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世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老为儿曹作马牛

——齐白石的亲子情

“老为儿曹作马牛”是齐白石一方印的印文,在诗中,他也写作“宁为儿孙作马牛”。

爱自己的孩子,源乎天性。但“老为儿曹作马牛”的观念,更具中国传统精神的特点。正常的人都爱自己的儿孙,因为爱,才甘愿“作马牛”。社会学家可以做出更复杂深刻的解释,如它与繁衍后代的需要,与重视血缘关系的中国社会结构和农业文明有关等。单论天性,大凡中国人外国人、城市人乡村人,都有爱孩子、为孩子做奉献的共性,如果联及不同的文化传统,则可以看到在中国,尤其中国农村,这种观念表现得特别典型与浓厚。齐白石在宗法制农村生活了50多年,他的家庭是一个充满温暖的家庭,他充分享受过祖父母、父母的爱,他承继这个传统,也爱孩子,愿“为儿曹作马牛”是很自然的。但像他这样,把亲子之情浓浓地倾注于诗歌、文章、绘画、篆刻作品中的,中国美术史上的先例并不多。这不但令人感动,也使我们对他的内在世界有了更多了解。

老为儿曹作马牛

1913年,白石第二子齐子仁病逝,年仅20岁。事后,他写了一篇《祭次男子仁文》,追怀子仁由幼到大的历程,描述失子的悲痛、悔恨之情,读来催人泪下。其文曰:

吾居星塘老屋,灶内生蛙,始事于画,为家口忙于乡里。仁儿兄弟虽有父,实若孤儿。前清光绪廿六年春,借山狮子口居焉,仁儿年六岁,其兄十二岁,相携砍柴于洞口,柴把末大如碗,贫人愿子能勤,心窃喜之。夏,命以稻草棚于塘头守莲,一日吾入自外,于窗外独立,不见吾儿,往视之,棚小不及身,薄且筛日,吾儿仰卧地上,身着短破衣,汗透欲流,四旁野草为日灼枯,余呼之曰:“子仁!睡耶?”儿惊坐起,抹眼视我,泪盈盈,气喘且咳,似恐加责。是时吾之不慈尚未自觉也。卅二年冬,买山于此处,至民国二年秋,八阅寒暑。八年之间,吾尝游桂林及广州,吾出,则有吾儿省祖理家,竹木无害。吾归,造寄萍堂,修八砚楼,春耕小园,冬暖围炉,牧豕呼牛,以及饭豆芋魁,摘蔬挑笋,种树养鱼,庋书理印,琢石磨刀,无事不呼吾儿。此吾生平乐事也。……年来吾归,尝得侍侧,故能刻印。……世变日亟,无奈何,九月初六日忍令儿辈分爨。十一月初一日,吾儿病作,初八日死矣……初三日尚坐吾厨下,手携火笼,足曳破布鞋,松柴小火,与母语尚愁其贫,不意人随烟散!悲痛之极,任足所之,幽栖虚堂,不见儿坐;抚棺号哭,不见儿应。儿未病,芙蓉花残,儿已死,残红犹在。痛哉心伤!膝下依依二十年,一药不良,至于如此!……(82)

白石想起让6岁孩子守莲棚的情景,自责自己“不慈”,说“为家口忙于乡里,仁儿兄弟虽有父,实若孤儿”,是很痛悔的话。但他外出奔波,也都是为了养家,为了孩子。这真是人生的两难!直到晚年,老人在口述《自传》时,谈到子仁之死,还说“深悔不该急于分炊,致他忧愁而死”。(83)子仁并不是“忧愁”而死,但白石老人一生都觉得是自己的过失,致使孩子早夭。这种自责和悔恨,全出自刻骨铭心的爱,出自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父亲朴实而崇高的自省。

胡适在《齐白石年谱》序文中,称赞齐白石纪念亲人的文章都是“朴素真实的传记文字”,“最能感动人”。还说所以如此,是“他没有受过中国文人学做文章的训练,他没有做过八股文,也没有做过古文骈文,所以他的散文记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旧式古文骈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84)。这说法不免过分,因为齐白石还是跟着老师朋友学过一些古文的。他能写出这样动人的文字,主要不是“没有受过中国文人学做文章的训练”,而是他的文章发于内心,情感朴素真挚的缘故。

白石长女

齐白石与齐良已

齐白石定居北京的第二年(1920)春,就把第三个儿子齐良琨(子如)、长孙齐秉灵(又名移孙,子贞之子)从家乡带至北京就学。子如很聪明,是最早跟他学画的孩子;移孙是他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跟着他种花移木,到北京后,入政法学校,成绩优异,齐白石对他更是疼爱有加。1921年秋,白石回家探亲,子如从北京打来电报,说移孙病危,白石心急如焚,同妻子星夜回赶,到长沙又接电报,说病有转机;到了汉口,三接电报,说病已大减。白石释然,寄了一首诗给子如:

电机三报阿移病,沿路鸿鳞慰老亲。

汉口释疑真未死,开缄一笑不成声。

卖画买书非下谋,读书须识有巢由。

吾儿不负乃翁意,宁为儿孙作马牛。

不想第二年5月,移孙又病重,无奈之下,同妻子一起把秉灵送回湘潭,当年11月,移孙死在家乡。白石闻讯悲痛之极,在日记中写道:

十一月初十日,为移孙设灵位,并冒寒自出,求林畏庐为移孙作墓志。昨初九夜当看到贞儿书,言移孙已死,余大呼如儿曰:“我移孙死矣!”如儿大哭,余亦大哭数声,却无泪出,即睡去,亦不忧。初十日始有眼泪。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白石总为失去爱孙痛苦。一年后作《梦家园梨花》诗,序曰:“余种梨于借山馆前后。每移花接木,必呼移孙携刀凿随行,此数年常事。去年冬十一月初一日,移孙死矣。”其诗云:“远梦回家雨里春,土墙茅屋霭红云。梨花若是多情种,应忆相随种树人。”一次,白石游西山,过玉泉,闻泉声呜咽,不由又想起移孙,竟独自一人痛哭起来(85)

父子合作

老苹有子

子如诗书画记

齐白石的次女阿梅,嫁与湘潭宾家,丈夫待她苛虐,经常躲回娘家和亲戚家。1922年春白石回乡,在长沙一个同族家里遇到相离4年的阿梅,见她“憔悴得不成样子”,心里“说不出有许多愁闷”。他作了两首诗安慰她。其一曰:“四载长离膝,相逢更可怜。婚姻惟打骂,骨肉隔云天。……犹余伤苦泪,罗帕为儿沾。”另一首则婉转劝她“另谋出路”(86),说“赤绳勿太坚,休误此华年”。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像这样直率劝女儿离婚的父亲是不多见的。1925年夏,白石专为阿梅的事回到湘潭,要与宾家离婚,但因为宾家不同意,竟未果。

《白石诗草》中还有一首《慰梅儿》,诗中说阿梅“性气刚时爷可谏(白石按:余有友劝游日本,梅儿以父年将七十,痛谏阻),聪明极处自能书。牛衣卧体原天命,鸡肋容拳岂丈夫。难得顾全能食力,鸣机残卷夜镫孤。”友人劝白石游日本是1925年事,阿梅的劝阻,大慰老人心。“性气刚时爷可谏,聪明极处自能书”两句,道出了阿梅的性格与天资,也写出了他的称许与怜爱。“难得顾全能食力,鸣机残卷夜镫孤”两句,直抒对能读能织、聪明自强的女儿不幸命运的悲叹。

白石诸子中,三子齐良琨(1902—1955年,号子如,别署渔村、渔父)文化基础好,画的也好,是白石子嗣中最得其真传的人,堪称老人的骄傲。1920年,他把19岁的子如带到北京,入中央政法专门学校学习,兼跟他习画,还要子如拜陈半丁为师,到上海向吴昌硕请教。(87)几年后,子如在北京有了画名,也挂单卖画。1924年,子如夫妻租了房子,白石给了他100元的分居费,并作诗云:

吾儿能不贱家鸡,北地声名父子齐。

已胜郑虔无子弟,诗名莫比乃翁低。

这是鼓励他还要好好学诗。一次子如画红蜻蜓,白石补画碧荷,并题曰:

款款轻云风日和,写生狗子笔无讹。

胭脂自入诸君眼,化作蜻蜓下碧荷。

20世纪30至40年代,齐子如大部分时间在湘潭家里,其好友马璧说他“性情恬淡,襟怀阔达而潇洒,生平喜欢乡居”。抗战后期,家乡沦陷于日寇,子如曾一度进山打游击。土地改革后,他不能吃地租了,经介绍到东北博物馆工作,直到逝世。子如能画人物、山水、花鸟,亦擅篆刻,尤以写生草虫名世,他的好友马璧说:“他的草虫样本有三百几十种,奇花异草的样本,也多得很。”(88)还记述说:“白石老人为了鼓励子如画草虫,在民国十八九年前后,曾和子如约定,如果子如用写生的笔法,写一只工细的草虫,就可得银圆一枚的润金。不管子如画多少,他父亲就收买多少。因此子如曾发动邻居的孩子们捕捉蜻蜓、蚱猛之类的小虫,作写生时的活标本。”(89)1946年,齐白石对齐子如说:“子如,你的画笔,很进步了,快要成功了。不过要少走海派的路子,刻印也比我愈出新奇,好罢,做下去吧!我还怕你好过我吗?”(90)1955年,子如患病,95岁的白石老人画了一幅极为鲜艳的《桃实灵芝图》,并题“愿如儿健步加餐长寿”,老人的千言万语,都寄托其中了。可是不久,齐子如还是先于父亲谢世,年仅53岁。

齐白石与齐子贞、齐子如

以农器谱传吾子孙

在诸孙中,齐佛来跟随老人时间最久。佛来乃子贞第三子,移孙的弟弟,因子仁早夭无嗣,依传统习俗过继给守寡的婶娘。白石老人怀念子仁,体恤儿媳,对佛来特别地关爱。对此,佛来在《我的祖父白石老人》一书中有生动具体的记述。1928年,11岁的佛来第一次随生父到北京看望祖父,住了近三个月——白石在湘潭的子女乃至兄弟姐妹,只要没有战乱,经常来京小住,有时是他们主动来,有时是白石把他们叫来。每次从京返乡时,老人或者给画,或者给钱。这次临走前,白石把子贞、佛来父子叫到跟前,说:“子贞,我要手扳手背都是肉,上次你们每房分了二千四百元,独佛来这一房只分一千元,这次我要再分给他一千四百元,和你们平均一样。”(91)“手扳手背都是肉”也称作“手心手背都是肉”,意思是儿孙弟女们都是亲骨肉,分钱分物同样对待,都摆平。白石的兄弟6个,湘潭发妻陈氏、北京姬人胡氏都有不少子女。他挣的钱,总是在一定时候平均分给“各房”,关键时刻大分,平时则小分。大分如1941年,因妻子春君在家乡逝世,胡宝珠扶为继室,白石郑重地邀请了在京亲友20余人,到场作证。他把自己“一生劳苦省俭,积存下来的一点薄产,分为六股,春君所生三子,分得湖南家乡的田地房屋,宝珠所生三子,分得北京的房屋现款,春君所生次子良黼,已不在人世,由次儿媳同其子继承。立有分关产业字据,六人各执一份,以资信守”(92)。又如1947年,子贞、阿梅、佛来妻女一行7人,到北京看望白石,一年后离京返湘时,白石为他们画了十几张三尺条幅,都题上款,其中几张是送与佛来的。白石特地对佛来说:“以前我没有分过画给你,这次要补给你一点,但不一定有他们那么多。”又说:“前年你在南京求我画一幅《白下省亲》图,以作纪念,因行色匆匆,又是山水,没有给你画。现在有工夫画,又考虑当时来南京看我的人太多,都要的话,我又画不过来。给你写副对联,把情况说明,行吗?”于是写了两副对联,其中篆书联为“兴家必勤俭,高寿宜子孙”,边题:

花卉草虫册(兰花)

齐白石与齐良末、齐良已、齐良迟

余年八十六矣,尚飞艇来海上,喜孙子佛来由家山万里视余,越明日言归,书此为别,余仍旧作香山卖画翁也。丙戌冬,十又一月八日。乃祖白石老人。

写此联时已是戊子年(1948),但仍落“丙戌”(1946)款,以表明“补给”之意,白石的心细近于儿童的心态,跃然其间!另一副行书联为“坐艇飞来诚快意,省亲归去有欢容”,边题曰:

佛来明日还湘,求余补画丙戌《白下省亲》图,予难之曰:“来白下视余者,有子贞、子如、次生、绮霞及汝也。父子兄弟叔侄凡五人,欲画图,工夫不易。”书此小联,以纪其事可矣。戊子,八十八岁王父。(93)

这些话,是纪事,也是说给子贞、子如等人听,表示没有特别给佛来画省亲图,不过给了一副字而已。同年,白石又把30年前的几部草虫册页分给诸子女,并题道:

白石五十岁初来京华时作册子数部,今儿辈分炊,各给一部,当作良田五亩。丁亥分给时又记。(94)

当时齐白石的草虫册页售价不低,“当作良田五亩”之言有诙谐之意,但也是白石老人的心里话,他给孩子们分画,如同给他们分地分钱一样,是心甘情愿的,但也十分谨慎,努力做到公平合理。尽管如此,还是因为子女多、牵挂广,时时感到负重。而且即使像他说的“挑尽铜山”,当牛做马,儿女们还是不免为所得多寡而发生不愉快。白石的湘潭弟子马璧曾回忆一件事说:

他(指白石老人)南方一笔田产,在白石铺的李家屋场,是准备留给如夫人生的良迟兄弟的,由于南方的子孙太多,对老先生的产业总不免希望多分享一点,这一笔九十多亩的田租,每年都由他的大公子子贞和孙子佛来等收用,老先生很不高兴,曾写信来托我代为管理。这件事曾引起他的大公子子贞误会,实际上我并不曾代管,齐先生很能谅解我的苦衷。(95)

“老为儿曹作马牛”的齐白石,所面对的是一个小康的多子女家庭常常遇到的矛盾,何况在京在湘的子女并非一母所生。但这矛盾并不能改变老人对子孙的慈爱和继续为他们“作马牛”的态度。就在让马璧“代管”南方房屋的那年(1935),子贞生病,70多岁的齐白石听说后,就赶回湘潭,为儿子找医生诊治,并终于使他的病情好转。他在日记中还特别称赞“果木如故,山林益丛,子贞子如兄弟父子叔侄可谓好子孙也”。

20世纪50年代初,佛来到北京协助理家,为了使佛来“精神有所寄托”,白石不顾年过90的高龄,一次次亲自去找熟人,帮他安排工作。1953年,佛来又没了工作,后联系到北京佛教协会属管的印刷社当校对,却“迟迟未能落实”。隆冬的一个早晨,白石老人由看护陪着到广济寺,给佛教协会秘书长巨赞法师送画。他对巨赞说:“我早就听说您是一位有名的佛教徒,特画一张佛像相赠,我也是个皈依弟子,早年曾梦见南岳祝圣寺一方丈对我说,你前生是这里的一个撞钟的和尚。”像这样不辞苦辛为儿孙奔忙的事例,不胜枚举。

翁子

齐白石与齐晓溪

白石对儿孙的爱心,出于人性,并由人及物,投射到一切生命对象之中。他笔下的雏鸡、小鼠、小鸟、飞蛾、小鱼及各类草虫,都可以感到一种人性的温暖,一种真的爱心。中国艺术研究院藏一幅《松鸟图》,画一鸟饲食,二雏鸟正张口待喂,有如婴儿受哺,令人想起法国画家米勒(Jean-Francois Millet,1814—1875)的名作《小鸟》:刻画年轻农妇人正喂一个小男孩吃东西。一个画人,一个画鸟,但他们所表现的普遍人性,是完全一致的。

米勒 小鸟

齐白石对儿孙的教育,也许不都是成功的,但他对他们朴素真挚的爱,确实令人感动。慈爱而非溺爱,亲和而不严厉,奉献多而要求少,期望子孙有出息,却无望子成龙的奢望;喜欢儿孙们读书写字,学本事,但不要他们走“学而优则仕”之路。如《示儿辈》诗所说“山中曲木梨堪就,城上残砖砚可谋”,当农夫或当画师都可以,不必“妄想”和“强相求”。(96)这和一般士夫家庭的教育有所不同。齐白石多次画的《迟迟夜读图》(“迟迟”即他的五子齐良已),不是责怪读书打瞌睡的孩子,相反是把伏案而眠的孩子画得十分可爱。这种豁达是不多见的。父母都爱孩子,但如果被过于功利化的教育所异化,那爱也会异化为非人性的残酷,变成对孩子的“逼”和“恨”。对人而言,究竟什么更重要、更该珍惜呢?

松鸟图(局部) 约20世纪30年代

“老为儿曹作马牛”的传统,也许与强调培养独立性格、独立能力的现代教育观念不尽合。作为中国的观念传统,为儿孙奉献一切的人,往往又把儿孙视为私有,要求孩子都要听命于家长。齐白石不是这样,他对孩子们没有严格的精神限制,也不很讲究长幼有序的那一套规矩,孩子们比较自由。他把精力投注于艺术创造,为儿孙们挣钱求存,对于子女教育,反倒不特别用心——只要他们有一技之长,能劳动,长大自食其力,也就满意了。这是他的特殊之处,也反映了个体手工劳动者的子女教育观。