽量找言祈不顺眼的地方意思性地吐个槽：“他今天也没怎么认真打扮啦，穿得特别随便，往那儿一站和我隔壁部门的IT小哥似的，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副总，画风和公司CEO大大地不同，一点都没有人家看上去气派稳重。”
“可人家长得帅啊！再怎么穿着随便，也是玉树临风的，对吧？”
“呃……”
老斑鸠表现得英明睿智，每一句评价都是准确无误。
倪悦虽然不想承认，但无从反驳，只能悻悻地敲了个省略号，随即表示：“我还有资料要看，先不和你聊了，等晚上下班回家，再来总体汇报。”
“行行行，赶紧工作吧。第一天上班悠着点，小心被同事们逮着你偷闲摸鱼的小辫子，那就不好了。”
老斑鸠十分体贴地提醒了一句，原本“滴滴”跳着的头像很快变成了灰色。
简单聊完这几句，倪悦赶紧把刚刚拷贝的资料打开。认真研究了一阵之后，对言祈交给她的工作，有了一个更完整的了解。
云响项目是Resonance针对电商平台“轻云易购”推出的一套智能语音服务系统。在这个系统下，用户可以通过语音交互的模式，完成商品的导购、下单、支付、评价、投诉等一系列环节，让购买的体验变得更加简便亲切。
此外，基于大数据的分析，这套系统还能根据用户曾经的行为模式，提取出信息关键词，对其感兴趣的商品进行推荐，或者主动发起用户感兴趣的话题，扯扯八卦聊聊天。
这个项目看上去十分酷炫，对热爱网购又脑洞巨大的倪悦而言充满了吸引力，眼下光是看着由文字描述的产品构想和简单的图示demo，她已经浑身热血沸腾。
考虑到整个公关推广计划的制定包括新闻稿的撰写，都需要对合作双方的战略信息和产品的技术优势有更具体的了解，倪悦当即抱着笔记本走到了楚纤的座位前，悉心向她请教起来。
楚纤显然对这个项目并不陌生，面对倪悦的求助，当即开始介绍：“因为公司之前没有品牌部，所以和对方品牌层面的对接工作都是我在跟进，相关的资料我可以给你。但是战略计划和产品技术相关的部分，一直是战略部的丘总和技术部的程总在对接，所以你可能需要和他们沟通一下。”
“丘总，还有……程总？”倪悦稍微回忆了一下，口气变得有些犹豫，“是不是今天中午，我们在日料店里遇到的……那两位？”
“嗯。”
楚纤自然明白她的犹豫是为了什么。
午饭时间听在耳朵里的那场对谈，已经很明确地泄漏了两位总监在云响项目上的抵触态度，倪悦作为一个新人要去与之交涉，此中的难度自然可想而知。
只是术业有专攻，制定公关策略这种事，楚纤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非专业性人士，的确给不了什么太具体的支持，于是只能安慰性地冲着倪悦笑了笑：“悦悦，你别紧张，程总和丘总那边虽然对项目有些自己的看法，但有言总牵头，沟通起来应该还是OK的。如果遇到什么难事，你可以反馈给我，我再去请言总那边帮忙解决。”
这些话虽说是安慰，但显然连楚纤自己，对这次内部沟通是否能通顺利进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握。
倪悦暗中评估了一下，心想自己当年在Blue Rays对付各种挑剔难缠的甲方，也算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于是决定先去尽力搏一把。
反正任务已经交在了手里，不能还没开干就先打退堂鼓。
更何况有言祈这个副总镇在那儿，再怎么说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背靠大树好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