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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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傍晚,梁月鹏到村子里转悠,但见梁荣光家门口矗立着的一根毛竹上端拴着一个大喇叭,此时正在播放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梁荣光清着嗓子,像煞有介事地走到毛竹跟前,抬头看了看大喇叭。梁月鹏转到了梁开强家,梁开强留梁月鹏吃晚饭。梁开强虽住上了三间平房,但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大桌上点着煤油灯,梁开强和梁月鹏坐在桌旁对酌,桌上只有一碟韭菜炒鸡蛋和一碟油盐花生米。梁开强说:“我们这个村不正常,有问题。”梁月鹏问:“什么问题?”梁开强伸手往一边指了一下,说:“梁荣光他们家现在在我们梁园村一手遮天。”梁月鹏气愤道:“刚才我看到梁荣光在他家门口转来转去的。”梁开强说:“梁园村从村长到计划生育干事,都给他一家子当掉了,成天就想着怎样收钱、罚款,村子哪能发展起来呢?”梁月鹏说:“你说得对,你还怪有思想哎。”梁开强说:“要给我当村长,我要把村子搞富起来,人常说‘无工不富,无商不活’,不办企业,光靠做这几亩田哪行呢?”梁月鹏突然有了主意,说:“这样子,我来以你的口气写一篇报道,送到《光明报》上发表,《光明报》是县委机关报,在《光明报》上一发表,梁荣光就会下台,再活动活动,你来当村长。”梁开强意外地笑了,说:“我来当村长?”梁月鹏说:“你当上村长,老婆就不愁了,关键是梁荣光太腐败了。”

梁月鹏回到自己的土坯小屋,奋笔疾书:

我又瘦又矮,有人笑话我蹿起来打不到人小肚子,但我想当村长。我们村地处省城郊区,傍在省道边上,一到晚上一片漆黑,只有些许的油灯如鬼火般影影绰绰地闪烁和过往车辆的强烈光线刺破夜的黑暗,在睡梦里的窗户皮上一闪而过。水灾连着旱灾,小伙子大姑娘外出打工,就连年近古稀的老头也欣欣然到外地的建筑工地给人看班。看不见一滴水,但见一口大塘里平添了一条大堤,旨在把不小的塘嘴隔开、删除,塘便成了方形的标准的塘,由这方形的标准的塘灌溉的下游的田长出来的稻谷便是方形的标准的像鼻直口方的人脸一样美丽动人的谷粒。没打出一口井,但见一口哺育了好几代人而且继续在哺育着的具有悠远的审美意义的老井被无端活埋。没有电,国家带下来变压器和电线杆;没有企业,国家派专人蹲点、专款扶助。然而,变压器在生锈,外出的大姑娘在思乡;鬼火像死神一般恐怖,外出的小伙子在给家里风烛残年的爷爷奶奶写信:都是人啊,我们,为什么还这样穷?

我说把变压器放搁大桌中央,你也不要争到你们家安装,我也不要从百姓牙齿缝里刮安装费和招待费和小孩买酒跑路费:谁办企业,变压器就归谁!

企业说好办就好办,说不好办就不好办。本地急需要且完全有能力投产的项目很多,本地剩余劳动力且是美丽的劳动力很多,就是要地皮,就是要变压器,就是不要敲竹杠:我好想当村长。

写完后,送给梁开强看,梁开强看完后笑嘻嘻道:“写得很好,写得很好,你是作家。”梁月鹏既踌躇满志又不好意思道:“哪里哪里。”两日后,梁月鹏便去了县城,来到《光明报》编辑部。总编辑趴在桌边一本正经地审阅梁月鹏的稿子《我好想当村长》,梁月鹏精神饱满地站在他对面。总编辑看完,抬起头来,说:“你这稿子我们不能用。”梁月鹏诧异道:“怎么啦?为什么不能用?”总编辑有点不高兴道:“你人在这里我就和你说两句。现在我问你,你们村的情形就像你写的这样吗?”梁月鹏有些纳闷道:“是啊,我写的都是事实。”总编辑说:“好,你写的都是事实。那么,有没有别的正面的事实你没有写呢?”梁月鹏说:“我这是反映问题,写正面的事实干吗?”总编辑不想与梁月鹏谈了,说:“好,到此为止。还有什么事?”梁月鹏说:“没了。”转身走了。梁月鹏回到村里,把情况告诉了梁开强,晚上又与梁开强对酌几杯,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梁月鹏再也不考大学了,到大姐、二姐家串串门吧。因为二姐家近点儿,便先去二姐家。梁月鹏从二哥家推了自行车,骑上,直奔二姐家所在村庄。他来到一户农家门口,停下自行车,见大门锁着,正犹豫间,一老妪走来,看着梁月鹏,梁月鹏张口欲问老妪,老妪先开口了:“可是她梁园的弟弟?”梁月鹏高兴道:“是的,我二姐他们呢?什么时候能回来?”老妪说:“你二姐和你二姐夫下田干活经常不回家吃中饭,有时候让她婆婆带饭给他们吃。”梁月鹏说:“噢,那我走了。”转身骑上自行车,离去。

乡村土路上,梁月鹏骑着自行车行驶着,逐渐消失在远处的村庄里。他来到一户农家门口,停下自行车,见大门锁着,一扭头,却看到大姐和穿着发黄的绿军裤、腰杆挺直的大姐夫各自扛着一把锄头回到屋前,便招呼道:“哥哥、大姐,你们下田的?”大姐及大姐夫见是月鹏,惊喜道:“哦,月鹏今儿个来了。”

大姐在灶下烧火,大姐夫在掌勺炒菜,梁月鹏和十五岁的外甥站在一边看着,说着话,气氛热烈。两个外甥女在大门跟前玩“翻花绳”。大姐夫想当然道:“我到他跟前不拍拍他头?我们这是什么人呢?在一起滚过草单的。”外甥接过话茬:“他是我战友,现在在省纺织厅办公室当主任。”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连接着耳朵和嘴,学起打电话的样子,“喂,给我安排一个人。”放下手,“一句话就行了。”大姐夫欣赏地看着儿子如此这般,和梁月鹏一起快乐地笑了。大姐一边烧火一边嘀咕着:“在这儿左一遍右一遍叽咕有甚个用?”梁月鹏会意地看着外甥,也说道:“他不给我安排,他不想混了,忘了本了,在一起滚过草单还能忘吗?”大姐夫又想象道:“我不拍拍他头?江汉省纺织厅,下面管好多纺织厂,随便安排一个。”外甥笑道:“在一起滚草单的时候就一个劲地放臭屁,现在当了官了就忘了?”说完和舅舅、父亲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大姐夫有个战友在省纺织厅办公室当主任,大姐夫合计着和梁月鹏一起去找他,请他给梁月鹏安排个工作。

次日天刚亮,大姐夫便从鸡笼里拽出两只老母鸡,和梁月鹏一起上路了。行驶的公共汽车上,梁月鹏和大姐夫坐在一起,大姐夫腿边放着两只老母鸡,它们各自的腿和翅膀分别被捆在一起,它们惊惶地睁着眼……

梁月鹏和大姐夫从省城汽车站下车后,再转乘市内公交,不费多大麻烦就问到了战友的家。梁月鹏看着大姐夫拎着鸡,不过意,伸手拿过大姐夫手中的鸡,说:“哥哥,鸡我来拎。”大姐夫将鸡让梁月鹏拿着,梁月鹏拎着老母鸡跟着大姐夫走进宿舍楼。他们来到一户铁栅门跟前,大姐夫举手准备敲门,却神经质地一颤,又放下了。梁月鹏举手敲了起来,然后问道:“有人吗?”里面有脚步声,木门打开,相貌堂堂的战友咀嚼着饭菜站在面前。他漂亮的妻子、两个十多岁的女儿正围坐在小桌旁就餐呢。战友警觉地打量着,说:“哟,何国富!”开了铁栅门,“进来。”大姐夫和梁月鹏走了进去。梁月鹏轻轻地把鸡放在地板上,鸡却发出“咯咯”的叫声,战友妻子和两个女儿循声看了看鸡。战友递过两把折叠椅子,大姐夫、梁月鹏各自双手接过来,打开,拘束地坐下。战友又沏了两杯茶来,说:“七八年没见了,有什么事?”大姐夫不自然地笑了笑,指了指梁月鹏,说:“我小孩舅子考上大学没钱上,现在在家待着也不是个事,我琢磨着你可能给他安排一个合同工什么的。”战友已拖来一把椅子自己坐下,看了看梁月鹏,皱了一下眉头道:“哎呀,我们的纺织厂倒很多,都是女工啊。”大姐夫说:“插一个进去不行吗?”战友不容分说道:“怎么能插呢?”妻子、女儿只管吃自己的。战友说:“你们在这儿搞点饭吃?”大姐夫和梁月鹏同时说:“不了不了,你吃你的吧。”战友也没回到饭桌吃饭。一时冷场。大姐夫看了看梁月鹏,说:“那走吧。”梁月鹏站起身来,看了看地板上的鸡,大姐夫对战友说:“这两只老母鸡丢这了。”战友看了看地板上的鸡,明显反感道:“不要不要,我们没人宰,你看已经拉了。”老母鸡已经拉了屎。战友妻子、女儿看见,赶忙把饭菜撤走。大姐夫拿起两只鸡硬要塞给战友,一边说:“这老远带来的,你不收,这叫我……”战友很反感道:“不不,你带回去,乡下过日子也不容易。”大姐夫说:“鸡都快热死了,不好带了,你就收……”很难堪地拿着鸡。战友生气道:“你何国富你叫我怎么说呢?这样拖泥带水的干什么呀你?”梁月鹏拉了拉大姐夫道:“我们走吧。”

这是鸡市,即鸡的买卖市场,因为已是午后,兴隆的生意场面已散去。大姐夫拎着两只鸡和梁月鹏疲惫地走进来,在一个商店门前蹲下身来。两只鸡放在地上,热得张着嘴,有些发蔫。大姐夫说:“趁早卖掉,再不卖掉就要热死了。”梁月鹏饥肠辘辘道:“我们快搞点吃的吧,要不一个人吃一碗面条。”大姐夫把裤兜里的钱掏出来看看,说:“我带了我们两个人的来回路费,先卖鸡吧,鸡要是卖不掉,把钱吃掉了就回不成路了。”大姐夫拎着鸡走到一个鸡贩子跟前,问道:“这鸡怎收啊?”鸡贩子看了看鸡,说:“要死了,谁要啊?”大姐夫抱怨道:“今儿个怎么这样倒霉呢?连鸡都卖不掉。”梁月鹏对另一个鸡贩子劝说道:“这鸡刚才坐车受了一点热,活生生的,要不便宜卖给你吧。”大姐夫一惊,说:“什么?”拉着梁月鹏便走,“不能便宜卖,赶快回去!”梁月鹏看了一眼大姐夫,无奈地跟着走了。

那两只老母鸡死在地上!梁月鹏、大姐夫、大姐、外甥没精神地坐在一旁。外甥对母亲说:“妈,你快烧饭给三舅和爸吃,他们还没吃哩。”梁月鹏大姐起身去锅灶边了。外甥笑嘻嘻地看着父亲说道:“我到他跟前不拍拍他头?我们这是什么人呢?在一起滚过草单的。”说完和梁月鹏一起笑了。大姐夫不乐意地看了看儿子道:“这伢们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