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哈丽特姨婆咳嗽了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女主人公伊丽莎白·安,还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跟她的哈丽特姨婆一起,住在这个国家中部一个中等规模的州里的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关于那个地方,你们只需要知道这么多就可以了,它在故事里并不重要。而且你已经对它很熟悉了,因为它可能跟你自己生活的地方大同小异。
伊丽莎白·安的哈丽特姨婆是个寡妇,既算不上富人也算不上穷人,她有个女儿叫弗朗西斯,专门教小女孩弹钢琴。她们用着一个女仆,名叫格雷丝,已经四十多,快五十岁了,患有非常严重的哮喘病。其实她根本不能算“女仆”,哈丽特姨婆心肠非常软,她雇用格雷丝主要是因为格雷丝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咳嗽得太厉害,整个房子里都能听见。
现在,你知道家里每个人的名字了。她们的长相是这样的:哈丽特姨婆非常矮小瘦弱,是个干瘪的老太婆;格雷丝也非常矮小瘦弱,是个中年妇女;弗朗西斯姨妈(伊丽莎白·安称她为“姨妈”,实际上她只能算一个远房的表亲)也矮小瘦弱,如果光线不太强,她看上去还可以说比较年轻;伊丽莎白·安是个小姑娘,也非常矮小瘦弱。其实这家人吃的东西还是蛮多的,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肯定不是因为她们为人不好,全世界都找不出比她们更善良仁慈的人了。你已经听说了,哈丽特姨婆因为格雷丝患有哮喘病而雇用了她(尽管格雷丝是一个令人感到非常沮丧和压抑的人);伊丽莎白·安还在襁褓中时,她的爸爸妈妈就都去世了,虽说家族里还有堂哥堂姐、叔伯姑婶,但这两个女人却迫不及待地冲向这个已成孤儿的小女婴,把她带回了家,从此以极大的爱心呵护照料着她。
她们曾经说过,把这个可爱的小宝贝从别的亲戚手里救出来,是她们义不容辞的责任,那些亲戚根本不知道怎么抚养一个敏感脆弱的小女孩,而她们从伊丽莎白·安六个月时的样子就看出来了,她注定会是一个敏感脆弱的孩子。还有一种可能,她们住在那个中等城市的那座荒凉冷清的小砖房里,生活比较单调,令人感到有点沉闷,所以她们希望收养一个小孩子能让生活变得充实,能带来新的兴趣点。
不过她们自己认为,她们主要是渴望把亲爱的爱德华的骨肉从别的亲戚那儿救出来,特别是从帕特尼表亲那儿救出来。帕特尼表亲曾经从佛蒙特州的农庄写信过来,说他们愿意让小姑娘到他们家去生活。可是“谁都行,就是帕特尼不行!”哈丽特姨婆这么说,而且说了不止一次。那家人跟她只是姻亲,她对他们有自己的看法,认为他们是一群顽固、苛刻、铁石心肠、不苟言笑的新英格兰人。“你还是个小婴儿时,弗朗西斯,有一年夏天我寄住在他们附近,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是怎么对待去那儿串门的几个孩子的!……哦,不,我不是说他们虐待那些孩子或者打骂他们……但是那样缺乏同情心,对小孩子神圣敏感的精神世界极度冷漠,对孩子的心灵不闻不问……不,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孩子还要打杂……就好像他们是雇来的小零工似的!”
哈丽特姨婆从未故意在伊丽莎白·安能听见的时候说这些话,但小姑娘的耳朵总是很尖的,早在九岁以前,伊丽莎白·安就完全知晓了哈丽特姨婆对帕特尼一家的看法。当然啦,她不知道“打杂”是什么意思,但是从哈丽特姨婆说话的口气,她很有把握地认为那准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哈丽特姨婆和弗朗西斯姨妈对待伊丽莎白·安的态度,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冷漠和严厉。她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新的责任里,特别是弗朗西斯姨妈,她每一件事情都做得非常认真。小宝宝刚来她们家生活,弗朗西斯姨妈就放下了她的小说和杂志,而开始反复阅读一本又一本教人怎么育儿的书。她参加了一个妈妈俱乐部,每星期聚会一次。她还报了芝加哥一所学校的育儿函授班,是通过邮件授课的。因此你可以知道,伊丽莎白·安长到九岁的时候,弗朗西斯姨妈对于如何抚养孩子肯定已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伊丽莎白·安从中获得了很多益处。
她和弗朗西斯姨妈简直是形影不离。弗朗西斯姨妈知道伊丽莎白·安做的所有事情,甚至知道她的所有思想。她特别急于了解小姑娘的所思所想,她觉得大多数孩子的问题就是不被理解,所以她决意要完全彻底地弄懂伊丽莎白·安小脑瓜深处的全部想法。弗朗西斯姨妈(在她的脑瓜深处)认为自己的妈妈当年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她,她打算在伊丽莎白·安身上做得好一些。她还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小姑娘,渴望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让她快乐、健康、强壮,这渴望超过了世界上的一切。
然而,伊丽莎白·安既不是非常健康,也不是非常强壮。至于她是不是快乐,你们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可以做出判断。
作为这个年龄的女孩,她的个头非常矮小,小脸苍白,两只黑色的大眼睛里总有一种胆怯、沉思的表情,这表情刺痛了弗朗西斯姨妈那颗柔软的心,使她渴望把伊丽莎白·安照顾得再好一些、再好一些。
弗朗西斯姨妈自己就害怕许多东西,她知道怎么去同情一个胆小的人。每当出现让人恐惧的事情,她总是第一时间、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小姑娘。她们出去散步的时候(弗朗西斯姨妈不管教孩子学音乐有多累,每天都要带小姑娘出去散步,走出一个街区,再从另一个街区走回来),姨妈的一双眼睛总是保持警惕,时刻准备躲避任何可能吓坏伊丽莎白·安的东西。如果一条大狗跑过,弗朗西斯总是急忙说道:“没事儿,没事儿,亲爱的!那肯定是一条乖乖的小狗。我不相信它会咬小姑娘……天哪!伊丽莎白·安,不要靠近它!……过来,亲爱的,如果你这么怕它,就到弗朗西斯姨妈的另一边来(这会儿伊丽莎白·安多半已经非常害怕了)。也许我们最好在这儿拐弯,往另一个方向走吧。”如果碰巧那条狗也往那个方向走,弗朗西斯姨妈就会表现出大无畏的勇气,保护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把她揽到自己身后,用手里的雨伞威胁大狗,用颤抖的声音说:“走开,拜托!快走开!”
每当天上打雷闪电的时候,弗朗西斯姨妈总会丢下手头的所有事情,把伊丽莎白·安紧紧地搂在怀里,直到风暴过去。夜里——伊丽莎白·安睡觉不太踏实——小姑娘做了噩梦,尖叫着醒过来时,亲爱的弗朗西斯姨妈总是赶到她的床边,还在睡衣外面裹一件保暖的家居服,这样就不用匆匆返回自己的房间,她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照亮了她那张疲惫而仁慈的脸。她总是用细瘦的胳膊搂住小姑娘,让小姑娘紧紧贴在她单薄的胸口。“把你做的那个讨厌的梦都告诉弗朗西斯姨妈吧,亲爱的,”她总是这样喃喃地说,“这样你脑子里就不用想着它了!”
她在书里读到过,通过分析孩子的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了解孩子的内心生活,而且,如果不劝说伊丽莎白·安把梦说出来,她担心这个敏感、紧张的小家伙会“睡不着觉,躺在那里苦苦思索”。第二天哈丽特姨婆惊讶地说她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有黑晕时,她总是用这句话来向母亲解释。因此,当小姑娘向弗朗西斯姨妈讲述她做的那些可怕的噩梦时,她总是听得很耐心。恶狗张着血盆大口来追小姑娘,印第安人剥她的头皮,学校里着火了,她不得不从三楼窗户跳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有时候,伊丽莎白·安讲着讲着来了兴趣,就接着往下讲,编出了一些比她的梦境更可怕的事情,把故事讲得很长很长,显示出她是一个想象力非常丰富的孩子。可是所有这些梦以及梦的续集,弗朗西斯姨妈第二天一早都会写下来,她频频参考一本语言深奥的大厚书,绞尽脑汁地试图破解伊丽莎白·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女孩。
然而有一个梦,就连认真负责的弗朗西斯姨妈也从来不去分析,因为那个梦太悲伤了。伊丽莎白·安有时候梦见自己死了,躺在一个白色的小棺材里,身上撒满白色的玫瑰花。哦,弗朗西斯姨妈听得哭了起来,伊丽莎白·安也哭了。场面非常感人。然后,经过长时间的交谈、眼泪、啜泣、拥抱,小姑娘开始昏昏欲睡,弗朗西斯姨妈便把她抱在怀里,摇晃着哄她入睡,轻手轻脚地放她躺下,自己悄悄离开,在起床之前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儿。
平常日子的每天早晨九点一刻,弗朗西斯姨妈总会丢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像保护人一样牵起伊丽莎白·安的苍白、细瘦的小手,领着她穿过拥挤繁忙的街道,走向那座砖头砌的大校舍,小姑娘就在那里上学。校舍有四层楼,所有的班级都在上课时,全校就有六百个孩子。你也许可以想象出上课前游戏场上的那份喧闹嘈杂!伊丽莎白·安一个劲儿地往后躲,比以往更紧地抓住弗朗西斯姨妈的手,由她领着从那些拥挤的、尖声大叫的孩子们中间穿过。哦,幸亏她有弗朗西斯姨妈在那儿保护她。其实呢,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就连她班上的同学,也多半并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来上学。弗朗西斯姨妈呵护着她安全通过游戏场的艰巨考验,走上长长的、宽大的楼梯,把她小心地安置在她的教室里。她在三年级——三年级A班,你们知道的,快要上四年级了。
中午,弗朗西斯姨妈等在那里——一个耐心的、永远不变的身影,等着护送由她保护的小姑娘回家;下午,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她们谈论班上发生的事情。弗朗西斯姨妈认为应该充分关注一个孩子的生活,所以总是详细地过问每一件小事,并且从不忘记追问每件事情的后续进展,她打心底里同情小姑娘背乘法口诀的不顺利,为伊丽莎白·安在拼写上打败了施密特而欢欣鼓舞,并为老师的偏心而义愤填膺。有时候,在讲到一些非常惨痛的失败或失望时,伊丽莎白·安心情非常痛苦,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总会使弗朗西斯姨妈那双善良的眼睛也涌出泪水,她用许多宽慰的话语、许多紧张而颤抖的爱抚,尽量让可怜的小伊丽莎白·安的生活变得轻松一些。在那些哭泣的日子里,两个人午饭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在放学后,在星期六,她们总是要散步,还要上课,各种各样的课——钢琴课当然是免不了的,还有自然课,用的是弗朗西斯姨妈买的那本精彩的书,还有绘画课、缝纫课,甚至还要学一些法语,虽然弗朗西斯姨妈对自己的发音也不是很有把握。你们看到了吧,她想让小姑娘得到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她们俩真的是形影不离。有一次,伊丽莎白·安对几个来姨妈家串门的女士说,每当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首先考虑的是弗朗西斯姨妈会怎么想。
“为什么呢?”她们问,眼睛看着弗朗西斯姨妈,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哦,她对我在学校的功课那么感兴趣!而且她理解我!”伊丽莎白·安说,重复着她耳边频频听到的那些话。
弗朗西斯姨妈眼里噙满喜悦的泪水。她把伊丽莎白·安叫到跟前,亲吻她,并且用尽那两条细瘦胳膊的力量,给小姑娘一个大大的拥抱。伊丽莎白·安正在蹿个儿。一位来串门的女士说,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长到姨妈那么高,成为一个麻烦的年轻女人了。弗朗西斯姨妈说:“从她还是一个小宝宝的时候,我就养着她了,她基本上一个钟头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她总是那么信任我。亲爱的,你永远会把一切都告诉弗朗西斯姨妈的,是不是?”伊丽莎白·安决心要永远这么做,尽管她现在经常不得不编出一些话来说给姨妈听。
弗朗西斯姨妈继续对那些来串门的人说道:“但是我真希望她不是这么瘦弱、苍白和紧张不安。我猜想是惊心动魄的现代生活对孩子产生了非常不利的影响。我尽量保证她有足够的新鲜空气。我每天都带她出去散步。可是附近这里我们都走遍了,实在是有点儿厌倦了。我经常很费脑筋,不知道怎么让她有足够的户外活动。我想,我得请医生过来看看她,也许给她吃点儿补药。”她又赶紧对伊丽莎白·安说道:“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弗朗西斯姨妈并没认为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你只要乖乖地按医生的要求服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弗朗西斯姨妈会照顾好她的宝贝小姑娘的。她会把讨厌的疾病统统都赶走。”伊丽莎白·安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有病,此刻幻想自己躺在那个白色的小棺材里,身上撒满白色的……几分钟后,弗朗西斯姨妈就不得不请那些来串门的客人原谅,她要离开她们,去全身心地照顾伊丽莎白·安了。
因此,当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有一天弗朗西斯姨妈真的把医生请来了。医生匆匆走了进来,跟伊丽莎白·安平常看到的完全一样,拎着他那个散发着皮革气味的方方的小黑箱子,一双眼睛很锐利,脸上带着他在这个家里总会有的那副厌倦和不耐烦的神情。
伊丽莎白·安特别害怕见到医生,她坚信医生会说她患上了急性肺痨,会在树叶投下一片阴影之前死去。这句话是她从格雷丝那儿学来的,格雷丝可能是因为自己身患哮喘病,总是三句话离不开英年早逝和油尽灯枯。
然而——你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伊丽莎白·安刚站在医生面前时浑身发抖,生怕医生发现她患了某种不治之症。可是当医生拍打她几下,翻开她的下眼皮检查一番,又听了听她的呼吸之后,有点儿粗暴地把她推到一边时,她还是感觉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医生说:“这孩子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她像一颗坚果一样健康!她需要的是……”——他盯着弗朗西斯姨妈那张瘦削、焦虑,眉毛因为过于认真而打了个结的脸看了片刻,又看看哈丽特姨婆那张瘦削、焦虑,眉毛同样打了个结的脸,接着扫了一眼格雷丝那张瘦削、焦虑,从门口探出、等待医生宣判的脸——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闭上嘴巴,合上他的小黑箱子,没有接着说伊丽莎白·安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啦,弗朗西斯姨妈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医生放走的,这点你可以相信。在医生想要离开时,她缠着他不依不饶,对他说了各种焦躁不安的话,比如:“可是医生,她三个月都没有长一磅肉……还有她的睡眠……还有她的胃口……还有她的神经……”
伊丽莎白·安站在医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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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这孩子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她像一颗坚果一样健康!她需要的是……”
医生一边戴上帽子,一边对她说了在这种情况下医生通常都会说的那些话:“多吃牛排……大量呼吸新鲜空气……保证睡眠……她会好起来的……”可是听他的口气,他并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多么重要。伊丽莎白·安也这么想。她原本希望会有一些漂亮的红色药片,每半小时吃一次,就像格雷丝感到情绪低落时医生给她开的那种。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从此彻底改变了伊丽莎白·安的生活。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哈丽特姨婆咳嗽了。伊丽莎白·安认为,跟格雷丝那种空洞的哮喘相比,听起来这根本不算很严重的咳嗽。自从天气变冷之后,哈丽特姨婆就一直那样咳嗽,到现在已经有三四个月了,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儿,因为她们的全部心思都用来照顾这个敏感、紧张,需要那么多呵护的小姑娘了。
然而,听到哈丽特姨婆用手挡着的那一声小心翼翼的咳嗽,医生立刻转过身,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住了她,脸上厌倦、不耐烦的神情一扫而光,伊丽莎白·安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道,一边快步走向哈丽特姨婆。他从他的小包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带有两根橡皮管的东西,然后把橡皮管的两头塞进耳朵里,把那亮晶晶的玩意儿贴在哈丽特姨婆身上,姨婆一个劲儿地说:“我没事儿,医生……只是今年冬天有点讨厌的咳嗽。我本来还想告诉你,可是忘记了,就是我肺上什么地方有点痛,不知怎么老也消不掉。”
医生非常粗暴地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通过那两根小软管非常专注地听着。听完后,他转过身,看着弗朗西斯姨妈,好像很生她的气似的。他说:“把这孩子带走,你自己再回来。”
关于改变她命运的那些力量,伊丽莎白·安差不多就知道这些。那些力量把她从以前习惯的生活中裹挟而去,而从她记事起,这种生活就一直围绕她这个小人儿旋转,一成不变。
在伊丽莎白·安的生活故事中,你们已经听到了那么多眼泪,因此我不想再跟你们细说接下来几天的事情了。全家人反复商量,匆匆做好了服从医生决定的准备。医生诊断哈丽特姨婆病得非常非常严重,必须立刻送到气候温暖的地方,弗朗西斯姨妈也必须陪同前去,但是伊丽莎白·安不能去,因为弗朗西斯姨妈需要用全部时间去照顾哈丽特姨婆。而且不知怎的,医生认为让哈丽特姨婆和伊丽莎白·安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对她们两个人来说都不是很好。
格雷丝当然不能去,但是让大家感到惊讶的是,格雷丝说她无所谓,她有一个单身的哥哥,开了一家食品店,这么多年来一直希望她过去帮他管家。她说,留在这里只是出于责任心,因为她知道哈丽特姨婆离开了她不行!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对于责任心太强的人来说,事情经常就是这样。
可是伊丽莎白·安没有开食品店的哥哥。她倒确实有一大堆亲戚,因此大家决定让她先到几个亲戚家去住一段时间,以后弗朗西斯姨妈再把她接回来。眼下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忙乱和令人心烦,她只能暂时去莱思罗普表姐家了,她就住在这个城市,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莱思罗普家对于这个消息并不是特别欢欣鼓舞。
但是,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弗朗西斯姨妈心烦意乱,又要收拾行李,又要让搬家工人来把家具搬到库房,还要为她妈妈着急担忧——你们看到了吧,她把曾经慷慨用在伊丽莎白·安身上的所有责任心,全都一股脑儿转向了哈丽特姨婆——她再也分不出半点心思来关照伊丽莎白·安了。“暂时收下她吧,莫丽!”她对莫丽·莱思罗普表姐说。
“我很快就会想到办法。我会给你写信的。我会做出别的安排的……但是目前……”
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莫丽·莱思罗普表姐最讨厌别人哭哭啼啼,赶紧说道:“好的,哦,好的,没问题。目前暂时……”说完就走开了,心里怨气冲天,不明白她凭什么要做所有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她要照顾丈夫那个霸道的老妈,难道还不够倒霉吗,现在家里又要多出这个神经质的、被宠坏了的、病病恹恹的小家伙伊丽莎白·安!
当然啦,伊丽莎白·安做梦也想不到莫丽表姨心里是这么看自己的,她只是不由自主地看到莫丽表姨接收自己时远不是那么热心。而且,对于弗朗西斯姨妈这种突然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她已经感到非常失落了。弗朗西斯姨妈曾经那样全身心地照顾自己,现在却同样全身心地去照顾哈丽特姨婆了。你们知道吗,我很为伊丽莎白·安难过,而且,从这个故事一开始,我就为她感到难过了。
好吧,既然我已经向你们保证不再讲述更多的泪水,那么,关于姨婆和姨妈乘火车离开那天的情形,我也就只字不提吧。因为除了泪水没有多少可说的,也许还有弗朗西斯姨妈眼睛里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这神情深深地刺痛了小姑娘的感情。
然后,莫丽表姨牵住这个抽抽搭搭的小姑娘的手,领她走回莱思罗普家。如果你们以为接下来就会听到莱思罗普家的情况,那你们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莱思罗普老太太开始插手这件事了。她是莫丽表姨丈夫的母亲,当然也就跟伊丽莎白·安没有一丁点儿亲戚关系,所以比别人更冷漠。关于这位再次改变她命运的老妇人,伊丽莎白·安只看到了她的脑袋,从二楼的窗口探出来。关于她,你们也只需要了解这么多。那是一颗非常焦虑的年迈的脑袋,情绪激烈地颤动着、摇晃着,用专横、苍老的声音命令莫丽表姨和伊丽莎白·安停住脚步,站在门前的小路上。
“医生说布里奇害的病是猩红热,我们都要被隔离。没理由把那个孩子也带进来被传染,患了病还要人照料,让隔离的时间增加一倍!”
“可是,妈妈!”莫丽表姨大声说,“我不可能把这孩子扔在马路上呀!”
听到她这么说,伊丽莎白·安其实还挺高兴的,因为她本来觉得自己没人疼没人爱。仔细想想吧,对于一个曾是全家的中心,每个人都围着她转的小姑娘来说,这可不是一种很愉快的感觉。
“不用扔在马路上!”莱思罗普老太太从二楼窗户喊道。她没有大声加上一句“你这笨蛋!”但可以感觉到她就是那个意思。“不用扔在马路上!你可以把她送到帕特尼表姐家去。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把她送去的,真是胡闹。她们一听说哈丽特病得那么重,就邀请她过去了。由她们收养她再自然不过了。阿比盖尔是她母亲的亲姨妈,安是她母亲的隔代表亲……就跟哈丽特和弗朗西斯的关系一样近,比你可近多了!而且是在一座农庄上,还有……那地方对她正合适!”
“可是到底怎么去呢,妈妈?”莫丽表姨大声问道,“我能把她送到帕特尼家吗?你不能打发一个九岁的孩子独自去一千英里……”
莱思罗普老太太看上去又在嘟囔:“你这笨蛋!”她嘴里说道:“哎呀,詹姆斯反正过几天要去纽约办事。他可以现在就去,把小姑娘带上,在奥尔巴尼送她上火车。如果詹姆斯从那儿拍一封电报,他们会到希尔斯伯里车站接她的。”
后来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也许你们这时候已经猜到了,只要莱思罗普老太太下了指令,别人通常都会服从。至于那个患猩红热的布里奇是何许人,我跟你一样也不知道。从名字看,我猜她是厨娘。要么她就是莱思罗普老太太专门编出来的一个人,我认为她完全有可能这么做,你们说呢?
总之,没有再多说什么,伊丽莎白·安的东西塞进了她的书包,詹姆斯·莱思罗普表舅的行李包也收拾好了,他们俩一起出发,那个身材臃肿的大个子中年男人,差不多像伊丽莎白·安一样害怕他的母亲。但是他要去纽约了,可以想象,他在路上有一两次憧憬着他在纽约除了办业务之外,还会有一些愉快的时光,而可怜的伊丽莎白·安呢,正在被直接送到那个肯定不会有任何愉快时光的地方。哈丽特姨婆曾经这样说过,而且说过许多遍。可怜的伊丽莎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